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已是黃昏。煙花巷,白月坊。
紅綃羅帷曖昧低垂,客廳裡暗香繚繞,氣氛卻有些冷清。
「什麼?您要我去勾引紫眠大人?」白月坊的當家花魁龍白月水眸圓睜,手一滑,差點翻掉杯中甜酒。
「是的。」當朝宰相不在意她的失態,繼續話題,「我們一班人都商量過了,認為妳是最合適的人選。」
「可是,」龍白月苦笑,「他好像是個道士吧?」
龍白月口中的紫眠大人,是當朝司天監的伎術官。聽說他原本是信州的道人,接受了當地道錄大人的推薦,來京師受職,卻不願意在京師道錄院當一名普通道官,轉而進入了司天監。
勾引修道之人,會不會夭她壽哦?
「道士怕什麼,什麼男人見了妳不銷魂蝕骨?」宰相訕笑道,不改初衷。
「可是,有什麼重要的理由,需要我去勾引他呢?」老辣的宰相竟使用下三濫的美人計,這事倒蹊蹺。
「妳這裡消息四通八達,可聽說過那紫眠大人的身世?」
龍白月一愣,點點頭。
司天監的伎術官,主要從事天文曆算。而紫眠大人作為嗣漢天師紫玄真人的高足,儘管在司天監任職,皇家每年為國祈福的金籙齋卻都是由他主持。因此聖上還破格授予他正四品的虛銜,使其地位高於一般的伎術官和道官。
就連鎮壓雲南叛亂負責隨軍占卜,運用奇門遁甲占星望氣的重要任務,也是交給了紫眠大人。
據說這些都與他的身世有關──他令人匪夷所思的神力來源於他的狐妖母親,當然這舌根可不能亂嚼,因為另一個傳言更加引人側目──他是當今聖上的私生子。
按說皇室血脈何其尊貴,可此事至今仍無定論──皇帝不曾出面闢謠,紫眠大人也沒公開過自己的姓氏,只傳說他二十四年前被嗣漢天師從深宮裡抱出來,帶回信州龍虎山的道觀撫養,如今入朝為官,以報父恩。
傳說牽扯上天子與狐妖有染──這是個掉腦袋的話題,所以世人只敢側目,哪敢公開多言。
龍白月未曾想自己會與紫眠大人扯上關係,對宰相一擲千金的委託多少有點躊躇。
「鎮壓雲南叛亂得勝還朝,他已經立了一功。密聞他這次回京城,今年夏末就要用祝由術對北邊燕王施咒,此舉如若成功,他的神力就將抵禦燕國的侵擾……妳也知道他身世的傳言了,任他太過招搖,恐怕會影響到太子的地位,這是動搖國祚的大事,我們不可能放任不管。」
「您認為紫眠大人真能成功?」龍白月挑眉。這也太玄了吧?
「他的實力不可小覷,我們之前也設法對付過他……如果他真那麼好打發,也不至於今日要求助於妳。」
「為什麼大人那麼信任我呢?」龍白月媚笑,為宰相斟酒,「當真覺得白月傾國傾城?」
「挑上妳自然有我們的道理,」宰相優閒地呷下一口酒,「流傳在坊間的白月坊狐妖,和妳脫不了關係吧?」
「這種流言蜚語根本不值一哂。」龍白月立刻正襟危坐,警惕地答道。
「不管流言是真是假,妳的媚術卻是貨真價實的。」宰相用酒杯輕叩著紫檀小几,「希望妳的媚術,可以為我所用。」
「白月能為大人做什麼呢?」看在銀子份上,龍白月媚眼一轉,半推半就地答應了。
「接近他,讓他迷上妳,讓他詛咒燕王的作法徹底失敗。」
「他迷上我,就會失敗嗎?」龍白月倒不明白了。
「嗯,只要他迷上妳,由我們負責讓他在朝中身敗名裂,皇上只要肯將他貶回信州原籍,這事就成了。」宰相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龍白月的面容,「如果失敗了,妳也只是一步棋,影響不了全局。」
龍白月手一顫,心底不由得寒顫起來。是的,她是下九流的低賤女子,自然隨時都可以成為犧牲品──但是,想到那筆優渥的報酬,龍白月就只能狠下心咬咬唇,點頭應允下來。
──人為財死,好,她幹了!
★★★
紋銀三百兩。
送走宰相,龍白月一人守在桌邊,盯著銀子發呆──預付三成做訂金,幹下這一票,她就能帶著寶兒金盆洗手遠走高飛了。
一切真的很誘人。
她也清楚自己正打著玩火自焚的主意,可面對如此豐渥的報酬,有幾個人能不昏頭呢?
丫鬟寶兒端著熱茶,用肩膀撥了珠簾進來。她看看堆了一桌的銀子,再瞧瞧沉思的龍白月,冷不丁開口問道:「妳還是答應了宰相?」
這丫頭又在外面偷聽了,也好,省卻了解釋來龍去脈的麻煩。龍白月瞄她一眼,故意重重地嘆口氣,「唉,由不得我不答應。」
「做不來,早點回掉不就得了?現在收了銀子倒來傷腦筋。」寶兒努努嘴。
「我還不是為了妳!妳個小母狐狸,吃我的喝我的,這麼揮霍下去,哪一年才能賺夠從良的錢?」龍白月抬眼就要瞪她,卻見她故意抬頭望天,好氣又好笑,「又裝傻,剛剛妳沒偷聽到嗎?人家說白月坊鬧狐狸呢!」
「人家懷疑的可不是我!」寶兒賊笑起來,搖頭晃腦,學著宰相老氣橫秋的語氣,「不管流言是真是假,妳的媚術卻是貨真價實的。」
「找打!當初真不該在祁連山救下妳。」龍白月笑著吹吹茶。
「那真是勞妳相救了,」寶兒假笑道,「也不知當初是誰踩著人家尾巴,一定要人家報答的呢?」
龍白月眨眨眼,很無辜地笑起來。
「最可惡的是竟然嫌我名字犯了妳的諱,硬替我改名為寶兒!」寶兒皺皺鼻子,齜出兩粒小小的狐狸牙,「我叫連山月啦!」
「哪有丫鬟叫這名字的?比我的名字還好聽,不是衝我叫板嗎?」龍白月捏捏寶兒圓鼓鼓的臉蛋,嬌笑著,「誰讓妳道行淺,被人踩了尾巴就動彈不得?」
「哼!笑我不成氣候?」寶兒拖了凳子坐下,得意洋洋地蹺起二郎腿,「告訴妳,等我再修煉個幾年,得了道、成了仙,絕對會風情萬種!想當年我那得道成仙後離開祁連山的姨母,可是比天仙還美……喂,妳不許打瞌睡啦!」
「拜託,這話妳已經反覆講了三年了。」到底是六十歲的一隻狐,就算外表仍是發育不全的毛丫頭,老太婆的做派倒是不假。「紫眠大人明日抵京,到時候如何接近他,我連半點頭緒都沒有呢。」
「要不我替妳卜一卦吧。」寶兒袖子一揮,窗外一片樹葉飄飄然飛了進來。她抓住樹葉,雙手合十將樹葉並於掌中揉了幾揉,嘴裡咕咕叨叨了幾句,便雙掌攤開查看樹葉上的痕跡。
「上面都說了些什麼?」龍白月滿心期待地望著寶兒。
「神諭的前七個字是……」寶兒雙眉緊皺,慢慢唸道,「船到橋頭自然直……」
「去妳的!」龍白月衝寶兒的腦門就是一掌,「妳這算哪門子的神諭呢?盡是些廢話。」
寶兒揉揉額頭,也覺得自己討了個沒趣。她氣呼呼地將樹葉揉成一團,隨手丟出窗外。
「哎喲,是寶兒吧,又往外亂丟東西了,險些碰歪了老娘新戴的花。」屋外忽然有人尖叫起來。
「柳嬤嬤?」寶兒半個身子探出窗外,也大聲跟著招呼,「您這時候來白月坊有何貴幹哪?」
「有人要我交封信給龍姑娘。」
「託妳的人是誰?」龍白月也站起身來,她走到寶兒身後,露了小半張臉問。
「不認識,是生面孔。」
龍白月接了信,展開一看,吃驚得笑起來,「明日午時,著黃衣,城東永定橋上碰頭?」
不會吧?如果她沒記錯,明天應該是紫眠大人進城的日子,宰相這麼猴急?
「那今晚白月坊要不要閉門歇業?」寶兒問。
「為什麼?時間不是定在明日午時嘛,關今晚何事?」龍白月不以為然。
「今晚若是不歇業,明日午時妳起得來?」寶兒很不信任地瞄瞄龍白月。
「那不管,今天可是個重要日子。」龍白月掰著指頭數起來,「今晚要和李員外了斷,他纏我纏得太緊了;要問張大人要纏頭,他上次答應要照應我這個春天的衣裳開銷;還要問方儒生求首豔詞,他可是白衣卿相,有他的詞給我唱,絕對打敗凝香樓那幫小蹄子……」
★★★
入夜。
距京城一百里的河道上,一艘龐大的黑色航船正緩緩地向京畿方向行進。沉穩的槳聲破開了夜色,船上白色的竹紙燈籠連成一線,朦朧的火光將兩岸映得昏暗。
船頭的顯眼處,昭示主人身分的旗幟只微微展開了一角,依稀可以辨認出一個「紫」字。是了,這正是紫眠大人的船。
此刻,艙中沙盤上扶乩出一行小字。
「小心禍從天降?」紫眠大人的貼身小徒明窗塵立刻大驚小怪起來,「師父,大事不妙哇!」
在他身後淺眠的主子連帳幕都懶得揭開,徑直道:「沒事的,我並沒有什麼不祥的預感呢。」
「可是……」明窗塵再度將臉轉向沙盤,神色就是輕鬆不起來。他生平第一次扶乩,就卜出這種不祥的預言,真是出師不利呀。
「窗塵,這畢竟是你第一次扶乩,準確與否很難說的。」
「不過師父,我卜問的可是我們進入京城遭遇的第一件大事,所以師父還是小心為妙。」
「放心,不會有事的,相信我。」紫眠攏攏身上的薄被,無名指點上眉心,閉目凝神算了一下。
的確沒有什麼不祥的預感,相對於窗塵卜出的「禍從天降」,他的預感裡反倒有溫暖幸福的味道。窗塵的禍事是他的福祉……難道上天會讓窗塵變啞巴?
紫眠微笑著,在徒兒的喋喋不休中沉沉睡去。
★★★
翌日。
「快起來啦!」寶兒用力將昏睡中的龍白月扯出狼藉的被窩。
「現在什麼時辰……」龍白月伸出白皙圓潤的胳膊,昏昏沉沉地打著呵欠,一身的酒氣混著香料味,甚是頹靡。
「已經巳時了!」寶兒怒吼道。
「天啊!」龍白月頓時清醒過來,「我還什麼都沒準備,完了完了,我還要趕到城東永定橋呢!」
她一骨碌爬起來跳下床榻,扯掉頭髮上細小凌亂的簪花,褪去羅衫,只穿著抹胸和羅裙,開始梳洗打扮。
「為什麼一定要穿黃色衣服呢?」龍白月邊洗臉邊抱怨著。她不大喜歡黃色,這顏色的衣服還真不多。
「大概是為了醒目好認吧。」寶兒道。
「可我沒有這個時節穿的黃色衣服呀。」龍白月嘟囔著將漱口的花露水吐進唾盂。
「我倒是有一件,要不借給妳?」寶兒翻出自己的衣服獻寶。
龍白月邊梳頭邊瞅瞅寶兒那件半舊的鵝黃色半臂夾襖,上面還染了一大塊油污,直接回絕:「還是算了。」
「我就知道,妳替我買衣服向來偷工減料的。」寶兒氣呼呼地衝她齜牙。
「倒不是料子不好,妳這件款式舊了,萬一今天就能和紫眠大人照面,第一印象很重要啊!」龍白月從衣箱一角拽出一套鵝黃色的紗裙,白色綾羅的襯裡,襟口還攢了許多白緞帶做的茉莉花苞。
「不會吧,妳要穿這件?」寶兒睜大眼睛,眼珠子滴溜溜直轉,「這是過端午才穿的衣服,早春時節穿這個太誇張了。」
「冷是冷了一點,咬咬牙也就過去了。」龍白月給自己打氣,「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嘛!」
龍白月穿好衣服,將一頭秀髮梳順,編了個最近京城裡流行的雙環髻,「來不及梳複雜花樣了,就這樣吧。」
寶兒在一邊點頭附和:「不錯,跟個黃花閨女似的。」
龍白月聽了此言,也不禁洋洋自得,「呵呵,是啊,我也打算裝清純一點,男人不都吃這一套嘛。」
她故意羞澀地笑一下,舉止神態還真像一個單純的小家碧玉。
可轉眼間,就見龍白月杏眼一瞥──廂房臨街的窗戶不知何時被人撥開了一條縫,一隻鬼鬼祟祟的眼睛正往裡偷窺。她嬌叱一聲,脫下一隻繡花鞋,抄起來就往外砸。
窗外人影一閃,龍白月衝上去拉開窗子,照頭就罵:「哪家的小龜子?敢偷看姑奶奶換衣服,當心瞎了你的狗眼!」
站在一邊的寶兒忍不住哀嘆一聲──這個性,還裝黃花閨女,估計半個時辰就要現原形!
★★★
「離午時大概還差一刻吧。」匆匆忙忙奔出白月坊,龍白月望望灰暗的天色,暗自猜度。
今天的天氣並不好,料峭的春寒、清冷的空氣,早春樹上剛抽出的嫩芽皺巴巴地耷拉著。龍白月一身輕薄的紗裙,經風一吹,更覺瑟瑟可憐。她心知路人頻頻側目,所以心底更是命令自己從容些。
越往前走,街上便越喧鬧,路人興奮的言語傳入龍白月的耳朵:「紫眠大人的船到了……」
龍白月緊張起來。她四處張望,尋找接應自己的人,可此刻根本沒有人與她目光相碰。大家都往橋上擠,希望能一睹傳聞中神祕的紫眠大人。
「船要過橋了……」
喧鬧聲中,龍白月不由自主地被看客擠上永定橋。她方站穩腳跟,一瞥眼,便看見一艘巨大的烏木航船。那龐然大物吃水很深,船身沉穩地擠開碧綠的河水,浪花撞得河道嘩嘩作響。
河邊看客尖叫著躲避飛濺的水花,婦孺們唧唧喳喳地叫笑,反襯出航船的沉靜──此刻艙外甲板上空無一人,只有船艙邊的白色燈籠在微微搖晃。
「根本什麼都看不到嘛。」龍白月輕聲嘟囔,踮起腳尖,奮力擠到橋邊。
混亂中,不知何處竄出一隻手,竟公然在她的臀部捏了一把。龍白月渾身一僵──有人乘亂占她便宜!她又驚又怒,飛快地轉身,一邊拽著自己被人群捲住的裙幅,一邊豎起眉眼尋找可惡的登徒子。
忽然,她對上一雙猥瑣的眼睛。
一定是這個人!龍白月噁心得渾身直起雞皮疙瘩。她張開嘴唇,剛要破口大罵,人群卻在這時候猛地往前一擁,暗中似乎有一雙手,猛地推了她一把。
「啊──」
★★★
「怎麼?」紫眠詫異地抬起頭,他似乎聽到有人在慘叫。
「師父,有人從橋上掉下來了!」一邊的明窗塵反應倒快。
「糟糕,快停船,別讓那人被壓在船下。」紫眠丟下手裡藥書,飛快地推開艙門奔上甲板。另一邊明窗塵也手忙腳亂地跑去操控機括,將船強行停住。
落水的正是龍白月。當她直直扎入河水中時,因受驚而散亂的神志被冰冷的河水刺激清醒──她落水了,她要趕快浮起來!她開始掙扎,蹬腿、擺手、渾身扭動,雙目即使刺痛卻仍然圓睜著,試圖看穿眼前這一片混沌的綠色。
不遠處有龐大的黑影正向她逼近,龍白月被嚇愣住,片刻後她認出那怪物的形狀——那是船,是紫眠大人的船。
隨著距離慢慢縮短,船身的顏色開始呈現出灰濛濛的一片,長期浸泡在水裡讓船底長滿了寄生物,密密麻麻,全是灰白色層疊在一起的牡蠣。
不再掙扎的龍白月發現自己正在慢慢地上浮,被浮力帶出水面的前一刻,她卻看清了船底寄生的「牡蠣」到底是什麼。
那是累累的白骨!比常人的小許多,頭顱只有嬰兒拳頭大,骨架佝僂著蜷縮在一起。骸骨層層疊疊密密麻麻,正用黑洞洞的眼窩盯著龍白月。
龍白月驚駭地大叫,河水立刻灌進她的嘴裡,隨著倒抽氣的動作壓進她的胸腔。她的小腿痙攣起來,劇烈的疼痛令她昏厥過去。
這時紫眠已攀著繩梯臨近水面,他的雙眸在碧水上仔細地梭巡,一見龍白月浮出水面,立刻將她一把撈起,夾著她用單手困難地攀援繩梯,翻上甲板。
他將龍白月放在自己的膝蓋上,按壓她的背,幫她吐出腹內的水。可龍白月卻沒有醒過來,她瞳孔渙散臉色蒼白,嘴唇轉為青紫,渾身像篩糠一樣發抖。
紫眠心知不妙,這是驚悸過度元神出竅的狀態。
「她肯定看見它們了!」他抱起氣若游絲的龍白月,快步進入船艙,「窗塵,快拿收驚還魂丹來!」
「是,師父!」明窗塵慌忙從琳琅滿目的藥櫃裡翻出一只青釉瓷瓶,送到紫眠手裡。
橋上眾人依舊在亢奮地咋舌議論,明窗塵擔心師父著惱,趕緊關上艙門。
三粒黑色的藥丸被墊在龍白月舌下,慢慢瀰漫開的清苦味,一點一滴將她飛散的魂魄收回來,她青紫色的嘴唇漸漸恢復血色。
紫眠洗淨雙手,又伸手在博山爐上熏過,之後打開放置金石的櫃子,從第二層擱架上的五色紙中抽出一張黑色的符紙,用薄薄的銀刀裁下細長的一條。
「師父,她真漂亮啊。」一直在一邊端詳龍白月的明窗塵冷不丁開口。
在一邊裁紙畫符的紫眠沒好氣地瞪徒弟一眼,「她是很漂亮,不想她香消玉殞就快去生火吧。」
打發走明窗塵,他將剛畫好的五行收水符貼在龍白月的肩胛,符紙立刻變濕,滋滋作響著蒸騰出白色的水氣,很快便收乾了龍白月的衣服。
昏迷中的龍白月恢復了一些氣色,看上去如同單純的孩童,坐在一邊的紫眠默默地打量她。
的確是世人眼中的美人。髮色濃黑有亮彩,面骨清秀端正,看來性格強而品行正;眉心明朗、吊梢眉眼、櫻唇略薄,暗示了主人的風流輕薄;色豔神浮,非大家閨秀;身骨單薄,不是福命。印堂微有黑氣,身遇邪祟?
紫眠不禁一愣。看這黑氣似乎由來已久,應該不是船下遊魂所致吧。
那會是什麼?
他怔忡了一會兒,見龍白月頭髮都已變得蓬鬆,便替她揭下收水符,順手用符吸乾自己被弄濕的袖子。
能看見船下遊魂,算是有靈性的體質,能遇見些別的怪力亂神,也並不奇怪。紫眠決定給龍白月服些幻藥,抹除她一個時辰的記憶。雖說幻藥會有點傷身體,但總歸好過恐怖的記憶。接下來只要在她醒來前找個合適的地方把她弄下船,問題便全部解決。
明窗塵生起火爐,艙裡漸漸地暖起來。他又給博山爐裡添了塊香餅,氤氳的煙氣瀰散開,蘇合香清甜的味道繚繞在空氣裡,竟將龍白月意外地喚醒。
「死寶兒,又浪費我的香餅,誰讓妳一次焚那麼多。」她閉著眼睛,像詐屍一樣直挺挺地坐起來,嘴裡不住地叨咕。
及至她睜開雙眼,卻發現兩個陌生的大男人正衝著她發愣,心下頓覺不妙。
明窗塵拿著香盒無辜地問道:「我、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啊?」
她現在到底是個什麼處境?環視精緻的房間,龍白月期期艾艾地開口:「這、我……這是在哪兒?」
正打算用附子和洋金花配幻藥的紫眠很是尷尬地放下藥臼,「妳醒了,實在是抱歉,方才讓妳受驚了。」
「方才?」龍白月一愣,回憶起之前恐怖的一幕,立刻揪緊前襟尖叫起來,「那些骸骨!」
「抱歉,妳冷靜些。」紫眠上前按住她緊張的拳頭,「那些遊魂是無害的。」
「遊魂?」龍白月嘴唇發抖,匪夷所思地望著眼前這個好看的陌生男人。
「是的,我們剛剛從雲南回來,妳知道之前班師回朝的鎮壓雲南叛亂的大軍吧。」紫眠試著解釋──不知道該如何婉轉,有些頭痛。「那些船底遊魂都是在雲南陣亡的將士,是我們一路從雲南帶回來的,為的是讓他們魂歸故里。一路上已經解散了好些,妳看見的,已經是最後一批等待超渡的亡魂了。」
「將士的亡魂嗎?」龍白月驚愕不已。
「是的,我們沒料到會有人落水看見亡靈,真的很抱歉。」這女子看似單薄,沒想到卻能這麼快醒來,倒是叫紫眠吃驚不小。
「落水?對呀,我方才落水了。」龍白月低頭看看衣服,並沒有被換過,卻是乾的,「我昏迷很久了嗎?」
那她可就誤事了。
「沒有,妳只昏迷了一刻鐘。」紫眠照實相告,「看來妳的身體並無大恙。」
龍白月呆呆地盯著紫眠看了一會兒,終於回過神來──眼前這神乎其神的男人,該不會就是紫眠大人吧?!
她忐忑不安,遲疑著開口問:「你是……紫眠大人嗎?」
「正是在下。」
「啊──」龍白月按住額角,俯下身子,「我的頭好疼。」
她剛剛怎麼就沒想到呢,這船艙華麗的陳設,遍佈的古怪藥櫃,這滿口神怪又長著一雙狐狸眼睛的男人。
她該怎麼辦?此刻根本沒有接應的人給她設定計畫。
「姑娘……妳沒事的話,我可以派人送妳回家……」剛入京就碰上這種事,真是麻煩哪。
這是逐客令嗎?暗懷鬼胎的龍白月心亂如麻,她是該就此賴上他,還是乖乖被他送回去等待宰相的指示?
「姑娘?」紫眠看著縮成一團的龍白月,再次試著問:「請問府上在……」
龍白月抬起頭來,雙目盈淚,虛弱地呻吟:「我……我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船艙裡頓時一片沉寂。
龍白月大氣都不敢出,她不知道擁有神力的紫眠大人會不會看穿自己的謊言。
就在她覺得自己快窒息的時候,紫眠終於開口打破了沉寂:「什麼都想不起來了,是嗎?」
她強迫自己抬起頭來,盡量使自己的眼神顯得無助可憐、單純柔媚,去直視一雙懷疑的眼睛。她不斷地給自己打氣:可以的,一定可以的,多少男人都被她的眼神騙過,即使是通鬼神的道士,也不會例外。
紫眠的臉上已沒有了和顏悅色,他的直覺告訴自己,事情絕不是如表面這般簡單。
背後真正的麻煩是什麼呢?他這次竟參悟不透了,這個女人對他來說到底是吉是凶,他此刻竟然一點也算不出來。
「我想不出落水前發生了什麼。我的頭好疼……」龍白月撫著額角,弱不禁風,楚楚可憐。她仔細地察言觀色,可惡呀,眼前這個男人的神色裡竟然毫無占便宜的貪婪,或者憐香惜玉的柔情。
他竟然只是單純地在發愣。
「名字呢?連名字都想不起來了嗎?」一旁的明窗塵好奇地問。
「想、想不起來了……」龍白月順水推舟。
「那妳剛剛說的寶兒是誰?」
「寶兒?是誰?」她索性裝到底了。
「師父呀,她會不會受驚過度失憶了?」明窗塵轉過頭問自己的師父,「可是,她還記得自己有落水,有看見遊魂呀?」
「記得受驚,只忘掉以前的事情,也不是沒有可能……」紫眠狐疑著回答徒弟,不知道這樣說會不會給自己惹來麻煩。
果不其然,龍白月立刻兩眼放光,「真的會這樣嗎,恩公?」
「恩公?」紫眠和明窗塵被這稱呼嚇了一跳。
「大人搭救了我,自然就是我的恩公了。」龍白月眉眼間又開始媚態盎然。
「這下可怎麼辦,師父?我們害這位姑娘失憶,在她恢復前我們得收留她吧?不然她無處可去呀。」明窗塵的餿主意正中龍白月下懷。
紫眠知道自己真的惹上麻煩了。「窗塵,船上帶著女眷不方便的。」
「沒關係啦,隨便收拾一間艙房給她就好,瑣事有我照顧呢。」
紫眠聞言也不再堅持。處變不驚該是修行之人的作為,對於她的介入,他不妨靜觀其變好了。或許,事情很快就能了結呢。
「那麼窗塵,你把這位姑娘安置在存放本金本銀的倉庫好了。」
「咦?師父,為什麼呀?」窗塵有點納悶,那個房間很冷的。
「因為我只能確保那個房間沒有毒藥呀。」
她這是來到了什麼鬼地方啊?龍白月聞言心下暗暗叫苦,不會壯志未酬,就先被藥死在這裡吧。
「姑娘,妳放心,我多給妳準備幾床被褥,晚上再添置上熏籠,就不會冷冰冰的了。」明窗塵一路絮叨,將龍白月引到一間艙房前,「房間比較簡陋,姑娘妳將就一下吧。」
龍白月一進屋,立刻目瞪口呆,「這房間……這房間……實在是太華麗了!」
只見艙房兩側,從地板到屋頂,儲藏著滿滿的金銀。碩大的金銀磚塊分列兩邊,磚塊細小的棱面,反射著璀璨的金銀色光芒,映得屋子金碧輝煌。
「這、這是真的金銀嗎?」她從沒見過這麼多的現錢哪!
「是啊,這是師父煉丹用的本金和本銀,都是每年朝廷御賜的。」明窗塵將被褥鋪設在金銀中間,「姑娘,妳要是覺得這些金銀太刺眼,把旁邊的簾子拉上就好。」
「沒事,沒事的。」她巴不得天天被這些刺眼呢。這是她只有在夢裡才能住上的房間啊!
「那姑娘妳先休息,我晚些時候再來喚妳用膳。」明窗塵佈置好被褥,關上房門就走了。
龍白月立刻生龍活虎地跳進被褥,激動萬分,「天哪,這面盡是金子!」
她翻個身,繼續哀號:「天哪,這面全是銀子!」
她一骨碌爬起來,吃力地抽出一塊金磚,「好沉哪,得有五十兩吧!」
金磚厚實沉重,在暗中也反射出一道金色的光芒,映在龍白月細嫩的肌膚上,照耀得她幾乎睜不開眼,冰涼的手感讓她不自禁地顫抖。
她將金磚摟在懷裡,壞笑著暗自算計:一千兩銀子,不過是這裡的滄海一粟,不如索性敲紫眠大人一千兩的竹槓,然後遠走高飛逃過宰相的耳目?
龍白月放回金子,躺倒在被褥裡伸個懶腰,陶醉得閉上眼……
★★★
販賣魚、肉、菜的行市熱鬧非凡,明窗塵和龍白月提著籃子,擠在熙熙攘攘的行人間。
「謝謝妳來幫忙啊。」明窗塵叼著剛出爐的梅家鱔魚包子,兩眼骨碌碌地繞著菜攤子打轉。
「沒事,反正閒著也是閒著。」龍白月心不在焉地隨口應著。她好不容易賴在紫眠的船上可不是為了混吃等死的,白月坊裡寶兒可在等著她呢,她逮著機會和明窗塵一起下船買東西,為的就是能多在街市上出現,以便接頭的人找上她。
「妳這兩天沒睡好吧?」明窗塵挑了幾枚新鮮的梨子,用紙包好放進籃子。
頂著兩個黑眼圈的龍白月沒精打彩地敷衍著,「還好吧。」
天天晚上對著一屋子的金光光銀燦燦,能睡得著才怪。
她的到來太突然,讓紫眠師徒二人全無準備,只曉得給她添些衣物,卻對胭脂花粉之類全無概念,龍白月素面朝天好幾天了,他們愣是沒發覺。
兩手空空的龍白月哪好意思開口索要這些,只好仗著還算天生麗質,硬撐著不化妝,可惜沒有脂粉,當然就遮不掉天天晚上失眠的痕跡了。
龍白月對自己新添的衣服還是滿意的,雖說沒什麼花樣,但料子都是京城最考究的。雖然本朝對官員待遇優渥,除了俸錢、祿粟之外,還有職錢、衣賜、添支、恩賞以及公使錢等等。但紫眠供職於司天監,屬於伎術官,不在文武官員之列,所以俸祿不高,生活遠不能像別的官員那樣奢侈,能為她做到這些,已經算是相當盡心的了。
「這個紅椒沒有旁邊的綠椒新鮮。」龍白月略微回過神,看見明窗塵在一邊挑選品相一般的紅椒,不禁出言提醒他。
「沒關係的,紅的比較好看嘛。」明窗塵固執己見,愉快地付錢。
「呃?」龍白月愕然,哪有人這樣買菜的?
兩人買完菜照著原路返回。途中經過御道,御道由兩列高大的朱漆杈子自街心分出,專供皇族及皇帝特准的人行走,平民百姓則走朱漆杈子外面的御廊。龍白月二人在廊下看見御道上一行快馬飛騰而過,馬上均是朱衣公子,襯著御道上初綻的桃李,甚是鮮明奪目。
「瞧這鮮衣怒馬的,真是精采呀!」龍白月不禁看得出神。
「這好像是進宮受封領賞的武官,都是這次在雲南立了戰功的門蔭子弟,」明窗塵輕慢地撇撇嘴,「靠著父兄發家的『青年才俊』,好容易有了戰功,當然要忙不迭地去升官發財啦!」
「這樣啊。」龍白月望著人馬過後的一騎輕塵,回想起之前在水下看見的無數白骨,算是真正體會到了「一將功成萬骨枯」的道理。
紫眠的府邸在城東南,一道朱門之後,只有一條寬可並馬的小徑,兩邊種植著岸芷汀蘭。約走百步,就是船埠和一片大湖,湖與城裡的河道相連,截斷河道和大湖的鐵閘,就是紫府的後門了。
龍白月剛到紫府內苑時,驚得目瞪口呆,哪有人官宅是建成這般模樣的。連個像樣的客房都沒有,闔府上下──現在加上龍白月也就三口人──算是扎扎實實地住在水上了。
「這裡先前也是土木官邸的,可惜遭了三次火災,燒得一乾二淨。」明窗塵是這樣解釋的,「師父倒是有避火符,可以安然無恙,只是每每累及周邊百姓家破人亡,師父不忍心,所以一夜之間破土引水為湖,從此我跟了師父住船上。」
「一夜之間嗎?」龍白月瞠目結舌。
也罷,這兩師徒向來不能以常理論之,她吃驚也該吃習慣了。
回到船上已是辰時,紫眠剛好起床,明窗塵做飯,現在有龍白月打下手,不一會兒午膳就可以上桌了。
明窗塵打造出來的一桌子花花綠綠,甚是悅目。龍白月也不得不承認,就食物而言,好看也是比較重要的。
當然,也有不好看也不打緊的,那就是錢──比如金子和銀子,亮閃閃的好看也罷,時間久了暗淡無光也罷,都一樣叫她怦然心動。而鏽跡斑駁又銅臭的銅錢,更是能讓龍白月精神煥發。
就著薄麵餅一口菜下去,軟綿綿滑膩膩的,口感尚好,就是味道實在一般。幾天下來,龍白月實在是吃膩了這個味道,她終於鼓起勇氣瞪向一邊無動於衷的明窗塵,拿目光鄙視他。
你小子,真是有本事把一桌菜燒成一個樣啊!難怪天天跑到外面大吃零食。
這邊紫眠注意到龍白月神情有異,問她:「怎麼了?」
「沒,沒什麼。」吃白食的哪好意思挑剔,龍白月慌忙搖搖頭,一邊繼續含恨咀嚼。
紫眠仔細觀察了她一下,轉頭問自己的徒兒:「窗塵?」
「呃,呃,師父?」明窗塵無辜地抹抹嘴。
「你是不是又偷懶了?」
「沒……」明窗塵做錯事被逮到,氣勢蔫了下去,「對不起,師父……」
「於我又有何干?去向姑娘道歉才是。」紫眠默不作聲,繼續吃飯。
一頓飯氣氛就此尷尬下去。
直到洗碗的時候,明窗塵才敢單獨向龍白月抱怨:「又不能怪我廚藝不精對不對,面對一個吃什麼都覺得沒味道的人,換作是妳也會懶得做飯啊。」
「什麼?」龍白月沒聽明白,一頭霧水直發愣。
「師父他吃什麼東西都沒味道啦。」
「你是說紫眠大人他……沒有味覺?」龍白月將信將疑地求證。
「噓,妳小聲點啊,不要讓師父聽見。」明窗塵將食指豎在唇間,貓著腰,做賊似的向外望望。
真的嗎?龍白月無聲地張著嘴比畫。
明窗塵點點頭,壓低聲音,「所以,師父吃東西,只要是熱的、軟的就成,最多外觀再好看點,就行啦。我一開始學做菜,圖自己覺得好吃,認真做做,久而久之,就懶得認真做了。」
「哦,原來如此,這樣等於只做一個人的飯,當然提不起精神了。」龍白月點點頭,想當年她也是自己一個人能糊弄一頓算一頓,直到有了寶兒,天天吃完了醉雞要燻魚的,才連帶著把她的胃也拯救過來。
「對不住啦,害你挨訓,我以後不提這個就是。」龍白月轉念一想,問道:「神農嚐百草,我見你師父天天都抱個藥罐子搗弄,他舌頭不靈,不是很不方便?」
提到這個,明窗塵的臉就慘綠一片,「他都是叫我嚐啦……」
龍白月拍拍慘綠少年瘦弱的肩,無限同情,「太可憐了,你多保重。」
明窗塵撓撓腦袋,他是嚐過無數古怪的味道,那滋味真是苦不堪言,不過這都是在師父需要記錄藥性特徵的時候才會叫他做,至於藥物有沒有毒性,師父事前都會自己先確認過。麻煩就麻煩在,師父需要在一邊不斷地提點他,才能用他那漿糊腦袋得出一些正確的細節,比如某藥入口到底是先苦後麻還是先麻後苦,或者是舌底微辛還是舌根微辛。
咚、咚、咚!似乎是石子擊打船身的聲音,讓洗碗的二人同時停下動作。
「怎麼回事?」龍白月納悶地問。
「哎呀!我差點忘了!」明窗塵一愣,忽然間神采飛揚起來,「今天是武德郎賀公子來解毒的日子!」
「賀公子?」她似乎不認識呢。
「嗯,是我和師父在雲南認識的。」明窗塵飛快地拿布巾擦手。
「朋友?」看不出來紫眠大人還會有朋友啊,感覺上超沒人緣的傢伙。
「嗯,應該算是莫逆之交吧!」明窗塵一相情願地感慨,「對了,他是正侍大夫家的公子!」
「哦。」賀大夫家的公子,那她就認識了,她和這位賀公子的爹喝過花酒。
龍白月跟在明窗塵身後來到甲板上,確定上船的賀公子是生面孔,這才放心地走到明處。
紫眠也已經在甲板上迎接。看來朋友之說不是虛言。
這賀公子也真是耀眼的人物:年輕武官所獨有的矯健身形,頎長、挺拔、肌肉精幹結實,寬闊的肩膀配著長腿瘦腰,穿著朱紅色的官袍,陽光一照,端的是明麗動人。
只見他帶著一身水氣踩上甲板,小麥色的臉上劍眉如飛,一雙像流星一樣閃爍有神的眼睛裡,盡是戲謔。「我說紫眠兄,你何時才能下地走走啊?」
「地上哪有船裡待得自在。」紫眠微微一笑,上前打量了他一下,「凌雲,加官晉爵了?」
「哈哈,什麼都瞞不過你!」
龍白月聞言,這才想起,眼前的這位賀公子,應該就是先前在御道上策馬的公子之一了。
「真的?!」明窗塵激動不已,好似加官晉爵的是自己。「賀公子,那以後該如何稱呼呀?」
「傻小子!」賀凌雲笑著彈了明窗塵腦門一記,轉而面向紫眠,微赧地撓撓頭髮,「這次封了武翼大夫、忠州防御使、帶御器械。」
「喲,那可是高升了啊!」紫眠高興地笑。
「不過是正七品,哪裡比得上你!」賀凌雲有點羞惱地拍了一下紫眠的肩。
向來懶散慣了的紫眠還真吃不消這一記,他身子晃了晃,方才立穩。「我是皇上額外開恩封的虛銜罷了。」
「哈哈哈哈,忠州防御使和帶御器械,哪一個又不是虛銜了?」賀凌雲說笑罷,頓了頓,又開口道:「不過,封了『帶御器械』,以後我就不會離開京城了,也不會再有機會統兵。」
「因為你傷勢的關係嗎?」紫眠皺眉詢問。
「這應該只是巧合吧。」賀凌雲凝神想了想,「不過,除了你們,沒人知道我中毒的事。」
「明白,我們會保守祕密的。」紫眠望向一邊看熱鬧的龍白月,微微頷首,示意她也應當給個口頭承諾。
「啊?我?我什麼都不知道哦。」龍白月聳聳肩。
賀凌雲這才注意到甲板上多出的這號人,他盯著龍白月看了看,轉頭問紫眠:「她是什麼人?」
「不知道。」紫眠照實相告。
「不知道?」賀凌雲吃驚地說,「那她怎麼會在你這裡?」
「她落水後失憶了,是師父救了她,現在暫時收留她住在這裡。」一旁的明窗塵插嘴。
「這樣啊。」賀凌雲點點頭,一哂,「紫眠,你還真是越來越喜歡撿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了。」
「反正無所謂呀。」紫眠笑笑,領著他往艙房走去。
「什麼跟什麼啊。」龍白月壓住怒火,什麼莫名其妙的東西,這傢伙真是不如紫眠上道!
「哈哈,妳別生氣了,賀公子一向嘴毒。」明窗塵拉著她往艙房走,「其實,他自己就是被師父在溪水裡撿到的。」
「呃?」龍白月一愣,訕笑,「這傢伙人品還真是獨特啊。」
艙房裡沒有焚香,空氣乾乾淨淨的,有些冷。紫眠打開藥櫃,從暗格裡取出一個小巧玲瓏的玳瑁盒子。
賀凌雲熟稔地坐上床榻,抽開衣結。
出於職業本能,龍白月在一邊看得目不轉睛。
「妳看什麼看哪?」賀凌雲討厭被龍白月這樣盯著,有些著惱地瞪她一眼,「紫眠,麻煩閒雜人等不要在場好不好?」
「你大男人一個還害羞嗎?我留下來是想看看有什麼好幫忙的。」看來賀凌雲要脫衣服,沒見過這麼給男人解毒的,她一定要在場。龍白月吞吞口水。
「安靜些。」紫眠打開藥盒,專心致志地坐到賀凌雲身後。
賀凌雲也不再言語,背過身,將上衣一氣褫至腰間。
看清賀凌雲背部的龍白月倒抽一口冷氣,緊張得捂住嘴巴。
本應健碩光潔的背,已經壞死成黑色的焦肉,暴露在外的森森白骨,也連帶著被蝕黑壞死,筋骨交纏中,包裹著一隻蜷成環狀的蟲,這蟲渾身呈金色,覆著一層黏膜,油光異彩,一動不動。
紫眠接過明窗塵遞來的玉簪子,從玳瑁藥盒裡挑出一點鮮紅色的藥膏,凝固的藥膏一經挑開,立刻散發出濃烈的酒香,很快便充斥了整個艙房。
賀凌雲背上的蟲此時像被喚醒了一樣,伸懶腰似的動了動,而後竟昂起頭來,雛鳥求食般尋找著什麼。
紫眠將簪子送上去,將藥膏點在蟲子嘴上。蟲子興奮起來,蠕動著小嘴將藥膏吃下肚去,吃完後牠仍不知饜足,繼續高昂著腦袋求食。
紫眠又取了些藥膏,卻並不急著餵牠,只是將簪子尖湊近蟲子腦袋,不停地逗弄牠,甚至輕聲地哄著:「來,好吃的在上面,搆一下啊……」
簡直像在逗鳥一樣!龍白月已經無法忍受了,一股要作嘔的噁心感覺衝到了她的喉頭。可其餘的人一臉嚴肅,紫眠的額頭上甚至滑下了豆大的汗珠,她怕壞了大家的事,只好扼住自己的脖子,心裡直後悔剛剛為何不迴避。
蟲子被藥膏逗得興奮不已,牠將腦袋昂得高高的,可是仍不奏效,為了吃到藥膏,掙扎許久之後,牠終於將緊緊摳在賀凌雲肉裡的第一對小肉足,稍稍地抬起。
紫眠一直緊繃的神色為之一振,「乖,再起來一點……」
但無論紫眠再如何逗弄,蟲子的其餘七對足,卻始終不願意抬起來。蟲子懸著一對足探了半天腦袋,什麼好處也沒得到,好似發了脾氣一樣,身子扭動起來。
一直緊攥著拳頭的賀凌雲終於疼得忍不住,輕輕悶哼了一聲。
紫眠見狀不再堅持,將大塊的膏藥全餵了蟲子,蟲子得了膏藥,飛快地吞噬乾淨,吃著吃著,就好像醉了一樣,懶懶地掙動一下,便昏昏睡去。
紫眠見蟲子不再動彈,長舒了一口氣,渾身鬆弛下來。剩下的就可以交給明窗塵了,他讓到一邊,由徒弟替賀凌雲除去脫落的乾痂,並給新壞蝕的皮肉上藥。
「已經有進展了,金蠶願意為了紅藥抬起第一對足,是個好現象。」紫眠邊洗手邊說著。
「那玩意兒好像有八對足吧?那要等到猴年馬月?」痛得齜牙咧嘴的賀凌雲抹抹額頭上的冷汗。
「牠願意吃紅藥不吃你,已經是萬幸了。」紫眠整整衣服,準備去淨淨臉,「只是千萬記得我的告誡,不要喝酒,否則牠不希罕我的藥,還是要把你吃了。」
「你讓武夫不喝酒……」做賊心虛的賀凌雲被人拿住了短,不甘心地搔搔頭,「我已經在注意了,最近應酬那麼多,我還少喝了兩罈呢。」
「不是要你少喝,是要你不喝,而且最好把葷腥也戒掉。」紫眠沒好氣地瞪他一眼。
「你們……忙完了?」龍白月面色蒼白地問,聲音虛弱無比,好像剛剛吃痛的人是她。
「姑娘,不舒服就去休息一下吧。」明窗塵忙中不忘扭頭關心一下龍白月。
「我現在感覺還好了。」龍白月抹抹胸口,安撫一下自己,「賀公子中的是什麼毒啊?」
賀凌雲瞪她一眼,沒睬她。
在一邊淨著臉的紫眠,臉悶在手巾裡回答她:「是蠱毒,雲南苗人的金蠶蠱。」
「金蠶蠱?那個蟲子是金蠶啊……」龍白月實在覺得匪夷所思,「去雲南的人都會得這個嗎?」
「運氣壞,碰到會種蠱之人給妳下蠱,那就惡運難逃了。」
「哦,賀公子,那你可知道是誰給你下的蠱?」龍白月好奇地追問。
「妳管那麼多幹嘛?」賀凌雲發了脾氣,死瞪著龍白月,「給我閉嘴!」
明窗塵替賀凌雲收拾好傷,伺候他穿上衣服。「姑娘,妳就別問了,賀公子為什麼中毒,連我們都不肯告訴呢。」
「不是不肯告訴,是根本無可奉告!」賀凌雲別開眼,盯了一會兒帳幕,忽然又轉過頭來盯著龍白月。
龍白月被他盯得不自在,「你盯著我幹嘛,我不問就是。」
「我想……我知道妳是誰了。」賀凌雲緩緩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