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出牆記(一)
「錦曦!錦曦!」伴隨著陣陣喊聲,腳步聲由遠而近。
「小姐,肯定又是表少爺!」珍貝嘟著嘴忍不住抱怨。
錦曦斜倚在貴妃長椅上,纖細的手懶懶的抬起一卷書翻看,對侍女珍貝的話語恍若未聞。春風從十字楔合梅蘭竹菊雕花木窗外吹進來,藍色百褶絹紗羅裙微微翻飛著,似一泓湖水輕柔地漾起了水紋。一頭墨黑的長髮順著腰背披洩,幾縷髮絲在她身側俏皮地飄動,映著層淡淡的陽光,整個人籠罩在溫暖的淺黃色澤中,像極了唐代周昉的仕女圖,「蘭麝細香聞喘息,綺羅纖縷見肌膚」。
珍貝侍立在她身側不禁嘆了口氣。這般溫柔嫻靜的小姐,怎麼惹上莽牛似的表少爺呢!三天兩頭不厭其煩的來打擾,每次都強拉著小姐出府。有哪一次小姐回來不是嚷著腰痠背疼的?珍貝對這位表少爺益發的不滿。
她正暗自埋怨著,廂房的門便被大力推開,一個十五歲左右、濃眉大眼的少年,喘著氣大步走了進來,「錦曦!走!晚了就來不及了!」說話間手已壓在錦曦正看著的書上。
錦曦這才微側過頭瞟了少年一眼,目光一轉,落在他壓著書的手上。她什麼話都沒說,只這麼一瞥,散發出淡淡的威儀。
少年訕訕地拿開手,語氣裡帶著求懇,「好錦曦,好表妹……」
「珍貝,給表少爺沏碗茶來。」輕柔的聲音從錦曦口中吐出,不疾不徐,又帶著不容置喙的命令語氣。
珍貝這才有時間對少年一禮,「珍貝向靖江王請安,表少爺請稍息片刻。」
少年不耐煩的揮揮手,說道:「免了,快去!」
錦曦眼角餘光瞅著珍貝出了房門,聽到她走下繡樓的足音消失,突然就跳了起來,捉住少年的耳朵使勁一擰,罵道:「死鐵柱!不守約定!讓爹娘知道怎辦?!」
此時的錦曦似換了個人,渾身充滿活力,明眸光華流轉,薄怒含嗔,俏皮靈動。
少年委屈的揉揉耳朵,眼裡露出一股企盼之意,「錦曦,只有妳能幫我報仇!我這不是著急嘛!」
錦曦嘴一翹,亮若晶石的雙眸裡多了分嘲諷,頭微微偏著吐出話,「誰敢欺負我大明王朝的靖江王?找皇后娘娘告狀去啊!娘娘可是最疼你不過。」
少年漲紅了臉,他正是當朝洪武皇帝朱元璋的親姪孫朱守謙,開朝受封的第一批十個親王之一,而且是唯一一個非皇帝親子的靖江王,就這重身分已知朱守謙在皇上心中的地位。
他自小在皇帝、皇后身邊長大,南京城人人知曉這麼一位仗著聖眷深厚向來飛揚跋扈的靖江王。無事不敢招惹,有事更避他三分,他幾時受過這等奚落?
被錦曦不陰不陽的損了兩句,朱守謙當場漲紅了臉就想發火,瞧見錦曦明麗不可方物,嬌俏斜睨著他的模樣,他又軟了下來,「好表妹,這怎麼好意思去告狀嘛!這不白讓人家瞧不起!」
「誰敢瞧不起你?怪了。」錦曦閒閒地說道,慢慢躺回貴妃椅上,重新拾起了書本,細細的讀著,當屋裡沒朱守謙這個人似的。
見錦曦不為所動,朱守謙一時之間竟急得在屋子裡團團轉了幾圈,這才紅著臉吞吞吐吐的說了實情,「月初與太子殿下,二皇叔,朱棣還有那個可惡的李景隆賽馬比箭,商定誰落敗要請他們去得月樓吃飯……」
「嗤!」一聲譏笑從錦曦嘴裡逸出,「一頓飯而已,你又不是請不起!」
「要只是一頓飯我著什麼急?不就是吞不下那口氣嗎?」朱守謙氣惱的說道:「太子殿下和二皇叔我就不說了,朱棣永遠昂著頭斜睨著那雙眼睛,一副瞧不起人的樣子,他是長輩也不說了,偏偏那個李景隆,他爹曹國公李文忠會打仗,他不過就是個浮浪公子,也敢瞧不起我!」
「你連李景隆也贏不了?」錦曦聽出了朱守謙的火氣,搖了搖頭,恨鐵不成鋼。
「我……」朱守謙語塞,他連自己看不起的浮浪公子爺李景隆也沒打贏,不由得氣急敗壞地說道:「錦曦,我今天約了他們再比過,這次我非得贏不可!」
「好啊!去吧!贏了回頭我繡個香囊給你。」
朱守謙眼睛一亮,又訥訥地說:「我……我想讓妳去幫我!」
「我去?我又不是你,我贏了,你有什麼光彩?」
朱守謙見錦曦語氣有所鬆動,忙鞠躬作揖討好的說:「錦曦,妳有所不知,妳好歹也算是我的家人,妳贏就等於我贏!李景隆不過比我多中一箭而已,妳幫我好不好?」朱守謙嘿嘿笑了,「只要妳肯出手,他們都不是妳的對手!」
「你就這麼有信心?」錦曦語氣仍然淡淡的,她才十四歲,多少帶著小孩心性,聽朱守謙這般推崇,心中也有幾分被恭維的喜悅。
朱守謙大剌剌習慣了,卻也粗中有細,嬉笑著對錦曦道:「妳穿男裝看上去就是個不懂世事的小公子,不知妳的底細,朱棣和李景隆戒心不強,肯定全力防範我,妳乘機就贏了唄!」
錦曦嗔他一眼,「叫他四皇叔!再不濟也要叫聲燕王殿下!別給人聽見告到皇上那兒去,治你大不敬之罪!」
「朱棣不過只比我大一歲……」朱守謙嘟囔著,抬頭看到錦曦的秀眉微蹙,眼神逼視過來,硬生生把後面不敬的話吞回了肚裡。
他誰都不怕,偏偏害怕比他小一歲的表妹錦曦。別看今年十四的錦曦比他矮上半個頭,朱守謙卻吃足了虧。
朱守謙的母親與錦曦的母親是同胞姊妹,洪武皇帝打天下時淮西舊將謝再興之女。皇上賜姊姊嫁了太祖皇帝親姪朱文正,妹妹嫁了麾下猛將徐達。朱文正夫婦倆過世之後,朱守謙就被太祖皇帝與皇后接到了身邊撫養。
父母雙亡的他打小就把姨母家當成了自己家。他清楚的記得去年春節,徐府上上下下喜氣洋洋,說是從小被送到棲霞山的大小姐徐錦曦回府了。他對這個聞名卻未曾見過面的表妹好奇至極,等不及吃飯就闖到了內院。
當時,白雪中,他看到一抹纖細的身影站在梅樹下賞梅,看衣著打扮便料定這個陌生少女便是徐家大小姐錦曦。朱守謙當下壞壞的笑了,起了惡作劇的心,放輕了腳步想去嚇嚇她。
還沒走近,一縷暗香飄來,錦曦已轉過了身子,他只覺得腦中「嗡」的一聲,接著是一片空白。一張皓麗無雙的臉上嵌著黑白分明的眼眸,秀眉微揚不解的看著他。他情不自禁喊了一聲,「娘!」
錦曦微微錯愕卻已然明白,嘴邊漾開了一抹笑容,神色溫柔至極,「是守謙哥哥吧?」
他這才回神,錦曦長得肖似她母親,自然也像他的娘親。
朱守謙父母過世得早,他才四歲就被朱元璋收留,他只有一幅母親幼時的自畫像,是在出閣前畫的,年紀也如錦曦般大小。看畫像時間多了,朱守謙一見錦曦,幾乎以為是母親從畫中走了出來。
聽到錦曦喚他守謙哥哥,他方才明白過來,便有些下不了台,臉跟著轉紅的同時,用倔傲掩飾著失口的難堪,從徐府丫頭口中聽來的消息便脫口而出,「妳神氣什麼?妳一出生算命的就說妳不長命,在家與長兄犯沖,這才送妳去棲霞山修身養性,要不是過春節,才不會接妳回來!」
話才說完,只覺得天旋地轉,下一瞬已臉朝下趴在了雪地上,塞了滿嘴冰雪又冷又痛,背上踏著一隻腳壓著他翻不了身,頭頂傳來一個清亮的聲音懶懶地說道:「草包!」
皇上、皇后憐他自幼失去雙親,倍加寵愛,朱守謙若論聖眷遠勝現任幾個正牌親王,聽了錦曦這句話就死命的掙扎起來。
然而背上踏上的那隻腳如有千斤重,任他怎麼掙扎也無濟於事,臉被壓著,嘴裡塞滿冰雪也喊不出聲,他不過才十四歲,臉憋得通紅,眼裡委屈的急出了淚。
這時錦曦才放開腳,拍了拍手蹲下來看他,「守謙哥哥不要生氣嘛!錦曦想回家想得很呢!你這樣說,錦曦好傷心。」
他氣憤地轉頭看去,錦曦眸中盛滿委屈與悽楚。朱守謙愣了片刻,滿腔悲憤與怒火煙消雲散,再也發作不得。想想錦曦離家十年,他才見面就出口傷她的心,忙訥訥地道歉,「對不起……」
錦曦燦爛一笑,一抹狡猾的神色從眼中飛快掠過,小臉已如帶著露珠的花兒怒放起來。
朱守謙立刻覺得春暖花開,不管一身的狼狽直跳起來,「錦曦,妳好漂亮喔!我去和姨母說,別讓妳再走了!」
「謝謝守謙哥哥,不過,可不可以不要告訴別人錦曦會打架?娘會不高興,大哥也會討厭錦曦!」錦曦放軟了聲音,半點不像方才把高自己半個頭的朱守謙摔翻在地、還用腳踩他背的刁蠻樣,帶著懇求的目光望著朱守謙。
朱守謙腦中又是一熱,保護慾油然而生,早忘了剛才的羞辱和尷尬。
當時朱守謙十四歲,錦曦才十三歲。
從那之後,朱守謙就纏上了錦曦。兩個十三、四歲的孩子在徐府諸人眼中就是兩小無猜的玩伴,根本不知道在山上住了十年的錦曦身懷武功,而向來因為皇帝、皇后寵愛驕橫霸道的靖江王朱守謙,已被錦曦軟硬兼施制得服服帖帖。
錦曦的貼身侍女珍貝,也認定是朱守謙強著拉小姐出去玩,絲毫沒有懷疑是錦曦逼著朱守謙掩護她逛遍了整座南京城。
「表少爺請用茶!」珍貝這時端著茶盤推門而入。
「珍貝,表少爺請我出府去吃八珍雞,他不要妳跟去,守謙哥哥說他會保護我的。」錦曦面不改色的撒著謊。
珍貝急道:「可是夫人和大公子說,小姐去哪兒,珍貝一定要同行的!」
錦曦只柔弱的望向朱守謙,他就跳了起來,「我帶表妹去吃個飯也這麼囉唆!哪次沒好好的送回來!」當下也不管珍貝,他拉了錦曦的手就往外走。
珍貝知道這位靖江王向來說一不二,夫人也要讓他三分,又氣又急,恨不得馬上稟了夫人與大少爺攔住他。
朱守謙聽了錦曦吩咐,私下裡又是恐嚇又是給珍貝買小禮物的軟硬兼施,珍貝只能嘆口氣朝兩道遠去的背影喊了聲,「王爺,小姐身體弱,你多顧著她!」
聽到珍貝的喊聲,錦曦回頭可憐兮兮地笑了笑,一副被朱守謙逼著出府的模樣。
朱守謙瞧見心裡哀嘆:徐錦曦,妳可真會裝!便想給她一個好看,手上略一使勁,然後一陣奇痛傳來,他鬆開手跳著腳甩著呼痛,「徐錦曦!」
錦曦似笑非笑的看著他,站在春風裡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鐵柱,你不想報仇了嗎?」
朱守謙馬上回魂,「剛才是情不自禁,著急了……」
錦曦也不戳穿他,抿了嘴笑道:「馬車在哪兒?」
徐府側門停了輛馬車,錦曦扶著朱守謙的手輕輕進了馬車。朱守謙跳上馬對親衛喝道:「快,去城郊!」
出了城門,已有親衛牽著兩匹馬候著。
「錦曦,好了沒?」朱守謙急急地朝馬車裡喊著。
車簾輕輕一挑,男裝打扮的錦曦走了出來,她翻身上馬,親暱的拍了拍馬頭,大聲喊道:「鐵柱,走!給你報仇去!」
這時的錦曦與閨房裡文靜看書的女子判若兩人,她換了身寶藍色窄袖長袍,玉帶勒腰,頭髮用玉環束起戴著頂紗帽,腳踏粉底皂靴,英姿颯爽,毫無半點女兒羞態。
朱守謙興奮地拍馬追上,「錦曦,妳這一打扮,南京城沒哪家公子比妳俊!」
「鐵柱,哦!表哥,記著,我是你表弟,謝非蘭!」錦曦用了母姓,她這一年裡逼著朱守謙帶她出來玩,一直用這個名字,朱守謙甚為識趣,馬車裡早就備好了更換的男裝。
有次朱守謙奇怪地問她,「明明姨母知道我帶妳出去,為何還要換裝?」
錦曦悠然地說:「如果遇上找你打架的,你又打不過,難道要魏國公府的小姐出面打?傳了出去,爹的臉面往哪兒擱?」
朱守謙想想,覺得錦曦說的有道理,渾然不知自從與錦曦在一起,她哪次說的自己會覺得沒有道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