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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禍女(上)

  

後來颸然又去了許多回的飛霜堂,她趁老人不在家時為他打掃庭院,整理什物。頭幾回並不現身,凡此做了十幾日,才猶抱琵琶半遮面的,佯裝離去得晚了,被他抓了個正著。她甚至佯作不經意的滑下水袖,露出了那日被程貯時摔來摔去時落下的傷痕和淤青。當然不會忘記,掉幾滴淚來做陪襯。
至少這些是真的,雖然,她不得不用釵子多劃了幾道。
但還有旁的幾樣是真的,不是她偽裝的──比如她根根林立的肋骨,深深凹陷的臉頰,枯黃無半點生氣的容顏。
老人漸漸明白了這女孩子受的折磨。
他並不是鐵石心腸,恰恰相反,他是聖賢心腸,是「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高潔之士。大半個月下來,他不能抑制的對颸然產生了同情和可憐。
「若妳願意,留在飛霜堂也未嘗不可。」
他說這話之時,女孩子正持著比她還高的掃把,吃力的打掃藤下落花。
她猛地抬頭,連掃把都不曾放下,急急跑上前來,險些被裙角絆倒。蠟黃的小臉如此竟神采飛揚,有了幾分顏色。
「真的嗎?」她欣喜若狂,「我……我可以留在這裡了嗎?」
老人慈愛且溫和,「是真的。」他想了想,又道,「我自然也不會叫妳白吃白住。颸然,以後這間堂子,便由妳來打理了。」
颸然聽了這話,歪著小腦袋思忖片刻,有些疑惑。
打理?
「先生所言,是叫我……打掃屋子,理理什物,是麼?」
老人答,「不錯,這很簡單。」他想,這樣她應該可以安心住下了。
卻不料,颸然原本上揚的唇角沉重的落了下來。庭院一時靜默,她雙手握持掃帚,若有所思。那對丹鳳眼中的光芒漸轉黯淡,她心中有蝕骨的疼痛,但卻不想哭了。啪的一聲,她將那卑微的東西丟在地上,轉身而去。
老人錯愕在原地,以他高超的智慧,卻也在那一刻,參不透這個看似簡單的女孩了。
而那時的颸然,生平第一次覺出人世間是有高於飢寒之事物的。
比如說,若她可以留在喜愛的飛霜堂,做的卻仍是丫鬟的活計,那麼她不如回程府去繼續受餓挨打。至少在那裡,她清醒的知道沒有人愛她,人們或討厭她或漠視她。在那裡,她不會再抱半點幻想。
女兒……
她如此的想成為被什麼人一心疼愛的女兒。
她本以為,這個給了她名字的老人會這麼做。
 
  ☆☆☆   ☆☆☆   ☆☆☆
 
為何連他也不想要她做女兒?
颸然想了很久,莫衷一是。總是她不夠好,而究竟哪裡不好,她究竟怎麼才能知道呢?走回程府之前,她甚至找了一面明鏡似的水窪,蹲下身去細細瞧自己的臉。如此消瘦,如此尖刻,自她記事開始,自己就是這副樣子。
那麼,這副樣子,是否很醜?
若真是醜,她也不知怎麼才能變美。
而程府之中,有個人恰恰懷揣答案。不過她永遠不會去問她。她們兩人不碰面不交談,對彼此都好。
只沒想到,偏生如此巧,那一天她與此人撞了個正著。夜空之下,此人正在朱紅的門口,丹霞色的百蝶褶裙,遠遠的便要飛到颸然眼睛裡來。腰間佩著家傳的碧玉,不是上等貨色,但也稱得上清澈剔透。
程貯時並沒有太多的好東西可以用來打扮他心愛的女兒,但他全用上了,毫不吝嗇。
颸然滯住腳步,但要躲閃已經來不及,因為她亦瞧見了她,如同照鏡子一般,兩人一齊愣怔。
綺韻。
她們互相瞪著對方,彷彿無聲較量,誰先忍不住說話,誰便輸了。
 
  ☆☆☆   ☆☆☆   ☆☆☆
 
綺韻手中攥了書卷,見妹妹過來,胡亂掖進了袖筒。她避開眼睛,想讓颸然進去,裝作沒有看見,才叫舒服。
如此的話,颸然自是不會叫她舒服的。她高傲的揚了下巴,用十足矜貴且屈尊的語氣道,「姊姊。」
綺韻吃了一驚,顯是沒料到她敢叫她姊姊。
颸然挑釁的回視。難道人人拿她當丫鬟,她也便要拿自己當丫鬟不成?偌大荒涼個夜,綺韻卻不在她閨房中歇著,而向門外溜達,她忽有惡意快感。「姊姊想出去玩麼?」綺韻向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想是被禁錮得難受。
然而綺韻不是傻棠兒,颸然的惡意,她看得一清二楚。不然,亦不是同胞生的姊妹了。
她的妹妹自出生那刻起便不是善茬,這是天注定了的。
綺韻嫣然一笑,從容掏出袖中書卷,拈著蘭指將它翻開伸向妹妹,炫耀似的晃了晃,極快的抽走合上。「我可不想出去。父親每日都教我念書呢。」
颸然不甘示弱,「如此,姊姊念了些什麼?說來聽聽。」
綺韻一時語塞,想她根本記不住那書卷上的墨字,遑論讀懂,所謂念書,不過苦熬時光罷了。
颸然冷笑,欣然啟唇,竟將剛才那一晃而過的雙頁文字,一字不漏的背誦了出來。
綺韻面色由紅轉青,駭意夾雜著怒意,她死死盯住颸然。「妳偷瞧過我的書?」
颸然翻翻眼睛,「誰稀罕。」
「可妳只看了一眼,怎麼能全都背得出來?」
這回卻換了颸然語塞。是啊,怎麼全都背了出來的?她狐疑的瞥了瞥書卷。真的只看了一眼,居然就過目不忘了。試著第二次回憶,那些字竟如同刻在了她的腦海中,此時若給了她筆墨,她可一字不落的書寫出來。
「我……不知道。」一時間,颸然竟忘了她該很討厭姊姊,喃喃道,「但凡有字,我便止不住想瞧。但凡瞧了,便再也不能忘記。所以……」
她猛然想起後院黑屋子中那些典籍,日子無趣得很,她便也都一一翻閱過。
如今她想要回憶,連強迫都不需,那些字便栩栩如生的浮現,鮮活得一如最初讀時。她記得每一筆每一畫,記得那橫平豎直的模樣,記得它們彙聚而成的字面和語意。從頭背誦,或從中間背誦,甚至倒著背誦,都不成問題。
文字如她最虔誠的奴僕,任她呼之即來。
綺韻此時靜默,她耐心等著妹妹說下去。半晌,颸然依舊沉默。綺韻牽了妹妹的手,拉著她走到了庭院中的小亭下,推她坐下,將書卷遞了過去。
「讀吧。從頭開始。」
颸然從未想到,一生中竟有如此的一刻,她如此聽從姊姊的吩咐。
她將書卷展開置於膝上,鳳眸聚光,如同飢餓的人盯著一桌佳餚。
綺韻瞠目結舌,她不知一個人可以如此的讀書,就好像她整個人都撲進了那行列之間。風雨和夜都與颸然無關了,無任何人任何事可以打擾她的寧靜專注。
父親正在他書房中,而個把時辰前,香寒端了茶進去。
這麼說,他會被耽誤許久,她和妹妹可以獨處,不會叫他發現。
綺韻托腮,盯視颸然讀書。她不自覺去看妹妹的眉梢眼角,翹鼻纖唇,與她自己的如此相像,若對水自照一般。只是,她們並不是一對一模一樣的雙生花,她在岸上,迎風妖嬈,珠圓玉潤;而妹妹在水中,是朵影子,脆弱到水波都會將她打散。
片刻之前,朱門之外,這個脆弱的影子般的女孩兒,踩著門檻,高傲的揚著纖薄的下巴。
她叫她──姊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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