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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樽幽月(三)

  

 
※※※
 
 
紫眠離開後龍白月也無心再玩,她提著一盞蓮花燈,獨自往翠英殿走。蓮花燈是她買了要送給雲陽公主的,她也不知該如何討好這位脾氣總是陰晴不定的公主──雲陽只有十六歲,卻像洞悉了一切世事似的,無論發生什麼總是冷笑以對。
龍白月將暖暖的蓮花燈提到眼前,望著層層疊疊的粉色薄紗中那點燭光,心頭有些惆悵──縱然有千種風情,來在這冷宮裡,便立時浸透了寂寞。
龍白月提著燈,輕輕走進翠英殿。殿內空無一人,也不知其他宮人到底是外出遊玩,還是已經睡下。
她悄無聲息地往暖閣走去──儘管這樣不合雲陽公主立下的規矩,但今時不同往日,她有禮物要帶給她,破例一次,應該不是大問題。
靠近暖閣時龍白月聽見一些奇怪的動靜,她初時沒有反應過來,只提著燈信步往裡走。直到她聽清雲陽嬌媚的呻吟,熟悉又陌生的腔調裡竟裹著一個男人亢奮的低吼,雲雨聲蝶浪蜂狂,讓她剎那間僵立在原地。
她、她怎麼能忘記這種聲音?
龍白月的手開始顫抖,她忘了該怎樣呼吸,腦袋嗡的一聲全然空白,只能直勾勾地看著暖閣深處。
她、她看見了什麼?
龍白月渾身虛軟,木然地一步步往後退。她想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幻覺,那錦榻紗帳之後糾纏著的兩個人影是幻覺;那散落在地上的赭黃色龍袍也是幻覺……
帳中男女依舊恣意貪歡,似乎對龍白月無意中的窺破渾然不覺,兀自瘋狂地纏綿吟哦。龍白月提著燈一步步後退,蓮花燈的粉色光暈將她的臉照得越發慘白。直到遠離了暖閣,她的身子才開始放心地發抖。
龍白月吹滅蓮花燈,她不敢回宮女的廂房,盡力在翠英殿找了個最黑暗逼仄的角落,將身子蜷進去,縮成一團。狹小的空間給了她一點安全感,這時候她亂成一團的腦袋才開始在茫然中抓出一點頭緒──公主與人有姦情,那赭黃色的龍袍只可能屬於聖上──亂倫?!
龍白月只覺得天地萬物轟然倒塌,周圍的一切都在她耳邊嗡嗡作響。大禍臨頭──她發現皇帝和公主亂倫,她哪還能活!龍白月哆嗦著,伸出雙手緊捂住嘴唇,手指卻被打戰的牙齒咬破。
怪不得翠英殿裡人人如同行屍走肉,原來只有她一個被蒙在鼓裡,渾不覺死期將至,還天天過得有滋有味!
在極度的驚駭中龍白月瞪大雙眼,木然出神許久,忽然一盞精緻的蓮花燈照亮了龍白月的臉。她愕然抬頭,發現竟是雲陽公主提著一盞花燈,正似笑非笑地瞅著她。
「原來妳也要送我一盞蓮花燈呀。」
龍白月低下頭,望著自己手邊已然熄滅的蓮花燈,驀然將它打翻在一邊,「公主饒命──」
她爬到雲陽公主腳邊跪下,拚命磕頭。她還不能死,如果此刻便死在這裡,之前一切的辛苦就付諸東流了。「公主饒命,奴婢什麼也不會說出去的。」
「嘿嘿,」雲陽公主冷笑道,「這話我聽得多了,妳就算是啞巴,也照樣活不下去──我本來挺滿意妳,想將妳留下,可惜,妳明白得太快了。」
龍白月渾身一激靈,慢慢抬起頭來。雲陽公主深紫色的織錦大氅上,絳紅色的蝙蝠刺繡張牙舞爪,似乎正衝她獰笑。公主的表情一如往日般冷漠倨傲,沒有畸情被窺破的慌亂,也沒有對龍白月乞憐的動容。
公主是不會放過她的,至此龍白月終於有了覺悟,她不甘心坐以待斃,她不能不明不白地就此死去!龍白月不再求饒,她爬起來,小心翼翼地盯著雲陽公主,一步步後退,待得退出一段大致安全的距離,她立刻飛快轉身跑出翠英殿。
她能跑到哪裡去?龍白月絕望地想著:去找皇后求救是行不通的,她一定會被滅口;去醫官局找太醫大人們,也只會拖累他們,她該怎麼辦?紫眠,只有紫眠能救她,可是,紫眠在哪裡?
龍白月的眼淚在夜風中掉下來,她只能不停地跑,彷彿恐懼就是她腳下的這條路,哪知這條路早沒有了方向和盡頭,她竟迷失在翠英殿茫茫的竹林裡。龍白月停下腳步,驚惶失措地環視四周。
夜霧越來越濃,竹林在風中簌簌作響,彷彿淒鬼夜哭。修長的竹影交錯,像囚籠一樣包圍住龍白月,讓她無法再逃脫。
濃霧中忽而亮起一團光暈,游移著,漸漸向龍白月靠近。雲陽公主的聲音穿過霧氣,清脆仿如夜鶯,卻依舊冰冷無情,「妳逃不出翠英殿的,別做無用功了。」
龍白月渾身顫抖著往後退,像垂死的獵物一樣不放棄最後的掙扎。她無路可走,乾脆踉蹌著往竹林子裡扎,卻悶頭撞上一團柔軟。
「哎呀呀,妳瘋跑什麼?」寶兒捂著肚子叫痛,「如今一個個都神魂顛倒的,好好的上元節,靈寶非要做木工;跑來找妳,妳又撞我,哎喲喲……」
龍白月的雙手用力箍住寶兒的胳膊,她抬起臉,淚流滿面的慘白樣子嚇壞了寶兒。寶兒呆住,傻傻地結巴道:「妳、妳怎麼了?」
「寶兒,」龍白月此刻已是渾身無力,只能軟軟地靠在寶兒懷裡,「快逃啊……」
寶兒還沒摸清眼前的狀況,她只能循著龍白月驚駭的目光,去尋找令她恐懼的來源──光暈驅散濃霧,蓮花燈已經近在眼前,提著燈的美人在月下笑得惑人心魂。
寶兒呆呆地看著雲陽公主,震驚得說不出話來。深紫色蝠紋大氅壓著白綾裙子,鎦金翡翠釦子沒有扣上,銀紅色領口敞開,露出肌膚如雪;烏黑長髮隨意披散在兩肩,夜風吹起的幾根青絲滑過傾國容顏。這樣的風情萬種,這樣的媚態橫生……她不相信這樣的絕色會是人間女子。
雲陽公主上下打量著寶兒,臉上笑容倏地消失,她皺起雙眉,竟突然開口道:「連山月?」
寶兒渾身一激靈,也跟龍白月一樣開始發抖,「姨、姨母……」
事態急遽變化,龍白月的小命算是暫時保住了。
雲陽公主不再關注龍白月,逕自長袖一揚,對寶兒招呼道:「既然來了,就進屋坐坐吧。」
只見周圍濃霧瞬間消散,方才一直困住龍白月的茫茫竹海,此刻又恢復成原貌,龍白月並沒有跑遠,甚至翠英殿就在離她們幾丈開外的地方──之前的一切都是雲陽公主用法術製造的幻象而已。
三個人回到翠英殿,寶兒開始興奮地亂轉,「哇呀,姨母,原來妳住這裡啊,真是奢侈呀!」
龍白月猶自驚魂未定,只是傻坐在一邊,看著雲陽公主跟寶兒寒暄。
雲陽公主撂下大氅,歪進錦榻裡,對寶兒勾勾手指,「過來,讓姨母瞧瞧。」
寶兒湊到雲陽公主身邊,雲陽公主拍了一下她的腦袋,「妳還真當自己是人呢,這個樣子讓我怎麼瞧妳?」
寶兒聞言立刻變成狐狸,蹭著雲陽公主撒嬌。雲陽公主翻翻寶兒的皮毛,看看顏色光澤,又掰開獸嘴瞧瞧寶兒的牙齒,很是滿意地拍拍她,「許久不見妳,這兩年長得不錯。」
寶兒又變回人樣,嘻皮笑臉地念叨:「想不到姨母竟然住在這裡。」
「嗯,這些年我都住在這裡。」雲陽公主笑笑,眼神不再冰冷,「這裡風水好,又有九五之尊供我採補,是個修煉的好地方。」
雲陽公主明明比寶兒更顯年輕水嫩,寶兒卻偎在她懷裡,口口聲聲喊著姨母。慢慢地龍白月終於反應過來,她不再恐懼,卻狂喜到渾身發抖。
撲通一聲跪在雲陽公主面前,龍白月摩挲著她的裙子,聲音忍不住激動地發顫,「公主,二十四年前,妳也在這宮裡嗎?」
「二十四年前?」雲陽公主邪邪笑起來,「妳忘了嗎?我才十六歲呀!」
龍白月呆住,她傻傻的模樣讓雲陽公主笑得花枝亂顫,「那時候,翠英殿裡住的是華貴妃。」
「華貴妃?」
「嗯,當然,」雲陽公主指著自己的鼻子,得意洋洋道,「那華貴妃……也是我。」
龍白月難以置信地睜大雙眼,「您是華貴妃?」
「是啊,我又不會老,想在這宮裡待下去,就得時時變換身分。」雲陽公主邪笑一下,很得意地說道,「我在這裡住了快五十年了,算算看,身邊已經換過三個皇帝。」
真相幾乎近在眼前,龍白月激動得都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她顫聲問道:「公主,二十四年前,您是不是生了個男孩?」
雲陽公主聞言一愣,柳眉微微皺起來,「沒有,人妖殊途,我怎麼可能生孩子。」
龍白月和寶兒聽了都愣住,寶兒竟吶吶道:「啊?我們不能和人生孩子嗎?」
「蠢丫頭!」雲陽公主氣得拍了一下寶兒的腦袋,「妳要我生個狐狸還是生個人呢?越大越胡塗!」
哎?如果狐妖不能和人生孩子,那紫眠的母親到底是誰呢?龍白月依舊不死心地問道:「可是,宮外一直都在傳說,有一個人是皇帝和狐妖的私生子呢。」
「這都是謠言,我可沒生過什麼孩子。」雲陽公主漫不經心地彈彈指甲,對龍白月的說辭不以為然。
「怎麼會這樣?」龍白月有些著急了,「那二十四年前,嗣漢天師紫玄真人從宮中抱出的孩子,該怎麼解釋?」
雲陽公主突然頓住,抬起頭緩緩說道:「說起來,二十四年前,紫玄真人是有從我宮中抱走一個孩子……不過他怎麼成我生的了?」
龍白月心跳如擂鼓,激動不已,「這麼說,公主知道那孩子的確切身世了?」
不管是不是狐妖生的,對紫眠來說,最重要的是自己身世的真相吧?
「嗯,大概知道。」雲陽公主凝神想了想,微微一笑。
龍白月面向雲陽公主,恭敬地跪好,叩首央求道:「公主,奴婢千辛萬苦進宮來,為的就是幫助那人探尋身世,求公主見那人一面。」
「我不要見他,」雲陽公主有些不快,「他關我什麼事?」
「公主,那個人對奴婢來說很重要。」
「哼,妳現在身在冷宮,他對妳再怎樣重要,妳又能如何?」雲陽公主冷嗤道。
「公主,奴婢不求什麼,只求能幫上他就好。」龍白月堅持著,額頭抵著冰涼的地面,只乞求雲陽公主能夠動容。
「姨母……」寶兒也在一邊搖搖雲陽公主,「龍白月她救過我,姨母幫幫她,我也算報了恩了。」
雲陽公主很是不屑地瞥了寶兒一眼,偏頭望向龍白月,精緻的瞳仁裡映出龍白月執著的模樣,竟讓她冷淡了千年的眸子微微變了顏色。雲陽公主似笑非笑道:「真搞不懂你們,總是糾纏些無聊的事情。唉……」
龍白月見雲陽公主轉圜了口氣,喜不自勝道:「謝公主成全。」
「我怎麼見他?」雲陽公主看著她一臉幸福的樣子,表情有些複雜,「我可懶得出宮。」
「公主放心,那人如今已是『金門羽客』,可以出入宮闈,何況他神通廣大,定有辦法來見您。」龍白月激動地拜託寶兒,「妳去通知紫眠,要他盡快想法子進宮來。告訴他,他的身世有線索了,但別多說,多說只怕添亂。」
寶兒高興地拚命點頭,她摟著雲陽公主又撒了一會兒嬌,便與她們告辭,蹦蹦跳跳地消失在夜色裡。
龍白月雙手合十謝天謝地,一邊的雲陽公主兀自冷笑,「就這麼想讓那人知道真相?」
「嗯,」龍白月羞澀一笑,撓撓頭髮,「這是他一直以來的心願。他能如願,奴婢便無憾。」
「聽妳這話,好像馬上死去也心甘情願,嘿,也好……」雲陽公主若有所思地支頤,斜眼望她,「妳不想知道那人的身世嗎?」
「想,」龍白月不假思索地回答,卻又道:「只是奴婢認為,他應當最先知道。」
那是他的身世,追尋了這麼多年,祕密一朝揭破,喜樂哀愁該由他一人先嚐。他願與她分享,她便陪他分享;他願放在心底,她就安靜陪他。
細心如她,明白怎樣才是尊重體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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