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凝云(一)
※※※
又是一個深秋,倦日流彩漸轉冷柔,落紅凝顏更顯寂寞空庭之欲晚的一絲沒落繁盛。白鷺歸去來,黃鸝別枝散,縱是海棠臨風嬌嫩,紫藤依窗高潔,亦不能融與此刻深秋半點麗色。
路凝云端坐在毓琛宮的窗前,只覺身子一陣燥熱,白皙纖指有意無意地撩著面前的書頁,莫名地,整個人都躁得慌。
這樣有幾天了?她也不知道。
然她心下了然得很,就是從那蘭才人住進近旁的雲通閣開始的。
想到這裡,她細長的柳黛眉就不禁揉在了一起──到底是哪裡出了差錯?這蘭才人出身甚是低微,不過是御書房內的一名奉茶宮女,也是機緣巧合,博得了皇上的青睞,一夜恩寵之後便被封為才人,住進了雲通閣,夜夜侍寢,寵冠後宮。
她也曾細細瞧過那蘭才人,相貌稀鬆平常得緊,所值稱道之處,惟有她美妙婉轉的歌喉。古人說的那只應天上有的仙韻,餘音繞樑、三日不絕的美聲,就如同魔法一般,把皇上的心牢牢地鎖在了她的身邊。
掐指數來,最近這一個月皇上竟有大半都喚了她侍寢。
她緊咬了朱唇,恨恨地望著雲通閣的方向。日漸黃昏,她眼前彷彿又浮現出不久前,皇上邁進毓琛宮時那溫柔的笑臉。現在,怕都是去了蘭才人處吧!
嘆了口氣,她站起身來,慢慢踱到鏤金鏡前,很快,她又自信地笑了。鏡中的這張臉是不爭的傾國傾城,白皙的皮膚如凝脂一般,一雙翦水秋瞳流轉之間似有無限情意,顧盼生輝,望之脫俗。而更重要的是,在這張臉背後,她的心機和城府絕不輸給這六宮中的任何一個女人。
她再次向雲通閣望去,這次高高地昂著細長的玉頸。
得寵,需要取悅皇上一個人,而想要活下去,可是要看妳鬥不鬥得過六宮中的每一個女人。
此時此刻,一定有無數雙眼睛和她一樣在盯著蘭才人吧,或不平的,或憤恨的,或算計的。
至此,凝云安然地倚在貴妃榻上,把入宮以來在心中籌算過無數遍的形勢重新來過。
皇帝龍胤尚且年輕,後宮嬪妃之位大多空懸,像蘭才人這樣的侍女出身,被寵幸一夜就立刻晉為才人的,也算極少。
最先當然是六宮之首──皇后。
皇后是太皇太后欽點的大家閨秀,禮親王家的千金,當今聖上的表妹,眉目如畫,面賽芙蓉,真真是美豔不可方物。
可惜的是,有了這般絕代的容顏,她偏偏是無甚才學詩書的木頭美人。任是這樣,還不知半分淑良賢德。即便不要求她內佐有方、母儀天下,只要求她作為六宮之主平定後庭,亦不讓人省心,日日的不過自己快活,肆意妄為。
皇后十三歲便與皇上大婚,六年以來,美貌隨年歲的增長愈發嫵媚動人,奈何性格也愈發張揚跋扈,任性恣為,讓皇上對她興趣大失。然而,有太皇太后和其父禮親王撐腰,其后位仍坐得穩穩的。
皇后既不得寵,後宮的女人們便多多少少都抱了希望。
在這個鬼魅一般的蘭才人出現之前,最得寵的有兩人,除了毓琛宮的昭容路凝云之外,便是長寧宮的佳婉儀史纖玉。
佳婉儀的相貌也頗為上乘,一雙鴛鴦眉浮翠如黛,杏眸墨瞳明亮可人,點丹絳唇生就胭脂紅麗,有一種不妝自豔的風華。除去相貌,她也是個心機深沉之人,為了在風聲鶴唳的後宮之中生存,籠絡了一批心腹死士,大有除掉凝云,獨霸後宮之勢。
佳婉儀與路昭容,這兩個後宮之中喚風得風、喚雨得雨的女人一直分庭抗禮,劍拔弩張。兩人都只等待著一個合適的時機,更進一步。
凝云長在官宦深閨,即便不甘為宮牆所誤,終究是無法抗拒命運的安排。然既來之則安之,如今既居深宮,所謂避寵,所謂平靜,與所謂恩寵一樣,不過一朝一夕。
身為當今權傾朝野的路丞相之女,前朝的糾葛,便也不能與她無關。因此,一切的爭寵或固寵,除一己之私外,也實是摻了權利爭鬥的。
既捲入這個漩渦,她又自信自己容貌心思皆為上乘,便無理由不迎風浪而上。
她的克己,是風雨來時偶爾低頭的彎腰蘆葦,迂迴縱有之,但絕不軟弱,絕不妥協。
六宮之中的女人們或清純,或嫵媚,或天真,或深沉。她們都被命運的手放在了這尊貴的皇宮之中,憑著各人不同的資質和手段,有的鮮花著錦,極盡恩寵;有的無人問津、孤獨終日,最終只得讓紅顏一天天凋零在這高高的宮牆之中。
嘆了口氣,看夕陽仍餘暉流瀾,凝云決定出去走走。整日在這深宮中悶著,也要多見見天日才是。
凝云的貼身侍女秋涵見主子起身,便叫丫頭拿了皇帝前回賜的狐皮披肩,忙不迭地說道:「這會子風硬,主子仔細著了涼。」
凝云蹙了黛眉,任她為自己披上披肩。暖軟的白狐腋柔柔貼肩,讓她心中忽泛起一陣溫意。
「心裡躁得慌,妳陪我出去走走。」
「是。主子這是要去哪兒?」
「只隨便走走。」
秋涵見她不想多說的樣子,也不敢再問,只跟了她,不再言語。
※※※
主僕二人一前一後走著,不知不覺走到了松風亭。
「主子瞧,那不是傑嬪嗎?」秋涵在凝云耳邊低語道。
凝云抬頭一看,一個俏麗的身影飄入眼簾,正是傑嬪。一襲杏黃繡邊琵琶裙,繡的鸝鶯躍枝,明朗活潑,嬌好可人。
這女孩年方十五,桃腮杏面俏麗俊逸,一雙清眸純真素美,臉上身上似還是一團天真的孩子氣,性子也率直鹵莽了些。
想她容貌在這六宮之中算不得極佳,皇帝卻偏偏時不時地偏寵她些,也是看中了這天性。
傑嬪也看到了凝云,便笑吟吟地迎了上來。「傑嬪給昭容娘娘請安。」凝云乃是聖上欽點的正妃,又得寵,是而皇后以下的嬪妃見了她都少不得忌憚些。
凝云欣然一笑,道:「怎麼傑嬪妹妹今兒好興致,也來這松風亭中賞花嗎?」
「瞧姊姊這話說的,」傑嬪抿了櫻桃口,輕挑秀眉,「我素是個愛玩的,這月來思惠軒可是冷清得很,不出來遛遛可是要憋壞了。」語氣間頗有落寞,想是蘭才人如今寵冠後宮,皇上再不去別處,她也因此受了冷落。
凝云聽在耳裡,心中也暗暗不平,回話時卻只當沒聽出這弦外之音,平靜道:「入夏時皇上不是賜了妹妹貢來的名貴菊花,擺滿了整個院子呢。這時想也開了吧,又怎會冷清呢?」
初夏時,傑嬪才剛剛入宮,皇上便喜歡得緊,得知她喜歡菊花,便命人在思惠軒中佈了各式各色的菊花大大小小幾十盆。那時花還未開,卻是她得寵的象徵。可惜沒幾日,新鮮勁就過去了,雖不說再無問津,終究也大不如從前。如今花開了,恩寵卻不再,不過徒增落寞而已。
凝云的話牽動了傑嬪早已憤怒感傷的情緒。偏偏她是個藏不住話的人,當下便發作起來:「賜花又有什麼用?自打來了個蘭才人,皇上就再也不看別人一眼了。哼,皇上可是看走了眼,那女人論才論貌哪一點出眾,也不知使了什麼狐媚子的本──」
正氣沖沖地罵著,忽聽有人叫道:「皇后駕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