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燒盡的冥紙滿天飛舞,從城東飄到城西,京頭飛到京尾,隨處可見。
京畿近郊的幽僻小徑上,嬌小纖秀的身影漫無目的的踱步,一隻皓手頻頻自灰色短袂中探高,一舉抓下數張完好無缺的冥紙,胡亂塞進斜掛在身側的布包,見一張抓一張,勻淨白皙的臉蛋,眉眼彎彎,哼笑從容。
「天皇皇,地皇皇,觀請祖本二師降壇場,天紅紅,地紅紅,觀請祖本二師親降靈,太陽與太陰,二象照乾坤,包羅榮萬象,神煞上天庭。」
容貌可人的小道姑嘴裡反覆誦唸還不太熟練的咒語,一路唸來像是在玩順口溜,由快到慢,再由慢到快,不亦樂乎。
倏地,她皺起眉頭,左右顧盼,遍尋不著寸步不離的小助手,沒好氣的大喊:「當歸!」
沒多久,一隻白蹄黑狗嘴裡叼著一顆肉包闖過雨霧朦朧的街道,繞了個圈兒,穩直的往妙齡少女的裙襬邊磨蹭。
辛芙兒雙眼微瞇,蹲下身子,不悅的責備,「正事不做,盡會去幹些偷雞摸狗的事,我餓著你了嗎?」想也知道,牠嘴裡的肉包十成十是偷來的。
當歸邊啃肉包邊低鳴,奇異的是,有高有低的音調竟然像極了人聲抱怨。
辛芙兒獻寶似的,同夥伴說道:「瞧,今兒個不知是哪家倒楣鬼在辦喪事,準是負責燒冥錢的人打瞌睡,偷懶了,讓我平白撈了這麼多冥錢……」
驀地,東南方向竄升螢綠天火,妖氛詭譎,那火光一會兒紅,一會兒綠,靡靡風嘯之中,格外引人寒慄。
她原本搔弄當歸,瞎鬧胡玩,猝然一震,仰高螓首,劇烈的青火映上眼瞳,驚覺其中必有古怪,逕自嘀咕,「糟,幾天前才鬥了一個老黑茅,連桃木都還沒削呢!」
當歸蹭撞著濕潤的鼻心,直頂嫋秀腰腹,催促主子兼夥伴別再蘑菇、推託。
辛芙兒噘了噘嘴,輕哼,「我知道,又沒說不去,你瞎操什麼心?累的還不是我……」
叨叨絮絮之際,滿心不情願的嬌影已經邁開步伐,一路朝衍生天文異象的源頭處尋去。
她躡手躡腳的穿過狹仄巷弄,來到某處廢墟,濃密的嗆煙撲面襲來,當即屏氣凝神,示意四條腿較方便的跟班當前鋒,探探情況。
豈料,狗膽不大的當歸哀鳴一聲,竟瑟縮在後頭,擺明不幹。
辛芙兒瞪牠一眼,低聲斥道:「當歸!是你要我來的!」
當歸肥敦敦的脖子縮了縮,給了她一記眼神,彷彿在說:這本來就是妳的職責啊!關我啥事?
轟,火光幻變。
只顧埋怨的辛芙兒放眼望去,廢墟內斷垣殘壁的園子池乾石裂,顯然曾經是富貴人家飲酒作樂的八翼紅亭裡設了一道黑壇,光是這麼輕輕一瞄,她就能肯定今晚又是個災難逢厄的難熬夜。
亭內,身披墨色道袍的道士高舉桃木劍,不知在揮舞些什麼,步伐亂中有序,在壇前來回踱步畫陣,口中誦唸一堆咒語。
努力的回想咒語的用意,暗中窺伺的辛芙兒陡然大驚,無聲的捶打掌心。
糟啊!這個老黑茅竟然在施最陰、最毒的滅咒!
打了個寒顫之後,她不疾不徐的將手探入布包,摸索半晌,掏出一張符紙,貼在胸前,習慣性的喃喃自語,「呼,有貼有保佑,老爹,瞧眼前這個老黑茅似乎挺有本事的,你地下有靈,可要幫幫我。」
水汪汪的眼眸倏地一斂,提氣直衝丹田,她抓出一疊冥錢,往天際胡撒亂拋,轟天巨響震住了仍在施法的老道士。
原本以為是誤闖廢墟的閒雜人等,轉頭一望,竟是同門,而且還是一位嬌小靈秀的妙齡少女,白髮道士怒瞪著不知從何而來的小道姑。
「哪裡來的無知小道姑,憑妳也想阻止我祭壇?」
「臭黑茅,你施這種惡毒至極的咒,難道不怕日後惡咒反噬己身嗎?」
聽見她鄙夷的稱呼,道士仰天冷笑,「原來妳是白茅道術?自我開始修行以來,還真沒碰過一個白茅道。小道姑,瞧妳歲數尚小,道行肯定還淺,竟然敢來阻撓我行壇,存心找死不成?」
「老黑茅,你照子最好放亮點,姑娘我就是專門來收你這種心念不正的黑茅道士!」身穿白麻色道袍的辛芙兒舉劍踢腿,凌空一躍,揮舞桃木劍刺翻祭壇,砸爛了香燭樽杯,毀掉行進一半的祭典。
道士登時勃然大怒,朝天空高拋一疊黃紙,桃木劍沾染些許紅硃砂,在紙上刻畫出數個鮮紅的人形印記,準備反制砸壇的小道姑。
辛芙兒正沾沾自喜,破了老黑茅的壇,赫然聽見同伴當歸發出一聲哀鳴,她心神收定,反身一瞅,神色大變。
來自四面八方,數以萬計的陰毒小鬼竟如百萬大軍變幻莫測的朝她攻來。
「可惡的老黑茅!」暗咒幾聲,她一路退出亭外,無意間踩滅了本就奄奄一息的殘燭。
「哼,從來沒有人能逃得出我的百鬼陣,敢壞我大事,就要有膽承擔,魯莽的小道姑啊,妳今晚可要命留此陣。」遠處傳來道士自負的大笑。
好你個王八羔子!
「中元剛過不久,一堆孤魂野鬼無處可去,原來都讓你收了當打手,看來我今晚是別想睡了。」辛芙兒抹掉額頭幾顆冷汗,告訴自己千萬得沉住氣。
匆亂翻找一陣,冥紙猛撒,桃木劍飛天一畫,對方請來的是死相奇慘、死無葬身之地的陰辣百鬼,那麼能壓陣的就只有修為更高一層的百神。
「上請五方五帝斬鬼大將軍降下,收攝伏屍刑殺之鬼,次收門戶井灶之鬼,次收五虛六耗凶吹惡逆之鬼,次收蠱毒野道之鬼,次收山精崖石百魅之鬼……」
辛芙兒輕盈乾淨的嗓音如樂音,施喊的卻是得紮紮實實修習數年方能練就的請神咒。
雲煙蒼緲,無可計數的陰神自天而降,或掌權杖,或持天刀神劍,正氣沛然,有的小鬼當場嚇得驚駭逃竄,不過眨眼間,百鬼陣幾乎潰不成軍。
白髮道士倏地愣住,不敢置信一個年紀輕輕的小道姑竟然已掌握了請神的本領,雖說來的並非天兵神將,而是一般生前留有功德,死後受封代掌天職的陰神,但是如今能有請神功力的茅山術士寥寥無幾,更遑論一個小道姑,莫非……
百神戰百鬼,情景駭目,不過在一般肉眼凡人看來,不過是兩團濃霧交互糾纏,朦朧似雨。
道士躍步移目,在一片混亂之中,尋找小道姑的蹤影,半是猜疑,半是肯定。
倘若真讓他遇上那名傳說中天授聖職,要掃除所有茅山黑術的白茅道傳人,那可是萬萬大意不得。
驟然失了行跡的嬌小身影其實哪兒也沒去,鑽進亭內,心疼的撿拾起沒染上硃砂的乾淨冥紙,邊撿邊碎碎唸,「天天買冥紙,人家還當我天天死了爹、歿了娘哩!嘖嘖嘖,省著用,省著用。」
「吱……」
辛芙兒先是聽到不尋常的聲音,接著赫然對上一雙黑得精粹的圓眸,凝神定睛再瞧得詳實點,原來是一隻綁在垮壇底下的毛茸茸小狸貓,正神色哀傷的瞅著她。
牠那雙無辜的大眼水汪汪的,無聲的懇求她幫牠鬆綁,不時發出沉沉嗚鳴,牽引她向來就極為柔軟的惻隱之心。
不過是隻狸貓罷了,瞧,多可憐啊!多可愛啊!救牠、救牠……她的良心幻化為一尊小人偶,在腦海敲鑼打鼓,頻頻鼓吹。
可是,不行哪!老爹在世時曾經說過,惡道士可以亂收,「東西」不能亂亂救。
「吱……」
淡淡一聲哀鳴,彈指之間輕鬆擊破了辛芙兒萌生的退縮之意。
管他的,不過就是一隻小畜生,還能怎麼著?
抓著冥紙的柔荑轉向扒扯麻繩,毛色黑亮的小狸貓順勢扭動柔軟的身軀,眨眼之間便從逐漸鬆放的繩縫順利逃脫。
不料,上一刻還乖得像隻家中寵物的狸貓突然反口一咬,白嫩的掌心烙下牙印,她當下嚐到好心沒好報的後果。
「嘿,沒天良的小狸貓,幹嘛咬我?」辛芙兒痛得直朝掌心吹氣。
成功逃出生天的小狸貓一反剛才的可憐相,高傲的翹起絨毛長尾,尾端夾雜幾撮灰白,光澤滑順的絨毛甩過來甩過去,好不悠哉。
「莫怪乎老爹老喳呼著不能亂救,老黑茅養的怪狸貓一樣都是邪裡怪氣……」她頓住,朝小狸貓一瞪,似乎察覺了怪異之處。
搖尾搔姿的小狸貓矜傲非凡,非是一般生禽,不僅神態表情幾可擬繪人性,隱隱約約還能感受到一股奇異的充沛能量自牠的體內不斷躍升。
「喔,我懂了。」甩了甩掌心,她頓悟,「你這隻不識好歹的小狸貓準是偷吃了老黑茅煉製的丹藥,才會被綁在壇上獻祭,根本就不是普通的狸貓,而是一隻狡猾又愛裝可憐的狸妖……罷了,算我今晚倒楣……」
小狸貓靈巧的蹲坐,靜靜凝望辛芙兒拾掇冥紙的舉止,不時張嘴打呵欠,似乎對她的自怨自艾感到無趣極了。
驀地,骨碌碌的黑眼珠微瞇,動物的本能促使四肢蹬起,焦躁不安的在原地兜圈圈,繞得她眼睛都快花了。
「我說小狸妖啊……」
「誰准許妳碰那隻畜生?!」
熟悉的桃木劍凌風一刺,能鈍能利的劍鋒橫在皎白的纖頸前,辛芙兒的咽喉滾動數下,嚥了幾口唾沫,手腳麻利,仰身撤退,躲開劍鋒,喘氣拍胸。
「呼……嚇死我了,我可不想這麼早就下地府跟我老爹團圓。」
忽覺一陣癢意席捲,她垂眸梭巡,小狸貓竟一派親熱的挨在腿邊,活像是剛認了新主子,向她大獻殷勤。
「呿呿……」辛芙兒稍嫌粗魯的抬起腳,挪開小狸貓,都沒閒工夫跟老黑茅鬥了,她哪來的閒工夫招收新跟班?
白髮道士的雙手拱成鷹爪狀,欲擒拿她腳邊的狸貓,卻在臨危一刻被踢偏,有人佛心大發,搶先抱起軟呼呼的狸貓。
道士一見狸貓落入小道姑的手中,莫名的情緒大亂,索性舉劍亂刺。
「放下牠!」
「哼,我偏不。」辛芙兒嬌俏的抬起下巴,經老黑茅這麼一吼,才想扔開狸貓的手又摟得更緊。輸人不輸陣,雖然她看不慣小狸貓的跩樣,但是怎麼說都不能讓老黑茅稱心如意。
靈機一動,她乾脆扯開前襟,將黑瞳圓瞠的狸貓俐落的塞進襟內。她若真火大,也是不顧三七二十一的,反正不過是隻畜生,就不信牠能怎樣想入非非。
她撓了撓臉頰,揉了揉鼻尖,故意雙臂環胸,擠高香懷中的小狸貓,讓臭道士乾瞪眼,看得見,抓不著。
「老黑茅,瞧你的道行頗高,肯定幹過不少傷天害理的事吧?今日我就請咱們開山始祖來制制你!」她的手指夾住一張黃紙,粉唇唸咒,「急急如律令,敕請太上老君顯靈!」
道士的面色倏地下沉,「妳竟然敢……」
「沒錯,就請師祖出來辦你,看你這個老黑茅還能囂張到幾時?!」她煞有介事的笑說,遂行唸咒,「五雷三千將,雷霆八萬兵,大火燒世界,邪鬼化灰塵,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哼,看來妳的道行還不算淺。」道士嗤哼一聲,當機立斷,收劍停戰,冷冷的瞪著她懷裡的毛茸茸狸貓,殺氣騰騰的警告,「孽畜,來日方長,勸你最好安分點,別亂來。」
「亂來的是你吧?臭黑茅。」辛芙兒輕蔑的咕噥。
「我勸妳最好別輕易的放走那隻孽畜,否則後果自理。」
「怎麼?還來啊?要不要我再請一次師祖……」
道士怒不可遏的後退數步,眼看百鬼陣已是節節敗退,不過是乾耗罷了,於是左右揮袍,剩餘的小鬼逐漸縮成一道光束,半晌,又成了漫天飛舞的人形符紙。
辛芙兒吮指吹聲口哨,招來大獲全勝的陰神,「嘿,這裡,這裡,老黑茅還沒收哩!」
道士吹鬍子瞪眼,眼見數以萬計的陰神駕霧挪形逐漸靠攏,萬不得已之下,只好棄壇而逃,臨逃之際,不忘惡狠狠的瞪了她和她胸懷裡的小狸貓一眼。
狸貓好整以暇的回睨,黑眸閃耀著得意的光芒。
待道士一走,辛芙兒拱手朝天際一拜,掏出大把的冥錢,撒在殘敗的道壇之上,點亮火柴,燒個精光,收受完賄錢……不,工錢才是,陰神在絢爛火光之中,化作點點光束,逐一散逸。
轉瞬,夜空歸於平靜,又見陰雨濛濛。
小狸貓忽然縱身一躍,溜出馨香懷抱,定定的睞著嬌俏少女仰天拜地,準備後續收尾工作,骨碌碌的黑眼睛在漆黑的夜裡亮燦燦的睜著。
僻冷不見人煙的荒涼小徑上,一行喪家浩浩蕩蕩的舉行收魂儀式,綁在長竿上的白綢絲順風飄揚,行過剛歷經一場神鬼大戰的廢墟曠野,更添幾分陰森。
小狸貓飛快的覷了行伍中央以上等木材闢成的棺木一眼,雨霧遮掩下,黑絨小巧的獸影驟然消失在出喪隊伍之中。
辛芙兒氣喘吁吁的舒開纖臂,累得直接癱在地上,傻傻的仰望星稀無月的夜空。
折騰了一個晚上,弄得她筋骨痠疼,這種日子真不是人過的。
唉,無奈啊無奈,誰讓她是白茅道寥寥無幾的傳人,生來就被沒天良的老爹訓練來整治那些走火入魔的黑茅術士,可憐啊她,重振茅山道門的重責大任竟然落在她一介女流身上。
雨絲濛濛,淋濕了發怔的秀顏,當歸伸出犬蹄,毫不客氣的踩上主子的芙頰,提醒她雨勢漸大,該打道回府了。
她壓根兒沒察覺,煞費苦心救下的小狸貓很沒良心的溜了。
嘆了又嘆,她翻身摟住當歸,取暖半晌,眼看那震耳欲聾的哭喪隊伍行過,揉了揉貪狼肚皮,突然有感而發。
「生死難料,有生必有死……怎麼這些凡人這麼看不透呢?要是死了又能復生,那天下豈不是要大亂了?」
辛芙兒緩緩的起身,繼續拾撿冥紙。
當歸蜷縮成球狀,慵懶的趴著,沒興趣回應她的胡言亂語。
夜,陰深得沉悶,喪家的哭聲淒厲,像一首輓歌,哀怨寒心。
濃霧不散,凝聚了足夠的水氣,繼續前後包抄。在行經一處獨木斷橋時,排場鋪張的喪家隊伍悚然傳來轟天尖號,駭人聽聞。
只可惜早已累癱了的小道姑不耐雨點漸落漸大,淋得一身濕濘,搖頭晃腦的循著來路背道而馳,遠遠的將尖叫聲甩在腦後,不予置理。
★★★
簡陋茅屋,斷斷續續傳來慘絕人寰……啊,不,應當說是說比唱還動聽的苦苦哀求聲。
「仙姑啊!妳要救救我家少爺……」
兩根纖指對空畫圓一揮,極其無奈的糾正跪地懇求的某家丁,「欸,別亂喊,我只是人間一介小小道姑,無德無能,搆不上仙字。」
足足賴上兩個時辰的家丁說什麼也不肯走,換個姿勢,繼續叩頭請託,「求求妳了,辛姑娘,我家少爺不知被什麼妖魔鬼怪纏上了,自從死了一遍之後……」
「哎呀!死了不就得了,幹嘛還要來我這裡哭爹喊娘?」辛芙兒擱下溫茶,笑得古靈精怪又可愛,說出口的話可要比五月黃梅還要酸。
她雙手一攤,言盡無奈。
「呸呸呸,我家少爺還沒死呢!」家丁啐了幾口,急忙又說:「是上回某位庸醫亂下藥,又把錯脈,剛巧少爺氣息薄弱,意識不清,暈睡了數月,大夥才會誤以為少爺歿了。」
「聽起來你家少爺應當是長年臥床的藥罐子。」她沉吟,鐵是前世冤親債主眾多,今世才要受盡病痛磨難來償贖。
「唉,我家少爺是命好福薄。」
「是命賤吧!」辛芙兒嘀咕,陡然疑心大發,「你府上是哪裡?」
「辜府。」家丁極度誇揚的口吻聽起來真是刺耳。
「辜?」她瞇了瞇澄眸,捧在半空中的茶杯沒喝半口,又擱回原位。「敢情你府上大人該不會就是那個喪盡天良、泯滅人性的安穗公?」
家丁自知理虧,微微頷首,「安穗公是我家大人。」
辛芙兒兩眼一翻,露出沒轍的表情,嗑牙發閒的情致都被破壞了。
話說這位安穗公,不僅是百年難得一見的貪官汙吏,舉凡傷天害理之事,能幹多少便幹多少,民脂民膏,能刮多少便刮多少,絕不容有半點寬貸,橫行以京師為中心,往外擴散方圓五千里一帶的各大城鎮。
表面上看起來很風光,這位死後鐵定能榮任歷來最惡之官的辜大人卻是一脈單傳,偏偏這唯一的子嗣自小體弱,成天與床榻不分,準是生下來幫他那下盡十九層地獄都還嫌不夠的賊爹贖罪的。
「沒死倒好啦!還不快回去給你家少爺煎藥燉補品,幹嘛來我這兒閒晃?」
「道姑有所不知,自從辜少爺遭逢那次被誤認已死,裝棺差點下葬的風波之後,整個人性情大變,不知怎地,長年茹素的他胃口大開,現在是餐餐無肉不歡,無酒不樂,簡直要把大夥嚇死。」
辛芙兒哼笑,「還挺懂享受的……這就是啦!鐵定是地府走過一遭,才知人生苦短,不如尋歡作樂,好好的過日子,聽起來沒什麼大不了的,你回去熬湯藥侍奉。」
「道姑,妳行行好,來辜府走一遭吧!」家丁又是央求又是叩頭。
被纏煩了,她隨手一揮,「知道啦!今晚三更,我管你是要用騙的,用打的,用扛的,下迷藥,下降頭,還是要釘在棺材裡,把你家少爺帶來就是了。」
「謝謝道姑,我這就回去張羅。」叩頭謝恩之後,家丁狂奔離去。
終於落得清閒,辛芙兒按照慣例,上爐灶查看丹藥煉製的情形,鄰隔灶上已炊好滿竹籠的鮮筍肉包,趁燙手之前,整籠平擺在地上。
不一會兒,當歸火速奔至,吃得唏哩呼嚕。
眼下這般悠哉無為的日子,她最愛了。
瞄了眼窗櫺外忽然降至的融融夜色,辛芙兒拉下素簪,披散墨色長髮,提筆點硃砂,在三根白燭上寫下咒術,再逐一點燃。
古怪的是,燒亮的火光竟是青焰,朦朧的燭焰之中,緩緩出現了半身白影,滿臉鬍鬚的粗漢逕自往座上一蹬,惡狠狠的瞪著她。
「辛芙兒,妳真沒用!」鬍鬚老頭劈頭就罵,「前幾天碰上的那個老黑茅,可是惡名昭彰啊!妳收拾門戶是怎麼幹的?怎麼能讓他逃了?」
辛芙兒橫豎黛眉,火大得很,「那老黑茅邪門得很,我沒被他整死就不錯啦!要不是我靈機一動,抬出太上老君,你女兒我恐怕現在魂魄早下了地府陪你站哨。」
「呸,我辛道人的女兒哪可能如此沒用,準是妳發懶,不願跟他鬥!妳老爹我哪是站哨?我是生前有功有德,死後才能在地府撈了個鬼差的名分來威風。」
「是啊!你可威風了,天天在地府喝孟婆湯當解悶,卻把重振茅山的苦差事留給我,害得我日日與冥錢符咒為伍,三不五時就要去趕鬼殺妖,你算哪門子的爹啊!」
對於這段耳熟能詳的牢騷,辛殊早已見怪不怪,笑道:「我瞧妳是越來越有乃父之風,被妳收拾掉的老黑茅繁不勝數,抱怨歸抱怨,還不是一副越來越上手的樣子,簡直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辛芙兒受夠了這些迷湯,毫無喜意,了無新意。「老爹,廢話就別說了,我等會兒還有事要辦……」
「我來也不是要說廢話。」辛殊陡然打了個岔,「酸酸,昨兒個牛頭馬面被閻羅王訓了一頓,說是數天之前的中元有異變。」
「什麼異變?該不會又是那些老黑茅在搞鬼?」她百無聊賴的鼓起腮幫子,吹動劉海,不怎麼感興趣。
「極有可能。中元那日,地府不管事,有人乘機捉了孤魂野鬼充當小廝,還有一些妖魔鬼怪趁勢搗亂,更糟的是,判官還搞丟了生死簿……」
「怎麼聽起來地府養的盡是些酒囊飯袋?」辛芙兒冷笑連連。
「別貧嘴。」辛殊橫了女兒一眼,「中元過後,人間必有諸多亂象,那些心術偏頗的老黑茅絕對不會放過這個大好機會,肯定要參上一腳,妳最好……」他突然噤了聲息,寒著一張臉,瞪著家門,想來應該是來者不善。
心神不寧,有一下、沒一下隨口敷衍的辛芙兒狐疑的看了老爹一眼,然後欲上前開門。
「別開。」辛殊出聲制止。
「不過是個等死的公子哥兒,怕什麼?」她完全不當一回事。這個時辰除了辜家大少,她沒約別的貴客。
「酸酸!」他本欲再警告,無奈她用力一吹,白燭滅了兩盞,他的形體霎時退成一片霧白,返回地府之前,他把握時間低聲咆哮,「我話還沒說完呢!妳是不是救了什麼怪東西?可惡啊妳,壓根兒就把妳老子的話當放屁,是不是?」
辛芙兒雙肩一聳,心虛的移開目光。
哎呀!還真讓老爹猜中。為了避免因一時的心軟而被唸到滿頭腫包,她趕緊又吹熄了最後一盞白燭,將老爹送回地府。
抽掉木閂,她推開房門,沒料到那家丁還真把辜大少騙來了,冷不防的伸出一隻纖纖素手,將門外鵠候多時的身影蠻橫的拽進屋內,一鼓作氣的掏出懷中的黃符,朝對方的額頭一貼。
枯等半天,沒哀也沒號,好端端的任由她壓在灶瓦上。
怪怪,不是說撞邪著魔嗎?怎麼會貼了符還沒反應呢?
這下辛芙兒總算肯睜大雙眼,好好的端詳被壓在下方的這位「人」兄。
既然伏妖符失效,可見來者不是什麼妖魔化成的,不過是尊凡人肉軀罷了,張眼瞧瞧也是無妨。
他的眼眸很黑、很深,像一泓幽澤,眉宇之間有幾分靈氣,鼻梁剛毅挺立,唇嘛,好像噙著一抹笑,膚色則是稍嫌蒼白,顯得病弱,容貌堪稱一絕……
「妳瞧我,好看嗎?」男子含笑輕問。
露骨輕佻的言語從一位散發出書香氣息的男子口中說出來,還真不是普通的……邪門。
辛芙兒挑了挑秀眉,「你是辜府少爺?」
「正是。」他咧嘴一笑,當真是風神俊秀得教人目眩。「我還是頭一遭見識到如此惹人憐愛的小道姑。妹子,妳的模樣還真俏……」
她因為他過度誇揚的口吻而滿身疙瘩,抽回手,直覺想退開,反讓他逮著機會,反客為主,軒邈拔軀側身一翻,立刻便將嬌小馨香的身軀俯壓箝持,局勢驟變。
「當……」想搬救兵的粉唇被大掌掩覆,辛芙兒驚愕萬分,對方像是早已看穿她會出此下策,真不是普通的邪門。
「噓……」男子的薄唇湊近她,灼熱的氣息噴灑在她惱怒的臉龐上。
俊美無儔的臉譜近在眼前,像是自願要讓她看得真切仔細些。相對的,他也用深邃的黑眸梭巡她秀麗的眉目。
放肆貪婪的目光異常灼熱,像是恨不得一口把她吞了,直瞧得她從骨髓涼至每一吋血肉。
壞了……她惹鬼惹妖惹魔都在行,就是不惹人,幾時和這辜大少結冤?
「乖,我只想同妳說話,別把閒雜人等吵醒了,嗯?」
直等到她無奈的眨動眼睫,暫且同意後,摀得她快要喘不過氣的大掌總算肯挪移開來。
辛芙兒聚精會神,再一次端詳傳聞中的病大少。怪了,瞧來挺帶勁兒的,分明就和家丁形容的模樣相差甚遠……她的秀眉越皺越緊。
辜大少慵懶的挑起眉頭,一派愜意,任由她檢視。
「不是被鬼附身,也沒被下咒……」她都快看成鬥雞眼,還是瞧不出半點端倪。
「看仔細了,我這張臉、這副軀體、這雙手、這雙腳……從裡到外的每一處都留神的瞧個仔細。」說話的同時,他冷不防又傾近她,舉手投足間,散發出富貴人家特有的薰香。
辛芙兒聞慣硃砂的鼻子立時不爭氣的猛打噴嚏,揉了揉鼻端,皺起俏臉,暗自嘀咕,「看起來一肚子壞水,該不會是被淫鬼纏身吧?」
辜大少猝不及防的扣住她的螓首,踰矩的揉搓水嫩肌膚,態度十分曖昧。
她難以招架,頻頻打寒顫,又窘又惱,「放手!」
「這難能可貴的機會,教我怎麼放得了手?」文弱翩翩的他笑容特熾,指尖來回刮搔她一邊的臉頰。「瞧妳,好好的芬芳年華全浪費在畫符煉丹……嘖嘖,多可惜呀!」
辛芙兒咬牙切齒,「你誰呀你!幹嘛管到我頭上?還不快點放開你的淫手!」
溫雅出眾的辜大少大笑,「這不是管,是叫做關心。我是可惜了眼下這位如花似玉的俏妹子……」
「誰是你妹子來著?!非親非故,別亂喊!」
她什麼樣的妖魔鬼怪沒見過,就是沒碰過這般難纏的「人」,何況對方似乎還對她熟悉得很,無論是眼神抑或舉止,都親暱得緊,可是她將腦袋瓜左翻右攪,就是不記得這號人物。
玉面男子五指撐張,把玩起掄成粉拳的軟嫩柔荑,嘻嘻哈哈的笑道:「我這條命是妳救的,於情於理,都應該拿點什麼來償還,否則我良心不安,日子難過。」
「你是哪裡來的瘋子?」辛芙兒一頭霧水,頭昏腦脹。「我幾時救過你了?打從我老爹葛屁的那天起,我就沒救過半隻妖、半隻鬼,更別提人了,你要報恩,也得報對人。」
「是啊!我的恩人是妳,千真萬確。」辜大少晶亮的瞳眸對映著素白秀婉的臉蛋,專注凝神,兩簇幽微的光芒在眸裡勃發。
「你……」唔,好熟悉的眼神,卻記不得是在哪兒見過,辛芙兒偏首,納悶不已。
「我還以為這輩子都不能有這機會了,被那裘老頭拴了二十多年,違背我的初衷替他幹了大大小小的髒事……」他的臉色劇烈一沉,口吻也變得陰戾。
「裘老頭?」她越聽越疑惑。
「……是妳救了我,給了我重生的機緣,天時地利人和全因妳的出現而造就了我的生機,酸酸,我這條命等同是妳給的。」
辛芙兒心頭一凜,還以為是自己一時幻聽,「你……你喊我什麼?」
自從老爹死後,就沒人知道她的小名,除非這人會通靈,否則怎麼可能……
辜大少咧嘴一笑,「酸酸,我這輩子是跟定妳了,妳就認命吧!」
她瞪大眼,面前嘻皮笑臉,沒半根正經骨頭的辜大少,既不是卡到陰,也沒被妖魔鬼怪附身,神智清晰,說話有條不紊,除去神態邪門了點,說話淫靡了些,笑容浪蕩過了頭之外,從頭到腳都正常得很……
「酸酸,妳倒是說句話啊!妳平時的伶牙俐齒都上哪兒去了?」
「說清楚,你到底是何方神聖?」
「我是黑山老妖……」他嘻嘻哈哈,「我也很想這樣向妳介紹自己,只可惜我不過是個人,有血有肉,會生老病死的凡人。唉,該不會妳平日抓妖殺魔慣了,普通凡人入不了妳的眼吧?」
「你……」辛芙兒怒氣沖天,被他欺壓在下還不夠,竟然還得聽他胡言亂語。
通常胡言亂語的人應當是她才對,嘿,居然角色顛倒了。
「先放開我,有話慢慢說。」她鼓起腮幫子,大口吞氣。
瞧見她的貝齒一咬一合,要是再不鬆手,恐怕好端端的整齊齒列就要磨合成一團粉塵,辜大少總算稍稍收斂,卻是斤斤計較,僅鬆開一掌,還她單臂自由。
辛芙兒惱怒的掃視心機狡詐的卑劣小人,甩了甩痠痛的肘臂,忿忿喊道:「既然你不是鬼,也不是妖,那就報上名號。」
他摸著下頷,眉梢高揚,好生玩味起這個問題,「要說名號嘛,好像還真沒有,不過現在我有了一個名字,雖然差強人意,但多少也湊合著用。」
「什麼亂七八糟的……報出來就對了。」秀麗的臉蛋緊皺,從頭到尾聽不懂半句。
「辜靈譽。」
「辜靈譽?」辛芙兒柳眉一蹙,確定他是安穗公捧成心肝寶貝的辜家公子無誤,可是這和傳聞中鎮日與床榻纏綿難分的病弱模樣實在相差太遠了吧!
眼前的男子模樣俊俏,一雙劍眉如墨,高鼻深目,頭披一瀑比女子還要撩目的青絲……當然,不能忽略他眉眼之間流動的邪魅,瞧他嘴角上揚的弧度,便知暗藏一肚子壞水。
「酸酸,妳瞧我好看嗎?」再一次,辜靈譽問得臉不紅、氣不喘,將臉埋入她的髮內,深深吸了一口氣,「全是桃木味……」
辛芙兒感覺窘困,下意識的開口,「誰讓你聞了?!給我滾遠點。」
「唉,妳一定要這麼生疏嗎?我們都什麼關係了……」
「什麼關係?」她瞠大瞳眸,爆出一聲大吼。
「我說了,我這條命是妳給的,妳說,這是什麼樣的關係?」
「我幾時救……」她恍然憶起燭滅之前老爹的那一吼,霎時細白的肌膚顫泛起細微可見的雞皮疙瘩。
莫非是那天她不知哪根筋錯亂,大發慈悲所救的……
眼角斜斜一睞,辜靈譽那雙黝黑的眼珠蘊含著難以言喻的熟悉感。
「酸酸,妳猜著了嗎?」
熟悉的眼神、突兀的言語、若有似無的曖昧……辛芙兒的神情從沉思再到訝然,繼而轉為震驚錯愕。
張大嘴巴好半晌,她的喉嚨像是梗了顆果核,怎麼也吐不出半個音節,纖指顫巍巍的朝他高挺的鼻尖戳去。
「你……你是老黑茅綁在壇裡的那隻狸貓?!」
辜靈譽欺近驚白的俏顏,鼻子親暱的碰觸她的鼻尖,猛蹭幾下,猛然一瞅,還真是像極了一隻受寵的小動物。
但是他伸舌舔過她嘴角的動作,可一點也不可愛。
「欸!喂!」她的身軀僵直如枯木,眼珠差點滾落眼眶外,就連她在世上僅存的親人當歸都不曾這般舔她。事實上,這隻笨狗不要吃垮她便已是萬幸,哪可能待她如此親熱的左蹭右吻。
然而,更糟的還在後頭。
歷經辛家三代摧殘的矮小灶台終於承受不了兩人軀體的重量,瞬間垮成殘碎瓦片。
霎時,辛芙兒滿腹惡火簡直要直燒天際,下達黃泉,十天十夜也滅不了。
★★★
「有話好好說……」聽起來是求饒沒錯,落在眼前的黑髮遮住了些微銳芒,一雙撩魂的眼眸邪肆的流瞟,時而眨動,時而笑瞇,真是好不淫浪。
辛芙兒握緊了桃木劍,一手扠腰,氣得櫻唇呼呼吹氣,火氣旺得能將方圓五尺之內的飛禽走獸窩燒成一餐美味珍饈,若是嘴上有兩撮長鬚,早翹上天了。
「說,你是怎麼附在辜靈譽的肉體?」這該死的、沒長好雙眼的淫鬼,千不該萬不該就是招惹她這號惡人。
辜靈譽意猶未盡的回味著方才的吻,實際上,應當歸類成舔舐才對。
「妳錯了,這不是附,而是佔,我佔了這病鬼一直以來用不上的肉身,雖然他的相貌充其量只能算得上順眼,但光是這幾天我試過無數女子來看,應當是很吃得開……拉拉雜雜說了這麼多,妳到底喜不喜歡?」
「喜歡……你個鬼!」
「鬼?可惜我不是鬼。」他還當真一臉肅穆的思索、玩味。「好不容易能從妖變成人,現在又要變成鬼……可真是難倒我了。」
「停止!」辛芙兒皓腕一揮,舉高剛削好的桃木劍,頂住辜靈譽的鼻梁骨。
皺得像泡水白絹的芙顏齜牙咧嘴,惡狠狠的瞪著,有幸目睹者是該感倒害怕,偏生這位不知死活的辜大少依舊笑得滿面春風桃花生,活像天職便是賣笑。
他……他那根本是淫蕩浪笑!
老天爺,這傢伙是吃錯藥不成?
舉凡刁鑽惡鬼、歹心精怪、吃魂魔神,她瞟都不瞟,出手快狠準,殺剮戳刺刨扁踹踢全部一次到位,唯獨面對這種不耍威風、盡耍淫招的傢伙沒轍。
「酸酸,妳要是真喜歡鬼的話,不然讓我回去辜府躺個兩三天,白白餓個幾頓,要不就是找口井,把自己扔進去……」
「你說夠了沒?你今天要是不把話說個明白透徹,休想活著離開。」辛芙兒把劍一橫。
辜靈譽反射動作的仰高玉頸,俯視著她,「該說的我都說了……辜家少爺魂歸西天,我乘機佔了他的肉身,就這麼簡單。」
「簡單?你少給我輕描淡寫的,一隻小小狸妖居然能佔據一個凡人的肉軀,從我跟在老爹身邊學習白茅道術以來,連聽都沒聽過,說,你是怎麼辦到的?」
「說來話長,不如妳先把劍放下,再泡一壺上等普洱茶,讓我倆坐下來好好的談,妳意下如何?」
「作你的春秋大夢!」辛芙兒冷哼嗤笑,「從來沒有一隻妖魔鬼怪能踏進我的屋子,你這隻穿著人皮的狸妖犯了我的大忌,今晚休想好手好腳的離開。」
「是嗎?」辜靈譽含笑挑眉,雙眸半合向下凝望的姿態煞是迷人。「打從我前腳踏出辜府,就有隨身侍從跟在後邊,那還是明裡,暗裡呢,至少有五位蒙面大內高手提劍縮在簷上,若是一宿未出,我敢打賭,這間傳家寒舍恐怕要淪落跟爐灶同樣的下場。」
「你……你……」辛芙兒全身起雞皮疙瘩,差點忘了辜靈譽來自多麼顯赫輝煌的宰相世家,要是她一劍刺穿他,明兒個京師內滿街準是處處張貼緝拿自己到案的公告。
「把劍放下,咱們有話慢慢說。」他哄勸。
「誰跟你『咱們』?少攀親帶故。」
她不甘不願的移開劍鋒,俏顏僵白,怒瞪他幾眼,百般猶豫之後,只好替五花大綁在梁柱上的辜靈譽解開麻繩,防惡獸似的飛快蹦得遠遠的,寧願被萬箭穿心,也不要再遭受第二次的「侵襲」。
掙脫麻繩的束縛,辜靈譽扭鬆發痠的肩頭,一路搓揉著臂膀,嘖嘖抱怨,「凡人的肉體真是不管用,連這一丁點的小小折磨都受不住。」
辛芙兒雙手交抱胸前,幸災樂禍的嘲笑道:「誰教你哪個不挑,偏挑上這位遠近馳名的破少年,這位辜家貴公子打從生下來,大病小病從沒間斷過,下床的次數應該是十根指頭數得完,你佔了這樣弱不禁風的軀體,不出三年,肯定玩完一條爛命。」
「好,就衝著妳這句話,我一定要活過三十個年頭才行。」他笑嘻嘻的邊說邊逕自落坐,將桃木劍撥開,掀開倒立茶碗,幫自己倒了碗涼水,喝了一口,旋即皺眉咕噥,「我從來不知道涼的水這麼難喝。」
辛芙兒不動聲色,將他過慣辜府大排場的養尊處優盡收眼底,不禁冷笑搖頭。眼下這齣戲不是「狸貓換太子」,而是「狸貓變太子」才是。
「來嘛!坐啊!我又不會吃了妳。」辜靈譽一隻手慵懶的支著腮幫子,笑眼迷濛的瞅著她。
他黑髮披肩,眉目若畫,膚色蒼白得教人心疼……哎呀,眼前的男子別說是妖了,根本是勾魂美魔來著,而且道行絕對屬於上乘。
「你……你少來,別用那種噁心的口氣說話,也不准用那種淫浪的眼神瞧我,小心我挖出你的雙眼。」
在離他最遠的座位坐下,辛芙兒暗防他隨時會再次偷襲,一手按在劍柄上,一手則扳住臀下的木凳,若是稍有動靜,隨時可以拿來充當防身利器,堪稱宜室宜家的百用良品。
狸貓變成人?!
辛家傳道三代,她自小硬被逼著習術,凡屬白茅術範圍,不論最低階,還是最上乘,都學遍了,還真沒聽說過妖魔能變成人的怪事。
老爹罵她不該胡亂救人,難不成就是指眼下這一樁?
辜靈譽反客為主,斟了碗茶,遞到她的面前,望著她一臉狐疑、提防,兀自說道:「道理很簡單,我修練了上千年,就盼著能嚐嚐當人的滋味,那裘老頭……也就是那晚被妳驅走的黑茅道士,某一次他在山中修行時碰見了我,知道我的心願之後,假意要我跟著他,只要碰到合宜的軀體便能幫我一把……」
「老黑茅說的話,你也信?」辛芙兒嘲諷他。
「是啊!我很笨,居然真的信了他的鬼話。」辜靈譽不以為忤,「剛開始他只是要我幫他招來一些山中靈獸,不然就是一些同修,藉由吸取他們的精力而助益修練道行,慢慢的,他變得更貪婪了,要我幫他傷害同門道士或是白茅術士,日子一久,我才知道他根本是在利用我。」
她噗哧一聲,哈哈大笑,「你傻子啊你,從一開始就不應該相信他,居然在幫他幹了這麼多傷天害理的事情之後才恍然大悟,當妖當成你這副德行,還真是怪孬的。」
辜靈譽也不阻止她取笑自己,繼續說下去,「當他看穿我想離開的念頭時,便以施下巫咒的繩索綑著我,然後就在妳巧遇的那一晚,打算完全吸收我的靈氣……酸酸,若不是因為妳,今天我也不能達成心願,這一切都多虧了妳的相助。」
「天哪!」辛芙兒撫額呻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闖下如此滔天大禍。「我居然幫了一隻狸妖變成人,老爹要是知情,不把我拖下地府埋了才怪。」
「不必擔心,裘老頭擇定奪我靈氣的那一晚碰巧是伏吟刑破之日,地府大亂,黑白無常漏抓的餓鬼乘亂盜走了生死簿,可憐那辜公子偏偏選在這晚斷氣,判官沒了生死簿對照,隨便拘走魂魄便交差,以為留在人間的肉身早已下葬,錯過了那當下,肉體已被我佔據,只要等過了七七四十九個日子,我體內的靈氣便會自行凝聚成魂魄,屆時,我便與一般凡人沒有兩樣,陰間照樣拿我沒轍。」辜靈譽笑道。
他說得天花亂墜,她聽得口乾舌燥,只注意到最重要的一點。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也就是說你到現在還算不上是真正的人?」
辜靈譽紆尊降貴,又幫她重新斟了一碗涼水,談笑風生的回道:「嗯……該怎麼說呢?我是貨真價實的人,有脈搏,有鼻息,有熱度,就是少了一般凡人該有的魂魄。妳習白茅道術應當了解,凡人最珍貴的就是魂魄,能不能成人,最關鍵的一點便是靈氣能否凝聚成魂魄。」
辛芙兒摀住胸口,擠不出半句話,神情驚悸,端起茶碗,仰首一口飲盡,壓驚鎮神。
怔愣的瞪著他溫潤的玉顏,一股寒氣驟然竄過她的背脊。
瞧瞧她幹了什麼蠢事,竟然因為一時的婦人之仁,造就一樁顛亂陰間規矩的異事。
慘了!這下慘了!
她最恨的就是被老爹揪著耳朵破口大罵,而今這樁可不是打打罵罵就能完結的禍難,是天降奇災啊!
「唉,從那日算起,也才過了五天,要熬過七七四十九個日子,可真是一大挑戰,酸酸,妳說是不是?」佔著俊美軀殼的狸妖朝她微笑,笑裡滿溢盼她說些感同身受的體己話的濃濃渴望。
辛芙兒火大得想殺「鬼」洩憤,哪來其他心思陪他數日子,當下拍桌怒斥,「開什麼混帳玩笑?!你要是真的變成凡人,我的罪行可就重了,哪還有空管你七七四十幾天來著!還有,誰准許你擅自喊我的小名?給我閉嘴!」
辜靈譽掩嘴竊笑,灼灼朗目挑逗似的覷睞著她,「妳肝火太旺,辜府內除了取之不完、用之不盡的金銀財寶之外,滋身健體的補藥堆積如山,明兒個我就讓旺福送點降肝火的草藥過來。」
「你……」
「哎呀!時候不早了,我得返回辜府,省得那些大內高手以為妳把我怎麼了,一會兒要是闖了進來,那可就糟了,妳說是不是?」他曖昧的眨了眨眼,大掌順了順牡丹繡金的水絲綢袍,瘦削的身軀隨之拔挺佇立,咧嘴微笑,雙手負於身後,大搖大擺的踏出簡陋茅屋。
辛芙兒退得遠遠的,捧在手裡的一碗水傾倒了大半也渾然不敢大意。
「妳說是不是?我呸!」她模仿他方才親熱關懷的口吻,臉色難看得像是剛吞下一條臭魚。「你個倒楣鬼哩!我真是倒了三輩子的楣才會碰到你這隻沒德的狸妖,該死的爛……」
冷不防的,辜靈譽探頭進來,惡劣的笑咪咪說道:「涼水甜嗎?裡頭可是摻了我對妳的特別關懷。」
特別關懷?
辛芙兒雙眉微蹙,靈動的眼珠骨碌碌的轉了下。
咦?是平時用慣的辛家三傳專用茶碗,沒啥稀奇可言。
不,不對勁,大大不對勁。
這碗水是從他手中遞過來的,也就是說……
「死狸妖,爛狸妖,沒品德,沒人德,你居然還敢陰我!」
「那麼,自此暫別了,我的小酸酸。」辜靈譽拂袖掩蓋竊笑,微微上揚的眼角盡帶桃花,黑燦燦的瞳眸有如珠玉,不必一笑能傾城,光憑這雙眼就足夠拘魂勾魄。
「你……你……」
她抓起茶碗,氣得想擲向可惡的笑臉,幸好尚留得最後一絲理智。狸妖耍賤,茶碗無罪,摔不得,摔不得,這茶碗可還要留下來當傳家寶貝。
「誰是你的小酸酸?!你少給我裝無賴了!幹嘛拿你喝過的茶水給我喝?混帳!呸呸呸,噁心死了……」她不斷的咒罵。
辜靈譽徐行,拖曳身後呈現弧長形狀的墨青色綢絲外褂,褂下繡有象徵富貴之意,嬌豔溫婉皆合宜的白牡丹,若是遠遠的瞇眼瞧著,還真像一條黑中摻白的絨毛長尾。
「少爺。」隨侍隱匿暗處,不敢打擾,躬身恭迎。
「回府。」辜靈譽懶懶的掩嘴,隨興的打個呵欠,眼角不著痕跡的瞟過從簷角撤離的大內高手,暗笑示意隨從領路。
華轎已在前頭等候,負責照料辜大少大小瑣事的旺福俯在轎前,枯守多時。若不是某家丁一再保證小道姑法術靈驗,他哪敢讓少爺隨便踏出辜府半步,弄不好,可是要活埋之後再鞭屍。
「少爺,你的身體是否覺得好些?」旺福不敢怠慢,連忙掀開垂簾,讓主子傾身入轎。
調整好舒服的姿勢,辜靈譽眉頭一聳,目若熒星,風神俊秀的開口,「通體舒暢,好得不能再好,旺福,你找的道姑可真靈通,明兒個你送些降肝火的草藥來給辛姑娘,順便向她道謝。」
「啊?」旺福一愣。
為何要送降肝火的草藥充當謝禮?
不過看少爺的模樣爽朗有神,要他送一兩黃金都不成問題,區區草藥又算得了什麼!
旺福從容的退下,連忙彈了下手指,大喊一聲,「阿牛。」
「小的在這兒。」長工阿牛必恭必敬的鞠躬。
「明日一早,送兩斤降肝火的草藥過來,聽見了沒?」
「啊?」阿牛愣了愣,呆頭呆腦的應了一聲,「是,總管。」
兩斤?!誰的火氣這麼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