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幾天很發愁,因為老爹叫我去人間走一趟。
我一向不覺得人間是什麼好地方。很多年前我的侍女貝月被拐到人間去給人家做了媳婦,我偷偷去看過她,可憐我東海龍宮最光鮮的侍女蓬頭垢面地在廚房忙活,她看見我,嚇了一大跳,立馬就跪下道:「公主放過我吧。」
切!我這麼遠跑去看她,難道她以為我是去捉姦?我捉姦也不會跑人間去捉啊,我龍宮裡雞飛狗跳的有一大票呢。我很不高興地甩她一眼,告訴她說:「我沒這閒工夫,我只上來問妳一句,還回來不?」她很堅定地搖頭說:「不回來了。」
我不知道人間有什麼讓她這樣留戀,灶台上油膩膩的,人又老了,眼睛黃了,頭髮白了,如果在龍宮,起碼還要三千年才能老到這種地步。
我對她吹了口氣,她驚恐地問我:「公主啊,妳對我唸了什麼咒啊?」我說:「妳自己照鏡子去。」她很聽話地跑去照鏡子,我大功告成準備打道回府,結果還沒走出三步,就聽見驚天動地一聲慘叫。我說妳慘叫個啥,我把妳變年輕了漂亮了妳還不滿意?貝月哭著拽住我的裙子說:「公主啊,我這樣子人家會以為我是怪物的!」
啥怪物啊,我龍宮中人都能活到五千歲以上,難道統統都是怪物?呃,好像還真是怪物……我飛起一腳把她打回又老又醜的原形,怏怏不樂地回宮去了。
又是百年過去,我估計著貝月的骨頭都化成灰了,希望沒有人去挖她的墳才好,否則看見老大一隻魚躺在那裡,實在有礙觀瞻。
我最近發愁的是我大哥的事。
說起來應該是大哥比我更發愁才對。他被關在離恨天裡──這個牢房名字每次提起都像吃了三斤楊梅,牙齒都快被酸掉了。沒辦法,大哥就是被關在那麼一個酸掉大牙的地方,悶到半死也不肯認錯。我不知道他是哪根筋搭錯了,非說要娶一個人間女子。
總之爹沒有辦法,二哥沒有辦法,三哥也沒有辦法……最沒辦法的我只好去陪他擲骰子。這是人間的一種遊戲,人間千不好萬不好,遊戲還是好的。
我說大哥啊,你私下人間,玩玩也就算了,做個紈絝子弟多有前途,幹嘛這麼較真啊?
大哥哭喪著臉說:「我也不想啊,可是我被施咒了。」
我說啥咒啊,你說來聽聽,我看我能不能幫你解。
大哥說:「我也不知道啥咒啊,總之我看不到她就想著她,吃飯也想,睡覺也想,就連和妳擲骰子,她也老在面前晃。妳看,我的琉璃宮都快全輸給妳了。」
我大哥就這麼點出息,我擲骰子本來就是打遍東海無敵手,他不想著她,難道還能把我的青芷園贏過去不成?我對他這種推卸責任的做法嗤之以鼻。
嗤之以鼻歸嗤之以鼻,我蹲在離恨天外問他:「大哥啊,她長什麼模樣啊?」
大哥撓了半天的頭說:「明眸皓齒,唇紅齒白。」
皓齒,齒白──這是說牙齒長得好啊。我張開嘴問大哥:「那我呢?」
大哥憋一口氣退到一箭之外,說道:「小妹,妳是不是又忘記刷牙了?」
我暈!大哥你去人間一趟還真是不同凡響,咱們是龍啊,又不是人,這麼多牙齒,要每天都刷,刷子不夠用啊。
我和大哥玩骰子,把他的琉璃宮贏了個乾淨,這時候爹找我了,爹笑咪咪地同我說:「小三啊,我聽說妳剛去陪老大啊。」雖然我上頭有九個哥哥,但是只有兩個姊姊,照公主排名,我是老三,不過老爹一般喊我小三。
小三就小三吧。我覺得老爹笑得有點不對勁,很警惕地問:「爹教導的,兄友弟恭。」
老爹說:「小三說得對。爹問妳,想不想救妳大哥出來啊?」
當然不想!大哥雖然輸了琉璃宮,但是他家底厚,還有好幾座宮殿在呢。不過可不能這樣對爹說,我想了半天,找不出別的託辭,只好說:「但是大哥犯了錯,被關禁閉是應該的。」
老爹說:「其實也沒犯多大的錯,要是小三妳願意上人間走一趟,立馬可以擺平。」
我比較為難,我不大喜歡到人間去,那裡烏煙瘴氣的。再說了,他們人的事,我一條龍去摻和什麼呀。不過老爹發了話,我也不能太不給他面子,也就應了。
當晚我帶了一壺酒去見大哥,大哥一見酒,兩個眼珠子就不會動了,連連說:「還是小妹知我。」
我說:「大哥,我是來跟你告別的,爹叫我到人間去。」
大哥警惕地收回長鬚:「妳一個小丫頭片子,去人間幹啥?」
五百歲的小丫頭片子垂頭喪氣地說:「還不是你那檔子事嗎?老爹要我問你一句話。」
「什麼話?」
「老爹說,他日若她紅顏白髮,你風華正盛,你能愛她如一否?」這句話實在比較難背,比我往常學的咒語還要難上那麼十倍八倍,我費了一天的工夫才記下來。
大哥倒好,兩個字給我回了過來:「當然。」
我仰頭咕嚕咕嚕喝了半壺酒,說:「那我走了。」
大哥在後面喊:「喂,妳要幹啥去?給我把酒留下。」
我把半空的酒壺丟進去,說:「爹叫我去幹掉你的心上人啊。」
大哥說……我沒聽見了。
★★★
我已經百年沒有踏足人間,不想再度光臨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牽紅線。
我當然不可能真的把大哥的心上人給幹掉──開什麼玩笑,殺人是要犯天條的。而且爹說了,只要阿琅變了心、嫁了人,大哥就會把她忘了──阿琅就是大哥的心上人,名字挺好聽。
我深吸一口氣,海上的風最好聞了──當然我是變作一個人的模樣出現在礁石上,模樣嘛……很常見的打漁少女,長髮,竹藍色布衣裳,眉清目秀。
沒辦法,我年紀還小,變不成風華絕代的大美人,而且咱們龍族不興這麼幹。狐狸才喜歡變美人,就是那種眼睛大下巴尖,腰肢還一扭一扭的。我是正氣凜然的龍,才不學他們呢,邪氣!
百年不到人間,連衣裳都換了樣式,好在我與時俱進,倒也不寒酸。大哥說阿琅是他在集市上遇見的賣花女,父母雙亡,無親無故,甚為可憐。本來我要找一個凡人容易至極,但是大哥在她身上綁了一根線,我若掐指去算,會發現我算來算去怎麼算都會算到大哥身上去。
好,那我就去集市找她。
集市是很熱鬧的地方,有賣荷包的,賣糖葫蘆的,有當街作畫的。有人攔住我說:「姑娘,買一幅畫吧。」我不理他,徑直走過去,前面圍了很多的人,也不知道有什麼熱鬧可以看,我扒開人群,原來是耍猴的,那隻額頭上有白點的猴子一見我就向我作揖──龍族是海中的王,到陸地上來,乖覺一點的都會給三分面子。
我從荷包裡掏出一塊銀子來向戲班子買了那隻猴,本來戲班子不肯,後來見銀子實在數目不小,也就勉為其難賣給了我。我將猴子身上的鎖鍊去掉,走到人跡稀少之處,說:「你去吧。」
那猴子就地打了個滾,變成一個黃毛小童,眉尖有顆白痣,我看看他身後,噗哧一下大笑出聲:這猴子,後面還拖了老長一條尾巴呢。猴子轉身看見,臉刷地紅了,紅得跟沒變身前的屁股一樣,我又笑得前仰後合,他努力把尾巴收進去,嚷嚷著說:「不許笑,不許笑,再笑我就叫了──」
我說你叫啥呀,難道叫我非禮?我乜斜著看他一眼,小屁孩,有五十年的道行沒有?
他說:「我就叫嚷這裡有個妖精,大家快來看啊!」
我暈,我是妖精還是他是妖精!我是龍啊,龍啊……這地界上人人都稱是龍的傳人,說來我是他們老祖宗一輩,誰敢說我是妖精!
我擰了一下猴子的嘴巴,他立刻就老實了,說:「姊姊不在海裡逍遙,來地面上做啥?」
這聲姊姊叫得我渾身舒坦──我是東海最小的公主,還從沒有誰叫過我姊姊呢。我說:「我要找一個叫阿琅的賣花女,你見過嗎?」
「阿琅……」猴子翻著白眼仔細想,「我見過一隻叫阿琅的狐狸,才五十年就能對畫變身,還是隻九尾狐呢……」
「停停停停停!」我一口氣嚷了五個「停」字,「我要找一隻……不對,是一個人,賣花的女人,不是狐狸。」
「人……阿琅……賣花……」猴子說,「我想起來了,是不是北街那個?她可享福了,被任城王綁了去。」
我忍不住敲他一爆栗:「被王府綁了去叫享福啊?方才你被那耍猴的用鐵鍊子拴著,這叫享福嗎?」唉,那頭我大哥被困在離恨天關禁閉,這邊賣花女阿琅又被王府綁了去,還真是一對同命鴛鴦。
猴子低了頭,囁嚅著說:「那怎麼同……我被拴著,要吃沒得吃,要穿沒得穿,還整天被逼著做那些無聊的動作。人家小王爺搶她回去做媳婦,好吃好喝好穿好住……這怎麼能比……」猴子越說越傷心,到後面抽抽搭搭哭起來。
我又好氣又好笑,又見他哭得傷心,只好撫著他頭上那幾根黃毛說:「姊姊知道了,你吃了苦……不過對阿琅來說,就算好吃好喝,可是被關著,也不是一件快活的事啊。」
猴子還睜著眼睛要問我究竟,我一口打斷他:「行了,現在也沒人拴你了,你自個兒去玩吧,小心別再被逮到。姊姊辦事去了。」
我使了個御風訣,風也似的去了。
★★★
任城王府。
我趴在雲上左看右看,右看左看,看到臥在地上的兩隻石獅子,看到朱漆大門,門上銅環,門內亭台樓閣,甚是精巧,心中便想:這可是任城王府?
方要降下去,忽然身後傳來一聲犬吠……這麼高的地方怎麼會有狗?我轉回頭去一看,二郎神威風凜凜地牽著他那隻癩皮狗過來了。我說:「楊將軍這麼威風,怎麼寵物千年都不換一隻啊?」那狗立刻向我狂叫起來。
二郎神摸摸頭皮說:「沒辦法,養出感情了,丟了多可惜──咦,今天上面又沒旨下雨,妳這小龍,趴雲上來做什麼?」
我說:「我爹叫我去人間辦事,現在要去任城王府,卻不知道在什麼地方。」
二郎神說:「這個容易,我幫妳看看。」說著低頭一看,額上第三隻眼冒出金光來,片刻工夫就指向一地,道,「就是那裡了。」
我一看,可不正是我剛才看的地方。
我向他一拱手說謝了。二郎神又皺眉說,「這家人積了不少德,小龍妳下去可別壞人家的事兒。」
我說你放心,壞不了。二郎神點點頭過去了。我正要使個降雲訣,忽然腰間一痛,像是被人踹了一腳,我回頭去,看見那隻該死的癩皮狗正在呵呵地笑──真鬱悶,一隻狗怎麼能發出這樣的聲音呢?
總之我就這樣狼狽地落到了地上。本來落到地面上也不要緊,不巧正有一盆水迎面潑過來,我的臉開始綠了……本來這也不要緊,問題是我忽然覺得這水的味道很熟悉,特別熟悉……我腦中一激靈,不好,竟然是東海的水!
一般龍族行走於陸地之上並無大礙,但是不能沾本海的海水,一旦沾上了就會當場現出原形。
我的天哪……要是當街出現一條大龍,還不把這街上的人嚇死一半,那我罪過可大了。我站起身,來不及聽潑水人解釋,忙不迭地往東海邊跑,越跑越覺得腿軟,恨不得飛過去、爬過去、游過去都好,就是不要讓我再抬這兩條重得要命的腿了……
我拚命地用最後一點靈力維持人形,眼看東海就近了,更近了……只有百步的距離……忽然之間,地上橫出一條漁網,我腳下一絆,啪地摔出去好遠……
我再也維持不住人形,只好就地化作一尾魚,誰料我身軀太大,化作魚形也比一般魚大很多,方一落地就聽見漁民們大呼小叫:「好大一條魚啊!」
笨蛋,本姑娘明明是一條龍好不好!
我苦於不能言,只能眼睜睜看見大群的漁民圍了過來,指指點點,說這條魚著實神奇,又不是漲水時節,怎麼會突然冒出這麼大一尾魚來,莫非是神靈特賜,應該用來祭龍神。
我心中大罵,竟然敢拿我來祭我爹,我爹非暈死過去不可。
又有漁民說:「哪有這麼笨的魚,自己撞到網上來,只怕龍神也不喜歡,還是賣了吧。」
另一褐衣漢子說:「這麼大的魚,誰家買得起啊,零割開或者還有人來買。」
我狠狠看著他:這廝也太歹毒了,居然想把我零割了賣。
有人卻連聲說:「有理!」便拿了明晃晃的刀過來。
我一哆嗦,眼睛裡立刻淚汪汪了。這可如何是好……
旁邊有人叫道:「魚流淚了,魚流淚了……你們看!」又圍攏來一堆人,說什麼的都有,決策不下。
這時候一個錦衣公子排眾而出,說道:「這麼大的魚,殺了會引起龍神震怒的,我買下了吧。」
我瞟了他一眼。真是個好人……有見識的好人。他們要真把我宰了,我爹估計跟他們沒完。
旁邊人說:「既然王爺這麼說了,我們自然照辦。」
王爺……不會正是任城王吧?
王爺果然氣派,從錦囊裡摸出幾塊銀兩將我買了下來,又吩咐道:「明早把牠送我府上來。」
空歡喜一場!我真當他是好人,要把我放回海裡去呢。我狠狠白了他一眼,不過他已經轉過身去,啥也看不到了。
漁民把我養在缸子裡,缸子裡水甚淺,別說變身了,連轉個身都有困難,我委委屈屈地伏在缸底,委委屈屈地睡了一覺,不斷有人騎著夢馬飛過來飛過去,我也想逮一隻傳話給老爹或者哪個哥哥姊姊,可惜沒一隻夢馬停在我身邊。
天亮的時候我被裝在一輛水車裡送到王府,王府裡的人把我丟進湖裡,一邊丟一邊說:「王爺又從哪收集到這麼奇怪的東西啊。」
原來王爺有收集奇怪東西的愛好啊……我撇撇嘴,我怎麼就是奇怪的東西了,你才奇怪呢,你們全家都奇怪。
王府中的湖不小,這個魚身子大可以在裡面左游右游,轉個身,吹一串泡泡。
我一口氣潛到湖底,現了真身,一干水族紛紛來拜,一尾金鯉游過來又游過去,游得我眼都花了,最後她停在我面前說:「您……是東海的公主吧?」
這鯉魚長得不錯,一身鱗金光閃閃的。我懶洋洋地說:「妳怎麼知道的?」
小小金鯉一挺肚皮,道:「我原是東海中的魚,也活了近百年,只因長了這一身鱗,被任城王收集進來了。」
我一驚,昨天那人還真是任城王啊?
我這一驚不得了,滿湖的水都震盪了,許多魚啊蝦啊都從潛藏之地游了出來,最好笑居然還有一大堆的烏龜。我奇道:「這裡烏龜怎麼這麼多啊?」
金鯉好不容易穩住身子,對我解釋說:「人類覺得烏龜長壽,以為吉祥,所以養在湖裡,圖個吉利。」
我嘩地一聲笑出來。天上飛的以鳳凰為尊,地上跑的以麒麟為首,水裡游的都尊我龍族為大,小小烏龜也敢稱長壽,真真笑死我了。
我這一笑,湖裡又是一陣震盪,金鯉哭喪著臉說:「我的公主啊,您行行好,再這麼震盪下去,王府裡的人都會給您震來了。」
她話音方落,忽然湖上有人說:「昨天那尾大魚可送進來了?」是任城王的聲音。我靜伏湖底,只聽下人道:「一大早就送來了。王爺要看嗎?」
任城王道:「罷了,那是個神物,昨天那麼一折騰想必也累了,由牠休息吧。」
咦,他又沒見我真身,如何知道我是神物?
正想著呢,那下人應和:「這麼大一條魚,果然罕見。」
任城王笑道:「你懂什麼,這魚臨危落淚,我方說有心救牠,牠便向我看過來,眼中有感激之色,又哪裡是尋常魚類所能有的。」
胡說,我分明是白他一眼。我狠狠啐了一口,湖裡又有大的動靜。
那下人道:「自那大魚進這湖中,就不見安寧,沒風也見浪……王爺果然好眼光。」
那任城王又笑了一陣,走掉了。枉我在湖底龍牙咬碎,盤算著等天黑了出去嚇唬他一陣,然後把阿琅給弄出來,配一個如意郎君。
天眨眼就黑了,我從湖底出來,變了身,仍作漁女打扮。環視四周,這王府甚大,卻不知任城王住哪間房?我轉轉眼珠,身子一長就趴到屋頂上去了。屋頂上鋪了很多的瓦,硌得我身上的鱗片很不舒服。我掀開瓦片一間房一間房找過去,雖然是笨辦法,不過笨有笨的好處,我看到許多新鮮玩意兒。
我正看得起勁,忽然有人從後面一拍我的肩,我回過頭去看見夜遊神,他扮了個鬼臉說:「小龍啊,這麼晚不睡覺,在這裡幹嘛呢?」
我拉住他衣襟說:「我找任城王,可是不知道他在哪間房裡,找得我好辛苦。」
夜遊神說:「妳這笨龍!」一把提起我,擲到某間屋的屋頂上,我腳一落地,只聽「哢嚓」一聲──瓦片碎了。我回頭大吼:「夜──遊──神!」哪還有那廝的蹤影。
反是下面有人說:「姑娘,妳把在下的屋頂踩破了。」
我從上面往下看,任城王正仰著頸子和我說話呢。我一時怒起,惡向膽邊生──怕啥怕啥,我堂堂一條龍還怕他一個凡人不成!
我忽地跳下去,就要放幾句狠話,誰知道任城王上下打量我一番,笑道:「在上面看月亮是否比在下面看圓一些?」
誰說我在看月亮!我怒,衝口就道:「我……我吃了你!」
任城王哈哈大笑。我奇道:「你不怕我吃了你?」天下還有不怕死的傢伙?那為什麼還有這麼多人成天敬我老爹?
任城王笑道:「姑娘好會說笑。太平盛世,朗朗乾坤,哪有這等妖事?」
他說話文謅謅的,我有點聽不大明白,不過總之他的意思是篤定我不會吃他。我繞著他走一圈,心裡琢磨著,我要是現出原形來,會不會把他嚇死──嚇死了我可賠不起。
我晃晃腦袋。這人膽子大,嚇死不至於,不過我得先問好了阿琅的下落才是,到底爹交代的事要緊。
我於是問道:「你怎麼不問我來這裡做什麼?」
任城王含笑道:「正要請姑娘指教。」
真酸!我強忍著沒吐出來,說:「我來找阿琅,被你強行綁進府中的那個,你得把她交給我!」
任城王兩手一攤道:「姑娘說的話在下有點不明白。」
我學他的口氣說道:「有何不明白,詳細說來。」因這話太酸,終於沒能忍住,轉頭就吐了出來。
任城王忙道:「姑娘沒事吧?」
我苦著臉說:「我沒啥事,不過你也別姑娘、姑娘的叫了,太酸了。」
他彷彿這才反應過來,面上微微一紅,仍是笑著說:「妳說阿琅……我卻是不知道我什麼時候綁了這麼個姑娘回來。」
我說:「就是北街的賣花女,長得……那個明眸皓齒,唇紅齒白,你仔細想想!不會是搶的人太多,連搶了些什麼人都忘了吧?」我好不容易把大哥的描述給記全了,卻見任城王笑歪了嘴。
「原來妳也會掉文啊。唇紅齒白,明眸皓齒……想來是個長得很好看的姑娘,我卻是當真記不起來了。這樣吧,明早我召集府裡的人給妳問問,可好?」
他說話仍是文質彬彬的樣子,不過去掉老是夾纏不清的「姑娘」兩個字,聽起來好像沒那麼酸了。我見他態度良好,也不便繼續追究,就說:「好。」
「那麼妳今晚……」任城王道,「我找人給妳安排住的地方?」
我本來想要說:不用啦,我就住在你家湖裡。一想,這話可說不得,於是話到嘴邊又改口說:「好吧,你給我安排間乾淨點的房間。」
任城王道:「那是自然。我叫李道宗,妳還沒告訴我妳的名字呢。」
既然他先報了名字,我也不能示弱了,於是大大方方報上名去:「龍三。」
他微笑道:「好名字!」
我可不知道我的名字有什麼好,我是龍,排行第三,可不就叫龍三了。
李道宗夠意思,給我安排的房間十分漂亮,有極淡極淡的花香,我不知道是什麼花,問帶我前去的婢女,那婢女說是玉蘭。
玉蘭花香很好聞,可是晚上我仍然不習慣睡在陸地上,所以等燈熄了,翻身就下湖去了。我累了一天,倒頭就睡,整個湖隨著我的呼吸掀起一陣又一陣的風浪。
早上起來,天清氣朗,我伸了個懶腰走出門去,嘩!一出門就看見整整齊齊三排隊伍站在門外,任城王李道宗在一旁對我笑道:「這就是我府中所有人了,妳看看有沒有妳要找的阿琅?」
見鬼!我還真不知道阿琅長什麼樣,要說「明眸皓齒,唇紅齒白」八個字,這中間倒有四五個,這可教我為了難,想來想去也只有這樣了。
我開了神眼,從那群下人中一個一個看過去,有人眼中有驚奇的顏色,也有人坦然,最後看到一人,眼光躲閃,似有畏懼,我一把抓住他拖出來,李道宗很尷尬地咳了一聲道:「龍三啊,我這管家……是個男人啊。」
我不理他,對那人怒目而視,頃刻間他眼中看見的就不是秀秀氣氣的龍三了,而是一條龍的原形,鬚髮盡張,眼如銅鈴,他「啊」的慘叫一聲跌坐在地,我冷笑道:「你把阿琅弄哪兒去了?」
那人戰戰兢兢地道:「我……我哪知道什麼阿琅啊?」
我厲聲再喝:「你說是不說,你不說我吃了你!」我話未完,身後就傳過來李道宗的笑聲,我知道他笑什麼,他肯定在想我又拿這套來唬人了──他當然能這麼想,可癱倒在地的這人可沒這本事,他眼中正有一條龍張大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齒,欲擇肉而噬呢。
那人作揖求饒道:「龍爺爺饒命,龍爺爺饒命!」
這人真是沒長眼睛,沒看見本姑娘是女的嗎!我更怒,眼中要冒出火來,卻聽那人又道:「我說,我說,我全都說!」
他跪在地上往李道宗爬過去,抱住他的腳說:「我對不起王爺,王爺救命啊!」接著嘟嘟囔囔說出一大串話,我聽了半日總算明白過來,他說的是他收到太子爺的祕信,要上報朝廷任城王與秦王勾結一事。我聽他說半天沒說到重點,就一把扯過來問:「我問的是阿琅!」
可憐那人再一次在青天白日之下看到一副龍的嘴臉,一時吃不住,兩眼一翻就倒了下去。
我回頭問李道宗:「這怎麼辦?」卻見他臉色鐵青,甚為凝重。我嚇了一跳,想道:他是看到我的真身了呢,還是責怪我不給他下人面子?
不知道為什麼,那一刻我竟然不想讓他看到我的真身──雖然我在東海是出了名的俊美的一條龍,不過人間的標準好像有點不一樣呢。
李道宗沉聲道:「進京。」
進京──難道阿琅被拐到京城去了?這可不妙,早聽說京城是個花花世界,我老爹說,現在在位的那個皇帝叫李淵,定都長安也有好幾年了,他兒子在外面玩命地打仗,他躲在京城玩命地生小孩。可憐秦王,每回一次京城就要被迫認識十幾個弟妹,很傷腦筋。
想到這裡,我哈的一下笑出聲來,說:「好吧,既然阿琅去了京城,我就陪你走這一道。」
李道宗撫著我的頭髮說:「妳就不要進京了。」
我白他一眼。怎麼能這樣呢?阿琅進了京城,我自然得跟過去啊,老爹交代的事,可不容易敷衍混過去。
李道宗說:「妳家阿琅應該還在本地,我會著人替妳去找。京城太危險,妳就不要去了。」
「阿琅在本地……那你進京幹啥?」我問道。
他仍是笑,說:「我另有事要去處理啊。要是能保住性命,一定回來找妳。」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他說這話的時候鼻子一定是酸的,因為我的鼻子有點酸。
所以我做了一個決定:既然有人幫我找阿琅了,那我要跟他進京去看看。
★★★
我以為會即時起程去京城,但是李道宗並不急,他回書房去寫了一封信,交代下人面呈給皇帝──我偷看了幾眼,無非說自己身體不適,想要辭官休息,任城軍務,請皇帝另派人過來接手。
寫完信之後他就沒事做了,成天在園子裡閒逛,要不就說:「小三,我陪妳找阿琅吧。」
我自然沒有意見,他叫我小三我也沒意見──雖然以前只有老爹這麼叫我,其餘人統統叫我三公主。
我帶他去市集,市集裡很多人認識他,我問他是不是常來市集搶人,所以人人都認識他?他苦笑說:「難道搶人也會上癮的嗎?」
那也不一定啊,各式各樣的人有各式各樣的癮,比如我大哥沒事喜歡跑去琴頭上蹲著,他那麼龐大的一個身軀蜷到小小一把琴上,虧得他不累,我看都看累了。再比如四哥,好好一個龍子,膽小得要命,見了稍微大一點的魚就會嚇得大吼大叫。上次老爹上天奏事,忽然聽見下面叫聲淒厲,撥開雲層一看,可不是我四哥,他遇上鯨群了,鯨群也嚇得不得了,可憐牠們沒有我四哥的嗓門,只躲在一邊瑟瑟發抖。天上的人都說:「敖廣啊,你家兒子還真給你長臉。」我老爹臉色那叫難看啊,一回宮就把四哥發配去做了半月苦役。
最了不得的要算我家老八,有次王母請客,眾兄弟都不見蹤影,老爹不想浪費了名額,就把老八帶上,結果宴席歸來,我家老八袖子裡藏了十五頭豬、十隻羊,另外有仙桃仙果共計十一噸,他與老爹行雲下來之時,連那朵雲都忍不住一哆嗦,私下嘀咕說:「怎麼這兩條龍回來的時候比去的時候重這麼多啊?」聽得我爹冷汗直流。
轉眼集市就到了,我估摸著這就是猴子說的北街了,就抓了一人過來問:「那個賣花的阿琅去哪兒了?」
那人打了一陣擺子,說:「姑娘……我今天才到任城,沒犯事吧?」
李道宗早在我後面笑得前仰後合了。我忿忿,又要去抓別的人,他攔下我說:「還是我來吧。」
他走到一老人面前,行了一禮,問道:「老人家,請問您知不知道常在這兒賣花的阿琅姑娘去了哪裡?」
老人揉著眼睛看看他,又看看我,搖頭說:「我不知道。」
李道宗有點尷尬。我翻翻白眼,新來的人說不知道情有可原,這老人家,住久了的,哪有不知道的道理,看他那神色,準是知道的,只怕是不敢說。
我對他說:「你一邊去,我自己去問問。」他果然聽話地閃一邊去了。
我逮到一個年紀比較大的人,學李道宗先前的模樣,行了一禮,問:「老人家,請問您知不知道常在這兒賣花的阿琅姑娘去了哪裡?」
老人回答我說:「被任城王府的人帶走了,聽說是要送進京裡去跳舞……作孽啊!」
我腦袋裡猛的一暈,幾道閃電劈下來。該死的李道宗,人早送走了,還假惺惺把全家人召集來給我看!
我怒氣沖沖回頭去,他正在路邊踢小石子呢,我說:「你……你……」竟然氣得連話都說不完整了。
他好整以暇地看著我,說:「我想起來了,前些日子江總管說要買一批舞女送宮裡去,我當時事忙,沒做理會,如果他自作主張私下做了,那麼阿琅倒有可能被帶進京了。」
你你你……我又暈了。你早幹嘛去了,這時候才想起來!看來我是非進京不可了。
李道宗又說:「妳也不要太擔心了,我進了京一定想辦法打探到阿琅的下落,把她完整地帶回來給妳,妳在任城等消息吧。」
說了半天還是不讓我進京。
就不知道他怎麼那麼死心眼,他不讓我去,我自己不會去嗎?我心裡打著小算盤,當然沒和他說。
★★★
過得幾日,京城果然來人,是個鬚髮皆白的老將軍,李道宗率人等在府外,一見他就迎上去,拱手道:「藥師遠道而來,可辛苦了。」
老將軍回禮:「任城王客氣。」
我遠遠看著,那老將軍身上殺氣甚濃,我龍族雖然是神物,可是如果人身上殺氣太濃,就是正宗的神仙也不敢隨便招惹,所以我躲得遠遠的,到湖底下睡覺去了。
這一覺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反正醒來的時候我在王府裡左轉右轉就是找不到小李,偏偏又是晚上,星月孤零,連抓個人問問都做不到。我急得要命,趴屋頂上去歇口氣,忽然看見夜遊神,心中一喜,長鬚一捲把他給帶了過來,夜遊神賊眉鼠眼地說:「公主有何吩咐?」
我一把抓住他的領子,惡狠狠地說:「上次你闖的禍我還沒跟你算帳呢!」
夜遊神涎著臉說:「上回……上回小神在天庭見到公主之時──」我一把捂住他的嘴,真是,說什麼事不好,又提我幼時的糗事……那時候我還小,一條不滿一百歲的小龍,因為老爹溺愛,帶了我上天庭去玩,正好看到有個神君下凡歷劫,那神君長得可真好看,我一看之下失了神,沒站穩,愣是從九霄雲層之上一頭栽下去。我那時候還不會降雲呢,把老爹嚇得,心肝寶貝叫了好幾個月。這事兒可太糗了,弄得我這幾百年都沒敢上天去,饒是如此,天上還有傳言說:東海的小公主啊,小小年紀就知道花癡了……我那叫審美好不好!
我放開夜遊神說:「不提上回那事也行,你得幫我把李道宗給找出來!」
夜遊神立刻就抖起來,神氣活現地說:「小龍啊,這妳算是找對人了,我剛還看見他呢。」
得!剛才還公主公主的叫得歡,這會兒又叫我小龍了。我白他一眼,問:「在哪?」
夜遊神說:「在歧陽那邊,星夜趕路,往長安去了……哎,小龍小龍,妳別飛那麼快啊,陪我聊聊天嘛……」我沒工夫理他,嗖的一下就過去了。
一路煙塵,黑山白水,沒有月亮夜黑得厲害,我飛得又高,下面就看不太清楚。我靈機一動,從天上摘了顆星星鑲在手上,手指哪兒哪兒就亮如白晝。我飛了很久也沒看到小李,自己又有點累了,就趴在雲上小睡了一會兒,醒來天已經大亮,我扒開雲層往下看:天哪,我這是到了哪裡,下面怎麼這麼多人啊,不僅黑眼睛黃皮膚的人多,還有白皮膚藍眼睛的,鼻子也太高了。
我呼地飛過去,想找個僻靜點的地方降落,忽然背心一緊,回頭一看,又是二郎神,牽著那隻好死不死的癩皮狗,我想衝上去踢牠一腳,忽聽二郎神頓足道:「小龍啊,妳這下可闖禍了!」
我聽他說得嚴重,就問:「什麼事啊?我可啥都沒幹,就飛了一晚。」
二郎神說:「妳飛就飛吧,手上鑲顆星星幹嘛?」
「照明啊。」我理直氣壯。
二郎神都快哭出來了:「妳看看下面人都在說啥!妳摘顆星星照明也就算了,怎麼摘了這一顆呢!」說完拉了一卷帛書給我看,只見書上寫著,「太白星白日貫空,主當朝者更迭,王莽篡漢,其時就有太白星現於長安上空。」
我看看手心裡的星星,好像真是太白星呢。我說:「那……我還回去吧。」
二郎神說:「已經被下面的人看到啦,妳還回去也晚了……唉,妳這小龍啊,敖廣真是老胡塗了,怎麼把妳給放出來了呢。」
我瞪視他:「不許說我爹老胡塗!」我老爹胡塗是胡塗了點,我說可以,可是輪不到你說。
二郎神說:「好好好……不說不說。小龍啊,妳可知道妳闖了多大的禍,本來可以照正常程式解決的事,妳這一摻和,李淵的皇帝可就當到頭了,他這皇帝熬不到建成病死,世民登基少不得又有一場血光之災。下面遭戰亂之罪有百多年了,好不容易上面發個明君下凡,許下百年盛世,給妳鬧得,這盛世的開端還要造一場孽。」
我聽不大明白,只好晃著腦袋說:「你要幹嘛,抓我回去啊?」
二郎神苦笑一聲:「上面沒發話,誰敢抓妳?妳爹發起飆來,我可扛不住……別說我見過妳啊,我開日會去了。」他帶著癩皮狗一溜兒走遠了。
我這才想起來,我還沒踢牠一腳呢,那隻該死的狗。
我把太白星給還了回去──咦,才片刻工夫,怎麼天又黑了?
都說天上一日,地上十年。我不過和二郎神說了幾句話而已,一天就過去了。
我嘆一口氣,按著雲層降下去。因為闖了禍,心裡有點虛,問路的時候就格外客氣。這個城市很大,路人很熱情,他說任城王府就在朱雀大街邊上,拐個角就到了,另外還告訴我說京城這幾日宵禁早,不要亂逛了,一個單身女子,到底不安全。
說話的是個書生,所以很囉嗦,難得我心緒不寧,都一一忍了。
小李還真有錢,到處都有王府,不像我,這麼大個東海,就只有一處園子,加上大哥輸給我的,一共也不過是一個園子加一座琉璃宮。我盤算著這回辦好了事回去,要老爹再另造一個宮給我,要比大哥的琉璃宮漂亮才行,他要不給……哼哼,他不給我就不回去了!
我一邊胡思亂想,到了拐角,一抬頭,果然看到「任城王府」四個金字。
是敲門進去呢,還是直接爬過去?我猶豫了一會兒,小李這時候還不知道有沒有到呢,敲門……要是開門的不認識我,不讓進怎麼辦?還是爬過去比較現實一點──龍有五個爪子,無論是走還是飛還是游,都不及爬來得利索,所以只一眨眼的工夫我就進去了。
這個王府比任城的小很多,只有幾間房子,一個小池子,估計我趴下去會把池子撐破。另外還有矮矮的假山,幾塊石頭而已。房間倒是很多,真教我犯愁──怎麼每次找他都有這樣的問題呢?
反正天也黑了,他們凡人有句話,叫既來之,則安之。我先找個地方睡覺吧,昨晚太耗神了,小龍我長到五百歲還沒一夜飛過這麼遠呢。
我找了間看上去不錯的房間,倒頭就要睡,忽然看見角落裡一隻小小的夢馬正警惕地看著我。我一看就高興起來:我找不到小李,牠一定找得到!
我長鬚一捲把牠帶了過來,說:「我要去李道宗的夢裡。」
夢馬可憐兮兮地說:「我的脖子……龍公主,您能不能放鬆一點啊?」
雖然是隻小夢馬,但是速度仍是很快──那很正常,牠們走的不是尋常通道,是以夢為經,以時為緯的幻道。我才眨一眨眼就到了,看來他睡得正香,不知道夢裡面在想些什麼呢,我嘿嘿一笑,偷看去也。
我在他夢裡看到一個姑娘,臉看不清楚,她好像在屋頂上看星星,忽然腳一滑,嘩啦一聲掉了下來,小李手一伸,剛好抱個正著……好啊,這傢伙真不是好人,作夢也想著要佔人家姑娘的便宜!我義憤填膺,卻聽見他在夢裡說:「我是李道宗,敢問姑娘名姓?」真酸!那姑娘傻呵呵地回答說:「我叫龍三!」
咦,龍三──不是我嗎?我什麼時候這麼丟臉從屋頂上掉下來了啊!我很鄙視地看他一眼,當然這廝沉在夢裡,半點也看不到。
他正牽著她的手去看海,海邊上有大塊的礁石,海水沖上來又退下去,他握住她的手說:「我這次要是能保住性命,一定回來找妳!」那夢中的龍三就靠在他肩上,甜蜜蜜地說:「我等你。」
我……我趕緊轉過頭去吐。這一動小李立刻驚覺了,只聽咣噹一聲,眼前一閃,還沒明白過來怎麼回事呢,脖子上就架了一把長劍,劍光閃得厲害,寒氣森森,比上次見到的屠刀還要亮上一百倍。
我趕緊叫道:「小李你幹嘛?」
他聽出是我的聲音,臉一下紅了,放下劍說:「妳怎麼到這裡來了?」
我說:「你先把劍收了啊。」真奇怪,小李文質彬彬的一個人,怎麼劍上這麼重的殺氣,倒和那叫藥師的老將軍有得一拚。
小李收了劍,又點了盞油燈,語氣也緩和了一些:「妳怎麼到這裡來了?」
我說:「我來找你啊。任城王府還挺好找的,隨便拉個路人一問就知道。」
小李悶悶地嘆了口氣,說:「京城現在局勢緊張,妳來這裡,實在不是明智之舉……不對,妳怎麼來這麼快?我快馬加鞭,連夜趕路,也不過剛剛到。」
我面不改色地說謊:「我小時候學過法術,所以比你快一點點。你這麼急來京城做什麼呀?」
小李沒有回答我的話,反而問道:「小三妳學過法術?」
我說是啊,心裡一陣忐忑。倒不是說謊不安,而是老爹交代過,凡人最喜歡找神仙問的就是「以後會發生什麼事」,小李不會也好這一口吧?小龍我道行尚淺,明天吃什麼菜可能還能猜出來,更遠一點可就難了。
真教人為難,要是我有本事,前五百年後五百年統統告訴他也不打緊,可惜我算不出來。
卻聽小李聲音裡稍微歡喜一點:「這就好,萬一出了什麼事,能自保就好。」
我說小李你也太看輕我了,別說自保,保護你的本事我還是有的。
小李只笑一笑,說:「那剛才妳看到我的劍嚇成那樣子?」
我說:「你劍上殺氣很濃啊。你不是讀書人嗎,從哪兒弄來這麼把劍?」
小李哈哈笑出聲來,說:「妳不是會法術嗎?我把生辰八字報給妳聽,妳算算看,這把劍到底從哪兒弄來的?」說著報了生辰給我聽。
我掰著五指算,一算之下不得了,這小李哪是什麼讀書人啊,從小就偷雞摸狗的不幹好事,後來天下大亂,群雄並起,這小子也拿把劍像模像樣地當起了將軍,自十七歲始南征北戰,立功無數,唐朝建立已經封王任城,權重一方。
我傻了眼。這人說話行事無不斯文有禮,竟然是個血染征袍的將軍!怪不得老爹總說:用斗來量海是不對的,看人只看相貌是看不到根底的。這廝分明是扮豬吃老虎,怪不得我先前說要吃了他,他一點都不怕,敢情這膽子是從死人堆裡練出來的啊。
小李說:「大業十年,煬帝死於江都,天下大亂,我李家自隴西起兵,歷時九年,方有今日光景。不料天下初安,便有蕭牆之禍……」
我聽他嘆息,不由擔心,問道:「什麼蕭牆之禍?」
小李說:「方起兵時,秦王橫掃十八反王,威懾天下,後來進京建都,皇上立長子為儲君,鎮守京城,也讓後方井井有條,雖不如秦王顯赫,倒也有功無過,如今兩虎相爭,只怕難以善了……」
他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我累得狠了,就趴在他膝上睡了一晚。
第二天早起,看見他正在齜牙咧嘴捶腿,不由哈哈大笑幾聲,問他:「出去逛街不?」
他搖頭說不去,還說他自進京以後,除非是皇上有旨命他進宮或者上朝,否則不出府半步,不見任何來客。
這不跟我大哥一樣了嗎?好歹我大哥還是被我老爹關的禁閉,理由也很充分,他倒好,自己關自己的禁閉,問半天什麼理由都沒有,我悶得半死,自己跑出去逛街,由得他自己悶死自己。
長安城還真大,剛到夏天,滿街飄著鮮豔的裙子,鐲子啊鍊子啊釵子啊叮噹作響,好聽極了。有白膚深目的女子在酒肆裡跳舞,高大健碩,偏偏長了一把水蛇腰,比狐狸還媚。我倒真看見了幾隻狐狸,男的英俊,女的嬌美,見了我連個招呼也不打,揚長而去──這也沒什麼,雖然一般陸地上的東西都會敬我們三分,不過狐狸例外,因為他們夠狡猾,連神獸麒麟有時候都奈何不了他們。
我看得起勁,忽然肚子裡咕嚕一聲,餓了。於是往回走,一邊走一邊四下亂瞄,忽然一頭撞到一個人,睜眼一看,是個書生打扮的年輕男子,雖然是書生打扮,但是英挺不凡,氣勢剛硬。
我自然深知欺軟怕硬的道理,所以稍稍考慮了一下要不要向他賠禮,我還沒開口,他就已經先向我道歉說:「在下一時走神,衝撞了姑娘,還請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我仔細看他,果然有些失魂落魄,卻不知道什麼原因,我看看他背後就是任城王府,莫非他是找小李有事,吃了閉門羹?我見他這樣有禮,俠氣一起,就說:「你有什麼事為難嗎?不妨進去坐坐,我家王爺為人很熱心的。」他還在遲疑,我一把拉住他就去敲門。
老蒼頭見了我眉開眼笑,說:「王爺正說呢,龍姑娘餓了就會回來。」話還沒說完就看見我背後的年輕人,不由皺眉道,「秦王……我家王爺──」
「他是我朋友,我帶他回來吃飯了,小李不會小氣到請頓飯也不肯吧?」我一口打斷他,拉著年輕人就往裡走,老蒼頭愣了半天沒回過神來。
小李一見我拉進來的年輕人,臉色一變,站起來行大禮說:「參見秦王。」
那叫秦王的年輕人忙伸手扶起他說:「自家兄弟,不必行此大禮。」
咦,原來他們是兄弟啊。我看看小李,又看看秦王,原來還真有那麼一點像,怪不得我一見之下就大生好感。老蒼頭也真是不通人情,外人不見,自家兄弟還能不見?所謂兄友弟恭,我大哥關禁閉我還天天去陪他呢。
小李說:「小三妳餓了吧?先去吃飯吧,不必等我,我有話要和秦王說。」
我還真餓了,對他們說話也沒多大興趣,所以扭頭直奔飯桌。
等我吃完飯回來,秦王已經告辭了,小李坐在亭子裡,面上很有些憂慮之色,我走過去問他:「你怎麼了?」
他摸摸我的頭說:「我很為難。」
我奇道:「說來聽聽。」
小李低聲說:「秦王與太子爭天下,以功勞論,自然秦王最大,可是皇上早早就把太子給立了,現在兩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教我們這些親族、臣屬都很為難。」
我說:「那你幫誰呢?」
他閉一閉眼睛,緩聲道:「太子是君,我是臣,以君臣之分論,我應當支持太子。可是我自十七歲起就跟秦王出兵作戰,同生共死,以兄弟情分論,我實在……不能眼看著他死在太子手中。」
我說:「按你們的規矩,誰做皇帝不是現任皇帝說了算嗎?你說的太子秦王,皇帝又偏向哪一個?」
小李低嘆一聲道:「太子秦王都是皇帝親生,手心手背那是一個都捨不得,前些日子他還有意讓秦王去洛陽做王,哪怕分疆裂土都在所不惜,可是昨日太白星白日貫空,太史令上書說此象主當朝者更迭,皇上震怒,據說是有祕信給秦王,要賜秦王自盡……」
「皇帝還真狠得下心。」我說,「既然秦王功勞這麼大,他又這麼怕他造反,怎麼不乾脆立他為太子,省得教人惦念?」
小李說:「一是初立朝時為穩定人心,立了長子為太子,太子這麼多年來並無大過,所謂太子無過,廢之不祥;二是前朝教訓,隋朝兩代而亡便是廢長子立次子故,那隋煬帝做王爺時候聰明勇武,很是了得,誰知道一日為君,竟奢靡無度,又好大喜功,令天下人忍無可忍。今日秦王雖然也是天縱英明,可是誰知道他日為君,會不會重蹈隋煬帝之覆轍?皇上也是顧慮此點,所以遲遲不能決定。」
「隋煬帝是隋煬帝,秦王是秦王,兩個根本不相干的人,怎麼會一樣呢?」
小李解釋說:「說來也並非全不相干,當今皇上與前朝隋煬帝本是姑表兄弟,從血緣上論,倒有七八分相近。」
我還是覺得秦王挺無辜的,就說:「那也不能一概而論啊。隋煬帝是昏君,又沒人說當今天子是昏君,他們姑表兄弟尚且這麼不同,何況秦王和他還隔了一代呢。要說相近,秦王和太子是親兄弟,他們倆血緣才最近,你們皇帝因為這麼一個理由不肯立秦王,還因為太白星那檔子事要殺秦王,簡直……簡直老胡塗了。」太白星那事兒是我鬧出來的,害得秦王被賜自盡,我有點內疚,忍不住幫著他說話。
小李沉吟半晌說:「妳說得有理,不立秦王的理由確實有些荒誕,兄弟一場,無論如何我都不能坐視他被太子殺掉。」
那天下午小李就破誓出了門,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裡,一個人待著無聊就去看王府裡的水池,一干水族嚇得半死,一個個排隊到水面上來給我作揖,蔚為壯觀,忽然老蒼頭過來說:「龍姑娘,有位夫人找妳。」
我可不認識什麼夫人,就算有人找我也應該是蝦兵蟹將,怎麼會有夫人呢?我好奇地跟出去看,見廳裡坐一女子,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布衣荊釵,但是容貌極美,高貴端莊,簡直像是從畫裡走出來的人兒。
我看得一呆,她卻對我笑,說:「是龍三龍姑娘嗎?」
她的聲音真好聽,並不像酒肆歌坊裡那些鶯鶯燕燕裝出來的嬌嫩,而是那種……十分悅耳的聲音,入到耳中只覺得全身三萬六千個毛孔,無不舒服至極。我於是說:「妳長得真好看,聲音也好聽。」
她不由微笑了,說:「龍姑娘天真未泯,任城王真是好福氣。」
我說:「妳認識小李?」
她笑著說:「自然。任城王叫我帶妳去見他。」
她的聲音這樣動人,態度又這樣優雅,讓人憑空就起了依賴和信任的心理。我隨了她去,坐在轎中,不知道走了多遠的路,又轉了多少圈子,最終外面人說:「到了。」便有人掀起布簾,說:「王妃請。」
咦,她是王妃?哪家的王妃?我盯著她看了又看,她微笑著挽著我的手說:「我們下去吧。」
下轎一看,好大一座王府,上面三個黑漆大字:秦王府。
我一下明白過來,問她:「妳是秦王妃?」
她笑一笑說:「是。妳叫我長孫姊姊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