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寵罪臣 跨過了朱紅門檻,輝煌爍金的偏殿裡,兩側分列待命的宮人,殿門之外是帶刀禁衛軍,殿上擺著一架紅木嵌瑪瑙寶座,易承歆便落坐於上,手中還捲握著他的試卷。 一見南又寧進到偏殿,隨侍在側的太監即刻搬來了一架黃花梨透靠背玫瑰椅。 「賜坐。」易承歆美目一揚,含笑說道。 南又寧卻是直挺挺的站著,那雙碧澈似水的眼眸,無懼地迎視,眼中凝著一束細不可察的怒氣。 偏偏易承歆就是看出了他眼中的怒氣,心下更覺有趣,看來他是當真對當官這件事沒興趣。 「殿下此舉已是壞了規矩。」南又寧終是難忍怒氣,揚嗓控訴。 怎料,寶座上的易承歆卻是嘴角一揚,姿態倨傲的說:「我說的話便是規矩。」 南又寧一臉隱忍的回道:「殿下若是以此態度面對社稷大事,恐非西涼王朝之福。」 「南又寧,你既然無意當官,又何必來參加殿試?」易承歆不再拐彎抹角,當下開門見山的質詢起來。 南又寧聞言怔住,心下更是一驚。他是從何發覺的? 易承歆寬拔的肩往後一靠,一手搭在漆金扶把上,一手揚高了試卷,嘴角隨之揚起一抹玩味的笑。 「你的試卷作答,看起來有模有樣,很像是一回事兒,可實際讀來,卻是答非所問,就像是在向審卷者念誦佛經一般,枯燥乏味,毫無建樹。你既是出身書香世家的南氏,我不相信你會是個庸才,更不相信你會讀不透試卷的題目。」 說這話時,易承歆那雙狹長深邃的鳳目,始終灼灼凝視著殿下的單薄少年。 南又寧這才曉得,眼前殿上被西涼人褒揚景仰的太子,原來並不是一個驕縱的草包,他觀察入微,心思極細,一切出格的舉動全是為了試探自己。 「殿下既然已看透在下的心思,何不讓在下就這麼被剔除應試資格?」 「因為我就看不慣你那樣子。」易承歆好笑地說。 南又寧微微蹙起細眉,清秀面容滿是不解。 「你不願當官,那又何必逼自己來參加殿試?」 「生於官宦之家,不能愧對家門,縱有千般不願,亦只能忍耐。」 「說到底就是為了禮部侍郎。」易承歆一臉了悟的輕輕頷首。 「既然殿下已知答案,能否放行?」 南又寧恢復先前的沉靜,語氣猶是那般不卑不亢。 「既然已經破格把你召進偏殿,你就坐下應試吧。」易承歆可不打算放人。 「在下既無意當官,殿下又何必浪費口舌在我身上?」 「是誰允你不當官的?」 見殿上的易承歆俊容揚笑,笑得有幾分戲謔與不懷好意,南又寧心中陡地一緊。 他聽父親提及過,太子自幼在眾人的褒讚聲中成長,心性不免驕傲自負,可他天資過人,樣樣精擅,是皇室中少有的全才,自當一身傲氣。 這樣的天之驕子,做起事來卻無軌跡可循,更讓人難以捉摸,是以父親曾言,日後太子若繼位,只怕朝廷內部將起一番風雨。 「在下駑鈍,不懂殿下用意。」南又寧明白,眼前的易承歆是對自己起了興致,至於是捉弄,抑或是純粹好奇,他尚且不知。 「那日在落虹林裡,我見你挺有膽識的,知道我的身分後也沒急著巴結,跟那些貴族子弟見著我的模樣很不同。」 「在下只是懼怕殿下的威勢,不敢與之攀談,何來的膽識?殿下怕是誤會了。」 就憑他敢直著腰身,揚高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瞳,與自己這般討價還價,他便比其他人有膽識得多。 易承歆笑了笑,道:「南又寧,你這人真有趣。敢情你是過去在佛門待久了,不通人情世故,還是你天性如此?」 南又寧是當真在佛寺待了太長的日子,以至於這兩年回返皇京時,他始終無法習慣京中的繁文縟節,以及與貴族應對的各式禮儀。 「還請殿下饒恕在下的駑鈍。」南又寧不知該如何回應,只能如是說道。 「你不駑鈍,你聰明得很。」易承歆攤開手中的試卷,再一次細細瀏覽起上頭端秀的字跡。 一時之間,偏殿裡靜默無聲,南又寧直挺挺地佇立,心下安然,無所畏懼。 佛家教會他的,是平靜與安寧,是無憂無懼,他從不害怕當下所面對的任何事物。 易承歆緩緩拿開擋去那道人影的試卷,鳳目爍爍,直盯著單薄少年。 他從未見過這般沉著的少年,明明那樣稚氣,那樣不諳世事,那雙眼卻好似已悟透真理,無懼亦無猜疑,彷彿世間萬物不足已讓他起心動念。 那麼,什麼樣的事物方能讓他起心動念? 易承歆對眼前的南又寧,興起了一念,想把這個少年擺在身邊,好好仔細觀察一番,皇城裡就缺少了如他那般有趣的人,如若有他在身邊陪伴,日子興許會有趣得多。 此念一起,易承歆將手裡的試卷往一旁的紫檀雕回紋小炕案擱去,將全副心神擺在殿下的少年身上。 「南又寧,眼前我給你幾個選擇。」含笑的醇嗓慢悠悠地響落。 南又寧面色沉靜且冷然,沒有太大的反應。 「你不想當官,成,我讓你自個兒選,你是要來當我的伴讀,還是要當我的少師?」 聞言,南又寧那張秀淨的臉,總算起了變化,露出了易承歆意料之中的憤怒。 南又寧能不怒嗎?少師是什麼?少師可是教導皇太子習文的師傅! 那可是從一品的官銜,雖說並無太大實權,不過是享有官銜與聲譽,然而放眼西涼朝廷,多少才情優異、見多識廣的高官,皇帝都沒召他們來為太子講述經文,更遑論是年方十六歲的他?! 「殿下這是在尋我開心嗎?」南又寧那雙秀氣的細眉,已深深擰成小結。 「你覺著以我這樣的身分,我會拿這種事尋開心嗎?」易承歆好笑地反問。 「朝中比我有資格當少師的重臣多得是,我既非位高望重,亦非天才神童,何德何能當殿下的少師。」 「你長年念佛不是嗎?」 易承歆手肘撐在几案上,白皙手背托起下巴,俊雅容貌看上去有幾分漫不經心的慵懶,然而那雙眼卻是爍爍如金,甚是專注。 「我自幼寄住於佛寺,隨高僧們一同參悟佛經,學習梵語修撰佛書。」南又寧淡淡地回道。 「偏偏我什麼都懂,就是對佛經一竅不通,你來教我念佛經,這是再好不過的事。」易承歆笑回。 「殿下若真心想與佛結緣,京中靈山寺頗具盛名,寺裡的圓通大師更是一代高僧,若能將大師請來為殿下講述佛的真義,相信會遠比我這個參過幾年佛的帶髮修行者來得清透。」 「我不要什麼高僧大師,我就要你來教我念佛。」易承歆語氣淡淡,卻是帶著不容人拒絕的強悍。 南又寧雖然耿直,卻也不傻,他看得出來,眼下若是不照易承歆的心意走,不僅自己可能惹禍上身,說不準亦會替父親招禍。 他再怎麼不願,再如何不甘,終究只能隱忍下來。 「如何?考慮清楚了嗎?」 瞥見那單薄少年抿緊了淡粉色的唇瓣,易承歆不由得一笑,語氣帶有幾分戲謔意味的揚嗓。 「承蒙殿下厚愛,在下承了殿下的恩惠,叩謝皇恩。」 說著,南又寧單膝觸地而跪,雙手抱拳高舉過頭,向寶座上那個不可一世的男人行君臣之禮。 「起來吧。」易承歆猶然斜靠在寶座上,好整以暇的笑睨。 南又寧的雙眼緩緩自高舉的拳頭後方揚起,與那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西涼太子相望。 兩雙眸光,隔空交會,一者玩味,一者沉然。 這是南又寧第二次見著易承歆的情景。他對這個西涼太子毫無一絲好感,只覺此人傲慢非常,我行我素,毫無章法規矩。 這亦是易承歆第二次見著那個落虹林裡的單薄少年。 正因這個單薄少年一身超然出世的氣質,竟教生性傲慢無情的西涼太子從此記上心頭。 然而誰又料想得到,這一記,便是一生一世。 一生,難忘;一世,難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