盛世禍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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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時辰之後,颸然終於抬起了渴讀的眼,眸中放著綠幽幽的光,彷彿小狼。「妳還有更多嗎?」
「那麼,一定都背會了。」綺韻咄咄逼人道,並且沒等她回答。「聽著,今晚父親要查我背書的。我根本不懂這勞什子,亦不想讀它誦它。所以,妳會替我去。」
颸然嘲諷,「妳可真是蠢得緊。」
綺韻姣好臉龐又泛起了紅暈,她咬唇。「總不是人人都喜讀書,我便碰巧不喜,如此而已。」
颸然冷笑出聲,「誰說這個?我是說,我替妳去?妳道他和妳一樣蠢,會分不出我們兩個?」她跳下石凳,故意沒將書還給姊姊,「一定會被戳穿的,那時他才會生真正的大氣。」
颸然蹦跳著走遠,綺韻心下起急,卻並不追,只站定原地,瞇起雙眸。
「妹妹,妳,會在乎他生氣麼?」
颸然頓住了腳步。
綺韻悠悠踱過來,轉著圈子看她。「若真出事,橫豎有我頂著,父親不會拿我怎樣。只要我攔著,他也不會拿妳怎樣。而至於他是否大動肝火……」她瞥瞥颸然,「想妳只會巴不得他氣死才是。」
颸然抬了眼眸,秀睫遮著微光,忽隱忽現。
「我總以為,蠢人是壞不起來的。卻沒想到,程綺韻,妳既蠢且壞。」她唇角上揚,「幫妳,我有什麼好處?」
綺韻心平氣和的收了這奚落,牽起妹妹瘦骨伶仃的手,朝著自己的西廂房走去。「我們快些。香寒這丫頭身子骨越發不中用,我今後是不能再指望她幫我拖過背書時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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閨房。
颸然再不會忘記她那夜見到的少女閨房的模樣,以至於許多年後,無論在嬌梨院,飛霜堂,抑或相府,她都會將自己所居房閣盡可能的,照十二歲那年的樣子,原味重現。
桂香散浮於滿眼的淺紫淡金中,恍恍如同夢境。帷幔輕紗,風撩起它拂在她面上,細軟絲滑的如水一般。流蘇繡銀,玲瓏紫晶,帶著叮咚的鈴音。榻前妝鏡,犀角梳子,青玉葵洗。胭脂水粉,丹鉛紫煙,八寶明月簪,碧璽白珠串。
緊接著,綺韻便蠻橫的將她推到妝鏡前坐下,細細為她妝飾起來。
綺韻確有一雙妝容巧手。半晌後她得意的叫颸然照鏡子。
屏住呼吸,那鏡中的絕美少女竟是自己。
綺韻滿意的瞧著傑作,蹙了細眉,又道:「倒像朵鮮花,只可惜插在了麻袋子之中。妳這身也叫衣服麼?我若是妳,穿著這些破布見人,可還不如死了的好。」
颸然沒有辯駁。此時她忙著看鏡子,她看也看不夠自己的容顏。這樣,已經很美了啊。她從不敢想自己會變美,難道她不是個很醜的女孩?難道她也可以很美的?
然而綺韻倒退幾步,拉開她那花梨木雕翠竹蝙蝠琉璃碧紗櫥,霎時琳琅滿目。
桃紅,赤金,翠綠,百蝶寬袖衣,煙霞緙絲裙。
綺韻選了很久仍拿不定主意,片刻後拍拍額頭,舒顏而笑,「啊呀,瞧我真是蠢到了家!」她開始脫下自己的衣裙,給妹妹穿上。她的衣裳在颸然身上稍顯寬些,但總不致出大錯。
大功告成。
姊妹兩人肩並肩立於銅鏡之前,綺韻的微笑溫暖睦然,颸然也忍不住跟著笑。
她們,融為了完全一樣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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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她們的掉包,完美無缺。
或許是綺韻妙手有道,將妹妹完全打扮成了另一個自己,分毫無差。
或許是颸然足夠聰明,沒有將書背得完美無缺,時不時的出錯和猶豫,面上的迷茫神情,都像極了姊姊。
亦或許,在程貯時心中,世間本就只有一個寶貝女兒綺韻,後院的災星在他瞧不見時便是不存在,無須掛懷。
總之,那以後的兩年時間,從十二歲到十四歲,綺韻與颸然竟配合得天衣無縫,一次也沒有被識破。
每每綺韻心思懶惰不想讀書時,便會將颸然找來,為她梳妝更衣,讓她替自己去完成苦差事。妹妹背書歸來,她便賞賜她一點吃食,看妹妹狼吞虎嚥,她心滿意足,亦從此心安理得。
颸然猶如她從未有過的布娃娃或小貓咪。打扮她,操縱她,支使她,獎勵她,都成了綺韻無趣時光中的莫大樂趣。綺韻的一日,要麼打扮自己,要麼打扮妹妹,之後,比較兩人究竟誰更貌美。
無疑地,答案永遠只有一個。
儘管颸然終於不再那麼面黃肌瘦,儘管她兩腮不用胭脂薰染亦有桃色的紅潤,雙眸明亮若水,清靈如許,閃著跳動的光華。儘管在十四歲的荳蔻華年,颸然瞳中添了那名為秋波的東西,顧盼間流露出的明豔,令見者傾心。
唯一不變的,是那份犀利清冷。
但不知怎的,這讓她越發迷人。
那年姊妹兩人的十四歲生辰,綺韻用過家宴後,提了東西來探颸然。她擠在颸然的小黑屋裡,吩咐丫鬟在外面守門。她為妹妹帶來了各式好吃好玩的物事,要好好過這生日。她遞一串冰糖葫蘆給妹妹,笑道:「抹了蜜似的甜。」
颸然貪婪的吃了很多串,臉頰唇齒都被糖漿黏住,她留戀的舔。
綺韻瞧她貓兒似的饞樣子,哈哈笑了起來。待到吃完了,她又掏出兩根繫了彩紙的木杆,道:「這是父親得來的西洋玩意兒,煙火摺子,好看著呢。」一根塞進妹妹手心,一根自己攥著。
花火絢爛,映紅了姊妹兩個的笑顏。
正笑著,卻聽到門外丫鬟壓低聲音的急呼,「姑娘,有人來了!」
綺韻迅速掐滅了火摺子,颸然不及反應,被自己那根劃了手,登時燙脫了皮。她痛得尖叫,綺韻回身蒙住她的嘴,再一伸手取來了床邊的水罐子,將妹妹燙傷的手指浸了進去。
颸然痛楚稍減,仍忍不住小聲呻吟。
綺韻輕吹她的手指,訓斥:「手腳真笨!」
颸然反唇相譏,「手腳笨,總好過有些人哪,腦子笨!」
綺韻瞪她幾眼,不再說話了。月牙兒悄悄爬上天際,她琢磨著該回房去,邊收東西邊道:「來年我們兩個過生日,可不敢玩火了。」
許多年後,颸然再不會承認。
但即便是她,也不會忘「來年一起過生日」的承諾。在她們姊妹相殺的日子到來之前,她一直記得那時的溫暖。
多年之後,穿透半輩子的罪惡,她仍會撫著食指的疤痕,想念煙火摺子,想念冰糖葫蘆黏住了牙,掰都掰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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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然程貯時不是個好父親,卻是個好先生。念書讓颸然有了吃食之外的另一重滿足,天大的恩賜與滋養。
程貯時並非沒有發現過,「綺韻」越發冰雪聰明了──無論教授她什麼,她都過目不忘,過耳能誦,一點即透,舉一反三。
學而不思則罔,而她甚至不需他強制去「思」,她會主動鑽進字裡行間,咂摸出蘊含的深意,提出自己的見解。她所認同的,誦讀之銘記之,直至它融進骨血;她所不認同的,研習之辯駁之,直至它粉碎倒塌。
即便如此,程貯時仍沒有深究這背後究竟有什麼蹊蹺,他只沾沾自喜的認為,自己的確教女有方。
這一年,當清秋九月的第一縷風拂過程府時,沒有人感覺肅冷。千金綺韻正如嬌杏般綻放蓓蕾,丫鬟香寒登堂入室成了夫人,甚至連主父之仕途都有了好轉。在經歷了一個小小升遷之後,儘管依然是個微不足道的閒職,多年未嘗升官滋味的程貯時也頗有揚眉吐氣之感,他塵封多年的宏圖開始甦醒,他甚至真的相信,自己將在不惑之前位居三品大員,權傾朝野。而為此,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任何代價。
金秋時節,程府一片收穫之景。
然而,正如同寒冷終將接踵而至,這喜洋洋的假象也終將被凜冽的北風撕破。
因為,不同於混沌無序的世人或權者,總還是有那些人在,有他們在,希望為生靈帶來一些福祉的。
有時,這些人就壞了一切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