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不相逢陌上花(四) 完
第一章 義無反顧
我的身體在輕輕的搖晃,就像小的時候睡在搖籃裡的感覺,慢慢悠悠,讓人沉浸在甜美的夢裡不願醒來。
只是我的夢並不甜美,那是個灰色的夢,夢中有個看不清模樣的小孩在向我揮手,他發出嗚嗚的哭聲,這哭聲很遙遠但卻敲打在心裡,讓我一聽就渾身冰涼。
夢中的我奔向那個小孩,但小孩子卻漸漸的遠去,就像一隻幽靈一樣,被風吹走,根本抓不住……
我一下子從夢中驚醒,只覺得臉頰上有些濕濕的,淚痕還沒乾。
眼前出現了一個模糊的人影,帶著些許欣喜地問道:「妳醒啦?」
他是誰?我想要把他看清楚,只覺得面前的他有些像錢佐,是錢佐在對我溫柔的說話,可是瞬間又化作了一臉的猙獰,張牙舞爪而來。
錢佐?我的仇人!
怒火從我的雙目中迸發出來,我拚命地拽著眼前這個惡魔,發瘋似的揪著他往死裡打,我哭喊著,大叫著:「還我孩子命來,孩子!孩子!」
只是這夢卻那樣的真實,我似乎聽見絲綢被扯爛的嘶嘶聲,只是那人卻憂心地喊著:「悠夢,悠夢……」這聲音是那樣的溫和而焦急,我聽著這叫喊,手上的動作漸漸遲鈍,眼前錢佐的模樣漸漸化了,我從噩夢中掙脫開來,好容易才看清楚,原來面前的是澤新辰。
他臉上滿佈愁雲,雙手按著我的胳膊,只是外面罩著的長衫已經被我撕得不成樣子。
「你怎麼在這?」我腦子有點遲鈍,更懶得去想,但是腦子再遲鈍,還是感覺到自己的身子在搖晃。
我環顧了四周,這裡竟然是船艙。
「我這是在哪?」我有些迷茫。怎麼突然就遇上了澤新辰,怎麼忽然就轉移到船艙裡來了?
澤新辰的臉色一黯,帶著些許悲憫說道:「我們在城東發現妳昏倒在地上,而且妳……」
「我什麼?」我對著澤新辰,嘴唇有些哆嗦,「我的孩子……是不是沒了?」
澤新辰睫毛一動,兩瓣嘴唇一開一合,想要說什麼,但最終一雙眼睛還是垂了下去。
我冷冷一笑,只覺得自己的心再沒了跳動。我知道他欲言又止的是指代什麼。
「妳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澤新辰見我半晌沒有反應,終於忍不住問出話來。
我許久才感覺到心裡一痛,我強撐著坐起,卻發現原來自己已經被換了一身衣服。想來滑胎的時候一定流了很多血吧,肯定把他們給嚇著了。
過去的就過去了吧。我看了一眼澤新辰,他正關切地看著我,或許我的遲鈍讓他頗為擔心。
「妳好好休息一下,明天醒來就好了。」澤新辰見我半天不說話,自然也不會再追問下去。他所能做的,便是給我一個笑。
我慘然一笑,問道:「這艘船是?」
「我們要回流求。這艘船是越國皇上派人送我們回流求的船。我們從杭州城出來,便是要到錢塘江上船,由江入海的。」澤新辰解釋著,眼睛裡放著異樣的光彩,原本還十分蒼白的面龐,在他提到回流求之後,生出了不少的紅霞,看得出來他的興奮。
我淡淡的笑,看到他笑心情稍微好了點,沒有那麼痛。「剛才,不好意思……我……作噩夢了。」
澤新辰赧然一笑,搖了搖頭,只是深邃的眼睛裡流露出了哀愁。為我而哀傷麼?
我迴避著他這樣的眼神,我很怕,很怕觸及我的傷口,我扯開話題,「你很久沒回去了吧,看你那麼想家,流求一定很漂亮。」
「妳去看看就知道的。」澤新辰看了我一眼,似是不經意地說著。
我回望了他一眼,他是真心希望我去流求吧,只是我一點興致也提不起來。哀莫大於心死,現在的我,玩心已死,去哪裡都無所謂的。
「我們現在已經出海了嗎?」我隨意的問著,只是心裡有什麼東西放在那,不大痛快。
「沒有。還在錢塘江上停著。皇后娘娘還在船上,我們哪裡敢走!」玉如意的聲音從艙外傳了進來,只見她手中端著一只大瓷碗,熱氣騰騰的。
她把瓷碗遞到我面前,大方道:「這是紅棗烏骨雞湯,女人喝了比較補血。我已經請我們流求的瑣費神醫替娘娘看過了,娘娘妳沒太大問題,記得調理就是。只不過,我們這船上也比較簡陋,皇后娘娘不要嫌棄。」玉如意說著斜睨了澤新辰一眼,她看見了澤新辰狼狽的樣子,衣服被撕扯,頭髮也有些凌亂,束著髮髻的簪導都掛在了耳朵後。
我看著他這模樣,忍不住莞爾一笑,澤新辰看我笑了,心裡一鬆,但旋即臉一紅。
玉如意悶聲不吭把雞湯送到我的面前。
補血。我冷笑,看著那一碗雞湯,哪裡有下嚥的心思,但嘴上卻不好回絕,勉強要去接過玉如意手中的碗。
誰知澤新辰先一步端在了手裡,一邊說道:「妳不方便,我餵妳喝吧。」
他的主動似乎讓玉如意有些不痛快,她看了澤新辰一眼,倒也不好阻攔,只是在旁邊冷不丁說道:「我已經讓人回去稟報皇上,想必過不了多久,皇上就會派人來接娘娘回去的。等娘娘回宮去了,我和新辰再回流求。」
澤新辰的手一滯,但依舊垂睫專心致志地盯著雞湯,他握著勺沿著碗沿在湯面上畫了一個圈,舀了一勺湯,送到我唇邊。我對他笑了笑,嚥了下去,這湯怎麼有些苦?
玉如意以為錢佐會派人接我回去麼?笑話。我冷笑,「妳這麼做,實在多此一舉的。」
玉如意一愣,但還是說道:「玉如意能和新辰得返流求,都是託了皇上的福。知恩當圖報,如今遇著皇后娘娘滑胎這麼大的事,我可擔待不起,自然是要向皇上回報的,為此也不過是耽誤一點行程而已。」
「咳──」澤新辰不禁朝玉如意使了使眼色,似是責怪她不該在這個時候當著我的面提起滑胎這檔子事。
我衝著他淡然一笑,嘴唇湊過去,又喝了一口他送上前的雞湯。旁邊的玉如意看在眼裡很不是滋味似的。
她對澤新辰確實是懷了別樣的心思,只是這番邦女人和越國的女子大相徑庭,一張臉把所有的情緒都表露無遺。
她一定是怪我來擾亂他們的生活了。
我對她說:「你們開船吧,我自己在這裡等就行。」既然明知道錢佐不會派人來,我也不指望著他什麼,又何必在這裡耽誤澤新辰他們的行程。
可是澤新辰立馬就否定掉:「不行!妳身子這麼虛弱!」他眼中的堅定讓我心裡一酸。
我說,那棵血伏參,我現在可能拿不到了。
澤新辰的臉還是一如繼往的蒼白,這讓我看了不禁有些憂心。他回到流求去又如何呢?或許度過一段短暫的快樂時光,然後被病魔漸漸給吞噬麼?
我有些愧疚,想到他為了我不惜丟掉性命,我便更加地不敢看他。
可是我連自己的孩子都保護不了,又怎麼挽救澤新辰?
但是澤新辰卻怔怔地望著我,好半晌才說道:「生死有命,妳能把我的事放在心上……我就……我就很知足了。」
玉如意聽到澤新辰這樣說,眼裡帶過了一絲憂傷。可是澤新辰卻擠出一個美好的笑容,那笑臉讓我心中的陰鬱掃除了許多。
生死有命,我又何必太執著?
正想著,卻聽門外有一個婢女出聲,「殿下,岸上有個侍衛說是奉皇上的聖旨來的。」
「只有一個侍衛?」玉如意愣了一下,看了我一眼,似乎該來的不應當是一個小小的侍衛。
「是,就只有一人。」那婢女肯定的回覆道。
玉如意和澤新辰面面相覷,很快就意識到什麼。但玉如意還是轉身隨那婢女出去相迎了。
是啊,他們一定以為錢佐會派大批人馬迎接我回宮吧。他們甚至以為錢佐會親自來迎接我?我冷笑,可是現在只有一個人,連轎子也沒有。
澤新辰待玉如意出去之後,卻倏地站了起來,臉上寫滿了憤怒與憂慮。他看著我,我也迎著他的目光看去,努力給他一個微笑。澤新辰欲言又止,他一定想說錢佐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吧?只是他終究礙於外人的身分,不好介入太多。
於是澤新辰輕聲說道:「妳若是不想回去,我……可以陪著妳。」
所有的一切都囊括在這句話裡了吧。無論我發生了什麼,無論我和錢佐之間怎樣,有澤新辰這句話,我那冰冷的心,至少湧入了一股暖流。他本是個心思敏捷的人,自是看出了我的心灰意冷,也多少會聯想到我和錢佐之間出了極大的罅隙。無論他是出於同情憐憫,還是別的心思,他能這樣說,讓我多少很安慰。
玉如意走了進來,她心裡也藏著了事,她瞥了一眼床沿擱著的雞湯,忽而高聲叫了一句,喚了一個婢女進來:「剛才瑣費神醫給皇后開的方子呢?妳按這個方子給娘娘去城裡抓藥過來。」玉如意想了想,又讓那婢女喚了一個男丁同她一起去,來去有個照應。
待那婢女走開,玉如意便忽而親熱的往我的床頭坐下,一把拉著我的手道:「我剛才以為皇后要回宮去,所以就沒讓下人開藥。瑣費神醫是我們流求最好的巫醫,妳吃了他的藥很快就能復元的。」
我對玉如意友好的笑笑,「謝謝。」
但是玉如意似乎還是沒有說夠,她的好奇心倒是也不弱的,她拉著我的手,終於還是出口問道:「皇后和皇上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你們……」
「如意!」旁邊的澤新辰終於看不過去玉如意的多事,忍不住出聲喝止她。
我衝他擺擺手,淡然道:「不妨事。」脖子扭向玉如意,「聖旨都說些什麼?」
玉如意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那個人就是傳了皇上的口諭,說的是,廢皇后從哪裡來就……滾回哪裡去。」她複述著口諭的時候,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我,想看我的反應。
不過,我臉上的反應估計讓她有些失望,因為跟死水一般。
但是旁邊的澤新辰卻有些激動,他在旁邊踱著步子,想要說什麼,卻說不出任何話來,只一拳捶在了船艙之上,倒似是讓這船更搖了搖。
玉如意看了我一眼,終究還是把她要說的話給說了出來,「那人還說了一句,說是皇上讓如意好自為之。我瞧著這皇上的意思,怎麼好像是讓您跟我們回流求?」
錢佐讓她好自為之?我暗笑,他以為玉如意還是不甘心,想要血伏參,所以要把我送回宮裡去麼?所以錢佐就把澤新辰和玉如意都遣送回國,讓我也跟他們一起回去,再不能打血伏參的主意?
我沒有說話,旁邊的澤新辰卻忽然意識到什麼,奔了過來,敏感道:「是不是悠夢妳為了我去找血伏參,被皇上發現了?」他一旦認定了,便更加肯定,自責和懊悔瞬間佈滿了整張臉,「一定是這樣,一定是……都怪我……悠夢,妳……」
他說了幾個字,卻又說不出話來。他潸然淚下,他的淚讓我揪心的疼。
「不關你的事,辰王子,我沒能力拿到那棵血伏參了。」我想去扯澤新辰的衣袖,但是撐著身子卻覺得自己毫無力氣。原來心沒了活力,身子便也沒有力氣了。
快要倒下的我,卻忽而被玉如意一把抓住了手臂,托著了後背。我詫異地望向她,卻見她一臉慨然的望著我:「皇后,既然皇上不要妳了,就跟我們去流求吧!」
我一酸,玉如意還真是會說話。什麼叫皇上不要我了?
但是她灼灼的眼光卻也讓我好不感動。她之前一直針對我,因為我讓澤新辰不舒坦,可是現在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卻滿是真誠。
玉如意也忿忿地說:「我玉如意最痛恨那種不要老婆孩子的人!」她說完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我們流求的好男人多得是!等把藥抓回來,我們就開船走吧!」許是猜到我的滑胎可能也和錢佐有關,而我被遣走可能也和血伏參有關,玉如意或許帶了一絲歉意,或許帶了幾分同情,更因為她天性的仗義,所以對我說這樣一番話。
看著她認真的樣子,我頗有幾分哭笑不得,看起來他們流求人思想果然比越國人要開放的多,居然一開始就勸說我回流求幫我找男人。
旁邊的澤新辰聽了話,更是堅定地說道:「是啊,過去的就讓它們永遠過去,跟我們回流求!就讓我……我們來照顧妳吧!」他說著,本來哀愁的臉忽而又是一紅。
玉如意看了澤新辰一眼,有些訕訕地笑。三人之間都有些尷尬。
去流求?我的心不禁一動。越國,這個地方有太多的傷心事了。所謂的快樂從來都是那樣的短暫,留給我的,更多的是痛還有恨。
恨。
想到這個字眼,我的心就還是有些撕扯的感覺。算了,我和錢佐,我和越國是該有個了斷了。正如澤新辰所說的,過去的就讓它們過去,我苦苦地想計較又有什麼意義?本來我和錢佐就是一個錯誤,現在孩子沒了,上天也認為我和他不應該有任何的瓜葛。
我重新望向兩人,他們都是一般的真摯,我伸手握住了兩人的手,「好,我去流求。去流求過新的生活!」
澤新辰和玉如意的臉上都綻放出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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