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岸請君回頭望 一只小巧的魚耳銅香爐靜靜燃著木樨香珠,清甜幽然淡淡充盈滿室。 安魚手持一卷書,卻兀自出神。 ……也不知阿延現在怎麼了? 江山萬里,天下百姓,如今皆歸於他治下,亦是他肩上沉重艱鉅的責任,可朝政繁雜,人心難測,也不知那些個老臣會不會又聯合起來阻撓他施政籌謀、開疆拓土以期興國安民的大計? 她眉心微蹙,可不經意抬眼間,瞥見銅鏡裡那張陌生小巧的臉龐,一愣,隨即難掩輕嘲自失地笑了。 如今她已不是薄皇后,只是小小的安魚,又何須操哪門子閒心? 況且在她病逝前,軍政大權朝野勢力已然盡皆落入他掌心,乾元帝,早已不再是當年風雨飄搖東宮裡人人可欺的小太子了。 取而代之的,是機謀老練,帝心難測的年輕英明帝王。 安魚嘆了一口氣,緩緩地收起書卷,起身走向窗邊,望著漫天飛舞的雪花…… 她喃喃,堅定自語道:「他是皇帝,高高在上坐擁天下,我們這一生再無任何干係糾葛。」 她早該放下。 其實,在她臨終的那一刻,本也就已放下了…… 「小姐,夫人讓您準備一下,一炷香後也該出發前往侯府了。」貼身丫鬟珠兒忙替她取來了外出的大衣裳和大紅羽紗貂皮鶴氅,另一名丫鬟蕊兒也上前服侍她回內室更衣。 安魚默默被打扮了一番,蕊兒替她一頭青絲半攏起,瀏海輕蓋住雪白光滑的額,在耳後梳綰編成兩只俏麗典雅的髻,其餘長髮理順了柔潤披散在背後,髻上各別著柄銀旒金鑲瑪瑙釵,貝殼般可愛粉嫩的雙耳墜著小小瑪瑙滴翠耳璫。 蕊兒又拿起了支攢花寶石分金華勝欲簪上,卻被安魚搖頭拒絕了。 「是回自己外祖家,又不是要赴宴,不必戴得滿頭沉甸甸的壓得脖子酸。」她微微一笑,「我瞧著足夠了,走吧。」 「小姐,這也太素了。」 「是呀,小姐,夫人讓我們好好幫您妝點,氣色見著也更好些,否則太夫人該心疼了。」 蕊兒和珠兒忍不住雙雙勸道。 她燦若星辰的眸子瞥來一眼,眸中竟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威嚴,兩名丫鬟心下一凜,不覺驚出了身冷汗,敬畏地縮肩斂首不敢再言。 「走吧。」安魚收回目光,恢復溫和沉靜。 「是。」珠兒、蕊兒恭恭敬敬地緊緊跟隨上去,打傘的打傘,攙扶的攙扶。 銀粉玉屑,細雪紛飛…… 二門處,兩輛馬車和車夫及僕婦侍立一旁,徐氏也在丫鬟簇擁下款款而來,見著女兒忍不住先摸了摸她的臉頰和手心,確認暖和與否。 「魚姊兒,妳若是怕冷,還是咱們改日天放晴了再回去看妳外祖母?」 「娘,我很好,無事的。」她嫣然一笑。「咱們上車吧,可不能叫外祖母久候。」 「就知道我家魚姊兒是最孝順的,看哪個還敢說妳嬌蠻不懂事……」徐氏沾沾自喜地說完,才驚覺失言,忙道:「湘姊兒她們都是忌妒妳最受外祖母寵愛,所以才胡言亂語,妳別理她們。」 安魚對母親說的人半點印象也無,但徐氏這般不管不顧的偏護慣寵,讓她暖心之餘也不免暗暗一哂── 有這麼嬌寵女兒的母親,看來這安魚往日確實也不是個能按捺壓抑自己性子的小姑娘啊! 不過有父母親長呵護疼愛的孩子,本來就無須事事委屈吧? 馬車轆轆而馳,安魚坐在溫暖的車廂內,越近武定侯府,她還是隱隱有些心神不寧。 她腦中對於安魚的記憶一片空白,雖然早已託辭自己大病一場,忘了許多人與事,但畢竟舉手投足之間,自是和真正的安魚相差甚遠。 然而安魚芯子裡終究是曾做過皇后的人,頃刻間就穩穩沉下心來,決意相同見招拆招便是。 武定侯府門前早已有大管事和一干小廝迎在那兒,等著接侯府的小姑奶奶和表小姐進門,二門高高的門檻也卸下了,讓馬車一前一後駛進了侯府。 安魚和母親在丫鬟僕婦的環侍下,進入武定侯太夫人居住的「靜安堂」,裡頭有地龍暖洋洋地烘托得一室如春,還有撲鼻而來的梅花香氣,更摻雜了濃濃的脂粉香味。 裡頭吱吱喳喳熱鬧喧譁,一派富貴歡然氣象。 「姑奶奶和魚姊兒回來了?」 她抬頭,第一眼看見的就是坐在主位珍貴紫檀木大榻上的白髮年老貴婦,年輕的時候想必是位難得的美人,如今雖然老了,卻蒼眉微挑,隱含英氣,慈祥中有著令人畏服的氣勢。 ……老太太丰采依舊。 安魚眸底掠過了一絲懷念與感慨。 太夫人慈愛地對她招了招手,她緩慢從容步履款款來到太夫人身邊,帶著恰到好處的孺慕與溫柔恭敬行儀,淺淺一笑。 「外祖母。」 太夫人將她摟到身邊,疼愛地摸了摸她的頭。「好孩子,妳大好了,外祖母比什麼都歡喜……」 「可不是嗎?魚姊兒,妳不知道妳這一病,妳外祖母可心疼了,侯府裡大把大把的人蔘靈芝蟲草都往裡填,妳要是再不好,可就對不起妳外祖母和我們侯府這片心了。」武定侯夫人在旁笑咪咪地道,狀似親暱,可在場的誰不是人精,如何聽不出話裡話外的酸刻諷刺? 徐氏臉拉了下來。「嫂嫂這什麼意思?」 「我這不是做舅母的也高興姊兒身子好透了嗎?小姑奶奶難道不高興?」武定侯夫人臉上笑意更深,倒令徐氏連發作也不能了。 太夫人目光如電,冷然掃向兒媳。「老大媳婦,妳這是對老身有意見?」 武定侯夫人心下一凜,臉色白了白,忙欠身連道不敢。 見太夫人動怒,其餘環侍的二夫人、三夫人和一干金枝玉葉的孫女們也噤聲不語,唯有打頭的一個窈窕嬌俏小姑娘嘻嘻笑了,膽大無比地挨蹭向太夫人,扯著衣袖輕搖。 「祖母呀,誰讓您疼表妹疼得連我娘都吃醋了?不說我娘,連玥兒這心頭都直冒酸氣兒呢,不過再一想,表妹確實是個可人疼的,又生得這般好模樣,都把我們這些姊姊比到二門外去啦!」 安魚眸光微挑,意味深長地看著這個「表姊」。 「妳這小妮子,就會胡攪蠻纏……」太夫人豈會不知自家嫡親孫女兒的用意,可這孫女兒向來伶俐聰慧,有她這麼一打趣兒,倒也化解了此際的僵局,不禁滿眼寵溺地笑罵道:「虧得妳姑母和表妹是自家人不會往心裡去,否則真真該打妳兩下子手掌心才罷休呢。」 徐氏臉一陣紅一陣白,難掩嬌嗔埋怨地看了自家母親一眼──說到底,女兒和外孫女還是親不過親兒媳和親孫女了? 武定侯太夫人被女兒怨懟受傷的眼神一堵,心下微微酸澀,只能搖搖頭,先故作平靜含笑地讓所有人都各自回院休息,才來好好跟女兒剖析說道。 安魚默默觀察著這一切,至此也忍不住暗暗喟嘆。 世家名門內宅也不甚太平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