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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鬥:青薔天 下卷 歸去來

 

第一章 貴妃
 
 
  摻了龍涎的蠟燭在金鳳盞上脈脈燃燒,滿室都是一種莫可名狀的奇香,靖裕帝緊閉著眼,雙唇冰冷而乾燥,不住顫抖著,斷斷續續地落在沈青薔雪白的肌膚上──那不像是親吻,倒像是一連串的傾訴和嘆息。
  「……翩翩……翩翩,」他喚道,呼吸之間,隱隱有種腐朽的氣息。沈青薔只覺得有什麼東西隨著那些小心翼翼的吻一起,輕輕地印在了她的皮膚上面,沁涼一片──卻不知是悲傷還是歡喜,是痛悼還是懷念,是往事成空還是失而復得,靖裕帝竟然無聲垂泣、淚流滿面。
  沈青薔莫名驚駭,又忽然覺得無限哀傷,她真的很想對他說:我不是翩翩,不是那個宛若白色蝴蝶,永遠徘徊在你夢裡、徘徊在這皇宮中的美麗而悲哀的女子……那些帶著淚的吻幾乎令她窒息,而面前這個流淚的男人也陌生得可怕……可是她終究沒有開口,將緘默當成自己無所不能的盾牌──她一定要活下去,活著離開這裡……為了活著,她唯一的方法,就是忍耐著,不再做自己。
  於是,青薔伸出手去,輕輕撫上靖裕帝乾瘦的面頰,緩緩摩挲著,將他眼角的淚拭去。這天下的主宰、這世間的帝皇此時簡直就像是一個可憐的孩子,甚至是一隻無助的幼獸,青薔的手落在他臉上的一剎那,他的身子猛地一顫,更多的淚自緊閉的雙眼下湧了出來。
  沈青薔嘆息一聲,將靖裕帝攬在懷裡,用最輕最輕、渺然如同微風的聲音說道:「好了,好了……我在這裡……我已回來……」
  靖裕帝今年還不到四十歲吧?兩鬢卻已然花白一片了。他的淚滲入她薄薄的絲衣裡,打濕她的肩胛……這樣一個彷彿生活在雲端之中,宛如烈焰或者颶風,擁有著絕對無法抗拒的龐大力量的人兒,在短短的瞬間裡猛然跌入塵埃,竟離自己這樣近……青薔只覺得一陣恍惚。
  這真的是皇上嗎?真的是那個冷酷而殘忍、殺伐決斷毫不留情的帝王?是那個擁有一切、掌握一切,將他人的性命視若草芥的天子?
  帝王的眼淚,男人的眼淚,愛情的眼淚──愛情……愛情究竟是什麼?
  還記得很多很多年前,淑妃娘娘曾經問過她:「妳有愛過男人嗎?……是嗎?妳還是一個小孩子呢……」
  如今娘娘已經死了,成為了史家筆下的墨點,成為了太廟中的神位,成為了皇陵裡孤零零的描金鳳槨──而沈青薔,即使不是直接的凶手,也是促成這一結果的罪魁之一。不管是因為什麼原因,那個曾為她打開命運之門的人,的確是死在了她的手上……若這世上真的有業報的話,若這世上真有恢恢天網,到頭來,也許誰都逃不脫的。
  娘娘她……也曾經愛過什麼人嗎?愛過……皇上?可能是這樣,可能不是……她已經不在這個世上,她的祕密,再也沒有人能夠回答了……但無論如何,沈淑妃的愛情,一定彷彿流水而不是烈火,彷彿石縫裡攀爬的綠色藤蔓而絕不是參天的樹──也許靖裕帝是對的,也許青薔真的很像蓮心,也許沈青薔根本就是一直踩著沈蓮心的影子向前走,所以走得越遠,就越像她……
  也許……悼淑皇后在那九泉之下,一直看著,一直在笑。
  ……當董天悟將昏沉沉的她橫抱在懷裡,趁著夜色和月色的掩映,在銀色桂花的幻境中行走的時候;當她在最深暗的、幾近絕望的境地之中,忽然看到案几上憑空出現的金鐲的時候;當那一年的冬雪將她手上的血和身後的過去統統冰凍的時候──沈青薔是真的「動心」了的──可是動心又能怎樣?他是她「夫君」的兒子,是她姊姊的「負心人」,在這處處鬼蜮、步步驚心的深宮之中,他們只能做一對彼此提防的盟友和對手。
  ──愛情這東西,他不配給,她也要不起。
  ……當還是一個孩子的董天啟撲在她懷裡,乞求般望著她說「青薔,別離開我」的時候;當依然還是一個孩子的董天啟,賭咒發誓一般喊著「青薔,無論妳變成什麼樣子,妳都是我的!妳要是背叛我,我就死給妳看」的時候;當她真正「背叛」,天啟卻依然執意救她,甚至想出那樣殘酷的計策,又因為她的「不領情」而悲憤交集的時候──她不是沒有「動容」的──可是動容了又能怎樣?他是儲君,是未來的天子,他注定的世界卻是她無比痛恨的世界,她想要的,是又高又藍、無拘無礙的天空,是可以安寧地生活在這樣的天空下的靜謐歲月,他的世界不是她的世界。
  ──愛情,他願意給她,她卻不能接受。
  多年以前,沈紫薇似乎也曾這樣問過:「妳……妳不愛他嗎?妳沒和他在一起嗎?」而她似乎回答:「愛?在這宮裡談『愛』,妳就不覺得可笑?」
  如今,沈紫薇也瘋了。因愛而瘋,因愛癡狂,說不定那也是種幸福呢。也許……姊姊才是真正有勇氣的女子,她真的可以犧牲一切,不顧一切,無論傷害了誰,無論多麼痛苦也要堅持到底──沈青薔不是沈紫薇,她沒有那樣一往無前的勇氣。
  ……懷中的人兒淚已流盡,似乎便要睡著了,沈青薔只覺得肩上越來越沉,她扶著靖裕帝慢慢躺倒,就著燭光,凝望他蠟黃色的面孔,終於又嘆息一聲,伸手撫開他眉間緊蹙的皺紋。自她「裝神弄鬼」以來,這已是第四個夜晚,雖然夜夜同榻共眠,卻還未真正「侍寢」過。看來這一夜,該也算是熬過去了,沈青薔苦笑一聲,不由得暗舒一口氣。
  扮一個已經死去的女人,倒是比她想像的還要容易。也許靖裕帝實在已經期盼了太久,渴求了太久,那個願望早已變成了執念,由不得他人,甚至由不得自己對此有絲毫的誨慢和懷疑。即使她頗有些應對差池、言語模糊之處,他也視若無睹、聽若無聞,只是一味地沉浸在自己巨大的狂喜之中──歸根到底,她只不過是他的浮木,她是誰、她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其實並不重要,只要她在他身邊就夠了……他緊閉雙眼,吻著她的身體,汲取她的熱氣,卻在和自己無法改變亦無法挽回的過去交談。有這樣的一個人在,證明他十數年的煎熬沒有白費,證明白翩翩並沒有恨他,依然愛著他,這樣……也許就足夠了。
  沈青薔緩緩起身,理一下身上穿著的中衣,取來外袍披好,躡手躡腳下了地。夏日已然將近,夜風沁涼,吹拂在身上,彷彿有些冷了。
  這裡是太極宮甘露殿,卻不是慣常宮妃侍寢之處,而是靖裕帝獨居的寢殿。篤信仙道之人向來崇尚幽玄境界,以青色為尊,這間寢殿與別處大不相同,滿是青幔青帳,連四面架上擺放的玩器也是一色千金難買的北宋汝官瓷。可是這樣的顏色,在夜裡,委實是太過清冷了,有種刻骨的陰森淒涼味道,幸好殿內四個角落中燃燒的燈燭還帶著些微暖意,總算有了一點活生生的氣息。
  ──太大了,在這宮苑深處,每一間宮室都太過巨大,太過精美而死氣沉沉,太過空曠並且寂寞荒涼……因為巨大因為空曠因為亙古不變的寥落氣息,便有太多的東西隱匿其間,時不時拋下幾聲無跡可尋的輕笑,讓人從背脊上生出絲絲寒氣。
  沈青薔方步出第一層紗帳,轉過一道青石屏風,便看見十數名宮女、太監分跪兩側,屏息俯首,黑壓壓的一片。依制,天子入寐,當有從人十二為之守更;皇后從八,妃從四,九嬪從二,沈青薔第一次看到這種架式,心下倒是一悚。
  見她出現,當先兩人連忙起身,迎上前來,行動迅捷卻毫無聲響,也不知經過多久的訓練,才能到達如此境界。待迎到身旁,卻並不說話,只是把腰躬得更低。
  沈青薔輕聲道:「陛下睡了……」
  為首的一名宮女年紀已不小了,臉上隱有紋路叢生,疑惑地望了沈青薔一眼,道:「貴妃娘娘,萬歲並未吩咐過,您還是回去吧。」
  沈青薔已三天沒有出過太極宮,後宮的一切消息對她而言已全然閉鎖。玲瓏、點翠她們為什麼還不出現?太子殿下究竟有沒有做出傻事?惠妃娘娘……她聰明反被聰明誤,此時應該是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吧?還有,他……該當無恙?沈青薔左思右想,都覺得絕不能在此坐等,至少要聽到一些風聲,才好判斷接下來該當怎樣行駛。按照她原本的計議,靖裕帝見到這「返魂附身」的一幕,定然驚疑不定,縱然不怎麼相信,也必不會再有殺她之心,先保住了性命,再緩緩徐圖後計,這本是事到臨頭、沒有辦法的辦法,卻萬萬沒想到……沒想到……確實是沒有了性命之憂,卻一下子……一下子勢如騎虎,真的將她推到了風口浪尖之上。
  現下,每一步竟越加如履薄冰了。再也不同往日,現在她站在高處,站在這後宮的頂峰,卻彷彿沙上築塔,全無根基可言,搖搖欲墜──若從這樣高的地方摔下去,怕不是單單一個「死」字,就能勾消得了的。
  ……貴妃?沈貴妃?聽上去多像是一個莫大的笑話……外面,怕是已經鬧翻天了吧?
  沈青薔鎮定心神,輕聲道:「姑姑,這裡……似不是我該留宿的地方……」
  後宮妃嬪不是在自己的居處接駕,便是如她當年一般在專門「召幸」之處侍寢,即使貴為皇后,怕也沒在那張真正的龍床上睡過一晚吧?
  這個理由委實光明正大,那宮女果然語塞,頓了半晌,方道:「貴妃娘娘,請您先在外殿少歇,奴婢去見王總管,請一個示下來。」
  青薔略一點頭,早有人引她去往側廂,那裡錦被熏香、茶水細點盡數齊備,是恐皇上偶有興起,欲臨幸身邊服侍之人,特闢的下處。
  青薔在椅上坐定,打量眾人,擇了一個年紀最輕的小宮女,似隨口問道:「妳叫什麼?」
  那宮女滿眼驚恐地望著她,狠命搖了搖頭,聲如蚊蚋,道:「奴婢……奴婢什麼都不知道,白……不、不,貴妃娘娘饒命。」
  看來那場大戲,早已傳遍宮廷上下,連這小丫頭,見到了自己,也像是見了鬼怪一般。青薔苦笑,只得作罷,輕揮一下手,那宮女便如逢大赦,暗自舒一口氣,侍立在側,紋絲不動。
  只片刻工夫,方才那年長宮女便已回轉,身後卻跟著一個半老的公公,自然是御前大總管王善善親自前來。
  「娘娘啊,您怎麼出來了!天這麼晚了,快些回去吧。」王公公一面誇張地跺腳甩手,一面拚命壓低了聲音,說道。
  「皇上已睡下了,我不過出來透一口氣……王總管,我不便在殿上留宿,麻煩替我準備一個就寢之處吧。」
  王善善道:「娘娘,御旨是下來了,賜您入主紫泉殿,掌後宮印信。可是紫泉殿那樣子,您也知道,總得個三五天工夫收拾佈置的。您有什麼喜好,想要什麼,可要儘管跟老奴說,年輕孩子們手腳雖靈便,卻沒見過什麼世面的,老奴親自去辦,怕還妥貼些。」
  不愧是頂尖人物,絮絮叨叨一大篇,竟然擦邊帶角,生生將話題轉到另一邊去了。
  沈青薔輕咬著唇,說道:「那好,這裡的人我使不慣,瞧著也不順心。煩總管大人將我原先的使喚人一併調過來吧,她們倒明白我的心思,叫我省些氣力。」
  那王善善卻滿臉難色,只道:「娘娘,您不知道,宮裡的規矩大,這太極宮裡的人,斷和外頭的不一樣,等閒是撥不到御前伺候的。您要使人,儘管吩咐她們就是,斷能辦得好好的,絕無差錯。」
  沈青薔聽他竟然還是推託,思忖著外頭的風聲一定有變,心下不由一急。卻依然不動聲色,只轉過臉去,慢聲向方才那小宮女吩咐道:「妳叫什麼?給……本宮報上名來。」
  那宮女渾身一個哆嗦,已跪倒在地,顫聲答道:「回娘娘的話,奴婢、奴婢露兒……」
  青薔頷首道:「好,露兒,去傳香湯,伺候本宮沐浴。王公公既然事務繁忙,本宮今夜便在此間就寢便是。」
  露兒一愣,還未回答,王善善已急了,叫道:「娘娘,萬萬不可!您不回去,萬歲要是醒了,怕是又要……又要生出多少事來!」
  青薔微微一笑,道:「怎麼,王總管,您對陛下似乎頗有微詞啊?」
  王善善的臉立時慘白一片,連連擺手道:「沒有,絕沒有!老奴怎麼敢!」
  沈青薔輕笑道:「此處是太極宮,本宮自矜其位,不願憯越。您卻處處設阻,百般刁難,既不是衝著陛下,難道卻是對本宮頗有微詞不成?或者在您眼中,根本就沒有什麼『成法規矩』可言,煌煌天規,不足一哂?」
  這話說得更重,王總管總不能自陳壞了「成法規矩」的是皇上本人,他是隨波逐流、被逼無奈吧?百般權衡之下終於屈服,苦著臉道:「娘娘,您還是和十多年前一個樣子,唉,憑您吩咐就是……老奴天一亮,就去向惠妃娘娘要人,如何?求您看在老奴十多年前就伺候過您的份上,給老奴留一條命在吧。」
  沈青薔心下一驚,玲瓏她們果然陷在了楊惠妃那裡,卻又聽他提到「十多年前」云云,倒認真打量了這個老太監兩眼,唯恐是試探之計,因此便不置可否,只點頭道:「王總管,那可有勞你了。」
  王善善依然愁眉苦臉,搖頭道:「娘娘,您快請回去吧!一切交給老奴,儘管放心就是……」
  沈青薔無端覺得可笑,卻又不禁隱隱擔憂。笑的是自己一步登天,竟然真成了一個「號令六宮,莫敢不從」的人物;可憂的卻是正因如此,恐怕之後再無寧日了。身居人下,處處受制受氣受苦,斷然是場劫難。可這樣的劫難與此時相比,又已不算什麼。貴妃娘娘不是小小才人,出入都有定數,隨扈如雲,說什麼、做什麼,多少眼睛看著,多少耳朵聽著,只要她犯下半個錯處,那些躲藏在暗夜裡血紅著雙眼的惡鬼,定然一齊撲上,咬住她的喉嚨,撕扯她的肉身,叫她萬劫不復……
  ──只求自保、不願沉淪的自己,卻為何越陷越深,到如今不可自拔?翱翔在遙遠的湛藍色蒼空下、那美好的幻夢,已注定……永遠都只是一個夢了嗎?
我要評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