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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樽幽月(三)

  

 
※※※
 
 
大年初一。
一大早,賀凌雲並沒有跟隨父親入宮,去大慶殿參加元旦大朝會。他稱病告了假,悄悄拾掇了弓箭,令小廝備馬,要往南御苑射箭去。
大朝會是各國使臣入宮賀歲的慶典,文武百官均應穿上朝服參加,屆時場面宏大、熱鬧非凡。但賀凌雲的心思卻沒放在這上面,他只關心著正月初三燕國使臣到南御苑射箭的活動。
燕國使臣擅射,每年的正月初三日,去皇宮南御苑射箭已成慣例,每次朝廷都會選擇外貌出眾、箭術精湛的武官伴射。由於燕國使臣身分高貴,通常伴射的武官事後都能升上個一官半職,所以本朝條件合適的武官子弟莫不趨之若鶩。
賀凌雲年前謀劃了很久,昨天總算得知自己有幸中選。他對自己的箭術一向自信,可依然決定要花兩天工夫練習──伴射得勝,京師百姓會聚在各個路口喝彩,觀者人山人海。如果他能贏過燕國使臣,不但光耀門楣,自己也能在朝中立下口碑,父親如果開春調任到邊防去,他請旨跟著去一定不成問題。
賀凌雲跨上馬,在清晨冰冷而充滿硫磺味的空氣裡輕咳一聲,駕了馬就要往皇宮南御苑去──他已經買通了那裡的內監,隨時都可以去實地練習。
就在他思緒萬千之際,背後忽然傳來一聲叫囂,令賀凌雲頓時頭皮發麻。
「賀凌雲──」公輸靈寶興高采烈地跑到賀凌雲馬前,頂著滿頭的炮仗屑,一看就知道剛玩了個通宵。
「妳是從哪兒冒出來的?!」賀凌雲怒極,回頭張望一下,看見寶兒正遠遠地銜著串糖葫蘆跑來。
公輸靈寶拽過賀凌雲手裡的韁繩,撒嬌地晃蕩著,「你一大早要往哪裡去?走親戚嗎?為什麼要背弓箭?」
賀凌雲冷笑一聲,拂開公輸靈寶的手,駕馬靈巧地越過她便走。公輸靈寶追在後面喊道:「我會射弩呀,帶我一起玩吧!」
賀凌雲回過身,對她的兒戲心態很是不悅,「公子我是去辦正事,玩什麼玩?!
語畢馬鞭一揚,便已飛騎絕塵而去。
公輸靈寶望著他的背影,不甘心地跺跺腳,纏著門口小廝問道:「他是去辦什麼正事嗎?」
「我家公子初三要做燕國使臣的伴射郎,這兩天要去南御苑練習呢。」小廝語帶驕傲地回答。
「在皇宮裡練哦……」公輸靈寶若有所思地喃喃道,連寶兒遞來的糖葫蘆,她都忽然覺得索然無味。
「凌雲要做伴射郎?」紫眠從元旦大朝會上回來,得知了消息高興地笑道,「他向來都是這麼認真呢。」
很會為自己打算的一個人,該認真的時候卯足了勁上,曉得自己每一步需要什麼,思慮又周全,令他自嘆弗如。
「他能贏嗎?」公輸靈寶有些懸心,「你幫他算一卦吧。」
「比箭也是博弈,不知道結果才有趣。」紫眠不答應她,只神祕地賣關子,吊著公輸靈寶的胃口,讓她渾身發癢直跳腳。
 
 
※※※
 
 
輸了!
賀凌雲離開南御苑賜宴,騎在馬上半天,還是回不過神來。燕國使臣使用的是弩,勁道、射程、準頭,都比他要強。他還記得使臣那雙鷂子一樣的眼睛,滿是戲謔譏嘲,彷彿看破了他這二日的拚命努力,讓他心頭火辣辣的只覺得羞恥。
在宴會上他食不知味,同僚敬他酒,誇他射得好,在他聽來都是幸災樂禍的諷刺──他哪裡射得好了,即使自己亦是箭箭中的,但想著那弩箭無堅不摧一樣凌厲的氣勢,他就知道自己輸了。
他無法落荒而逃,必須坐在父親身邊,強顏歡笑。
該死的,自尊心就這樣受挫,他如何嚥得下這口氣。弩箭、弩箭……賀凌雲恍恍惚惚,傻傻盯住前方御賜的銀鞍馬,馬背上還馱著些金銀器物,被志得意滿的小廝牽著,在路人豔羨的目光中趾高氣揚的往賀府去。
賀凌雲卻只覺得丟臉。
公輸靈寶在人群中亂竄,她撥開眾人,在御道朱漆杈子外的御廊下翹首顧盼。順著御道她看見賀凌雲遠遠地駕馬而來,不同於前日的神采飛揚,他頹唐沮喪的神色令她意外。
「比箭輸了嗎?」她噘噘小嘴,也有些氣餒。
「這位賀公子已經很了不起啦。」一旁有個大叔與她搭話,「我有親戚在南御苑供職,年前就聽說啦。今年燕國新換了主子,新燕王脾氣暴躁,可了不得,據說為了順利遷都,乾脆就下令將舊京夷為平地。如今這燕國可格外得罪不得,為了討使臣歡心,伴射郎的弓箭早被動了手腳,那使臣又是用弩。聽說伴射郎還能箭箭中的,已經給我們長臉了。」
「我最討厭耍詐了!」公輸靈寶一雙眉毛擰得死緊。不成,她一定要去安慰他。
賀凌雲放馬緩行,寒著臉不去看路邊喧鬧的人群,他仍舊在惦記著燕國使臣的弩箭──那力道彷彿無堅不摧,令他膽寒,不禁想像著被那樣的箭射穿胸膛,自己會有怎樣的感覺。
沙場九死一生,他被護在父親的羽翼下,哪裡見識過什麼……父親,他的父親,當年是如何浴血奮戰打下這片家業,他要繼承父親,該有怎樣的覺悟?
萬千思緒又被打斷──打前方忽然冒出來一個人影,鏘的一聲鳴了一下鐃鈸。賀凌雲被驚得渾身一激靈,抬眼望去,竟又是公輸靈寶。
「怎麼又是妳!」賀凌雲終於醒過神來,氣不可遏。
「為你慶功呀!」公輸靈寶笑得燦爛,雙手又將鐃鈸鳴響,「鏘鏘鏘,賀凌雲;鏘鏘鏘,了不起……」
賀凌雲終於知道人是可以被氣死的,他的手顫抖起來,握緊了馬鞭舉到眼前,卻強迫自己鬆手──不成,他現在還穿著官袍,不可以殺人。
「閉嘴!滾開──」他咬著牙,面色鐵青地撥轉馬頭就要走。
「賀凌雲,人家是要安慰你嘛,你又沒輸,」公輸靈寶又敲了一下鐃鈸,以正視聽的樣子,「你的弓箭怎麼可能比得過弩箭?」
「那也是輸了!輸給弩箭──」賀凌雲將馬鞭砸在地上,衝公輸靈寶發洩一腔憤懣,「那種弩箭我見都沒見過,強大得彷彿無堅不摧,我眼睜睜看著靶子被它射得粉碎,連手都在發軟──如果去北方要面對那樣的武器,我──」
將一直憋在胸臆間的痛苦嘶喊出來,最後脫口而出的話連賀凌雲自己都驚呆了,他只當自己膽寒,卻沒想到自己會膽怯──他怕了,身為一個武將,開始計較生死,開始計較生死背後一些莫名的東西。
與剿滅山賊時不同,同樣面對驚人的武器,當時他的心情除了吃驚,就是想著怎樣用計破敵──在自己的國家,最多是拚掉自己一條命。可兩國對壘呢?
他不敢去細想,邊防對面湧來無數敵人,磅礴好似黑壓壓的潮水,帶著強大的武器攻城掠地,鐵蹄踏過自己的場景──不單單是死亡,似乎還有更巨大的壓力逼得他喘不過氣來。讓他開始計較生死,開始計較生死背後一些莫名的東西……
賀凌雲雙目圓睜,過了好半晌才發現公輸靈寶站在自己面前,正縮著脖子,被他嚇得臉發白。該死!他竟然衝著一個女人發洩自己的懦弱,真是奇恥大辱!
賀凌雲顧不上拾起馬鞭,扯了韁繩夾馬就走,狼狽地逃開,將公輸靈寶遠遠丟在身後。
「賀凌雲,靈寶給你做弩,」公輸靈寶望著他倉皇逃離的背影,追了幾步,拉長聲音大喊著,「賀凌雲,靈寶給你做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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