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歌(上、下)~魔影魅靈之七(上下冊不分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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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水很綠,荷葉在他頭頂晃蕩,遮住了些許藍天。
這就是當魚的感覺嗎?如果可以呼吸,眼前的風景還挺不錯的,只除了他快溺死了這件事。
這真是太糟糕了……
他快憋不住了,他感覺全身都像是燃燒了起來。
為什麼會熱成這樣?溺死應該覺得很涼快才對,不是嗎?畢竟他全身都泡在水裡──
啊,該死,不行了,他真的需要呼吸。
再忍不住,他張開嘴,猛地吸了一大口氣,又急又快,快到差點因此嗆著,但湖水沒有如他所料的湧入口鼻,倒是吸進了清涼的秋意。
他微怔的喘息著,眨了眨眼,方發現他人躺在屋裡,在一張床榻上,而他的眼前,有一雙藍眼睛。
又大又藍的眼睛。
他眨了眨眼,瞪著那雙眼,那雙眼無聲無息的靠了過來,恍若鬼魅,牠張開了嘴,露出利牙,他不覺再次屏住了呼吸,動也不敢多動一下。
但牠聳動著鼻頭,聞了聞他,然後張嘴打了個大大的呵欠,嚇掉他半條命,才重新在床邊趴下。
這是夢吧?
他昏沉的想著,還是剛剛在湖水下的才是夢?
他不確定,但他再也無法控制自己,只能再次疲倦的閉上了眼。
是溺死比較好呢?或是被老虎吃掉比較好?
也許溺死好一點,但老虎獵捕食物時,會先咬斷對方的喉嚨吧?搞不好後者還乾脆一些……等等,那是頭白老虎嗎?
他試著睜開眼睛確認,但他沒有力氣,他的腰好像已經被咬掉了一塊……噢不,那是之前另一個王八蛋做的,那傢伙砍了他一刀……
好吧,白老虎,湖水,他在房子裡,還有藥草味。
他猜如果這不是夢,他已經到了他要去的地方。
他希望真是如此……不然若他真的還在湖底,恐怕不會有人尋找他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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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熱。
他熱到像是掉到了刀山火海裡。
焚燒的烈燄,燒灼著他,剎那間,過往前塵又在眼前浮現,刀光劍影交錯,一張張憤怒、凶狠、悲痛的臉孔晃動著、嘶吼著,然後他們都變成了那隻藍眼睛的白老虎。
牠踩著他,對他咆哮,或者是他在對牠咆哮?他不知道,他感覺腰腹疼痛得像是被咬了一口,感覺全身血液都在沸騰。
住手!住手!
嬌柔的喝止聲響起,一隻冰涼的小手,抓住了他箝住虎脖子的手。
為什麼要阻止他?
冷靜點,牠不會傷害你。
「我不想被老虎吃掉……」
你不會被老虎吃掉的。
白色的老虎不知何時消失了,幻化成一名白衣姑娘,她壓著他的肩頭,將他按回床榻上,就像那隻老虎一樣,但她的手沒有毛,而且好冰、好涼,還是濕的。
我不會讓牠吃了你。
她垂眼瞧著他,用那又輕又軟的口音保證。
「是嗎?」他聽見自己問,幾乎在同時,注意到她的纖纖十指如此濕滑,是因為沾染著鮮紅的血,他的血。
當然,藍藍老了,你的肉對牠來說太硬又太臭了。
她一臉平靜,像是在談天氣,好像他要是個嫩小子,恐怕就難逃一死。她也對染血的雙手一點也不介意,事實上,他發現她已經鬆開了他的肩頭,伸手戳弄他腰上的傷口。
他應該要感到害怕,但反而笑了起來。
「妳是虎妖精嗎?」他用粗嗄如沙的聲音問。
她拉回視線,抬眼瞅著他,用那清涼如水的聲音,淡淡回道。
不是。
「真可惜……」
她微愣,輕問。
為什麼?
「因為如果要死,我寧願死在妳手裡……」
她一臉錯愕,他笑了出來,然後汗水和高熱,再次淹沒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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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應該要問他的姓名,但她忘記了。
不過就算她記得,她懷疑自己能得到答案,從方才的對話中,她就知道他已神智不清,高燒奪走了他的理智,讓他胡言亂語,所以他才會說出那種奇怪的話。
無論究竟是何原因,他總算是安靜下來了。
她繼續完成縫到一半的傷口,昨夜他因為高燒與夢魘掙扎著,扯裂了他腰上的刀傷,那道傷因為泡過湖水,又被他自己這般折騰,已經再次發炎出現了潰爛的狀態。
她一直到早上有空過來查看時才發現,當時他腰傷的情況慘不忍睹,就連她看了也不由得臉色微變。
她承認,她不該讓他自己一個人在這裡的,她沒想到他的狀況這麼糟。
重新清洗縫好他的傷口,她小心替他上藥,再以紗布固定。
他又在作惡夢了,她可以從他緊握的雙拳、全身繃緊的肌肉、頸上暴起的青筋察覺,汗水點點滴滴的從他黝黑的皮膚上滲出,滑落。
她在水盆裡洗淨雙手,拿起一旁乾淨的布巾,替他擦去身上的汗水。
那讓他好了一些,但只是好一點點。
他有一副肌肉健壯但一點也不美麗的身體,一條條醜惡的刀疤,橫陳在他身上,手腳、胸腹、背肌。
太多了。
雖然多數都是舊傷,但這些傷疤的數量太超過,超過一般士兵或強盜身上該有的數量。
它們都不是致命傷,但每一刀都會讓人痛不欲生。
有個人,或者有些人,曾經狠狠的折磨過他,試圖讓他生不如死。
她很清楚,一個人要被綁著、箝制住了,才會任另一個人,對自身造成如此多的傷害。
如果要死,我寧願死在妳手裡……
他沙啞的聲音,迴盪在耳邊。
她看著那個陷入昏迷的男人,懷疑他曾經歷過什麼,才會有這樣的念頭,才會在快死時,還能露出那樣的笑容?
蓬鬆的毛髮,刷過她的腿側,她回神,看見藍藍就在床邊。
牠餓了,正用那一雙水汪汪的藍眼看著她。
她伸手搔搔牠頸上的白毛,然後起身開了門,讓牠離開這裡去廚房覓食,反正照這情況看來,這裡暫時也不需要牠,那傢伙此時此刻只剩下半條命,是不可能從床上爬起來做任何事的。
回到了床邊,她看著那個傷痕累累的男人。
其實他若死了,對她來說會比較方便,沒有人會再追問什麼,沒有人會試圖多做些什麼。
可是,他是一個人,一個需要幫助的人。
沒有人知道他是誰,沒有人清楚他從何而來,要去何處。如果他死了,恐怕也沒有人會傷心。
她只要走出去,同昨夜一般,留他一人。
但,此情此景,如此熟悉。
秋風悄悄又起,恰如那年那月……
遲疑了半晌,她還是在床邊坐了下來,拿起布巾,繼續替他擦拭身上及臉上的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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