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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樽幽月(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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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之夜,皇帝會登上宣德門城樓,俯瞰京師燈海,與民同樂,但泱泱後宮仍舊寂寞。不甘冷落的嬪妃宮人便在內苑搭出臨時街市,照樣張燈結綵,禁內諸司會提供些雜賣,如尚食局仿民間式樣的糕點,有乳糖圓子、蜜煎、生熟灌藕、韭餅等;尚衣局會提供成衣、衣料和絲線之類;內香藥庫則供應香餅面藥,不一而足,都是女人喜愛的玩意兒。
雖然這街市的規模遠比不上宮外繁華,但太監宮女們會扮成小販行人,吆喝叫賣,襯上宮外遠遠傳來的爆竹聲、管弦聲,也算得上熱鬧。眾嬪妃衣香鬢影優游其間,戲謔笑鬧講價拌嘴,不分品秩,只求盡興狂歡。
「公主公主啊……」翠英殿裡,龍白月苦著臉,雙手合十地哀求。
雲陽公主不為所動,繼續在燈下修剪指甲。
「公主公主啊……」
「不要再煩我了,」雲陽公主乾脆在貴妃椅上翻個身,丟給龍白月一個背影,「沒事過什麼元宵節?!
「公主,元宵節是人都去看燈。」龍白月搶白道。
「妳的意思是說我不是人?」雲陽公主回過頭,陰森森地對龍白月冷笑,漂亮的眼睛即使不懷好意,依舊美得懾人。
龍白月被她盯得渾身發毛,慌忙求饒道:「公主恕罪……」
雲陽公主冷哼一聲,回過頭不去理她,「妳要去就去吧,反正我不去。」
龍白月聞言立刻跳起來,想矜持地走出宮,幾步後卻還是忍不住開始快跑。臨出宮時她回頭望了望,只覺得雲陽公主孤獨的背影,在燈下顯得清冷寂寥。
唉……她的心頭湧上一股罪惡感,但很快便被自己按捺下去──回來的時候給公主帶樣禮物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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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英殿今夜亦不設門禁,龍白月就這樣偷偷混入內苑街市。她特意戴上雲陽公主賞的首飾,又花錢在攤子上買了絲綢製成的「雪柳鬧蛾」,還有一種用熟棗和炭製成的「火楊梅」,點燃後火光不滅,用鐵枝子挑了插進髮髻,耀眼不輸燈火。
她打扮得雖然光鮮,但宮女的衣著讓她輕易湮沒在三千粉黛之中。大家只顧笑鬧,一時也沒人留意她。龍白月與眾人互不相識,一人興高采烈地賞燈,倒也自得其樂。
宮伎們吹拉彈唱,也有說書耍劍的,其中表演藏掖幻術博皇后一笑的,卻是紫眠。本朝世人追捧奇術,京師裡有不少道士靠「貨術」謀生,皇后和妃子們見識不到外面的魔術,心嚮往之,便請來紫眠略作表演助興。
紫眠欣然從命。他按照五行方位,在桌案上寫了金、木、水、火、土五個字,用紙符包裹泥丸,將泥丸分別放在字上,又取紅燭照過。片刻後他打開符紙,只見五枚泥丸都變了色──東方的青如靛,南方的赤如丹,西方的白如珠,北方的黑如墨,中央則黃似蠟。
眾人見了嘖嘖稱奇,只嘉仁皇后笑道:「泥丸到底不雅,大人可有更新鮮的玩意兒?」
紫眠笑笑,恭敬作揖道:「回皇后,昔日藝人張九哥為燕王表演的『使蜂喚蝶』,微臣倒也學得一二。」
「如此甚好。」
紫眠向一旁的宮女討下肩上披帛,又找來剪刀,將七彩的絲帛疊好,毫不吝惜地揮剪鉸下,銀剪彎彎繞繞,剪出彩蝶翩躚。他邊剪邊吟唱道:「紫禁煙光一萬重,五門金碧射晴空。梨園羯鼓三千面,陸海鰲山十二峰……」
輕軟的披帛在紫眠手下變成蝴蝶,竟隨著他翻飛長袖時掀起的微風飄了出去,紛紛揚揚,嫋繞多姿。蝶群向嘉仁皇后所在的方向飛去,有些聚在宮女衣裙的繡花上,有些落在后妃鬢邊的牡丹上,舞動著翅膀,流光溢彩。
「香霧重,月華濃,露臺仙仗彩雲中。朱欄畫棟金泥幕,捲盡紅蓮十里風……」
一闋詞唱完,紫眠長袖一揮,招呼彩蝶盡數飛回,手法變幻間,破碎的披帛竟又完好如初。他將披帛還給一旁的宮女,向嘉仁皇后拜下。
「神乎其技。」嘉仁皇后矜持的聲音裡也掩不去激賞,很是高興地吩咐左右道:「賜賞。」
「謝皇后。」
紫眠領了些賞賜後便退下,按理該出宮去燈市上遊玩,可他卻在內苑不起眼的角落駐足,目光流連在街市上,想尋找自己熟悉的身影。
該怎樣把東西交給她呢?紫眠暗暗發愁,他捏捏袖子裡藏著的小東西,臉竟然開始紅起來。
驀然他在人群中發現了她──龍白月,這開朗樂天的小女子,此刻正仰著頭只顧看燈。她插了滿頭的蛾兒雪柳,細枝斜挑的火楊梅正噝噝燃燒,在她額前微微晃蕩,映得她越發明豔動人。紫眠心下一喜,剛想開口喚她,自己卻先愣住了。
他……他該喊她什麼……
以前不熟的時候,他喊她龍姑娘;後來熟了,她的目光卻總隨著他,讓他根本用不著開口呼喚,只需要與她目光相碰就好。可是龍白月卻不然,她一口一個紫眠地叫著,熱絡得叫紫眠覺得溫暖親切,卻在這時難住了他──叫龍姑娘似乎不好,生分了;連名帶姓也不對勁,難不成……難不成要叫她白月?
思及此,他的臉更加無法遏制地火辣起來,心口似乎被什麼揪住,竟然緊張得喘不過氣來,哪還能吐出隻字片言。
貪看花燈的龍白月終於覺得脖子痠了,她低下頭來,不知怎的心念一動,偏頭望去,竟然在燈火闌珊處看見紫眠──他正默默地望著自己,雙唇輕輕抿著,眼中脈脈柔光,欲訴衷腸,卻欲言又止。
龍白月哪還顧得了再多,她只管拎起裙子衝他跑去,雲雀一樣靈巧地落在他跟前,興奮地叫道:「紫眠!」
紫眠頓時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似乎她剛剛救他一命似的。
「你怎麼能來這裡?」龍白月興奮得臉通紅,她已經好久沒見到他了。
「皇后要我入宮表演法術。」紫眠低著頭回答道。
能入宮已經是極大的進展了,他不介意大材小用,以自己的法術侍奉權貴。尤其重要的是,他想在這個日子見到她。紫眠又捏了捏袖子裡的小東西,望著亭亭玉立在自己面前的龍白月,見她珠圍翠繞著,白玉一樣的耳垂上掛著雲陽公主賞的鑲紅寶點翠金耳墜,臉上就忍不住浮起一絲赧然。
真是越來越拿不出手了,紫眠尷尬地在心下哀嘆,最終還是逼自己坦然些。「還有……我想給妳這個。」
他從袖子裡掏出一樣東西,遞到龍白月面前,「比不上妳現在戴的,不過……」
他還沒說完就驚愕住了,龍白月心花怒放的樣子是那麼真真切切,竟讓他錯覺自己手裡的東西價值連城──那是一對耳環,只是簡單的珠璣,費盡心思挑出極相似的兩顆,粉紅色的表面盡是褶皺,但色澤極好,彷彿兩朵初綻的花苞。
「從煉丹用的珠子裡順手找出來的,送去珠子舖配了銀鉤,喜歡就留著玩吧。」紫眠輕輕一語帶過,沒說自己偶爾發現了一顆花苞模樣的珠璣,便心念一動花去了一天的時間,在那斗珠子裡尋找堪配的另一顆。
「好漂亮!」龍白月欣喜地接過,飛快取下自己的耳環,換上紫眠贈的,「呀,可惜我什麼也沒準備。」
「不,不用了。」紫眠心虛地回絕──他就是拿了她一樣東西,才總是惦記著要還她一樣。明窗塵掃出來的那枚金釵,他猶豫了好久,還是不想給她,他清楚自己的心情──想在身邊保留一點她的痕跡,所以他拿著那枚釵子掂量許久,最終還是忍不住將之據為己有。
龍白月卻已忘了那枚釵子,只當自己受傷的時候弄丟了。她頭一次收到紫眠這樣的禮物,知道其中深長的意味,叫她忍不住一陣心悸,渾身火熱到戰慄,彷彿情竇初開的少女。
「陪我看看燈吧。」龍白月巧笑倩兮地望著紫眠,雙眸被繽紛的彩燈映得晶亮迷離,在此刻她方能不自稱奴婢,不卑不亢豔若牡丹,且比以往更加芳姿挺拔。
紫眠笑著點點頭,龍白月開心地握住他的手,兩人一起走到燈下。街市上只有紫眠一個男人,眾人自然對他頻頻側目,龍白月不敢與紫眠靠太近,只安靜地走在他身邊,連目光都不敢輕易斜視。
紫眠卻又在心裡想著,他得怎樣叫她才好。總不能一直不開口吧,龍白月是在何時直接叫他名字的,他已經不記得了,為什麼那時自己不能順勢也改口呢?現在倒好,何時開口都尷尬得要死。
「白……」他喃喃著,聲音細不可聞。
偏偏一枚禮炮放響,把紫眠的聲音吞得一乾二淨。就見龍白月興奮地低聲叫喊著:「哎呀呀,御駕御駕,我自從進宮還沒見過聖上呢。可惜離得太遠,只看得清龍袍啊,哪天一定要給他老人家磕個頭!」
紫眠心不在焉地抬頭眺望,原來皇帝此刻已下了宣德門回宮,正要去見嘉仁皇后,前呼後擁中依稀能看見他赭黃色的龍袍。紫眠有些煩躁地低下頭,很無奈自己的情緒被打斷──為什麼比起吐露自己的心聲,他覺得吐血更容易一點?
「白……」
「啊,新年的黃曆!」龍白月看見一邊的小攤子上太監正在兜售黃曆,激動地衝過去,「老闆,我只要司天監頒的黃曆,只要紫眠大人頒的那種!」
簡直是廢話,這攤子上的黃曆就是司天監提供的,要別種還沒有咧。龍白月在太監的白眼中接過黃曆,興奮地回頭,「紫眠,你剛剛說什麼?」
白……白癡。紫眠氣苦,真的覺得自己要吐血了。算了,看來今日不宜表白,他還是回去算個卦挑好日子再來吧。
「我回去了。」
「啊,」龍白月還想挽留,卻見紫眠臉色不好,忽然憶起寶兒說過紫眠在給賀凌雲配藥,慌忙點頭道:「你是要多注意休息呢,早些回去吧。」
紫眠看著她無辜又懵懂的表情,忍不住苦笑,這女子,也曾經是花魁呢……如此也好。
他點點頭,臨走前囑咐她:「妳也別玩太久。」
「放心……」龍白月朝他揮揮手,在燈下望著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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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仁皇后站在宮樓高處,望著腳下喧鬧的粉黛三千,心頭不禁志得意滿,幾乎要陶醉於這樣的升平景象。
她的表姊曹夫人陪在一邊,兩位貴婦人攜手相視而笑,細長的眉眼風韻猶存。
上元夜的風吹動燈海,一波波流光瀲灩在京城上空,曹夫人的手離開暖爐,按了按風帽下微涼的鬢髮,「皇后……」
「嗯?」
「外子認為,皇后將那龍白月配往翠英殿,深為不妥。」
「怎麼,如何打發一個小宮女,也要宰相大人來置喙嗎?」嘉仁皇后瞇起眼睛,臉色陰沉地望著曹夫人。
「不敢……外子說,是他疏忽了,沒有稟告皇后──那龍白月與紫眠大人關係匪淺,所以還是讓她避開翠英殿為好。」
「哦?宰相是在顧慮,怕那龍白月會查探到什麼?」嘉仁皇后瞥了一眼曹夫人,漫不經心地冷哼道,「有什麼關係,反正那裡是冷宮。再說聖上已經決定,開春就送雲陽公主去燕國和親,到時候,有關翠英殿的一切就會結束。」
 
 
我要評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