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2156《霸王.下篇》~九龍策 卷九(2010典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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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的祕密,不過是母妃心上的一段記憶。
迴溯的時光河川開始流動,回到鐵勒尚未來到人世的從前。
繼承天朝大統十六年來,竭力繁榮國內並穩定朝政的世宗,將自己的天下打理得富饒民強,但在對外的武功方面,除了持續對外擴張版圖外,世宗並無特別轟轟烈烈的作為,因此,世宗極渴望能在史上留下一筆輝煌的功業,而後,或許千古不垂,或許萬世稱頌。
極目天下,連年征戰的西戎小國不足為敵,南夷與西蠻,不過是擺不上檯面的兩支蠻族,北方各族則盡納與天朝齊名的北武王麾下,那名初接國祚,即將北武國文治武功推至極盛的北武王,令世宗有如芒刺在背。
那年盛夏,北方天候異常炎熱,導致北方大量溶雪,北武國國內處處水患成災。
該是拔去這根芒刺的時候了。
當北武王廣向旗下各支族納糧賑災時,世宗親赴北狄,攜來了大量賑援,北武王雖有疑於他,但因國內災情告急,也只能接受天朝這份善意。
隨著世宗在北武國境內處處釋出善意的救災表現,北武王漸漸撤去了心防,對世宗仁德感佩於心之餘,進一步與天朝締約結盟,誓言邊疆撤防,永結同好,共享太平。
但這份和平維持得並不久。
同年初冬,世宗破盟毀誓,無預兆地率天朝大軍御駕親征北武國,因天災元氣大傷正待回復的北武國,對此變措手不及,為時已晚地想鞏固已撤防的邊境,卻遭天朝大軍一舉擊破,眼看大軍即將兵臨北武王城。
在那時,北武王後宮中有位深受北武王寵愛的妃子,自世宗上回攜援來到北武國時,便已瘋狂地愛上世宗,當天朝大軍攻陷北武王城時,沒與後宮嬪妃一塊隨北武王自王城撤逃的她,不惜拋棄一切,投入多情的世宗懷中,而世宗也將她視為與北武王交戰外的另一場勝利,將她帶回天朝大明宮,並冊封為北妃。
北妃所得到的珍寵很短暫,她美麗的夢境,只到鐵勒出生為止。
聽聞鐵勒來到人世的消息,喜獲麟兒的世宗先是冊封北妃為西內娘娘,再大肆擺宴大明宮。那夜,世宗滿心歡喜地親自前來大明宮的榻前探視,但就在乍見襁褓中的鐵勒時,他的笑意自唇角隱去。
睡夢中的那張小小面孔,怎麼看,也不像他。
面對那張輪廓面孔都不與他肖似的世宗,雖然心中有所猶疑,可又無法確定,於是他背著西內娘娘,暗地裡召來太醫與親近西內娘娘的宮女太監,反覆推算著西內娘娘受孕與懷龍子的日數,再怎麼算,都在在顯示了,鐵勒確是他的親骨肉。
可是世宗就是無法驅逐心頭那隻名喚懷疑的暗鬼。
漸漸的,世宗變得鮮少出入大明宮,也沒再去看過鐵勒。
次年,世宗新納了來自遙遠南方的絕世美人南內娘娘,並為新寵的南內娘娘在南方蓋了座幽蘭宮,每至天寒,必帶南內娘娘南下避冬,而遭冷落的西內娘娘,則獨自一人守在大明宮中,日日夜夜活在鐵勒的身世有朝一日將會暴露的陰影裡。
她不敢告訴世宗,他眼裡所藏著的懷疑,是對的。
她是在來到大明宮後才察覺自己有孕的,藍田種玉者,並不是她所深愛的世宗。為此,她曾想過打掉北武王的遺禍,但在群妃並起美人環伺的後宮中,她這名初來乍到的新妃毫無地位可言,急於鞏固自己地位的她,必須趁著皇后扶育年幼的太子,而她正值得寵的這個當頭,為世宗誕下龍子,好在後宮中爭得一席之地,於是,她選擇留下了鐵勒。
只是鐵勒誕生的日期,再怎麼算都會啟人疑竇,為了瞞天過海,她自北武帶來的兩名侍女,日日餵她服食緩胎之藥,眼看臨盆之日將近,她仍是不放棄拖延日子,直至臨盆時限已過,只差數日就到達安全的日期,她依然不願誕下鐵勒,苦苦一味拖延得幾乎喪命,最終,她總算是在她所要的日子裡臨盆產子。
時光之河停止溯游,關於西內娘娘誕子的記憶停在遙遠的從前,鐵勒張開雙眼,來到河中順川而下。
時光推至他七歲時,在他被父皇送去北狄前的那個冬夜。
將這個祕密告訴他的,並不是母妃,因為母妃即使是作夢,也不會將這極力想隱瞞的祕密說出口。
然而在母妃身旁,那兩名伴隨著母妃的侍女,不忍見他因受世宗冷落,故而想回故國的母妃長年累月苛待,在那夜,當他因即將被送去北狄,獨自一人躲在寢殿一角哭泣時,她們將他拉去了四下無人的暗處,在他耳邊字字道出眾人所不知的祕密。
鐵勒的淚水凝滯在臉上,他不信,縱使她們說得再怎麼真,他還是不信,只想當這是一場噩夢。但在次日清晨,他發現兩名侍女,一人毒發陳屍在殿內、一人不知所蹤,而命人前來清理殿內的母妃,她臉上那神祕的笑意,令他不寒而慄之時,他明白了自幼以來母妃待他的種種所為何來,也了解了冒死告知他的兩名侍女,因他付出了什麼代價。
自那日起,他遺忘了該怎麼落淚。
嘶啦一聲,母妃的笑意消逝在川水中,他再度順水前行,來到已成年的十數年後。
那一日,父皇採納太子臥桑之薦,欽點刺王鐵勒派駐北狄邊防。
下了朝後,在寂靜無聲的翠微宮宮廊上,臥桑一邊在他的耳畔低語,一邊在他手心寫下四個字。
北武王子。
鐵勒震愕莫名,不知他是如何知曉這個祕密的。
臥桑的臉上帶著笑,會發現這個祕密,其實並不是偶然。
原本,他只是為父皇長年待鐵勒冷淡如冰的態度有所疑惑,他一直都很想找出原因,但在父皇那邊,無論是明問或是暗示,他得不到答案,因此在這回前去北狄巡視時,他刻意騰出時間,在北武國邊境尋找一名當年自大明宮私逃而出,而後銷聲匿跡的侍女,但他沒想到,在那名侍女身上耗費了千金哄她開口後,他所得來的答案竟是如此。
這個消息不能見光,一旦有第二者知情,天朝難保不引發一次動亂,而他一直都想保護的鐵勒,將在父皇發覺為西內娘娘所騙為敵育子之後,立即成為父皇的刃下之魂。
為此,當他走出那間侍女所住的小屋時,他命離蕭進屋去,當離蕭再次走出小屋時,屋內中人,失去了所有音息。
回朝後,他刻意點明鐵勒派駐北狄,為的就是讓鐵勒能夠一手掌握北狄的情勢,如此一來,只要鐵勒不興兵北武國,那麼父皇也無法造成鐵勒與北武王父子相殘的局面;二來,只要鐵勒少在朝中,父皇自是減少了能將鐵勒遠貶或是削權的機會。
幾番對話後,站在廊上的鐵勒,聽見臥桑在他的耳邊開出兩個條件。
「我有兩個條件。一是,你必須和我一樣守口如瓶。二是,將來你得幫我一個忙。」
將來?臥桑指的將來到底是什麼?他不解。
水聲潑剌潑剌,時光之河再往前流動了些,急急緩緩的水勢中,鐵勒來到了臥桑棄位前的那一夜。
翠微宮底,宛如迷宮的地道裡,人魚膏的燈火照亮了臥桑的臉龐。
「多年前,我為你保守了一個祕密。」臥桑走近他的面前,帶笑地一掌拍上他的肩頭,「現在,我要你還我這份人情。」
鐵勒盯緊他的眼瞳,「你要我怎麼還?」原來當年他所留的那一手,就是想用在這個時刻。
「我要你保全我的八個皇弟,包括你。」臥桑傾身靠向他,附耳低聲交代。「當我離開中土後,你得想辦法讓他們全都活著。」
「你……」他沒想到臥桑竟會把這個責任交託給他。
「一切,就交給你了。」臥桑朝身後的司棋彈彈指,司棋隨即捧來一只包裹著黃巾的木匣交給鐵勒。
臥桑滿意地看著捧著木匣的鐵勒。匣中,是翠微宮裡的那枚傳國玉璽,他之所以將它盜來,主要是為了父皇。
他怕,一旦他不在國中,可能已經知道鐵勒身世的父皇,將會對鐵勒做些什麼,他更怕父皇在病中誤擇不適任的下一任太子,要是不適任的那名太子在登基後,首先便想對付表面上看來功高震主,可是實際上卻沒有半點貪念的鐵勒,那怎麼辦?他不得不出此下策,只要傳國玉璽一日不在父皇手中,那麼無論父皇的選擇是誰,在沒有獲得鐵勒的認同前,天朝將不會有下一任天子,誰也都不能對鐵勒如何。
「慢著……」手捧著木匣的鐵勒,想叫住轉身欲走的臥桑。
臥桑朝他眨眨眼,「給他們一個機會,也給你自己一個機會。」
機會?臥桑能給他什麼機會?
他從不曾立願登上天朝天子之座,他要的不是成為天子的機會,他要的是天朝能給他一份親情。這麼多年來,即使他知道他真正的出處,但他不想承認自己是北武國之人,更沒有去見過那個素未謀面的北武王,他要的,是有父有母有兄弟的這座天朝,渴望這座天朝,能讓他真正成為其中的一分子。可是他也明白,只要他身上一日流著北武王的血,他根本就沒有機會!
水聲停息,記憶的川水凝止於病重的父皇,於清涼殿宣揭口諭的那夜。
當跪立在地的他,在殿內親耳聆聽冷天放代父皇所傳達的聖諭後,他便知道,他是徹徹底底失去機會了。他失去了最後一絲與父皇成為父子的機會,也失去了與母妃成為母子的機會。
面對百日之內攻陷北武國的這道口諭,鐵勒的心搖擺不定。
他該怎麼做?一邊是生父,一邊是養父。
他知道,總有一日他必須在曖昧中做出抉擇,可是究竟該如何選擇才是對的?是要他否認近三十年來他對天朝的情感?還是否認他血濃於水的出處?或者是,否認他自己的存在?
低首望著浮映著他面孔的川水,鐵勒不知該如何選擇,但當川心緩緩浮映出飄蕩在大明宮梁上的母屍時,他終於血刃多年來的悲歡,狠心一斷。
他的未來,不在這片天朝的土地上。
他的未來,在他的掌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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