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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禍女(上)

  

兩年的皮影戲,颸然並沒有忘記了她本是如何的討厭著獨佔了兩人幸福的姊姊。只是,當她越來越多次的替代姊姊,她開始忘記了自己究竟是誰。
是颸然,還是綺韻?
有時深夜,她自父親書房中歸來,偷偷溜到姊姊閨房,確保無人看見。一直熄著燭火的綺韻便吐出一口氣,她早已算準時間遣走了所有下人,拿出備好的糕點獎勵妹妹,當然不忘收回自己的珠玉和衣衫。
與此同時,她們會壓低聲音,嘀咕那些尋常姊妹間會說的私房話,對父親的抱怨,對繼母的厭惡。
若實在太晚,綺韻甚至會開恩讓颸然在她房中過夜,兩人睡在一張床上,繼續嘰嘰喳喳,說到興致高處咯咯的笑成一團,直到不知不覺間,困倦的墜入夢鄉。
當次日的清晨來臨,颸然醒來,環顧四周,在那晨睏的模糊之間,她會有如此的錯覺,好像自己才是這間閨閣的主人。而身邊仍酣睡著的女孩子,那才是「颸然」,是她骯髒飢餓的「妹妹」。
她目不轉睛的盯住「颸然」,輕輕啟唇,享受那些美好字句在心中齒間流轉的感覺。
若「颸然」此刻亦跟著醒來,她會將這些話原封不動的說出來。
「滾出去。」
「這華麗的閨閣,這些美麗的衣裳珠寶,它們該屬於我。我要它們。」
「我不知妳是誰,但妳不是我。」
「所以,滾出去。」
她甚至感到自己指尖在興奮的顫抖,她可以掐住「颸然」細白的脖頸,將她扼死,再拖回後院的那間小黑屋,若有人發現就發現,若無人發現就腐爛。從此之後,「颸然」就是死的,而她將成為「綺韻」,成為父親的掌上明珠,得回十四年來空白的一切。
沉浸在狂想之中,她聽到嚶嚀一聲。
真正的綺韻醒了。她翻了個身,藕白色細嫩圓潤的手臂搭在錦被外面。她雙眼仍是閉著的,開口說的話懸若遊絲。
「我乏得很,再睡會子……妳……回後院去吧……別叫人看見。」
 
  ☆☆☆   ☆☆☆   ☆☆☆
 
這種時候,她便確鑿的想起自己是誰。
是颸然。
這是沒錯的。
正因為她是颸然不是別人,所以不會這麼聽話,乖乖離開。她抱了雙臂,冷冷盯視安詳睡著的綺韻,忽的出手掀開了她的被子。綺韻尖叫一聲,拉過被子坐起身,惱怒道:「妳做死麼?」
「從今往後,我要睡在這張榻上,我要妳碧紗櫥中每件我穿過的衣裳,我還要妳妝臺上每件我戴過的首飾。」
綺韻瞪大眼睛看著她,漸轉輕蔑與可憐,彷彿她是只想吃天鵝肉的癩蝦蟆。她理理蓬亂的髮絲,笑得無邪,「妳這是怎麼了?我們只若如今這樣,不是很好麼?何必改變什麼呢?」
「若妳不答應,『如今這樣』便到此為止。」颸然咬牙,「妳自己去讀那些書,我再不做這『成為妳』的事。」
綺韻神情驟變,那冷酷刻薄的顏色卻讓颸然很是熟悉──那一向是自己做得最好的神色。
她一剎那有照鏡子般的暈眩。再次感嘆,那所謂血脈同胞之說,準得離奇。
她端端等著綺韻回答,卻見後者轉了溫暖的笑,攏過她雙肩,柔聲道:「大清早的,妳發如此大的火是做什麼呢?好妹妹,妳要什麼,姊姊給你便是。來,我為妳梳妝。」
 
  ☆☆☆   ☆☆☆   ☆☆☆
 
綺韻翻身下床,拉開了房門,門外一只銅盆,盆中盛滿了丫鬟為她預備著供她晨起潔面的清水。優雅俯身,將它端進房中。眸中一閃而過的陰毒之光,熔成美好平和的兩顆黑晶,視向妹妹。
今晨的妝,她畫得格外認真。
她將颸然一頭秀髮綰成渾圓的雙環望仙髻,斜簪一支鏤絲祥雲金菊望天釵,靠鬢角處飾以赤紫合歡珠花,小巧玲瓏,又兼雙耳上的碧玉珠,通身的氣派便合了「小家碧玉」四字的靈雅妙動。
她是精了心的雕琢這個小人兒的。
她們出生的時辰差不過幾個,她卻得以拋下妹妹很遠。
在這路上越走越遠,她每次回頭,看見颸然遙遙的,氣喘吁吁的追趕,一面追趕還一面高昂著頭裝作滿不在乎,便覺滑稽可笑,進而越發覺得自己優越。
妝容罷,綺韻拊手而笑,「妹妹,究竟是我的手越發巧,還是妳真的越發美了?」
颸然凝視銅鏡片刻,閉了目。
從那一刻起,她知不該再貪戀這虛浮的華美。
「這是最後一回。」她輕啟了被塗得猩紅妖嬈的唇,回頭看姊姊,「以後,留著畫妳自己去。」
綺韻淺笑,「這個……自然。」
明眸忽厲,她閃電般轉身,端起了那盆清水,嘩的一聲盡數潑在了颸然臉上。噹啷,銅盆落地,她甚至都不在乎會否被婢子聽到,讓兩年來的姊妹互換被戳穿。她驚駭了妹妹居然在自己兩年的倦怠間近了身。就在今早半夢半醒的朦朧間,妹妹甚至趕在了半步之前。
這絕不可能。
她必須再一次,遠遠的拋開她。
綺韻仇恨的瞪著颸然。
「好妹妹,妳要什麼,姊姊給妳便是。不過妳也給我記住,我可以給妳,便可以收回。如今我得興,我們便在一處開心;而若妳叫我敗了興,於妳是絕無好處的。」綺韻狠咬著貝齒,「別以為我沒了妳就不成事,別以為妳可以威脅我。若要告訴父親實情,我可以先去告訴,那時我至多不過挨頓罵,而妳這個災星,算算父親會留給妳幾根好骨頭是正經──妳叫我失望,我便叫妳絕望,懂了麼?」
綺韻忽然出手,將颸然推倒在地,居高臨下的睥睨著她,如同她是爬在自己衣裳上的一隻蝨子。十幾年來,她從沒覺得這小丫頭如此討人厭,她必須被懲罰。
「瞧妳,真醜。」
 
  ☆☆☆   ☆☆☆   ☆☆☆
 
颸然坐在地上。一盆冷水,將她曾有的美夢澆滅得一乾二淨。
夢醒,她狼狽的滴著水,綺韻端莊美麗的容顏懸於她面前,冷冷吐息。綺韻在指望什麼?她畏縮,或屈從?
颸然靜靜看她,儘管揚著的脖頸冰冷刺痛。她讓眼睛放出冷豔犀利的光芒,那時的她還不知這可以讓男人為她折腰;那時的她,一切犀利只為標榜自己殘存的尊嚴。
「程綺韻,妳……在嫉妒我。」
綺韻華美的假面碎裂一地,彷彿方才所有的怒罵、惡語、諷刺都在這輕輕的一句面前不堪一擊了。她大聲吼叫,「妳說什麼?」
「妳,嫉妒我。」颸然抹了一把臉,指尖搓掉紅白的泥水,「妳嫉妒我做『妳』,比妳自己做得還好一百倍。妳嫉妒我可以研讀古籍、出口成章,而妳蠢笨得一篇文章也背誦不出;妳嫉妒我可以每天品讀聖人賢者、高潔義士,妳卻只能成日的與胭脂水粉、荊釵俗物為伴,枯燥無趣的除去照鏡子便無其他事可做。」
她站起身,與姊姊平視,笑得歡欣。
「妳嫉妒我,因為妳才怕透過這些庸脂俗粉,看到自己最空洞的心。」
綺韻的手揮了上來,被颸然狠狠擋開。她面色青灰,咬緊貝齒,「我會叫妳死的。」
聽了這話,颸然同是瞇眸,她壓低了聲音,並不慍怒,震懾卻十足壓過聲色俱厲的綺韻。
輕哼一聲。
來日果真方長,倒要看看誰先下手。
 
  ☆☆☆   ☆☆☆   ☆☆☆
 
兩人正是僵持,忽有人在外叩門。綺韻極力平息了心神,怒問道:「誰?」
回話的是個丫鬟,道:「大人喚小姐去書房,說是有客來訪,是要緊之事,須得小姐過去見面。」
綺韻臉一沉,拉得老長,打量颸然顯是不可能在片刻之內修復的妝容。「今兒這樣早,倒是少見。」她心下生悔,早知如今麻煩,方才只該多假意寬慰她才是。「妳定是不打算去了?」
颸然被逗笑,瞧她極力掩飾恐慌的樣子,真叫做滑稽。她抿了唇,「叫妳的丫鬟再拿盆清水來與我洗臉。程綺韻,說實話,卻不是妳利用我,而是我利用妳呢。讀書這回事,於我,是絕不可放棄的。」
綺韻目瞪口呆的瞧著妹妹重又落坐鏡前,擦淨了雙頰零落的丹朱,素若皎月的臉孔遂而浮現,細潤如脂。她唇瓣弱白若梨花,但顯然不打算再塗抹什麼,只任它去。這素簡之容顏,只端端送出一對凝光微漾的丹鳳細目來,能於平靜湖面之上激起絢麗的水渦,引蛟龍來舞,使長虹排空。
颸然根本不需妝容,她已經美到了極致。
那一刻,綺韻才懵懵覺出,在這兩年之中,被落下的人其實是自己。
 
我要評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