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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2155《霸王.上篇》~九龍策 卷九(2010典藏版)

  

 
※※※
 
 
闊別已久的皇城,依舊是離開時的模樣。
剛返抵國門的臥桑,在船隻即將在青龍水門泊岸時,站在船首遠眺皇城。
煙雨遙,杏花迢。天地無語,皇城無聲,唯有這片信守約期的冬雪,一如當初送他遠離時地再度迎著他回來。矗立於江岸的皇城,映在江面上的迷濛倒影,形成了水面上下的兩座皇城,在瀰漫的風雪吹肆下,遠處隱約可見的太極宮,探向青天的殿頂堂塔已被厚雪掩埋。
景物依舊,人事,卻已全非。
這些年來的離鄉路遠迢迢,家國的懸念在時光的輪轉中沉澱下來,再次看著眼前熟識的麗景,許多記憶逐漸在腦海中變得模糊,若是不仔細回想,他幾乎都已遺忘了當年他是為了什麼而拚力一搏,將眾人的期盼自他的肩頭卸下,在這個飄雪的季節裡,迎著細密的雪花踏浪遠去,逃離至另一片天地。
放下,需要勇氣;拾起,則需要力氣。
對他來說,責任早已在他身上遠去,百年國計也與他擦肩而過。曾經位於最高位的他太過明白,那些生活在這座皇城裡被命運屈服的人,在陰森的宮苑中日日如履薄冰,悲苦甚多,快樂不容易,因此再次踏上這片土地,若是不將全身蓄滿力氣,他走不回來。
父皇已殯天了,殘留下的那局棋,還得由同是弈棋人的他來收拾。即使他再怎麼不想回首,他還是得有始有終,最起碼,他得親眼看見,究竟他一手造成了什麼結果。
在青龍水門恭候大駕已久的律滔,在船隻一泊岸後,隨即率東內眾官員上前接駕。當臥桑由離蕭緩緩護送下船時,落雪帶著寒意襲向律滔的面龐,巧巧地掀開了他記憶中的扉頁。
那一瞬間,他以為,臥桑在位的那段平和日子又回來了,這些年來的宮廷爭鬥並不存在,一切都還是初時的那樣,不管發生了什麼,臥桑都會力持大局地將它掌控住,再進一步地將它掩蓋在檯面下,就像這場風雪,在綿密的細雪飄下掩埋後,什麼都不曾發生過,什麼也不留下。
「殿下……」當臥桑來到他的面前,他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洛王。」臥桑微笑地訂正,「我已不是太子。」
律滔怔了怔,回憶忽地走得老遠,活生生的現實再次來到他的腳跟前。
是的,往事早已逐塵隨日月而邈,臥桑已不再是天朝儲君,現下每一位皇子再無高低之別,而臥桑,也再不是眾人可以倚靠的對象,他們每個人,如今都只能仰賴自己。
「只有你來?」看來看去,接駕的人也只有這些以前的東內舊臣,卻不見那些皇弟。
「我是奉皇后娘娘之命而來。」律滔抬起頭來,換上了一臉公事公辦的表情。
臥桑自嘲地笑,「包括你在內,每個人都不想在這時見到我吧?」這點自知之明他還有。
相對於他落落大方的坦然,律滔反倒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他無法否認,包括他,無法認同臥桑當年棄位這個作法的人,天朝裡大有人在,能夠體諒臥桑當時心情與苦衷的人,更是寥寥無幾。
烙在人們心中的背叛印子,太深了,誰也忘不了臥桑為了私心的撒手遠走。臥桑此次回國,若是能夠安然地留在國中,不被皇弟們當成角逐皇位者之一,他就該慶幸了。
臥桑伸手揮去覆在額上的雪花,裝作沒瞧見他暴露出來的思慮,深深吸了口冷冽的空氣後,他轉首看向律滔的隨行眾官員一致的喪服。
「國喪辦得如何了?」雖說他已是盡全力趕回來了,沒想到,他還是來不及見父皇最後一面。
「六相都辦得差不多了。」律滔朝他點點頭,揚手示意他登上車輦。「大哥,皇后娘娘在鳳藻宮等著你。」
「不急,先陪我到太廟走一趟。」他想先去父皇的靈前上炷香告罪一番。
登上暖融的車廂,隔絕了外頭寒意沁人的冰雪後,在窗外緩慢倒退的景致中,臥桑問起自他離開後的種種,而律滔也大略地提及了目前朝中的情勢。
「衛王黨?」臥桑一手撫著下頷,不斷在心中推敲著。
「嗯。」本來還能侃侃而談的律滔,在提及這個話題後,表情變得很不自然。
「老六對我很不諒解?」或許受傷最深的,就是風淮了。
「當年,你是可以走得瀟灑,但,這不代表其他人也都能看得開。」他是很感謝臥桑給了他們每個人一個放手一搏的機會,只是,這不能套用在過於緬懷過去的風淮身上。
「我知道,老六恨我攪亂了一池春水。」思及那個食古不化的皇六弟,臥桑也只能嘆息。
律滔忍不住別過臉,「風淮他……已經變了。」
至今,他仍是不敢相信,在失去了宮懸雨後,被眾兄弟傷透心的風淮,竟會變得讓人覺得如此陌生。
父皇駕崩前的那段日子,在舒河的身上,他看見了置身於攝政王鐵勒身後,默默推動舒河遭逢劫難的風淮,這讓他幾次都想懷疑,那個不惜一切想把舒河扯下權力頂端的風淮,真是以往他所熟識的皇六弟嗎?從前的風淮,究竟是被他們逼得上哪去了?
「不只風淮變了,咱們每個人又何嘗不是?」臥桑安慰地拍拍他的肩頭,「沒有人能夠回到過去的,這一點,老六遲早都得明白,現下讓他張開眼看清了也好,他總不能永遠故步自封的活在夢想裡。」
律滔卻對他泛起疑心,「會有今日這局面,你似乎並不是很意外。」
「沒什麼好意外的。」臥桑挑挑眉,不是很在意。
「天朝的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中嗎?」該不會……他們這些皇弟,自始至終都還是在他的陰影下?
臥桑只是笑著反問:「你認為呢?」
盯著他那抹刺眼的笑,心中有數的律滔不禁有些憤惱。
當然是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不然,他不會如此自適,更不會在聽聞眾多朝事後無半分意外之情,他嘴邊的那種笑意,彷彿是在無聲的訴說,這三年來天朝所發生的一切,皆在他的預期之下,即使他人不在中土,他們這些棋盤上的走卒,卻從不曾脫離臥桑那雙掌心的掌控。
至今他才明白,父皇為何在臥桑棄位後遲遲不擇出下任太子,或許在有意無意間,父皇仍是在等待著臥桑的回心轉意,期盼能有一天,臥桑會願意在眾皇弟將朝局打理好後,回心轉意再次返國安心地接下國祚。
雖然不願意承認,但他們這些兄弟也都心知肚明,父皇之所以不放棄臥桑,是因為在他們這八個留在中土的皇兄弟裡,再也找不出一個心智與城府皆如此酷似父皇的臥桑了,更何況臥桑自幼即被培育為天子之姿,加上又佐國多年,天朝的太子之位,除了他外,沒有第二人更加適任。
可是離國而去的臥桑卻從無改變心意的一天,使得無法等待的父皇,在極度失望下,才不得不另擇出在臥桑之外的太子人選。
或許從一開始,在父皇眼中,根本,就沒有其餘八名皇子的存在。
「老五?」臥桑在他面前彈指招他回神。
「為何你要回來?」雖然在太子之爭上臥桑已然失格,但誰能料到那張手諭裡寫的人名究竟是誰?臥桑挑在這時才回國,太可疑了。
「別對我存有太多戒心。」對於他的劍拔弩張,臥桑只是搖搖首,「我不是回來與你們爭奪皇位的,我只是奉旨回國,在我辦完父皇交代的事後,我會立即起程返回東瀛。」當年身為一人之下的太子時,他都對權位毫不留戀了,如今他又怎會在被貶為王之後改弦易轍?
律滔微瞇著眼,「父皇要你做什麼?」他都已被削為王了,父皇還能交代他什麼事?該不會,他與那張還未開封的聖諭有關?
「時候到了,你就會知道。」臥桑四兩撥千斤地避掉這個話題。「先不說這個,告訴我,老三和老八目前在哪?」
律滔警覺地盯著他求知的眼眸,同時不斷在腦海裡回想著,臥桑棄位之前,在眾皇弟之中,哪一個皇弟與臥桑特別交好。只是,無論他再怎麼想,在他的回憶裡,臥桑似乎都是孤單一人,獨自被束縛在太子之位上,沒有哪一個皇弟能夠走進他的世界裡。
為什麼他們兄弟裡孤單的人這麼多?鐵勒如此,朵湛也這般,現下,還加上個風淮……
「不想說,是因你還不能確定我支持哪一內?」自他的沉默中,臥桑不難理解他的心思。
律滔猛然甩開胸臆間那份不該有的憐惜之情,正色地抬首。
「沒錯。」他不會妄想因臥桑是東內人,就會支持他這個東內的代表。照現在的情勢來看,他若是臥桑的話,定會挑個勝面較大的皇弟。
「在我見到先皇留下來的聖諭前,我誰都不會支持。」臥桑無奈地攤攤兩掌,「這下滿意了吧?」
律滔先是在心中計較了一番後才啟口,「三哥目前已經帶兵北上,老八也已在東進之中。」
「看來我是趕上一場大戰了……」臥桑並不訝異。「老二呢?」老三和老八都已動兵了,照他的推算,鐵勒應當不會在這時閒著才是。
「父皇駕崩前,二哥就已奉旨前往北狄攻打北武國。」
臥桑的心房霎時漏跳了一拍,悚然而驚的他瞪大了眼眸,不由自主地捉緊律滔的肩頭。
「父皇要鐵勒……攻打北武國?」語帶抖顫的他小心翼翼地求證,臉龐上寫滿了不敢置信。
「是啊。」律滔滿腹的疑心立刻被他勾起,頻頻思索著他這麼緊張的緣故。
「戀姬呢?她現在人在哪裡?」他急切地再問。
律滔皺著眉,「大明宮。」好端端的,怎麼會突然提到小妹?
「鐵勒沒帶著她去?」大驚失色的臥桑倒抽口氣,簡直難以相信耳邊所聽見的話。
「沒有……」鐵勒返回北狄是為了履行皇命,帶著小妹去做什麼?
他沒帶著她去,他沒有……
他怎會沒有?佔有慾那麼強的鐵勒,怎麼可能不帶著戀姬?況且鐵勒也曾對他說過,無論發生什麼事也絕不會放開她。鐵勒從不是個容易死心的人,更不會輕易改變初衷,就算是父皇親自下令的也好,看在戀姬的份上,鐵勒他不會……
絲絲了悟忽地溜進臥桑的心底,許久後,他震愕地鬆開握著律滔肩頭的掌指。
該不會,鐵勒他……
「停車!」他慌急地轉身打開車輦旁的小門。
「大哥?」律滔連忙拉住車勢未停就想跳下去的他。
臥桑揮開他的手,一骨碌跳至雪地裡奔向騎著馬匹隨行的衛官,在衛官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停下馬時,他一手扯下馬背上的衛官,躍上馬後,韁繩使勁一扯將馬匹掉頭。
「你要去哪裡?」追出來的律滔在他身後大聲地喊。
「大明宮!」
站在雪地裡的律滔,怔怔地看著臥桑的身影消逝在飄飛的雪花間。自他懂事以來,他從不曾見過臥桑失去冷靜的模樣,也不曾見臥桑為誰這般心急過。
難道,這片天地下,也有在臥桑意料之外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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