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聽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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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哪個混帳傢伙,把這瘦不拉機的小子藏在馬車上?」
轟然巨響就在倪學柔的耳旁,直衝臉孔而來的酸臭味簡直比臭水溝還要熏人。
這傢伙是拿茅坑裡的糞水漱口嗎?
她的眼睛瞇成一直線,好不容易才看清楚這龐然大物。黝黑的臉孔被雜亂的鬍子掩蓋,揪著自己衣領的手覆上厚厚的一層油垢,指甲縫的髒汙簡直令人髮指。
「沒人要承認,是吧?該死!都交代過要找壯碩的大漢,這種窮酸小子能賣幾兩銀子?都放這麼久,不曉得吃了老子多少糧食?老麥,你再給我仔細的清點一遍,如果再有這種上不了枱面的漢子混在裡頭,老子今晚就連你也一起賣了。一群廢物!」那人啐了一聲,雙手用力一甩。
倪學柔癱軟在黃土地上,全身疼痛。
王八蛋!不知道小心輕放嗎?她也是血肉之軀,有知覺,有尊嚴耶!
她的神智清醒,就是四肢使不上力,尤其經過這幾天顛簸的路途,把她的骨頭都快搖散了。幸好她全身塗得烏漆抹黑,不然肌膚上的青紫豈不是讓她跟鬼相媲美?
「老大,都查過了,其餘都是結實的小伙子。」
「好,我們上路了。」
感覺到黃土的震動,倪學柔抬頭一看,騾車動了起來。
喂,我還在地上耶!
「老大,這小子呢?」
「管他的!老子這幾天吃的悶虧還不夠嗎?政局如此動盪不安,到處都有人吃不飽,餓成枯骨,多他一人也不算多,趁老子現在殘存一丁點良心,放他走,運氣好的話,早點轉世投胎,找戶好人家出生吧!」
騾車的聲音漸行漸遠,很快的,大地又恢復平靜。
這算什麼良心?居然還詛咒她早死早投胎?!
王八蛋,我祈禱你一個子兒也賺不到!做這種坑殺人的無本生意,你生的兒子沒屁眼啦!
嗚……倪學柔欲哭無淚,身處荒郊野外,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咻咻作響的強風捲起黃沙,迎面撲來,好空寂。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可以睜開眼睛,也稍微可以抽動四肢,看見西方地平線的橙紅漸漸染上一層藍靛,入夜的郊外最危險,除了野獸,還有莫名的毒蟲出籠,她會變成這些飛禽走獸最美味的晚餐。
越晚越不可能有人的蹤跡,就算有人,這麼晚還在這種地方出沒,也要考慮是不是惡徒。
嗚……她怎麼這麼倒楣?
誰能來救我,我這輩子就做牛做馬報答救命恩人。
本來一直擔心她們三個人之中,就屬鳳玉最容易遭遇危險,沒想到她居然先落難……
「如果救妳,有什麼好處?做牛做馬嗎?」
颯颯的風聲中,怎麼飄來人的聲音?難道她開始產生幻覺?將死之人會看見海市蜃樓,那麼就代表她也將不久於人世?天啊!她還沒有立身揚名,老天爺怎麼可以這麼不公平?
「妳瘋了嗎?怎麼開始胡言亂語?」
這次她沒有聽錯,而且清楚的看到一道黑影,就在距離三尺的地方。
「你是誰?」她口乾舌燥,甚至出現耳鳴。
「妳的救命恩人,未來妳要做牛做馬,服侍一輩子的人。」
做牛做馬?
一道黑色人影漸漸的靠近,直到黑色靴子立在左側,他的臉孔幾乎被黑暗吞噬,她只能從身形判斷他是瘦削的。
「水……給我水……」人的身體含水量達百分之七十,只要喪失百分之十就有生命危險,她已經記不得最後一次喝水是什麼時候。
「那妳會做牛做馬報答我?」
「會。」現在要她殺人越貨,她都會答應,這是求生本能。
救命恩人將水袋靠近她的唇邊,倪學柔不顧形象的喝個不停,不管喝多少都嫌不夠,直到那人不顧她的抗議,將水袋收起來。
「妳不能喝太多,接下來我可不想幫妳把尿。」
這人講話真缺德!她暗暗咒罵,卻沒膽子說出口。識時務者為俊傑,她還要靠他的帶領才能離開這個鬼地方。
唉,想她挖墓掘墳,膽子大到連墓地都敢去,沒想到一來到這個年代,竟成了小癟三!
啊!不對,這聲音好熟悉,分明就是一直在心底和她進行精神交流的那道聲音,但是從他的神態看來,對她是全然的陌生,莫非在她倒轉時空時,也把過去發生的事一併抹清?
「再翻過兩個山頭就有一個小鎮,今晚我們在那裡投宿。」那人拎著她的領子,很輕鬆的站起來,「妳還真輕盈,在家鄉沒飯吃嗎?對了,妳怎麼會倒在這荒郊野外?」
「村裡鬧飢荒,我原本是想要到外頭的世界討口飯吃,沒想到迷了路,搞不清楚東南西北。」倪學柔的聲音依舊低啞,基於防人之心不可無,很自然的說謊。「我姓倪,名學。救命恩人,請問貴姓大名?」
「叫我主子就可以了,我以後叫妳……阿學吧!」
阿學?!不要隨便幫別人取名號,你以為在叫隔壁的三歲小孩嗎?
「是的,主子,不過小的總是得知道主子的名諱,不然哪天外人問起,教小的要怎麼回答才好?」她只敢腹誹。
「諦聽。」
諦聽?倪學柔瞪大眼。不會吧?沒想到得來全不費工夫,她要找的人現在就出現在她的面前……莫非是西貝貨?如果是真的,心想事成講的就是這種情景吧!那她可以要求天空下黃金雨嗎?
她抬起頭,望著天空。
「妳在發什麼呆?瞧著天空,會掉黃金嗎?」
他嗤之以鼻的諷刺話語剛好擊中她的貪念,收回期盼,真想罵髒話。
坐在馬背上,一路上搖搖晃晃,倪學柔開始有了睏意。
她明明應該保持高度警戒,畢竟還在郊外,下一刻會不會有猛禽野獸出沒,誰也無法確定,但是眼皮好沉,前面的乾淨衣裳不斷的散發出檀香味,在她二十一世紀的閨房裡,柔軟的被子也有這種香味,每天晚上抱著、嗅著,便可以安定紊亂的思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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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得好舒服!
倪學柔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印入眼簾的井格天花板,原木的紋路十分美麗。
井格天花板?她不是應該在馬背上嗎?
她一驚,迅速坐起身。
「妳醒啦!我還是頭一次見到比主子還會睡的奴僕。這趟出門在外,我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是回到宅邸後,我會讓總管好好的教導妳。」毛筆沾了下墨水,諦聽行雲流水般在白紙上寫下蒼勁有力的字。
好好的教導?拿鞭子嗎?倪學柔抖著身體,連忙下床。
「對不起,小的這段日子真的是累壞了。」
他在寫什麼啊?
酉時一刻,東郊聚集,爾等將表達支持……
遮住了。
「妳看得懂?」他擰著眉,發現她湊過來的腦袋瞬間縮回去,這讓他聯想到烏龜。
糟糕!她趕緊低下頭,假裝哽咽的說:「認識一丁點,我阿爹是落魄的書生,他還在世時,在村子裡開了私塾,教些髻童,賺點碎銀,但是世道越來越差,大夥的日子越來越難熬,漸漸的沒人送孩子來識字。我阿爹到過世前,都哀嘆著沒能把他知道的所有知識教授給我。」
「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至少妳已經有基本的識字能力,回宅邸後,我會要總管幫妳安排一份筆墨工作。」他在白紙上落款,然後折起來,封上蠟。
諦聽。倪學柔清楚的看見他的落款,所以他不是西貝貨?
北相柳,中諦聽,南當扈。這種大人物居然讓她在路上隨便就遇上,怎麼想就怎麼怪,過去她可沒有不勞而獲的偏財運,莫非來到這裡也讓她轉運?
「西貝貨,妳已經提了兩次,我猜大概是假貨的意思。中諦聽,所以我的勢力範圍是在華中地帶,而且我和相柳有些過節,所以今兒個要趕路,尤其是途經涿郡辦事時,妳最好安分點。」
剛剛她有脫口說出中諦聽嗎?倪學柔一時之間沒有注意,但他聽見是事實。真是糟糕!她一定得改掉這種自言自語的習慣,過去無所謂,反正在墓裡,沒有活人會聽見,當然也就不會嚼舌根,現在可不同,她的兩片嘴唇不黏牢,很容易禍從口出。
「小的清楚,一定萬分注意,不會造成主子的困擾。」
不久,他們踏進涿郡,諦聽拿了幾錠碎銀,要她去採購一些乾糧。
倪學柔知道這是支開她的藉口,他八成要幹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不過不干她的事,她沒有追根究柢的精神,尤其好奇心容易殺死一隻貓,雖然她不是貓,但是她一直很喜歡這種曾被埃及豔后豢養的寵物,代表神祕、優雅……總之,她拿著碎銀去買乾糧,買齊之後還有時間,就逛逛市集。
她真的沒有打算要惹麻煩,不過麻煩就是會找上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