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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禍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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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颸然回到程府,一路走一路想。總有個法子,能讓她走進飛霜堂,讀到那裡一屋子一屋子的書卷,學會寫那裡所有的字。
直至那朱紅的大門現在眼前了,她才一陣驚惶。老人並沒有教她寫其餘的字,她要拿什麼去與棠兒換冰糖葫蘆呢?
正當颸然費盡心思找尋對策之時,棠兒卻比她還要垂頭喪氣。小丫鬟走進颸然那黑且腥臭的後院居所時,空著雙手,灰頭土臉,顯然,她沒能偷出冰糖葫蘆來。颸然一時間不知該喜該憂,喜的是用不著絞盡腦汁編藉口出來,憂的是,如此看來,今晚無論如何只能餓著肚子度過了。
不過,無論喜或憂,她都不能叫棠兒瞧出。
不能叫棠兒瞧出,她的命是賴棠兒來養活的。
於是颸然傲慢的轉了身,「昨兒亂誇的海口不是?如今可瞧妳怎麼圓。」
棠兒果然被她拿捏得死死的,登時跑上前來求饒了,「是我不好,方才香寒姊姊說是怕小姐又臨時要尋,她自己收著了。可小姐今晚睡得早,並沒有要尋。橫豎明日清晨,趁天沒大亮香寒姊姊還沒起時,我定為妳偷出來的!」
颸然冷笑,「明日明日,那是明日!可我今晚就要,妳今晚不給,我就沒有話跟妳說。」話音未落,大步走到那破爛木門前,狠狠拉開,「妳走吧!」
棠兒大張著嘴,以為颸然真心惱她,撓撓頭,雙眼一亮。
「好颸然,沒有冰糖葫蘆,我給妳講個聽來的笑話可好?保管把妳逗樂!逗不樂,妳再趕我走便是。」
颸然倒沒料到她有此一說,但這筆買賣異常划算。她一口咬定沒被逗樂,棠兒也拿她沒法子。
「且說來聽聽。」
棠兒緩了面色,掩合了木門,雙眼已然笑成兩輪彎月。她有十成的把握可以把颸然逗笑,因為這個笑話正跟颸然有關。
「廚娘說我買的菜不合她意,訓了我一頓,不給我吃晚飯。我正氣著,香寒姊姊忽然伸過頭來笑說:『妳本就是丫鬟,受了氣便如此當回事,妳看後院住的那位,跟小姐是一個娘生一個爹養的,可也是個『小姐』,日日受的氣卻只比妳多不比妳少,她都不難過,妳還難過什麼呢?』」
棠兒嘻嘻哈哈的捂了肚子。
「後來我想了好久,後院住的不獨是颸然妳一個麼?香寒姊姊居然說妳和小姐是『一個娘生一個爹養的』,可笑死我了!」
月華淒涼的灑在棠兒臂上,風聲驟起,呼呼刮著她雙頰。她笑夠了才戳戳颸然,同時盯住她長長的睫毛,對那上面星星點點的物事很是滿意。
「妳瞧,這笑話多好笑,妳都笑出了淚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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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牙一下下戳著光禿的窗櫺,有人倒了一把的星珠在這間小閣之中。風霎時疾,倏地掀開了一直靜謐的遮布,因此女孩們瞧見了倚牆而立的塵封古籍,暗黃枯褐,如蛀空了的古松,搖搖欲墜。
颸然從不知自己的小小蝸居內亦有如此多的書,幾乎與白髮老人的一般多。
「原來妳藏了這麼多書。」棠兒瞪了眼,倒頂禮膜拜起來。
颸然搖頭,「不,我從不知它們在這裡。」
「大人那許多的學問,盡是從這裡面來的。」棠兒上前幾步,滿目渴望,「如今,卻再不見大人瞧過它們一眼了。」
「於他無用的東西,他自然丟掉。」颸然幽幽的說。驀地念道,自己與書都是被父親丟棄的東西,果是有緣的。
「可學問怎會成了無用的東西呢?」棠兒呆怔半晌,自問自答,「是了,是『世道不好』!廚娘總在說這四字,可我不懂何意。颸然,妳懂嗎?」
颸然全身寒毛頓立,方才險些在傻棠兒面前流露了傷心,如今可絕不能答「不懂」。
颸然抱起了兩條細瘦的手臂,向後挪了幾步,勉強坐上那硬邦邦的木床。她頗費了幾番力,因為所謂木床不過是一塊老舊到起了刺的禿几來充當。她撐著冷臉坐了上去,雙腿刁鑽的晃,居高臨下的睥睨棠兒。她見過綺韻這麼做,如此下人便不敢不聽話。
至少在後院小閣中,她是主人,至少她可以使喚這個傻乎乎的棠兒。
「想知道麼?我要吃的東西,妳去找來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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颸然從不知,那夜惟命是從的棠兒在為她尋食時亦是飢腸轆轆。正如她不知,她將要邁進一個如此的年華,在此年華間,閨蜜之意義遠勝金銀糕與冰糖葫蘆。而她在此年華之前,將她失掉了。
連那夜的故事,她也只曲曲折折聽來,囫圇吞棗忘記。
只說棠兒絕望的遍尋程府,卻尋不到香寒,綺韻房中沒有,廚房沒有。然程府並沒有多大,她站在養心齋門前發了愣。程貯時伏案時從不關書房門,因其門朝東,而他最是篤信「紫氣東來」,開著門便有文思如泉湧。
可今晚,門卻意外掩得緊緊。
石大經過身邊,見小丫鬟愣神兒,淫笑幾聲,驚得她雀兒般跳到了一邊。
長工嘖道:「正是香寒在裡頭呢!丫頭片子,莫看著眼饞,妳這般的雛兒,等個幾年也便是年紀進去了。」
棠兒自然不知深意,只聽到了一句話──香寒在裡頭。
於是她推門進去,心裡或許盤算著,可應允香寒姊姊替她多值幾回夜,來為颸然換到吃食。
然而外間書房是空的,沒有香寒,亦沒有大人,只餘一盞晦暗燭火,映著大人正在撰寫中途離去的墨稿。他寫的甚是精心,一筆一畫的蒼勁才華,秉著如那燭般漸漸希微的希望。
這時她聽到了女子的笑聲,是香寒無疑。
可這裡黑咕隆咚的一片,她決定暫取了那盞小燭,藉著這光,順著聲音找過去。
然後呢?可是那燭臺上沾了油漬,因此手滑?不,該是因為滾燙,妳碰到它便抽回了手,不經意將它帶翻。
程貯時半月以來嘔心瀝血撰寫的表章,便也如此毀於一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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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此時颸然又知道什麼呢?她只不過仍坐在那方木板上,仍晃著雙腿,一面滿腹欣喜的猜棠兒會偷來什麼孝敬她,一面惱這傻婢子怎麼去了這麼久不回來。別是什麼也撬不出,索性灰溜溜去睡了吧,她恨恨道。
卻不料,棠兒是被丟回她面前來的。
那瘦小的身子,套著麻袋般的舊衣,砰的一聲。
她還沒反應過來,便瞧見了腳底下的哭人兒,披頭散髮,淚痕滿臉。
之後,她便被那隻丟棠兒進來的大手扯下了木板,亦狠狠的撞了地面。啊的一聲還沒喊出來,胸口便著一腳,硬是將那喊叫堵了回去。血氣頃刻湧進口中,胸口爆裂般的劇痛。未及呻吟出口,她被拎了起來,雙腳離地。
於是那張因狂怒而猙獰可怖的臉就在面前了,吐著惡臭灼熱的氣,直吐到她身上。
「就知是為妳!」
「不是我……」颸然痛得厲害,意識卻清醒,忙不迭的為自己辯護。
只還不知,到底辯護得是什麼?
程貯時厭惡的睇她,彷彿她是黏在靴上一塊汙穢的泥土。「她偷吃的,難道不是為了送來給妳?」
颸然抹去嘴角的血絲,細眸瞇得更細。她冷冷看著同是蜷縮在地的棠兒,十二歲時她已經可以將父親身為弱者卻也鄙夷弱者的眼神學得十足相像。半晌,她輕啟朱唇,貝齒狠狠碾出一句話。
「我認都不認得她,她自己偷吃的,倒來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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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兒被毒打一頓,趕出府去,這是可以想見的。
其實颸然並非不傷心──好好的食源就這麼沒了,誰會不傷心?
然而她決計不是有閒暇傷心的人,不久之後她便開始著手,第二回的,找尋活下去的法子。
我要評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