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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禾馬閱讀報No.476 紅櫻桃歡樂個鬼!主題書【來自地府的你】Ⅱ

 NO.476 2014/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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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最不人道的工作職場?叫做地獄。
上班打卡制,下班責任制,加班沒補休,誤餐費也沒有──連鬼都過得比他們有希望……
終於,在陽光燦爛的七月盛夏!人間百鬼爭鳴!萬鬼齊放!
更是「蕩森」閻王大人去豪華旅遊的好時機──
地府員工自救會決定……集體逃(ㄔㄨㄥˊ)班(ㄕㄥ)去……

 


紅櫻桃歡樂個鬼!主題書
──【來自地府的你】──

系列三:蘇打《巡將》 系列四:安祖緹《陰差》
8/15愛(?)的宣言:我一直在看……著……妳……


 
 


 

 

連載專區:

紅櫻桃歡樂個鬼!主題書【來自地府的你】Ⅱ

 

☆☆☆   ☆☆☆   ☆☆☆

 

蘇打/紅櫻桃1270/巡將~來自地府的你之三

 

故事簡介:她好像睡了好久,久到都忘了自己的名字和身分,唯一知道的,只有她喉頭如萬針齊刺般疼痛……奇妙的是,她對於自己似乎遺忘了一切並不擔心害怕,反而氣定神閒整理接收到的資訊,以了解現下的狀況,更可以隨心所欲地隱藏自己的形跡、融入環境裡,彷彿這是她前生便知、熟之又熟的技巧……原來,她是大將軍的女兒,在亡父百日之內出嫁,嫁的男人在京城內惡名昭彰、惡形惡狀、人人都喊打,而她就在大喜之日、洞房花燭之時,自縊明志!說實話,這些事情她都不記得了,倒是這個人人說他名聲敗壞、粗魯無恥的男人,她看到的卻是他可愛直率、細心體貼的一面……

 

☆☆☆   ☆☆☆   ☆☆☆

 

地府陰吏宿舍

 

光沉沉、氣森森,被褥齊整排放,一間乾淨、幽冷得似是沒有主人的睡房。

寅卯之際,一個小小身影驀地出現在睡房中。

「四四二七。」來人出聲喚道,語氣頗為威嚴,嗓音卻稚嫩得離奇,令人聞之莫名有些毛骨聳然。

無人回應。

「四四二七?」來人再次喚道,稚嫩的嗓音中多了分深沉闕疑。

依舊無人回應。

「四四二七!」

「我在,判官大人。」

在小判官愈發威嚇、懾人的嗓音下,終於,一個清清冷冷、飄飄忽忽的回應,由怒目橫眉,可表情怎麼看怎麼像要不到糖孩童般的小判官斜前方傳來。

「四四二七號巡將?」終於得到答覆後,小判官眉頭一皺,舉起判官筆直接在手中生死簿、編號第四四二七號上畫了個紅圈,並快速寫上「巡將」二字。

「是。」

待最後一筆結束,小判官抬眼往聲音來源處尋找聲音的主人,卻半天沒瞧見個影兒,許久後才總算在斜前方床柱的暗影處,看到一個與柱影化為一體,不仔細找根本就找不著的身影。

「我說你們這幫巡將,不上工時,能不能把藏身成性跟悶不吭聲這種職業病改改?誰有空成天跟你們玩躲貓貓!」這些日子不斷祕密加班的小判官,忍住心底那股想丟判官筆的焦躁瞪眼說道。

莫怪小判官焦躁了,因為雖早習慣地府這群陰吏的陰風陣陣、陰氣森森,但好歹其他陰吏還算正大光明的鬼影幢幢,就這群專門在陽間暗中監察善惡、追緝逃鬼的巡將,連見個自己人都這樣藏身成性、鬼鬼祟祟,好像不這麼做有辱他們的專業似的!

此外,這傢伙明明參加了「地府員工自救會」,更報名了「活回陽間談戀愛」活動,卻屢次在簽收極密文件後缺席會議,讓他不禁心生警覺,懷疑這傢伙該不會是個想暗中將大伙兒密謀已久的計畫洩露給閻王知道的爪耙子,因此才會在百忙之中特地前來一探究竟。

要知道,在這個由沒有半點勞資法概念的閻爺掌管的地府裡,不僅上班打卡制、下班責任制,加班沒補休不說,更連加班、誤餐費都不給,這樣惡劣的工作環境,早讓眾多陰吏感覺自己是活在一種看不到明日陽光,甚至連鬼都過得比他們有希望的悲慘世界中。

正因為此,忍無可忍的大伙兒才會祕密自組「地府員工自救會」,打算趁陰曆七月,也就是陰吏們一年裡唯一擁有的可憐假期,更是向來「蕩森」的閻王大人出門豪華旅遊之時,來個集體大叛逃!

若這機密提早曝光,被閻爺得知,後果絕對不堪設想,所以對於此人,他不得不謹慎以對,格外嚴厲審視。

「抱歉。」

明白小判官的不耐與疑慮,巡將緩緩由柱影中走出,但他走出跟沒走出其實根本沒兩樣,因為他還是全副武裝,一身全黑輕盔甲、黑手套、黑面具地站在屋角陰暗處。

「咦,妳是女巡將?」

望著生死簿上所記載,這名巡將在陽間只生活過短短十年,十年裡還幾乎全躺在病床上,顯而易見根本對如何在陽間生活沒啥概念,人情世故也絕不可能懂得多少,小判官不禁更加懷疑此人入會的動機;但仔細盯著黑衣巡將半晌後,他突然像發現什麼似的一揚眉,「把面具脫下我瞧瞧。」

「……是。」微微愣了愣,又掙扎了半晌,女巡將最終還是認命地將面具摘下,露出了她那張慘白、陰森,卻清秀絕倫的冷冷小臉。

望著這名在地府以工作認真、乖巧、寡言聞名,且備受陰官、巡將兄弟們寵愛的巡將小師妹,小判官先前的疑慮立即化為烏有,因為他知道這丫頭是絕不可能出賣師父、師兄去當爪耙子的,而先前的會議之所以缺席,想必是替那群同樣報了名而去參加會議的師兄代班了。

想至此,他不免微微好奇的和聲問道:「丫頭,妳已在地府執勤七百六十八年,不僅不曾逃半次班、曠半次職、請半次假,更常主動加班,考績一直以來全是特優,這樣的妳,為何會想加入這個事後一定會遭到咱們閻爺老闆大力清算的地府地下員工自救會,更報名這項『活回陽間談戀愛』活動?」

「最近……師父跟師兄們常說,我對陽間因情感而生起的事由敏感度不足,預判性也不夠好,在工作上給他們帶來許多困擾,所以……我才想藉這次機會到陽間好好修練,希望以後不會再給師父跟師兄們帶來麻煩,加重他們的工作量……」靜默了許久後,女巡將低垂下頭吶吶說道。

聽到女巡將這番話,小判官霎時明白了她師父及師兄們的心思,但對那群彆扭又不會說話的笨蛋,他還是忍不住先在心裡痛罵上八百遍解忿──

她哪需要修練啊?根本是她師父及師兄們心疼她十歲不到便入了地府當差,從不曾體會過當人的喜怒哀樂、酸甜苦辣,更不懂人世間的愛戀為何,才會用這個爛說詞來逼她放大假!

「我明白了。來,這拿好,明晚亥時到第十六層地獄右側那塊血池裡,參加最後一梯次的行前說明會。然後,這是我給妳量身訂製的完美軀體,有意見可以提,但別像妳那幫笨蛋師兄一樣,一個個口裡只會拚命嚷嚷著要更高、更富、更帥、更活龍。」

「謝謝判官大人。」接過通知書,女巡將望也沒望上頭的「完美軀體」一眼,只是後退了一步低聲問道,「敢問大人,我這一去……大約幾載後才能回來工作?」

「七十。」

想不到都這時候了,這丫頭還滿心牽掛著工作,小判官毫不客氣的大筆一揮,給了個比她所有師兄都高的最優數值,然後打算一收工立刻跟月老通個訊,讓他好生照顧著她。

聽到小判官的回答,女巡將有些淡淡的哀愁,因為竟整整七十年都不能從事她最愛的巡將工作,也看不到師父跟師兄們……但沒關係,為了能幫上師父跟師兄們的忙,不給他們扯後腿,她一定會好好努力、好好修練的……

 

☆☆☆   ☆☆☆   ☆☆☆

 

陽世 定京城

 

痛、熱。

痛,好痛,只不過吞口口水,喉頭便痛得猶如萬針齊刺;熱,好熱,明明連動都沒動一下,全身卻熱得如同火灼。

恍恍惚惚中,她聽得一個壓低著嗓音的年輕女子嘆息聲響起。

「徐嬸,這事兒發生還不到半個月,可外頭已傳得是沸沸揚揚,每回我前腳才剛出大門,就聽到有人在那兒東探西問、顛倒是非的,弄得我連鋪子都不想去了。」

而後,一個中年女子的涼涼低語聲跟著響起,「想說就讓他們說唄,反正壓根沒人想知道事實真相,妳又何必跟他們多費唇舌,自找罪受?要我說啊,妳不如索性跟著東加點油、西添些醋,南搧點風、北燒個火,讓這事兒更引人入勝些。」

這人……約莫就是那年輕女子口中的「徐嬸」吧。

「這不好吧?會敗壞小相公名聲的……」

「小娟,妳什麼時候產生咱家小相公還有名聲可敗的幻覺了?」

哦,原來年輕女子名喚小娟。

「咦,我剛說啥了?」

「妳居然耽心起小相公的名聲來了。」

徐嬸說得沒錯,她方才也聽到了。

「唉,看樣子我真是累了,要不腦子怎會胡塗成這樣。等夫人醒來後,我一定得大睡個七天七夜才行。」

「我勸妳要休息最好現在就去,否則真等夫人醒來,她不繼續鬧騰個幾天才有鬼呢。」

這兩人的對話還真是有趣呢。

「這倒是……那我先去隔壁屋裡打個盹兒。徐嬸、李叔,這裡暫時麻煩你們了。」

果然,她的感覺沒錯,這屋裡確實不只兩人,所以現在在替她把脈的那名男子,大概就是小娟口裡的「李叔」了。

「且慢,小娟,妳打盹前先去知會小相公一聲,說夫人今日脈象與氣息已平穩許多,約莫這兩日會醒。」

嗯,這位中年大叔「李叔」說起話來還挺溫文儒雅的呢。

「李叔,你也累啦?大相公前夜染了急性風寒,小相公一接到消息就趕了過去,現在哪可能會在府裡呢!」

小娟說的真對,李叔的嗓音聽起來就是有些疲憊。

「啊,是這樣沒錯,瞧李叔這腦子……那就先別告訴小相公了,畢竟夫人既然快醒了,就應無大礙,此刻自然先讓小相公安心照看大相公為要事。」

李叔,你腦子沒問題,只是累了。

「嗯,那我就先去休息了,一個時辰後別忘了喚醒我。」

當小娟的話語聲落下,耳畔又傳來一聲輕之又輕的關門聲時,早已幽幽甦醒的榻上女子,一時間意識竟有些混沌,因為她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靜靜思量了半晌,她決定悄悄微睜雙眸,先打量一下四周環境,看看是否能讓她擺脫這陣亦幻亦真的詭異恍惚感,但不知為何,她的眼皮重得如同被巨石壓住,怎麼也不動一下,嘗試許久,眼前才終於微微出現一小道光縫。

儘管周身沉重如鐵、火熱難耐,喉間更是沒來由地劇烈疼痛,古怪的是,她發現自己的意識其實很清晰,清晰得在尚無法視物時,便由床旁對話判斷出方才屋內一男二女的大致身分──

那名輕輕並熟練查探她脈象、掀她眼皮,且在發現她已甦醒後便迅速將手中五根銀針齊下、針無虛發的中年男子「李叔」,是名大夫,還是名醫術不錯的大夫。那名語氣戲謔,但此刻小心翼翼又駕輕就熟地替她將臉上長髮攏開,將她頸處掉落繃帶紮拉好的中年婦人「徐嬸」,應是內房嬤嬤。而不知夜以繼日照顧她多久,如今終於得了空去小憩的「小娟」,雖表面看似內房丫頭,但由她行走時幾乎沒有聲音的腳步與矯健俐落的身手看來,應身懷武功。

此外,雖只模糊看到一些景物,但由這屋內裝飾華美的傢俱、身下異常柔軟的床榻,以及身上蓋被的輕暖度看來,這府邸絕非尋常人家。至於這三名家僕口中那位沒名聲可敗的「小相公」,毫無疑問是他們的主子,而那名受風寒的「大相公」,肯定對所有人的重要性,遠高過她這名被稱為「夫人」,卻不知究竟是誰的夫人,又因胡鬧了什麼以至如今躺在榻上動彈不得之人。

不過,縱使稍稍領略一些事,也了解這三名家僕聊天歸聊天,但照顧起她來卻相當盡心,可她還是很不明白,不明白她為何躺在這裡、小相公是誰、這三人是誰,而她……又是誰。

為何明明意識清晰,她卻不知道自己是誰?又為何這一切對她來說都是那樣陌生,而被人注視著的感覺,更讓她感到渾身不自在?

她,還在夢中嗎……

「夫人,您現在肯定覺得周身不適且四肢癱軟,但此不得已之下下策,全是為了保全您的個人安危,所以請您稍稍忍耐些,待您心緒與脈象穩定後,在下定會為您……咦?」發現榻上女子微微睜開雙眸,李叔連忙緩聲說道,但話才說到一半便斷在空中。

「老李,怎麼了?」見此狀,徐嬸有些憂心地將李叔拉到屋角悄聲問道。

「夫人體內寒氣雖未褪,脈象卻異常平穩,平穩得簡直不可思議。」李叔同樣壓低聲嗓答道。

「沒探錯?」

「自然。」

「這不尋常啊……」

「一點也沒錯,看樣子夫人若不是哀莫大於心死,便是死意甚堅……這事兒我們解決不了,為今之計還是先讓她繼續睡上一陣,待小相公回來再作打算。」

「如今也只能先這麼辦了。」

哀莫大於心死,死意甚堅?

她雖不清楚為何心緒、脈象平穩反倒是件不尋常的事,但她卻知曉了方才徐嬸口中為何會出現「胡鬧」二字,更明白自己喉頭那陣劇痛因何而來──

她因某事輕生尋短了。

難怪這三人會像軟禁一樣的死盯著她,更在發現她醒來後立即下針讓她徹底無法動彈。不過,尋短不是件小事呢,究竟是什麼樣的事,竟會讓人不惜以死相抗?

儘管自己如今躺在這裡的真相令人有些震驚,可古怪的是,明明喉頭痛意那樣真實,更極可能因輕生後遺症而喪失所有記憶,此刻她卻一點也沒有遺忘了一切該有的恐慌與無助,反倒像個旁觀者似的,好奇著「自己」尋短的原由,好奇著「小相公」的名聲究竟敗壞到哪般田地,更好奇著所有的前因後果、是非對錯,還有……

只可惜,未待她將心底好奇一一列舉,在一根金針扎入肌膚的微痛感中,她的眼皮又再次緩緩闔上,腦子陷入一片虛空。

就這樣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她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幻海中沉沉浮浮了多少回,但她卻知曉,無論她躺了多久,照顧她的始終只有徐嬸三人,而這期間,儘管喉間疼痛已緩緩褪去,體力也慢慢恢復,但那名能下定奪的「小相公」,始終未曾回過府。

「麻煩告訴……小相公,我要……見他。」

這夜,趁著徐嬸為自己餵藥的短暫清醒時分,她開口了,儘管那瘖啞的嗓音連她自己都覺得陌生。

她不得不開這個口,因為雖當個只會呼吸的肉塊著實乏味,但若這三名盡責、忠心的家僕再不休息,她惟恐在她這肉塊萎縮前,他們便已先體力透支而亡。

「這……是的,夫人。」聽到她的話,疲憊的徐嬸愣了愣,倏地望向李叔,待李叔沉吟了半晌終於點頭,才連忙回答。

只不過這個「是的」,又讓她躺了兩天兩夜。

待第三日入夜時分,當她發現自己四肢雖虛軟,卻已經能自如活動,而李叔三人更一齊退至門外後,她便明白,小相公到來了。

在微微鬆了一口氣又莫名的忐忑中,她試著撐起身子想坐起,但她剛支起身,一個充滿怒氣的重重腳步聲,與房門被推開的聲響驀地響起!

聽到這聲音,她第一個反應便是身一扭、手一伸,然後在拉起床被時忽然一愣,詫異自己為何會有這樣古怪的舉動。

這種下意識想藏身、不想被人望見的反應,究竟是肇因於她心底深處對來人的沉沉恐懼,抑或是被她遺忘了的自己生性如此?

在榻上女子不動聲色思考之時,「小相公」相起雲已沉著一張臉走入房內──他的腳步有一瞬的暫止,因為房內竟無人。

但他沒有離去,只是靜靜站在原地,瞇起眼迅速四處搜尋了一下,最後便大步走至床前,手一伸──

他發現,屋內並非無人,而是這人竟巧妙利用她身上的髮色、膚色、服色,讓自己的身形與床榻上枕頭、被褥的花色,以及床柱陰影完美融為一體。

當覆在身上的床被被掀開,榻上女子在感覺到一股凌厲冰冷視線的同時,也聽到了比尋常男子更為低沉、醇厚,聽似平靜,卻比怒吼更令人膽寒的嗓音──

「辛追雪,若妳當真需要,老子絕不介意助妳一臂之力,讓妳這回可以死得比上回更徹底且痛快!」

原來她叫辛追雪。

不過,由她自縊獲救後,便一直揮霍著上好藥材,更命三名忠僕夜以繼日照看她的人說出這樣的話,還真沒什麼說服力。

儘管相起雲的話語威嚇意味極濃,但辛追雪壓根沒放心上,只是微微一抬眼,好奇地望向那張黝黑、陽剛、面無表情、眼底黑暈濃重得駭人,更一臉鬍碴的純男子臉龐,然後發現,他那雙冷冽還佈滿血絲的眼眸,此刻也正居高臨下地冷望著她。

「我並不打算……在你面前……悶死自己,更不打算再尋短。」

與相起雲對視半晌後,辛追雪便明白他誤會了,更由他眼底重重的疲憊,以及身上皺成一團的衣裳,判斷出大相公的病情並不樂觀,因此儘管開口說話時喉頭依然存在痛意,她仍努力長話短說,「請讓李叔三人各自休息……讓我可以下床走動。」

「妳認為老子會相信妳這個在與老子大婚當夜自縊之人的這番鬼說詞?」瞪著辛追雪,相起雲微微瞇起眼,嗓音益發低沉、冷冽。

「你會相信的。因為我連自己上回為何尋短的原由都不知曉,這樣的我,有何理由再度尋短?」

儘管詫異著自己尋短的時機與動機,先前也多次思量過是否要道出自己失憶的事實,但不知為何,辛追雪隱隱感覺,若要得到這名表面莽戾,實則作風果斷、有定見的男子信賴,實話實說方為上策。

她連自己上回為何尋短的原由都不知曉?

聽到辛追雪的話,相起雲眉頭一皺,闇黑眼眸不斷變幻著神色,更仔細望著她那張精雕細琢的白皙絕美容顏,以及那雙雖冰冷,但怎麼看都不屬於那名高傲女子的清澈雙眸。

他知道的「她」,自視甚高、傲氣十足,不僅從不正眼看他,更連話都懶得同他說半句,若非迫於無奈,絕不可能上他的花轎。

這樣的人,失憶?

是事實,抑或是一場風雨欲來的陰謀鋪陳?

緊緊盯著辛追雪自傷未癒的頸項,相起雲腦中急速轉動著,但未及他開口再試探虛實,便聽得門外傳來一聲急喚。

「小相公,大相公府的總管派人來報,要您趕緊過去一趟!」

「知道了。」

簡短向外應了聲,相起雲起身便走,但走至房門前時他又停下了腳步。

「婆娘,在老子回來前,妳最好給老子活得好好的,否則老子就算追到地獄去,也一定會讓妳徹底明白何謂生死絕望!」

人走了,但那高大背影留下的駭人戾氣,卻令辛追雪不寒而慄。

縱使他先前的話語威嚇大於實際,但她明白,這句話,他絕對說到做到。

 

☆☆☆   ☆☆☆   ☆☆☆

 

靜靜由夜風吹拂的黑暗花廊前走過,風中雖仍有一絲暑氣,但相比白日難耐的酷熱,這樣的淡淡清涼,已令辛追雪覺得自己的腦子終於不再像融成一灘的黏膩糖水,而得以運轉自如。

半個月前那日,相起雲話雖說得狠絕,但令人詫異的是,她確實有了人身自由──縱使她完全相信這只是表面,因為她不管走到哪兒,都有種被暗中盯視之感,儘管她也搞不懂為什麼這盯視有一陣沒一陣的。

好吧,至少是個好的開始,畢竟有在大婚當夜自縊這種前例,即便她號稱失了憶,但嚴防她再犯的措施總是不可少的。

說來也怪,跟尋常人不同,比起白日,她更喜愛黑夜。白日時她總覺得頭昏昏、腦沉沉,睡意濃重得不得了,但夜裡,不僅空氣清涼,四周漆黑的一片總會莫名讓她感到心安,更不必耽心有人會盯著她,所以她自然而然便養成了晝睡夜醒的習慣。

雖絲毫想不起過去的自己是什麼模樣,但才幾天,她便發現自己喜歡黑夜,喜歡獨來獨往,不喜歡被人盯著,而最不喜歡的,便是無所事事。

剛能下床的頭幾天,為了排遣那股滿滿的無所事事空虛感,她嘗試過女紅,但扎了手;也嘗試過磨墨,但磨滿了一桶也不知道做啥;更嘗試過撒一地豆子,然後再一顆顆撿起;還……

最後她發現,無論做什麼,她的心底還是一片虛無。

為了別讓自己成為只會呼吸與走路的肉塊,她向小娟要了份府裡及定京城地圖,仔細研究過後,鼓起勇氣走出房門,由小相公府內府開始探索,其次是外府,然後發現,確實有趣多了。

「媽呀,鬼啊、有鬼啊!」

這夜,當辛追雪向右一拐,走入花廊後方小徑時,突然聽得不遠處傳來一陣杯碗落地與駭人嚎叫聲,讓原本寧靜、黑暗的府邸更顯詭譎。

又有人見鬼了?

默默停下腳步,一身黑衣、黑面紗、連帽黑斗篷的辛追雪轉頭向後張望了半晌,卻什麼也沒瞧見,聳了聳肩後,她繼續向前走去。

怪了,這陣子她夜夜在府裡遊來走去,半個鬼影也沒見過,怎麼這幫僕役三天兩頭就說瞧見鬼,是八字太輕,還是疑心生暗鬼?

老實說,她還真想瞧瞧鬼究竟長成什麼模樣,是不是真像傳說中那樣駭人呢?只可惜至今無緣得見。

由小相公府僕役專用的側門走出後,辛追雪繼續在黑暗的巷弄中行進,今夜,她的目標是辛大將軍府──她出生、成長的所在。她相信,弄清自己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又為何自縊,甚或因此想起些什麼,應能讓她由活動呼吸肉塊向人的方向更前進一些。

會下這個決定,是因為小相公府裡還真沒什麼好逛的。內府裡除了那夜急匆匆回來一趟便不見人影的相起雲外,便只有李叔三人。外府雖有僕役,卻經常都是生面孔,而據她暗地觀察與聆聽,發現之所以很少有人能在小相公府裡工作超過三個月,自因它的主人是無名聲可敗的「鬼見愁」相起雲,更因這棟最近益發多人活見鬼,而完全不辜負它「鬼獄」稱號的鬼宅。

據說,「鬼獄」主人曾有過三妻四妾,但全不得善終──第一名正妻嫁入後,不到半年,便因難產導致母子雙亡。第二名正妻嫁入後,則於大婚期間突然暴斃。第三名正妻,便是在老父死後,循民間習俗於百日內嫁入,卻在大婚之夜上吊自縊的「她」。

至於那四名侍妾,有色藝雙絕的名妓,也有好人家出身的小家碧玉,但傳說自入了小相公府的門後,便全數被相起雲凌辱、玩弄並虐殺至死,連屍首都無人得見。

會知曉這些,並不是她有天眼、天耳通,而是她在無聊之餘,閱覽京城出版的〈小報〉與〈聞報〉兩份隔日報得知的。

與朝中發行的〈朝報〉不同,〈小報〉與〈聞報〉是以報導宮廷祕史、名人八卦為主的民間小報,兩報消息均極為靈通,經常朝中人事異動未出,兩報便爭先報導,競爭意味相當濃厚。

據聞此二報出刊時間一到,京城裡是萬人空巷。〈小報〉的最大賣點,是小相公相起雲的殘暴聞見錄,而〈聞報〉的最大賣點,則是相起雲的兄長──大相公相初雲的詩文。

一開始,她著實有些納悶為何「詩文」竟能成為賣點,但多看幾份報、多聽點僕役對話,她便明白了──大相公相初雲雖體弱多病,卻相貌出眾、風度翩翩,十五歲便高中狀元,之後更步步高升,現齡才二十有八,便居二品翰林高位。

除此之外,他的文采更是驚天地、泣鬼神,是文壇公認的領袖不說,連太后都是他的頭號擁護者,經常邀他入宮對詩飲茶,更不時賞予各項奇珍異寶,與未曾參加過任何科考,僅靠兄長關係便被提升為京畿路副提點刑獄司,官居五品,現年二十三歲的相起雲──〈小報〉中那位惡貫滿盈、戾氣沉沉、荒淫無度、殺人如麻,變態成性、豪取強奪──的不良性子與不良名聲有天壤之別。

雖說民間報導誇張在所難免,不過兩報之中,她個人較偏好〈小報〉。此報雖不知為何似與相起雲有仇,對他的撻伐完全不留餘地,但主筆對朝中人事異動與政策方向不僅預測神準,更因它的出刊日較〈聞報〉晚一天,經常以異常精準卻譏諷的文字,與經過嚴密查證後的事實,糾正前一日〈聞報〉的錯誤、偏頗報導,看了實在令人拍案叫絕。

「是這裡吧……」

在以連自己也不明白為何具有與景物融為一體、幾乎不被人察覺的奇特行動能力下,辛追雪來到了「她」的家。

靜靜站在石獅暗影中,她將篷帽稍稍拉高,抬頭望著那已然斑駁的「辛大將軍府」五字匾額。

很陌生,真的很陌生,陌生得如同她第一回來到這裡。

但由府邸的廣闊佔地看來,這如今幾乎無人路過、藤蔓叢生的辛府,應也曾經風光過,也曾榮耀過,只是在老主人年邁癡傻、失勢後便開始凋零,更在老主人逝去、無男丁承繼家業的狀況下荒蕪。

獨生女兒的出閣,是不是這老主人最後的一個心願?

這獨生女兒,又是否不忍違背老爹爹遺願,才會在依言下嫁後,再選擇去與老爹爹為伴?

由於大門深鎖,因此辛追雪邊冥思邊繞著邊牆默默走著,想找尋一個可進入之處。當繞到南門,終於發現一個無人看顧、又無上鎖的小門,她毫不猶豫地推開門向內走去,在月光下東走走、西看看,最後依著一般府邸的格局,來到內府裡一間建築式樣極為典雅、華美的房內。

這應該就是「她」的睡房吧。

就著月色,辛追雪望著屋內蒙塵的大銅鏡,望著堆放在地下一箱箱上了鎖卻又被撬開的衣箱,望著原本應放滿各式小珍寶、如今空無一物的珍寶閣,以及散落了一地的床紗。

真是樹倒猢猻散,人走茶涼的最好寫照。

靜靜站在那許久無人睡過的檜木床床柱陰影裡,辛追雪努力想記起些什麼,但依舊只是枉然,反倒她心底不斷升起不解,不解為何相起雲寧可任它殘敗至此,也不出售這棟宅邸,畢竟依〈小報〉上他豪賭成性、揮金如土的描述,再加上小相公府裡老老舊舊的破敗模樣,這棟宅子早該易主了不是?

正當辛追雪垂首思考時,突然發現腳下所踏石板似乎有些異樣,她好奇蹲下身去,隨手撿來一個小銅柄來回輕敲,發現確實有一處回聲較空悶之時,她又研究了半晌,才終於搬開了正確的石板,發現裡頭藏有幾本字體娟秀的手寫冊子。

這應是「她」寫、「她」藏的沒錯。將本子藏得這樣隱密,裡頭記載著的約莫是「她」不想讓人知曉的私密之事,所以若她拿走它,應該算是物歸原主,而不是侵佔……吧?

想藉由這幾本冊子來了解「自己」的辛追雪,才剛將冊子拿至懷中,卻驀地聽得遠處傳來一陣細碎的低語聲與踏葉聲。

居然會有人來?!

雖不知為何有人會大半夜來這間破敗宅子,更不知曉自己幹嘛躲,但一聽到那陣腳步聲,辛追雪還是下意識蓋回斗篷帽,抱起冊子,將石板移回原處,巧妙藏身至有半幕破窗簾的柱影與牆影交界處,並小心控制住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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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祖緹/紅櫻桃1271/陰差~來自地府的你之四

 

故事簡介:「鬼捕」出巡,眾人迴避!大人不敢靠近五尺之內,小孩一見晚上必發惡夢。明明他破案率奇高,人人敬仰卻又避如蛇蠍,全因他生得臉青唇紫,渾身散發似鬼般的陰森氣質,敢正眼瞧上他一眼的,恐怕提著燈籠也找不著一個……等等!沒人敢靠近的鬼捕竟然和個姑娘出雙入對,還絲毫不避諱的四處放閃光,到底在演哪一齣?原來全縣城唯有她膽子特大,不只敢直視他還敢對他笑,連他母親都無法接受兒子長得一副鬼氣沖天的模樣,這女人卻完全不在乎他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雖然她是沒人要的大齡姑娘,還帶著三個拖油瓶,偏偏向來清心寡慾的他唯獨對她產生極大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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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最不人道的工作職場?叫做地獄。

上班打卡制,下班責任制,加班沒補休、沒加班費、連誤餐費都沒──

身為地府員工每天都看不到明天的陽光,連鬼都過得比他們有希望……

終於在陽光燦爛的七月盛夏,人間百鬼爭鳴!萬鬼齊放!

農曆七月也是地府關門放大假的日子,更是「蕩森」閻王大人去豪華旅遊的好時機。

幾名地府員工終於決定成立自救會──休假不回,集體逃班啦……

他,名叫殷狐,雖為地府陰差,但他的某一世是隻狐狸,一隻吃素的狐狸。

他雖然潛心修行,可惜慧根不夠,無法得道成仙,但也因此脫離畜生道,轉入人道。

他投胎兩世,行善積德,皆得善終,後自願留在地府擔任陰差一職。

他雖為人形,但仍保有狐狸的靈敏嗅覺、聽覺,且能目視百里,故當有惡鬼逃亡,閻王最喜派他出馬抓捕。

他可以說是閻王眼下的紅人。

現下,卻為了一名女子,決定重新投胎……

她輪迴,一世接一世,每當二十五歲之前皆死於非命,終於來到了第七世。

這一世,她一樣不好過,但殷狐不想再沉默。

就算事後會被責罰,積累起來的福德將一夕消泯,他也無怨無悔。

他要在最接近她的地方,守護她。

孟秋,鬼門開的第三天,這些想蹺班的地府員工裝扮成鬼的模樣,跟著排入投胎轉世的魂魄,喝下了孟婆湯,一個個投胎轉世或穿越附身去了。

站在奈何橋前,殷狐接過孟婆遞送過來的孟婆湯,心想著那位苦命的姑娘。

現年的她,已經五歲。

而他要轉生投胎的對象,是個尚未落地就夭折的死胎──祈本縣總捕頭之子。

他將代他而生,為守她而生。

他仰頭,一口飲盡孟婆湯。

髮絲飄動間,尖耳微露。

孟婆驚見,不露聲色,默默的收回空碗,目送他走過奈何橋……

 

☆☆☆   ☆☆☆   ☆☆☆

 

「哎呀,這孩子……」

穩婆聶嬸擦掉剛出生嬰兒身上的胎脂,瞧這孩子膚色青白青白的,嘴唇還發紫,像是呼吸不到空氣,更別說是縱聲哭喊了。

該不會是個死胎吧?聶嬸心中有著不祥預感。

她抓著嬰孩雙腿,倒吊過來,用力拍小屁股,拍了數下,嬰兒仍沒有啼哭的反應。

「這這……」聶嬸發愁了。

她要怎麼告訴嬰孩的母親,這孩子是死胎啊?

嬰孩的母親是縣衙總捕頭殷夫人,多年無出,家中侍妾都生好幾個了,好不容易巴巴拚得了一個,還是個男嬰,怎知……

這殷夫人待人挺好,溫順和雅,聶嬸實在不忍告知噩耗。

「哭呀!」聶嬸再用力拍了數下,「快哭呀。」她急得一頭一臉汗。

「娘?」聶嬸的女兒,今年五歲的聶湘拿著給嬰兒包裹的產巾走過來,「怎了?弟弟不哭嗎?」

「欸,是啊。」聶嬸嘆氣發愁。

「娘,給女兒瞧瞧好不?」

聶湘是個乖巧的孩子,雖然小小年紀才五歲,母親出外接生時,她一定會跟在旁邊幫忙,做些簡單的工作,不怕血也不怕髒,就算是小小的嬰兒,也抱得有模有樣,沉沉穩穩,毫不膽怯。

聶嬸將孩子橫放上女兒的臂彎。

聶湘小心翼翼的揉揉嬰兒的胸腹,揉揉他的手臂,嘴裡柔聲喃喃,「弟弟,快哭啊,快呼吸呀,你娘等著見你呢,弟弟……」

忽然,雙眸緊閉,臉上皺摺宛如小老頭的嬰兒張眼了──

「找到妳了。」

「呀!」聶湘尖叫一聲,鬆了手。

「啊呀!」聶嬸也尖叫一聲,慌忙將差點摔落地的嬰兒接個正著。「妳在做啥啊,湘兒?」聶嬸又急又氣,偷瞥了殷夫人那兒的動靜,「萬一把孩子給摔壞了,妳要怎麼辦?」

若孩子是死胎,這也只能說殷夫人命不好,但若把人家孩子摔了,再辯解是死胎,誰信啊!

「他……」白皙如饅頭鬆軟的小指頭,顫抖的指著聶嬸懷中的嬰兒,「他、他他他……他說話了呀!」聶湘驚懼得小手遮面。

要知道一個全身肌膚透著青白死氣的嬰孩突然張嘴說話是多麼可怕的事,尤其那雙忽然睜開的眸,完全看不見白眼球,眸色還是棕褐,瞳孔部分如星芒,與尋常嬰孩截然不同,這要她怎不驚怕!

「這麼小的稚兒怎麼可能會說話!」聶嬸低斥,「別胡說八道了。」

「真的呀。」聶湘因為害怕不敢直視嬰兒,「他剛對我說『找到妳了』,我好怕啊!」晚上回家必發惡夢。

「妳一定是聽錯了。」哪有嬰兒一出世就會說話的,女兒是累壞了吧?

聶嬸再仔細瞧瞧懷中的嬰孩,眸唇皆緊閉,胸口的心臟不見跳動的跡象。

「唉,還是不哭啊,這可怎麼辦?」真的要告知殷夫人這噩耗?

她不忍心啊。

「他剛眼睛不是張開了?」她明明看得很清楚啊。

「還閉著啊。」跟死了沒兩樣。

聶湘提心吊膽上前,別過臉,以眼角觀察嬰兒,果然還是雙眼緊閉,沒有任何呼吸的樣子。

莫非真是她看錯聽錯了?

「聶嬸啊,」後方等著看孩子的殷夫人等得心焦了,「孩子呢?他怎了?怎沒聽到他的哭聲啊?」

聶嬸與女兒交換憂心的一眼。

看這情形,還是得說實話了。

聶嬸真不敢相信殷夫人會有多心痛。

她抱著孩子,面色沉鬱上前。

「夫人,這孩子……」她欲言又止。

「孩子怎了?」殷夫人在丫鬟扶持下坐起身,急道,「快給我瞧瞧。」

「這孩子他……」忽地,淒厲的哭聲震天價響,聶嬸一時沒防備,竟嚇得鬆了手,孩子摔了下去。

「娘啊!」聶湘見狀,慌忙撲過去。

孩子沒接到,人卻是摔到地上去了,緊接著,她感覺到有樣沉物落到了她的背上,孩子的啼哭聲在她耳旁如山崩地裂的凌遲她的耳。

但,她覺得這是天底下最好聽的聲音。

這是一名孩子誕生的證據。

聶嬸驚慌的將孩子從女兒背上抱起,暗暗祈禱殷夫人啥都沒看見。

但殷夫人瞧見了。

「我的孩子呀!」殷夫人不顧體虛,驚慌下床,從聶嬸手中搶走孩子。

孩子哭得響,不知是摔疼了還是單純的來到人世第一哭。

「快叫大夫!」殷夫人指示丫鬟,「快點!」

「是!」丫鬟急急忙忙跑掉了。

「孩子若出事,」殷夫人氣淚的眸恨恨瞪著因害怕而全身顫抖的聶嬸母女倆,「就拿妳們的命來賠!」

 

☆☆☆   ☆☆☆   ☆☆☆

 

潺潺小溪旁,幾名大嬸邊說笑邊洗著衣服,其中,一名年約二十出頭的女子最是引人注目。

她吸引人的不是那特別白淨秀麗的臉蛋,也不是小巧纖細的五官,而是她身旁的衣服,是旁人的三倍多,她揮高手上的搗衣杵,一下一下敲打石頭上的衣服。

夏日烈陽高照,她的額心都是汗,滴落睫毛,蒙了視線,她彎肘拭去,繼續努力洗衣。

「湘兒,」一位大嬸提了一籃子的衣服過來,「我趕不及洗這衣服了,妳幫我洗洗晾曬並熨燙平整,我晚點給妳錢。」

「好!」聶湘用力點頭,接了過來,「謝謝武嬸。」

「好說好說。」武嬸笑了笑,提步離開。

「湘兒,」左手邊洗衣大嬸開口問道,「我聽說有人替妳說媒啦?」

聶湘有些難為情的笑了笑,「許嬸消息真靈通。」

「如何?成了嗎?」許嬸關切的問。

聶湘搖了搖頭,「對方不喜我還帶著兩個孩子。」

「妳是說妳哥哥遺下的那兩個孩子?」

聶湘點點頭。

「妳真是傻啊,妳哥哥遺下的孩子怎會是妳的責任?還兩個!」許嬸的食指與中指用力豎起,「瞧妳都幾歲了,再蹉跎下去,連續弦都沒門。」

今年已經二十三的聶湘不以為意,語氣柔而堅定,「我哥就這兩個孩子,是聶家的香火,我沒其他兄弟姊妹,這兩個姪兒女我就當自個兒的孩子養了,若找不到不介意的男人,就這樣過日子也行的。」

聶湘的哥哥嫂嫂在六年前因為意外過世,留下兩名稚兒。

聶湘的母親原本是穩婆,可在十八年前,差點摔死了總捕頭殷夫人的兒子,雖然人無恙,但這壞事傳千里,沒人再敢找聶嬸接生了,後來守寡的聶嬸靠著幫人洗衣,勉勉強強將兩個孩子帶大。

怎知,身為樵夫的獨生子與媳婦出外工作時,竟不慎被大樹壓死了,聶嬸傷心過度,心魂跟著兒子一塊兒走了,偶爾清醒、偶爾呆茫,家計就由聶湘一肩扛起了。

她要照顧母親還有兩名稚子,又不是好過的人家,想找到一門好姻緣,難如登天。

見聶湘認命的乖巧模樣,許嬸心疼的嘆了口氣。

這聶湘長得清白秀淨,溫潤乖巧,又勤勉孝順,尚未及笄就有媒婆想上門來議婚。

她十七歲那年本許好了婚配,都要下聘了,怎知兄嫂忽然出了意外,母親身體又出狀況,她為了照顧家人,毅然決然退了婚事,纖細荏弱的肩膀扛著一家子的重擔,蹉跎幸福至今,許嬸每一見到她,都要感到心酸憐惜。

洗好了衣服,聶湘雙肩背起裝濕衣的竹簍,踩著沉重的腳步,一步一步往家的方向走。

忽然,一陣風掃過她面前。

她訝異抬頭,發現是名瘦高的男子從她前方飛掠而過,腳點地就飛上了屋頂,急忙忙的,面上毫無表情。

「那不是總捕頭的兒子,殷華殷捕快嗎?」許嬸望著轉瞬間就不見人的屋頂道。

殷華子承父業,也當上了縣衙的捕快,據說他破案率極高,再艱困難辦的案件,他都有辦法破案,被譽為「殷家之光」,其父一談起這兒子就滿面掩不住的得意燦笑。

聽到「殷華」的名字,聶湘略沉了眸。

她記得他,當年差點被她與娘摔丟了性命的嬰兒。

她很慶幸他毫髮無傷,身體沒任何異狀,很平安健康的長大──如果無視那好像終年未見陽光,短命樣的青白臉龐跟略紫的唇的話。

有一說,是因為當年孩子一出生就被摔了,雖然大夫看診後說沒事,但其實受了嚴重內傷,所以才老是一張病癆樣。

殷夫人擔心這孩子夭折、長不大,不僅從小就收購各方高價藥材替孩子補身體,還請了師父練武強健身軀。

殷華資質奇佳,是個練武奇才,但明明練得身強體壯的,那張清俊的臉龐還是罩著隨時會往生的死氣,這罪魁禍首自然還是指往了聶家人身上,所以一提到「殷華」,聶湘就忍不住心生愧疚。

當年不僅娘,她也差點把孩子給摔死了,他若是早夭,她難辭其咎啊。

她衷心祈禱,他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活到一百歲。

 

☆☆☆   ☆☆☆   ☆☆☆

 

「犯人往東北方向逃了!」

前方捕快大喊,眾人立刻追捕了上去,只有殷華待在原地不動。

殷華閉上眼,用力吸進了一口空氣,充斥街道各式各樣從人或物體身上發出的味道中,隱約聞到了犯人那充滿緊張、驚懼與憤怒的味道。

那味道是從中陽街那兒傳來的……

他凝心思考了一下眾人追捕與歹徒逃跑的方向,推測歹徒最快會在武陽街那被抓著,可武陽街是條熱鬧大街,抓人不易,武陽街前的旭方街正在蓋房子,亦不好前進,他最好加快速度,在旭方街前就把歹徒給抓了,但若照著正常路徑,跑得再快也達不成,只能抄捷徑了。

而且──

他瞧瞧偏西的太陽。

是時候把這差事完結了。

他施展輕功,躍上屋頂,其他捕快還在路上吆喝大喊,他選擇最直接的路線,在一棟一棟房子上頭飛躍,不少屋瓦被踢落,他無暇分心,纏繞在右手的鐵鍊蓄勢待發。

南陽街、中陽街、東陽坊……找到了!

弓腿躍落地,右手鐵鍊朝前方仍在奔逃的歹徒身上招呼,圓形的前端硬生生抽上匪徒的背。

「哎喲!」匪徒一個踉蹌,撲倒在地上。

但他很快的又爬起,一轉頭發現偷襲他的竟是鼎鼎大名,人見膽寒、鬼見發愁,大人不敢靠近五尺之內,小孩一見晚上必發惡夢的「鬼捕殷華」,臉色都發白了。

他沒命的逃,加速的逃,但一道陰寒的嗓音忽地從背後掠進了他的耳。

「往哪逃?」

「啊呀呀……」傳聞,聽到殷華難得開了金口,就是死期到了。

鐵鍊如有自己的生命般,纏上了他的脖子,勒緊氣管,他頓時無法呼吸,人被扯跌在地,一隻大腳狠狠踩上他的肚子,他瞪著上方的男人,覺得自個兒的臉色與那張青白的冷臉快差不多了。

「在這裡!犯人在這裡!」慢了一步的捕快們圍攏了過來。

「殷華,又被你搶先一步!」同僚梅柘沒好氣道。

不管抓人、破案,幾乎都是殷華先馳得點,他們這些同僚好像都在做白功、陪襯他似的,叫人好不甘願。

殷華沒搭理他,抽走了犯人頸上的鐵鍊,將其交給同僚,轉身便走了。

「你要去哪?」梅柘對殷華背影大喊,「得把犯人送回衙門啊!」

另一位捕快點點梅柘,「新來的。」

「啊?」梅柘轉頭望向點他肩的同僚。

「你才來不到一個月,可能尚不熟悉殷大人的習慣。」

同僚喊殷華一聲「殷大人」,多少有嘲諷之意。

「什麼習慣?」

「瞧,」他指指西邊,已快落山的日陽,「時間到了,他下工啦。」

「啥?!

 

☆☆☆   ☆☆☆   ☆☆☆

 

一開始,殷華並不想當捕快。

他不知道為何對官差這工作心生抗拒,非常的厭惡,偏偏他的爹就是縣衙總捕頭,好像注定他一出生就得子承父業似的。

可他的娘說,他滿一歲抓週時,抓的就是個捕快帽,那時不甚喜歡他一副短命樣的爹,輕哼了聲,「他那樣子有辦法繼承我衣缽嗎?」

據說,殷夫人因此痛哭了一夜,失言的殷老爺又是下跪又是賠罪,才把妻子給安撫了。

殷夫人雖然外表看來溫婉爾雅,卻是十足十記恨的性子,因為殷老爹那句話,她找來了師父教他武功,原本只是想強健他的體魄,尤其他的四肢一年四季都凍得如天天都在過寒冬臘月,一望便知體虛得很,他的娘早也補晚也補,督促白日勤快練功夫,偏他好像真在這方面有天分,武功蒸蒸日上,縣衙徵官差時,殷夫人更是直接替他報名,要在看不起嫡子的殷老爺面前爭一口氣。

他一點都不想當官差啊!

可他最終還是當了官差了。

這官差可不是啥好差事,瞧他爹就曉得了。

從小,他爹只要縣衙那有消息過來,就算飯才吃一半,大便才撇半條,與侍妾打得正火熱,都得穿戴整齊,迅速出門追捕犯人。

沒日沒夜的。

說真格的,這當捕快的薪餉並不多,不過由於他爹當年為人正氣,講情道義,他娘的爹,也就是他的外公對其非常欣賞,所以不僅把女兒嫁過來,還奉送一大筆豐厚嫁妝,這殷家的日子才能過得這麼舒爽。

他被錄取當了捕快爺後,屢建奇功,再刁鑽詭譎的案子他都有辦法破案,成了縣太爺面前的紅人,原本不喜歡他的父親,因此改變了態度,逢人便誇讚他的兒子有多好多優秀,與過去的冷淡截然兩樣,也終於讓憋屈的殷夫人揚眉吐氣了。

殷華非不得已當了官差,這縣衙有它的規矩,他也有他自個兒的規矩──日陽一落山便下工。

其他捕快哪有這樣的好日子?

但就因他十五歲進了縣衙後,祈本縣犯罪率年年下降,朝廷年年發賞,縣太爺年年笑呵呵,於是大家也就對他的「規矩」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著他去了。

殷華回到院宅,與母親打過招呼,進了廂房,果然就見一桶熱水已冒著白煙正等著他。

他的規矩,家裡自然也知道的。

他脫衣跨入桶裡,雖然是七月天,但他一點都不覺得水熱燙。

或許,因他也是七月出生的關係吧。

他發青的臉色、他輕快的身形,他即便在酷暑仍冰涼的體溫,他如妖般微尖的耳形……

府裡有人曾臆測,說不定他在出生時那一摔,就被換了魂了,霸佔這身軀的是一縷陰魂,所以體質才會這麼陰寒。

他才不管別人怎麼說,他也懶得跟那些好聊小道消息的無聊人士講話。

家中的丫鬟小廝瞧見他就害怕,兄弟姊妹也不太敢跟他攀談,他很習慣,並覺得無所謂,好像他天生就是這麼寡言封閉,對現世周遭情況毫無興趣。

如果可以,他還真想上山修行,遠離喧囂人世,一人獨靜。

可他卻當了忙碌的官差。

真是煩人啊。

 

☆☆☆   ☆☆☆   ☆☆☆

 

祈本縣的犯罪率年年下降,這也表示捕快爺的日子是越來越清幽了。

殷華穿著捕快服,腰際配著把利劍,在街上巡邏,民眾瞧見他,頷首招呼後,速速避開,在他的周圍,半徑五尺之內,沒有半個人。

殷華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像結了冰似的,就算回民眾的問好,也一樣是面無表情的點點頭而已。

他的周身像散發著寒氣,再大的日陽,也熱不到他。

殷華擅使鐵鍊,平日那沉重的鐵鍊就纏在他的右手,為了方便操作,所以他的衣衫是無袖的,手臂上肌肉虯結,和他看似瘦弱的身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他不似一般人將頭髮束起,而是披散下來,鬆鬆在背上以髮帶紮起──那是為了掩飾他如狐般的尖形耳朵。

他不喜與人搭理,也不在乎別人怎麼看他,但他的娘可就不這麼想了。

殷夫人很介意殷華那雙略尖的耳朵,還有人在背地裡說閒話,說他是狐狸轉世的。殷夫人惱那些閒話,故堅持殷華把頭髮披散下來,將耳朵遮掩,減少被說三道四的機會。

不僅如此,他的聽覺、嗅覺、視覺等五感都比常人靈敏,他可以在父親剛離開縣衙就告訴母親這件事,他可以在屋內就聽到五條大街外的人聲,專注用心甚至可以聽到聊天的內容……

當他一次次告訴母親,並一次次驗證後,母親驚駭得要他不准再提這些,尤其在外人面前,以免被視為異類看待。

母親愛他,但不接受他。他很明白。

也許在她心裡亦曾懷疑過他在出生那時便摔死了,此刻佔據身軀的可能是縷陰魂、可能是妖,但畢竟是她經歷陣痛所生下來的獨生子,所以她愛他、保護他,但就是不肯接受真實原本的他,掩耳盜鈴的將他當成「正常」孩子撫養長大。

行到飯館前,陣陣菜香味飄出,地上的影子幾乎成了一團,顯示此刻是正午時分,該用午膳了。

殷華直接坐入飯館外頭設置的桌椅,點了幾樣菜跟大碗白飯(當差時是不行喝酒的),從衣內抽出本書閱讀起來。

小二很快的將飯菜送上。他自筷筒內抽了雙竹箸,就要享用他的午膳,身旁的椅子有人爬上來了。

那是兩名孩童,一男一女,女的約莫九歲,男的大概七歲,長相極好、極討喜,很是標緻的孩兒。

他們跪在椅上,兩手撐著腮,以一雙非常渴望的眸望著殷華。

殷華素來不太搭理人,尤其還是兩名孩童,故他視而不見,專心吃菜。

但……

那灼熱的視線真是比七月的日陽還要凶猛。

「你是殷華喔?」男童好奇的問。

「你是殷華喔?」女童亦好奇的問。

知道他是殷華還不快滾,不怕晚上發惡夢?

「叔叔。」得不到答案的男童又出聲,「凡凡肚子餓了。」

關他什麼事?

他夾起一塊豆腐,送入嘴裡。

「不可以叫叔叔,要叫哥哥啦!」男娃對面的女娃嫩嫩的幼嗓教訓了弟弟,接著對殷華撒嬌道:「哥哥,芃芃肚子餓了。」

根本是換湯不換藥。

殷華不理會,夾了一塊炒蛋送入嘴。

「哥哥,我們拿筷子了喔。」芃芃拿起筷子,凡凡見狀也跟著拿筷子。

「叔叔,我們吃了喔。」凡凡夾起一塊絲瓜。

殷華終於抬眸,冷眼掃過兩名厚臉皮,沒待他同意就主動動筷的孩童。

他狠狠掃過。

再狠狠掃過。

死命狠狠掃過……

喝,竟然不理他!

這兩名孩童好厲害的淡定功夫,尋常人一對上他的視線,就嚇得噤若寒蟬,孩童必定嚎啕大哭,而這兩人竟然無動於衷,還吃掉他半盤枸杞絲瓜了。

「叔叔,你為什麼都不吃肉?」凡凡好奇的問。

「哥哥,我們點盤炒豬肉來吃好不好?」芃芃甜膩膩的語氣充滿撒嬌。

他們不僅厚顏無恥,還得寸進尺了!

未經同意就擅自動用他人的膳食,還坐沒坐相,吃沒吃相,真不知這兩孩童的爹娘是怎樣的家教!

他不悅放下筷子。

「你們是哪家的孩子?」陰冷的嗓音,足以將人當場結冰。

但這兩名孩童根本是仲夏的熱情太陽,就算冰塊結在他們身上,也要馬上融化了。

「聶家的。」聶芃瞇著笑眼回答。

「聶家的。」聶凡塞了滿嘴香菇回答。

「你家雙親沒有教導你們不可吃霸王餐?」黑眸正對著兩人雙眼嚴厲掃過,凶狠的語氣帶著警告,放在桌上的掌「砰」的拍了桌面,一桌子的吃食飛上半空,再落回原處。

這要是一般孩童早就嚇得屁滾尿流,哭著找爹尋娘,嬌弱一點的當場昏過去都有可能。

可他們依然不動如山,甚至還嘴巴張得大大的看著盤子飛上天,盤子落回桌面,然後拍手叫好。

「哥哥好厲害。」聶芃雙手托腮,望著他的眸閃亮亮。

「叔叔好厲害。」聶凡用力鼓掌,眸中充滿敬仰。

「……」他這一生,竟會有無言的時候?

他這一生,竟會遇到一對年紀小小,卻對他毫無懼意的孩童?

而不曉得他心中糾葛的兩姊弟又像餓死鬼投胎一樣狂吃他盤中的食物。

「叔叔,凡凡跟芃芃沒有爹娘。」聶凡看中了豆腐,可是怎麼都夾不好。

殷華聞言愣了下。

「哥哥,芃芃跟凡凡只有奶奶跟姑姑。」聶芃幫著聶凡夾豆腐,卻只是將豆腐攪得更碎。

殷華瞧得沒耐性了。

他扣起聶凡的下巴,在聶凡嘴張得老大時,將豆腐送了進去。

「哥哥,芃芃也要。」聶芃亦跟著張了嘴。

殷華乾脆將整盤豆腐都推給了聶芃。

聶芃開心了,直接將臉埋進盤子裡吃食。

殷華震驚得微微瞪大眼。

這分明是狗在吃飯的樣子。

他們的長輩平日是怎麼教孩子的?

莫非因為失了雙親,奶奶跟姑姑就凌虐孩童,所以連飯都不給吃,僅給餿水,才會吃相這麼難看?

殷華將聶芃的頭硬抬了起來。豆腐沾上了她的鼻尖,嘴巴周圍都是嫩白的豆腐屑,他瞧得蹙眉,拿起手巾往她臉上拭淨。

他將調羹塞進她手裡,要她用調羹吃豆腐。

然而,他才回頭,就看到聶凡也學著姊姊的樣子,埋頭唏哩呼嚕吃著盤中的蒜炒香菇。

他認為實在有必要探訪一下這兩名孩童的家庭,說不定背地裡有凌虐的事實,衣衫底下傷痕累累。

「小二。」他轉頭叫小二過來,再要了一支調羹,叫了兩碗飯,並多點了兩樣菜。

「為什麼沒有肉肉?」對於新叫的菜還果真是「菜」,聶凡眉頭打結。

「我吃素。」不吃拉倒。

他從小聞到葷味就會作嘔想吐,長大後這樣的情形好多了(鼻子太好也麻煩),但對於葷食是絕對無法入口,頂多只能吃點蛋。

用完午膳,他對兩個吃飽喝足,頗有意思要開始打瞌睡的小鬼頭問道:「你們家在哪?」

「在那。」聶芃指著西方。

「在那。」聶凡指著北方。

不能統一一下口徑嗎?

「你們帶我去……」

就在這時,一名姑娘匆匆忙忙跑過來了。

「芃芃、凡凡,你們在幹嘛?」

 

☆☆☆   ☆☆☆   ☆☆☆

 

急奔而來的姑娘約莫二十出頭,殷華猜測應該是這兩名孩童的姑姑。

果如預料,聶芃瞧見對方,即大喊了聲姑姑,接著又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肩頭瑟縮,拉著弟弟,輕喊:「快走,姑姑來了。」

聶凡驚愕張嘴,口中殘渣掉了桌。

兩人慌裡慌張,七手八腳趕忙就想爬下椅逃跑。

「你們兩個給我站住!」聶湘大喝一聲,兩名孩童立刻靜止不動。

姑姑一聲威嚇,兩人就噤若寒蟬,比他「鬼捕」還要聲勢嚇人,可見他們在家裡必定常遭受凌虐才會這麼害怕。

殷華起身,將兩名孩童保護在身後。

「芃芃、凡凡,你們……」指責到了嘴邊,戛然而止,「殷華?」

殷華略略蹙了眉。

這姑娘好大的膽子,竟敢直呼他名諱?

他明白了!有什麼樣的姑姑就有什麼樣的姪兒,這兩名孩童一開始也是直呼他名諱,厚顏無恥爬上他的桌,連詢問都沒有就直接動手吃食。

「叔叔,救命。」聶凡抓住殷華褲腳。

「哥哥,救我。」聶芃抓住殷華另一邊褲腳。

「你們兩個兔崽子,不要以為找了殷華就能保護你們,給我出來!」聶湘手指著兩人。

「嗚嗚嗚嗚……我不要嘛……」聶凡哭了。

「姑姑,拜託……」聶芃哀哀祈求。

聶湘走上前,想將兩個兔崽子揪出來時,沒想到殷華忽地扣住她的手腕。

他掌心那冰冷的觸感使她不由得抖顫了下。

早聽說他體溫一年四季都低,加上外型的特異,所以才有「鬼捕」名號,真沒想到,傳言竟然是真的。該不會是那日一摔,真摔出了傷了?

她望著那隻手背上可清楚看見青筋的大手,感到愧疚與不捨,然而,下一瞬,她卻發現有道鐵鍊繞上了她的手腕,而且是將她兩手都一起捆起來了。

她詫異抬眸望向始作俑者。

「妳被捕了。」殷華將鐵鍊收緊,使她動彈不得。

「啊?」聶湘驚愕張嘴。「我被……捕了?」

「沒錯。」

「我犯了什麼罪?」她清清白白、兩袖清風,好端端怎會被捕?

「凌虐孩童。」

「凌虐……孩童?」聶湘傻眼了。「我凌虐哪家的孩童?」

「他們兩個……」殷華話還沒說完,忽然有四顆小拳頭如下雨般紛然落在他身上。

「放開姑姑!」聶凡、聶芃哭著大喊,「放開姑姑!」

聶芃甚至張嘴從他的大腿咬下去。

這兩個娃娃是怎麼回事?

他抓了凌虐他們的姑姑,結果他們竟然對他動手動腳,還咬他?!

「再亂來,三個都抓進衙門!」

聶凡、聶芃彷彿聽不進去他的威脅,依然對他又踢又踹又咬。

「凡凡、芃芃,你們安靜點。」

姑姑平聲一句話,勝過他「鬼捕」的喝令,兩名孩童安靜下來,但眼中都有著不甘與怨恨的淚。他們站來姑姑兩側,像小衛士一樣,一人抓著一邊的衣衫,就怕姑姑真被抓去關了。

「不好意思,你剛說我凌虐誰?」她剛沒聽錯吧?

「他們兩個。」

「我凌虐他們?」這真是聶湘這輩子聽過最大的笑話了,「請問是為什麼?你為什麼認為我虐待他們?」

「他們吃飯姿勢如狗食,妳在家是否僅給予餿水?」

「怎麼可能!」餿水是餵豬的,哪是餵小孩的?

且他剛說啥?吃飯姿勢如狗食?

這兩個孩子……聶湘氣結。

鄰居陳家有個孩子名大山,智能不足,都二十了還憨憨的,他吃飯的樣子就是整盤端起來埋首吃,他們最愛學大山吃飯,不用竹箸、調羹,吃起來很方便。

她罵了幾次,所以他們在她面前會照規矩來,但一離開她的視線,就又亂來了。這下可好,竟然被殷華認為她是在凌虐孩童?!

天地良心啊!她回去一定要狠狠教訓這兩個臭小鬼一頓。

「他們雙親皆逝,妳不願撫養便凌虐。」殷華冷言道。

「我才沒有。」她可是撫養得心甘情願!

「他們一見妳便心生畏懼,是否常揍孩子?」殷華一句一句問供,語氣清晰且嚴厲。

聶湘閉眼深吸了口氣,這是她發怒的前兆,兩名孩童見狀,迅速鬆開拉著姑姑衣衫的手,改「投奔」殷華了。

「你們兩個跟殷華胡說八道了什麼?」要不是雙手被鐵鍊纏繞,她就要扳手指了。

「沒有啊。」孩童無辜搖頭。

「我給你們吃餿水,常打你們?」真的很找死。

「沒有!」孩童用力搖頭。

「姑娘,妳在威脅他們。」殷華出聲打斷。

「他們只是想逃學。」聶湘抬首望進殷華那雙如狐狸般尾端上揚,又圓又潤,睫毛濃密似抹了妝的鳳眼。

他的眼睛看起來很正常呢。聶湘想。

五歲時,那雙不尋常的眸真是她看錯了吧?

不過雖然看起來很正常,但他的眸色似乎比較淡,黑眼珠的範圍也比一般人大,這使他的眼睛看起來深邃明亮,害她忍不住多盯了好些時候。

真是一雙好漂亮的眼眸。

幾乎從出生以來,除了他的母親殷夫人,從沒有人敢這樣直視著他,而且還凝視了這麼久,臉上沒有出現任何畏懼,甚至,他還看見了淡淡的笑意。

他暗中用力吸聞了一大口氣,聞入了她的味道。

人在各種各樣情緒發生時,身上的味道也會有所不同,此時吸入胸臆的是淡淡的甜香,沒有恐懼害怕的酸臭、生氣憤怒的腥味,而是欣喜歡悅的甜。

他再仔細一瞧淡揚笑意的和煦面容,莫名的,胸口束緊,好像纏在她手上的鐵鍊這會兒纏到他胸口去了。

他覺得無法呼吸,覺得心很痛,他甚至有些狼狽的大口喘氣。

「殷華?!」聶湘詫異上前,「你怎麼了?」那張已經夠青白的臉現在白得比紙還透,額上隱約可見細小汗珠,在在證明他身體不適。

「芃芃,」聶湘當機立斷,「去醫館叫大夫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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