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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子《流浪萌犬找主人》
☆☆☆ ☆☆☆ ☆☆☆
滴嗒、滴嗒……
雨水不停降落在男人撐起的紅傘上,男人邁開步伐,修長的腿倉卒踩過柏油路上的水窪,濺起的水花打濕了淺灰色的西裝褲管,但男人絲毫不以為意,腳步片刻不停直往前走,一直走到一處空地才停下。
空地上雜草叢生,除了一排矮樹叢以外就一無所有了,他像在尋找什麼一樣,傘下的黑眸左顧右盼,漸漸染上焦慮。
「該死!」男人低咒一聲,墨黑色的鞋子在濕漉漉的草坪上轉了一圈,他手裡的塑膠袋也跟著在半空中轉了一圈,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男人焦躁地扯著頭髮,舉著紅傘四處張望了一會兒,鞋尖終於朝著來時的方向轉去。
「嗚……」一聲哀戚綿長的低鳴從矮樹叢後冒出來,成功地將男人的雙腳給定住。
男人快速旋過身,不消多久就在矮樹叢後的廢棄紙箱裡找到一團毛球。
「小東西,原來妳躲在這裡,我還以為妳被人抱走了呢!」男人邊說邊摸著毛球。
毛球是一隻分不清品種的小狗,金棕色的毛髮被雨水浸潤成深棕色,小小的身體在細綿的雨中瑟瑟發抖,看起來可憐極了。
男人快手快腳將塑膠袋裡的免洗碗跟牛奶盒拿出來,小狗的兩顆棕色眼珠立刻一亮。
「餓很久了吧?快喝。」男人伸出食指搔搔小狗的下巴,笑著把斟滿熱牛奶的紙碗放在牠面前。
當小狗飢渴地舔著熱牛奶的同時,男人也拆開一包餅乾吃了起來。
「嗚……」小狗猛地抬起頭,棕色的眼珠子眨巴眨巴地看著男人手上的餅乾。
「貪吃鬼!」男人笑罵著,雙手卻忙不迭地把餅乾弄成小碎塊餵給牠吃。
「好吃吧?這可是我最喜歡吃的東西,今天就分妳一點,以後可不能跟我搶。」
「嗚……」棕色眼珠又一次巴巴地仰望男人。
「別這樣看著我!別以為我寵妳就可以沒規矩啊!晚一點我帶妳回家以後可要乖乖的,知道嗎?」
男人拍拍小狗的頭,小狗立刻上前蹭蹭他的褲腳,像是聽得懂一樣,把男人給逗笑了。
「想跟我回家吧?那就別亂叫引人注意,也不能跟別人走了,等等我一定來接妳。」男人的拇指溫柔撫過沾滿牛奶的狗臉,惹來一陣討好的磨蹭。
大紅色的傘下,一人一狗就這樣靜靜解決掉一盒牛奶跟半包餅乾。
幾分鐘以後,男人離開了,留下一把紅傘擋在紙箱上幫打著盹的小狗遮風避雨。
☆☆☆ ☆☆☆ ☆☆☆
「FORK佛客」餐廳藏身在台北市東區僻靜的巷弄裡,淺灰色的高牆圍繞著墨黑色的鏤花拱門,就連招牌也沒有,裡頭靠近大門種植了一棵巨大的香果樹,今值盛夏時節已經果實纍纍,果實的淡黃色是最鮮豔的色彩。
如此低調不起眼的外觀,總讓人懷疑這裡真是現在最新最潮的餐廳。
可是它的確是,而且才開張不到一個月,訂單就已經接到半年後了。
在沒有任何廣告的情況下,「FORK佛客」能夠這樣一舉成名,靠的全是名人加持的影響力;除了開幕當天中外名廚齊聚一堂之外,陸續來台的巨星名流們的指定跟青睞,更是讓這間餐廳一夕暴紅。
不過在媒體眼裡,這些人加起來也比不上一個全勢來得吸睛。
全勢是誰?他可是餐飲業龍頭「環勢集團」的CEO。在他的帶領下,環勢集團如今坐擁全球數千家知名餐廳,集團年收入逾百億美金,而他本人不僅愛吃也懂吃,更熱中於吃掉他有興趣的餐館。
因為長相野,吃相野,所以人稱全勢為野獸派的男人。
「FORK佛客」顯然就是他現在的新目標,居然能讓張揚霸氣的他甘願三天兩頭親自上門碰釘子。
這個消息一傳出來,「FORK佛客」才真正開始受到各方媒體的關注,也就是在這時候,餐廳老闆兼行政主廚的馮馳是米其林三星主廚這件事傳了出來,而且他年僅二十六歲,目前單身──這些少得可憐的身家資料,反而讓媒體像鯊魚聞到血腥味一樣的激動不已。
不用說,採訪邀約立刻將餐廳公開的電話跟電子信箱給灌爆,幸好他們沒有請媒體吃閉門羹,相反的,在公關經理葛心妮的過濾跟安排下,馮馳這個讓全勢踢到大鐵板的神祕男子開始接受一個又一個的專訪。
令人驚喜的是,越是接近馮馳這個人,就越能感受到他的個人魅力。
其實馮馳的外貌乍看並不討喜,他不像時下受歡迎的那種又白又嫩的奶油小生,雖然五官突出,可以稱得上是好看的,一雙眼睛又大又亮尤其醒目,但是那張古銅色的臉皮上還有著一些青春期留下的坑疤,不怎麼平滑,線條更是剛毅冷峻,十次看到他有九次是皺著眉的,另外一次是面無表情,彷彿不知道笑為何物。
加上他身高頎長,目測有一百九十公分,除了高人一等還特別壯碩,整個人的長相乃至於形象都相當粗獷狂放,於是有人就說他跟囂張的全勢根本是同類──都是野獸。
然而全勢是一頭含著金湯匙出生的野獸,馮馳不是。
他出生在小康家庭,父親是廚師,母親是廚工,都是受雇於人。不過也因為父母的職業關係,耳濡目染之下讓他早早察覺自己在烹飪上的天分跟志趣,所以高職一畢業便不再升學,而是藉由打工度假的方式到號稱美食國度的法國遊歷。
甫到法國,立定志向的他立刻到幾家享有盛名的餐廳應徵,最後順利的在某家米其林一星餐廳工作。即便一開始因為語言不通,只能洗碗或是做些碰不到爐灶的雜工,他也毫無怨言,就連把馬鈴薯放進機器切成薄片這樣無聊的事情,他都能做得甘之如飴。
當然付出都是有回報的。他的勤懇態度很快就換來雇主的賞識,不但升他當廚師的助手,讓他學到更多的東西以外,之後更因為他出眾的學習能力以及優異表現聘雇他當副廚,自此他就正式開始在海外工作。
他出色的表現引來不少餐飲業人士的挖角,服務的餐廳一家換過一家,最後他受聘在英國的一家餐廳擔任主廚,並幫助餐廳在兩年內得到米其林三星認證,自此在歐洲飲食界聲名大噪。
他的強項在於分子料理,因著身為東方人的背景加上在歐洲這幾年的歷練,他不僅很會做中菜也擅長西餐,他創造的分子料理更是完美結合中西料理的菜式跟味道。
短短八年,他精湛的廚藝不只為他贏得名聲、財富,最重要的是累積了驚人的人脈。
不少歐美權貴名流都曾吃過他做的菜,也跟他私交甚篤,這也是為什麼他的餐廳開幕時沒有大張旗鼓搞宣傳,因為他有的是大把名人自願當免費代言人,單就這一點來看,他完全不需要用環勢集團的光環錦上添花。
此外,他不只乾脆回絕大財團的利誘,就連面對媒體提問,他的回答也是老實不客氣,可是卻也因為這樣毫不拖泥帶水的性格,讓他的專訪趣味橫生,一點也不枯燥乏味,就連放上網路的視訊都有極高的點閱率。
他的暴紅證實「認真的男人最帥氣」這句話說得一點都沒錯,馮馳儘管看上去就是個粗人,跟溫柔氣質完全扯不上邊,做菜時細膩專注的表情卻可以秒殺萬千女人的芳心,現在他不論是皺眉抿嘴還是擺臭臉,都能讓迷姊迷妹們臉紅心跳,捧著腮幫子讚他好有男子氣概。
所以說,這年頭白手起家的成功男人比富二代更搶手,出身平凡的馮馳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然而他的暴紅也讓他成為八卦傳媒眼中的一塊鮮肉;儘管身家清白得無可挑剔,還是有不少人想從他身上挖出什麼不得了的祕密。
今天來採訪他的週刊記者余正雄就是這些人裡的其中一個,他是這一行的老鳥,仗著資深一來就沒跟馮馳客氣,問的問題十之八九都跟這家餐廳無關,總是在馮馳的私生活上打轉。
跟他坐在「FORK佛客」二樓會議室裡的馮馳,雖然一雙濃眉還是打了幾個摺,口吻倒是不疾不徐回答他所有的問題,雖然他總是四兩撥千斤,不給人有大作文章的機會,不過配合的態度讓余正雄這種嗜血的狗仔更加得寸進尺。
「馮主廚,你年紀輕輕事業有成,至今還保持單身的原因,該不會就像某些媒體所說的是因為你對女人沒興趣吧?」余正雄臉上端著邪惡的笑意,手中的錄音筆倏地湊近馮馳的臉,好像馮馳下一秒就要對著他出櫃了。
「你真想知道這件事?」馮馳挑著眉,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余正雄的臉,彷彿對他憑空生出莫大的興趣來一樣。
馮馳的眼睛不但黑亮還很清澈,似乎什麼詭計在他眼皮底下都會無所遁形,饒是余正雄這樣當了多年狗仔、臉皮早被磨得皮粗肉厚的大男人也禁不起這樣的凝視,只能假意乾咳兩聲轉移視線。
「當然了,我跟廣大讀者一樣都很關心馮主廚的感情生活啊!」
「那如果我說我喜歡男人,你會怎麼樣?」馮馳似笑非笑地看著余正雄,用一雙黑亮的眼睛瞧得對方背脊發涼。
余正雄神色一僵,瘦削的臉上盡是驚恐跟嫌惡,彷彿馮馳對他有什麼非分之想。
「放心吧!不會是你。」
「什麼?」余正雄愣了一下。
馮馳這才目露凶光,冷聲道:「我說,老子就算被扳彎了跑去愛男人也不會看上你,你不用操心你的屁──」
「咳!」一聲咳嗽忽地從馮馳身後冒出來,止住馮馳到嘴邊的髒話。
馮馳身後站著的女人就是餐廳的公關經理葛心妮。
「太過分了!這就是你們的待客之道?」余正雄跳起來拍桌子。
以他的經驗,多少名人忌憚他在新聞界的資歷跟作風,馮馳這個初出茅廬的臭小子當然也要拉下面子給他賠不是。
「原來你當自己是客人?難怪,我就想哪來這麼一個不專業的記者呢?」馮馳也站起來,高大的身影立刻籠罩住又矮又瘦的余正雄。
馮馳從來都不是吃素的,他的耐心跟溫柔一向只用在做菜上,通常忍著不發飆就是為了要一次讓對手死得難看。
余正雄嚥下唾液,逞強質問:「你憑什麼說我不專業?我不專業會坐在這裡浪費我的時間採訪你?」
「誰浪費誰的時間還不知道!還有,你剛剛問的十五個問題裡面,有十個是我之前的採訪都回答過的,足以見得你根本沒做功課,這還不叫不專業?剩下的五個裡面有四個是盤查我的身家財產,你當你是國稅局派來的?剩下一個也就是剛剛那個,還有點創意,因為你是第一個當面問我這種問題的,的確值得嘉獎。不過你當我不知道寫我是同性戀的就是你們家的報紙?還是你主筆。」馮馳冷著臉,口氣平板地把這麼一大串話給說完,彷彿像在閒話家常一樣,不過字字句句都鏗鏘有力。
「你……你……」余正雄這下完全沒了氣勢,目瞪口呆地看著馮馳。
「我很好奇,你怎麼就這麼想知道我是不是同性戀?該不是你對我有什麼『特別』的興趣吧?奉勸你最好不要癡心妄想,老子直得跟把尺一樣,繼續造謠生事,我可不會這麼簡單放過你。」這幾句果然成功把余正雄給氣得手腳發抖。
「你──」顫抖的指尖才剛舉起來直指馮馳的鼻尖,就被他利眼一掃安分縮了回去。
「告訴你,我最討厭人家指著我的鼻子了,這點記得寫在報導裡啊!畢竟我還有個野獸的綽號,哪天說不準一個不高興就獸性大發呢!奉勸你現在趁我心情還算不錯趕快離開這裡,小心走好,不送了。」馮馳現在的神情就像隻蓄勢待發的猛獸,把余正雄嚇得倉皇奔出他的視野。
「你特別吩咐我一定要安排他來採訪,就是為了惹毛全台灣最有名的狗仔?」葛心妮雙手環胸,受不了地直搖頭。
就像所有的公關經理一樣,葛心妮看上去親切又自信,雖然不是什麼我見猶憐的大美女,但是笑口常開,處事圓滑周到,這點讓她在工作上更是無往不利,跟媒體打交道這方面她做得的確是可圈可點,幫了馮馳不少忙。
他跟葛心妮從小就認識,到現在兩個人的老家都還是對門的鄰居。葛心妮從小個性爽朗,人緣極好,可說是朋友滿天下,馮馳是其中一個,兩人的關係從來不曾往歪的方向去發展。
當馮馳即將實現長久以來的夢想,開辦屬於自己的餐廳時,公關經理的人選他第一個就想到葛心妮,而她果真沒有讓他失望。
截至目前為止,他對她唯一的不滿就是她執意安排這堆訪談。
沒錯,他也知道開門做生意不能只是孤芳自賞,就算他做的菜再好吃,沒有半個客人上門,靠著一傳十、十傳百做出口碑那也是枉然。但是他認為那群不請自來的巨星名流應該已經替這家餐廳做足了宣傳,根本不必再利用這些跟餐飲無關的傳播媒體。
但是他最後決定尊重葛心妮,一方面也是考量她待在台灣的時間比他久,應該比他更了解台灣的環境,反正怎麼樣他都不會吃虧,這才勉為其難聽她的安排,一再乖乖坐在這間會議室裡任人採訪。
不過這可不代表他會由著別人在他的地盤上撒野。
「他是最有名,不過那叫臭名昭彰,我還怕他?」坐下來的馮馳冷哼。
他的腦筋清楚得很,一個記者能有多少斤兩他怎麼會不知道?
「就算是這樣,你得罪他這種人也沒好處啊!不怕他把你寫成妖魔鬼怪,嚇跑你的粉絲?」葛心妮笑問。
「什麼粉絲?老子從來沒想要紅!妳該不會就是因為這樣才安排這些五四三的採訪?」馮馳猛地轉身瞪著她。
「這樣才會有人慕名而來啊!以後你要是成了名人,我就當你的經紀人,怎麼樣?到時候咱倆就不用這麼辛苦啦!」葛心妮刻意規畫的美好未來,馮馳一點也不買單。
他抿著嘴看著她說:「不、需、要!這一類的採訪我一律不接受,全都給我取消掉!老子是廚師又不是猴子,難道還上節目表演給人看?」
「你怎麼知道真的有人敲你通告?」
「妳敢接就準備找工作吧!」他冷笑。
「你好意思這樣對我?別忘了你現在住的房子還是我找的呢!現在帶著豆豆住得可舒服了吧?」葛心妮大大方方討功勞。
豆豆是馮馳在法國養的鬥牛犬,他回國,牠自然得跟著他回來。不過他爸媽住的公寓小,離餐廳又遠,兩老不想養狗更不想搬家離開熟悉的左鄰右舍,所以他決定在餐廳開幕之前搬出來,找間離餐廳近一點的房子住下。
現在他住的那間獨門獨戶的公寓就是葛心妮幫忙物色的,他一看就滿意,果然住進去之後上下班都省了不少時間。
不過現在聽她提起這件事,馮馳的神色立刻黯了下來,因為他想起了那隻跟他無緣的流浪狗。
他到現在都還記得那隻小狗的模樣,記得牠金棕色的毛髮跟胖嘟嘟的小身軀,還有歪著腦袋看人的萌樣──光是回憶起來,心肝就化了!
他會跟牠相遇純屬意外。
那一天他無意間在餐廳附近轉轉,然後就看見一隻金棕色的小毛球在一塊空地上踉踉蹌蹌地走著,嘴裡還咬著垃圾,顯然是餓壞了,看起來實在可憐又可愛,讓他二話不說就去買了牛奶跟餅乾讓牠飽餐一頓。
他越看牠越可愛,就想要帶牠回去跟豆豆作伴,不過當時他還得回餐廳工作,餐廳裡也不好藏著一隻小狗,心想著等下班就來接牠回家,哪知道等他再去空地的時候,就只看到一具冰冷的屍體。
牠居然被人毒死了!
誰下的毒到現在都沒有人知道,雖然附近居民都推測極有可能就是通報清潔隊獵捕流浪狗的人,那個人平常就討厭動物,看到那隻倖存的小狗可能起了殺意也不一定,但苦無證據,死的又是一條狗,多數人都是不痛不癢的,不像馮馳一直到現在都難以忘懷,因為他總覺得是自己的大意,才讓這種泯滅人性的人有機可乘。
「你又想起那隻小狗了?」葛心妮睇他一眼。
「我總覺得要是我當時不顧一切先把牠抱回來就沒事了。」大概是愧疚感作祟,他就是對那隻小狗念念不忘。
「這跟你有什麼關係?你哪知道才幾個小時牠就會被人毒死?嘖嘖,不知道是哪來的變態居然毒死小狗!最傷心的就是豆豆了,少了一個共患難的同伴,你這主人的惡形惡狀還是只有牠一隻狗概括承受。」葛心妮前面一樣的義憤填膺,後面那幾句明顯就是在消遣馮馳。
「牠傷心個屁!每天吃得肥肥、裝得槌槌,有老子替牠把屎把尿,樂得嘴都歪了吧牠!我這還叫惡形惡狀?那我對牠更好一點,牠豈不是要升天了!」他罵歸罵,眼底卻是湧上滿滿的寵愛。
他喜歡動物,尤其是狗,認為狗的確是人類最忠實的朋友,家裡的那隻鬥牛犬更是他的戰友,陪他一起度過歐洲的春夏秋冬,當然寶貝了。
「你不是總說牠是你兒子?老子本來就該幫兒子把屎把尿不是嗎?」又一次笑起來的葛心妮接得很順口。
「就知道妳會替那隻蠢狗說話!」馮馳翻了個白眼。
「那當然──」葛心妮正要回話就被匆忙闖進來的身影給打斷了。
闖進來的男孩子是還在念夜校的工讀生,綽號叫阿海,平常就像這樣毛毛躁躁的。
「有事?」馮馳挑著眉,沒有教訓人的意思。
他不愛端老闆的架子,對著員工的臉色比對記者明顯好上許多。
阿海拍著胸脯順順氣,才說:「大廚要我通知你們,年家的客人已經吃到甜點了。」
「年家?」馮馳的虎目轉了一圈又危險地瞇起。「就是那個專門上節目炫耀他們一家人味蕾有多敏銳的年家?他們來了幹嘛要通知我?難道我還要放鞭炮歡迎他們來我的餐廳評頭論足、挑三揀四?」
連珠炮的問題把小小工讀生轟得瑟瑟發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
其實他什麼也沒做錯,錯的是年家那幾位客人。
聽說來了兩大兩小,馮馳針對的是那兩個大的,也就是身為父母的年常德和歐惠敏。
他這人對於自詡為美食評論家就對食物百般挑剔的人向來很有意見,對於那些自詡為美食評論家、對食物百般挑剔,自己卻做不出像樣菜色的人就更有意見了,年家人恰恰屬於後者。
儘管他旅居國外這麼久,對於最近幾年在台灣飲食界竄紅的這兩人他也時有耳聞。
像他們這種出身富貴的大少爺跟大小姐,這輩子恐怕連顆蛋都沒煎過,還敢上遍大小節目對著廚師批評指教?這種人在他眼裡就跟詐騙集團沒什麼兩樣,還不都是靠著一張嘴圖利!
「是我讓大廚這樣做的。」葛心妮邊說邊用眼神暗示阿海先下去忙。
「為什麼?」馮馳沒好氣地問道。
「難道你不好奇他們那家子會有什麼評價嗎?」葛心妮說。
「還能有什麼評價,我的菜會難吃?」馮馳從鼻孔裡哼氣,人已經站起來了。
「他們吃的全是大廚做的,又不是你做的。」葛心妮點出事實。
馮馳是老闆兼行政主廚,他的工作就是設計菜色和監督大廚跟副廚確實執行,想吃到他親自烹調的料理得碰運氣。
「能在我廚房裡工作的沒學到我十成功夫也有九成,我會讓他們端著砸我招牌的東西出去廚房?」不放手交代給底下人去做事,他哪能樂得輕鬆自在,這道理他老早就懂了。
「好好好,那趕快下樓去聽聽那家子怎樣吹捧你的菜吧,我還得去忙呢!」葛心妮說完就先走出會議室,馮馳慢悠悠地跟上。
在他看來,年家那兩位只要夠貴就覺得好吃,加上前頭還有餐飲業龍頭的環勢集團CEO掛保證,他們這一次來吃飯不過就是趨炎附勢,哪敢說出什麼負面評論跟全勢唱反調。
這樣想的馮馳手插褲袋,自信滿滿地踱步下樓,只是他完全沒想到在樓下等著自己的,竟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情況。
☆☆☆ ☆☆☆ ☆☆☆
「不好吃。」
馮馳一下樓就聽到這三個字。
虎目一瞇,他迅速往聲音的來源看過去。
他最先看到的是年常德那張吃得滿嘴油光的圓臉,坐在他右手邊的是他的妻子歐惠敏,她的臉型跟丈夫不同,非常瘦削,雖然保養得宜確實美麗,不過面相看上去很刻薄,跟她那張擅長批評嫌棄的血盆大口一模一樣。
不過這回說不好吃的不是他們兩人,那個聲音聽上去很年輕,也很柔軟,所以馮馳的目光又往旁邊一掃。
坐在年常德左手邊的是一個蓄著黑色直長髮的女孩,看上去約莫二十來歲,神情有些倨傲,跟歐惠敏長得頗為相似,應該是母女。
馮馳本來還不太確定剛剛說話的是不是她,不過歐惠敏接下來的話就讓他搞清楚狀況了。
「妳懂什麼好吃不好吃?少亂說話給我們丟臉。」
馮馳看著歐惠敏的眼神冷冷地往旁邊一掃,掃向背對著他的短髮女孩。
她的髮色是金棕色的,跟那隻小狗的毛色好像……
「妳跟她計較什麼,她說得出這東西不合她胃口也是好事。」年常德的態度明顯溫和許多,不過只是讓歐惠敏的臉色更加難看罷了。
「好啊,那叫她說說看是哪裡不好吃啊?」歐惠敏的嘴角勾著惡意的冷笑。
馮馳忍不住心想,這個女孩難道不是他們的女兒,不然怎能讓歐惠敏這麼厭惡?
正想著,黑髮的女孩卻已經注意到他的存在,立刻跟自己的爸媽示意。
「馮主廚,原來你在店裡啊!怎麼我們甜點都快吃完了才來?」年常德邊摸著肚皮邊問。
這死老頭該不會是抱怨他沒快點恭迎聖駕吧?
馮馳在心底腹誹一番,不過他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必急著讓他好看。
「我倒是覺得我這時候來得正好,才能知道還有什麼做得不夠周到的地方。」馮馳邊說邊瞄著金棕色的腦袋,讓年常德夫婦知道他已經聽到他們的對話了。
「哎呀!年輕人不懂事,馮主廚見多識廣別跟她計較啊!這些餐點都很美味,怎麼會不好吃?」年常德跟歐惠敏使了個眼色,後者立刻掛起笑容,對馮馳介紹坐在她對面的黑髮女孩。
「這是我女兒,年亭亭,今年大學剛畢業。」歐惠敏這樣說完就不說話了,讓馮馳心底又一次奇怪她對另一個女孩的無視。
「你好。」年亭亭很有禮貌地朝馮馳點點頭。
「那這位是?」馮馳顯然對短髮女孩更有興趣。
年常德飛快瞪了妻子一眼,趕緊跟馮馳介紹道:「她也是我女兒,叫依依,是亭亭的妹妹,才剛滿十八歲。依依,快叫人啊!」
年常德像在教小孩一樣的態度讓馮馳對年依依更加好奇,他忍不住站上前幾步,站在年依依的右手邊。
他毫不客氣以著一雙利眼把低著腦袋的女孩給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她是混血兒?──看著女孩異於東方人的白皙膚色,這是馮馳第一個想法。
她的眼神很清澈。──看著忽然迎向他的那雙棕色眼睛,這是馮馳第二個想法。
至於第三個……
「叔叔!」年依依倏地站起來,衝著馮馳大喊。
馮馳被她喊得腦筋瞬間短路,不知道要做何反應。
他還以為這女孩子極為內向,剛剛年常德才需要那樣引導她打招呼,可是現在看她不只說話大聲,動作更大膽,要不是年亭亭動作快拉著她,她恐怕就要撲上來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不對!更重要的應該是這個──她叫他叔叔?!
這個打擊──儘管他不會承認,但的確是打擊──讓馮馳的腦筋迅速恢復正常運作。
他第一個反應就是扭曲一張原來就不怎麼俊美的臉皮,冒火的眼睛就像要把年依依給燒成灰燼一樣地看著她。
顯然地,他對年依依的第三個想法就是企圖用眼刀謀殺她。
他陰沉的臉色連年常德夫妻倆看著都害怕,年亭亭也是一臉忌憚,獨獨某個被他用眼神生吞活剝的女孩還眨巴著眼睛跟他對看。
這一看,他總算把她長得是圓是扁給看清楚了。
他可以肯定她是混血兒,而且不只眼神清澈,她的臉蛋更是像瓷娃娃一樣細緻無瑕。
她的臉小,顯得眼睛出奇的大,兩排長長的睫毛漂亮得像製作精細的扇子,朝著他搧呀搧的,還有那兩顆深棕色的眼珠子,水水亮亮的,正巴巴地對著他瞧,一副想要衝過來撲倒他的樣子。
這要是她屁股上多一根尾巴,就跟那隻小狗見著他的模樣沒什麼分別了──
搖搖頭,馮馳很快甩掉腦海裡荒謬的想法。
不得不說,這女孩很漂亮,渾身散發出的純淨氣息也讓他厭惡不起來,況且她看上去的確年輕,蓄著一頭清湯掛麵的短髮,身子又小又單薄。
她這個樣子說她未成年也沒有人會懷疑,跟虎背熊腰還長了張老臉的他站在一起,說是叔姪好像也很合理……
呸!哪裡合理?
她都十八歲了,也就小他八歲而已,憑什麼佔他便宜?就算她長得跟嬰兒一樣也不准叫他叔叔!
「妳還不快給我坐下!」歐惠敏氣得丟下手裡的點心叉,站起來把年依依給拽回位子上,粗魯的力道很快就在白皙的手腕上留下觸目的紅痕。
馮馳忍不住皺緊眉心,忍著沒吭聲,拚命消化心尖生出來的那一丁點不捨。
都怪她長得太像那隻小狗,他才會有這麼多奇奇怪怪的感覺。
「對不起。」年依依不敢再亂講話,可憐兮兮地看著歐惠敏,後者看她的眼神連馮馳都覺得冷。
想想這個年依依全身上下跟歐惠敏沒一處相像,恐怕不是她的親生女兒吧?難道是小三生的?
馮馳雖然這樣懷疑,不過他對別人的家務事向來沒什麼興趣,只希望年依依別再叫他叔叔。
「沒關係,以後叫我馮先生就可以了。」他的指示只有換來年依依滿是問號的表情。
她還不願意?
太陽穴隱隱抽動,馮馳決定不讓年依依再有機會說出那兩個字,所以迅速丟出一個問題要她回答。
「剛才聽年小姐說,您對今天用餐不是很滿意,覺得東西不好吃是嗎?」
「嗯,不好吃。」年依依大力點頭,很直接地抱怨給他聽。
此話一出,別說年常德夫妻倆臉色有多驚恐,周圍坐得離他們近一點的客人也都倒抽一口氣。
他們這桌的互動交談早就引起四周不小的騷動,其他的客人都抱持著看好戲的心情,想知道馮馳會怎麼化解這樣尷尬的場面。
馮馳化解的辦法很簡單,就是要年依依說得更仔細一點。
據他了解,他們一家四口點的是主廚特餐,從前菜到甜點都是餐廳主推的分子料理,從開幕以來就大受好評,如果年依依真能說出什麼需要改進的地方,他願意洗耳恭聽。
「就不好吃啊……」眾目睽睽之下,年依依的聲音弱了不少,她悄悄瞅著馮馳,眼神像是埋怨他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
「是不是能再更具體一些?比如湯的口感有哪裡不對嗎?」馮馳捺著性子盤問。
「唔……」年依依努努嘴,白嫩的指尖在下巴上摸了摸,才說:「沒有湯,也沒有冰淇淋……」
「妳在胡說什麼!明明都有送上來,怎麼說沒有?妳現在吃的不就是冰淇淋?」歐惠敏搶白道。
「咦?是嗎?」年依依驚訝地睜大眼,一副不敢相信的樣子,手裡的叉子還不停擺弄盤子裡黑炭似的方塊。
「這明明就不是。」她苦著臉,怎樣就是不肯拿起來吃。
這樣一來一往的對話,旁人一聽就懂了。
原來是年依依不懂分子料理的奧妙,不知道她的濃湯被做成了蛋包狀送上來,也不知道心心念念的冰淇淋其實就是眼前的黑炭,黑色外皮就是巧克力,裡頭包的就是沁涼美味的冰淇淋。這些餐點形象雖然跟她想的不一樣,但是該有的滋味可是一點也沒有少,新奇又美味。
總而言之就是她沒見識,土包子一個也敢在這裡大放厥詞。
眾人竊笑的神情讓年常德夫妻臉色一陣青紅交錯,年亭亭緊抿著嘴沒說話,而眾矢之的的年依依則是一副不知道自己做錯什麼的樣子。
「這樣下次來還是點一般的餐點就好,別浪費錢也別浪費廚師的心血。」隔壁桌的客人很「好心」地建議道。
他話才剛說完,就有幾個客人不客氣地噴笑出來。
被笑的年依依仍然是一臉徬徨,年亭亭則是冷眼斜了四周一遍,至於因為女兒的無知而顏面盡失的年常德夫妻這會兒終於坐不住直說要走了,馮馳聽了立即幫他們招來服務生結帳。
「咦?馮主廚不招待我們嗎?」年常德看上去相當驚訝。
馮馳比他更驚訝。
怎麼有人這麼厚臉皮硬要人家招待?果然是詐騙集團!
他正思考著要怎麼教訓這對夫妻,年亭亭就已經從皮夾裡抽出一張信用卡遞給過來結帳的服務生。
「那麼就不送了,歡迎下次光臨。」看著起身離開的一家四口,馮馳皮笑肉不笑地送客。
先是狗仔,後是這對騙吃騙喝夫妻檔,接連整治這些不知好歹的人讓馮馳心情挺美妙,於是當走到門口的年依依又轉回來朝他喊叔叔的時候,他硬生生忍下掐死她的衝動了。
「妳可以叫我馮先生。」他按捺著脾氣的糾正一樣換來年依依困惑的表情。
只見她頭一歪,無比癡呆地盯著他。
明明是癡呆,怎麼看著就好可愛?
馮馳眉心一緊,感覺心頭癢癢的。
「你就是叔叔!」年依依好不認真地下結論,粉嫩的唇瓣還微微噘起,像是要他別再說錯了。
她這樣的表情跟堅持喊他叔叔的宣言,讓馮馳一張臉扭曲了一遍又一遍。
誰來告訴他,這種又萌又火大的心情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可以再來找你嗎?」年依依一臉的渴望,圓滾滾的眼睛像是討食的小動物。
看她這樣子,馮馳只覺得自己的心情正在天堂與地獄之間遊走,一時半刻居然講不出話來。
正因為他冷著一張臉不講話,折返回來找女兒的歐惠敏以為年依依又給她丟臉了,立刻扯住她的手腕就要走。
「可以再來嗎?」年依依一步三回頭。
「我們的臉都被妳丟光了!妳居然還想再來?」若不是忌憚著別人在看,歐惠敏絕對會尖叫,而不是像這樣拚命壓低聲音。
她忿忿地將年依依塞進自家轎車的後座,自己才回到副駕駛座上示意年常德開車。
「還想要我們再帶妳來?告訴妳,門都沒有!」這一次,歐惠敏總算可以放聲尖叫了。
年家的車子就在緊繃的氣氛下緩緩駛離「FORK佛客」餐廳,輪胎在轉彎時壓過了不少從樹上掉下來的香果,汁液四濺,擠出淡淡的花香氣息。
車內,咬著小嘴的年依依一下子沒了聲音,一雙眼睛巴巴地望著窗外那片淡灰色的高牆,沉默地將思緒收藏在長長的眼睫下。
☆☆☆ ☆☆☆ ☆☆☆
「都是你!要不是你堅持帶那個小雜種出去吃飯,我們會丟這麼大的臉?這下好了吧!今天的事情要是傳出去,我們還要不要做人?」
「妳也同意帶她出去的啊!要不是妳……」
「我怎麼樣?你一開始不把她帶回來這個家就什麼事都不會發生!」
「她媽媽病死了嘛!難道要把她送去孤兒院?」
「她不是本來就在孤兒院?還給人收養了,本來好好的沒你的事,是你硬要去帶她回來的!」
「誰知道那女人有留遺囑,上頭寫了我,人家才隔著半個地球找上門,我能不理嗎?我真要是讓子孫流落在外,傳到本家那些人的耳裡,他們是不會放過我的!」
「誰要你偷吃?偷吃也不擦嘴巴,這麼愚蠢,難怪把家產都敗光了,還得要我陪著你出去裝闊!」
「妳怎麼又說到這些事情了?」
「好!我不說!我上樓修理那個小雜種總行了吧!」
「媽,難道妳還想把人打得進醫院?」
「哼,要不是我把她打得進醫院,她現在會開口講話?不過那個小雜種應該一輩子當啞巴的!」
「她不是啞巴,醫生說她是表達障礙,還是因為三歲的時候被妳嚇病的,妳忘了嗎?是說妳要是能再把她嚇成正常人也算功德一件,乾脆妳現在上去再揍她一頓,看她口齒會不會更伶俐一點,能把家裡的情況四處去說給左鄰右舍聽就太好了,妳說是不是?」
「年亭亭!」
「好了好了,老婆,現在這麼晚了,說話還是小聲點,要是讓鄰居聽見可就不好了。」
一回家就躲到自己房間的年依依就只聽到這裡,之後她的房門外就歸於一片寂靜了。
她抱著雙膝坐在床舖上,金棕色的腦袋歪了歪,漂亮的臉蛋上是滿滿的疑惑。
她不明白為什麼這個家總是吵吵鬧鬧的?也不明白那個女人為什麼老是叫她小雜種?更不明白為什麼這一家人這麼討厭她,卻還要跟她住在一起、給她飯吃?
不過她最不能明白的,還是她怎麼睡一覺以後就變成現在這副模樣了?
「這副模樣」的意思就是長得跟人類一模一樣。
不論她拿著鏡子確認幾次,她都只得到一個事實──她現在真的不再是一條狗,而是一個人了。
雖然困惑,不過她很聰明地沒問任何人,她知道絕對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這個天大的祕密。
「怎麼會這樣呢?」維持著原來的動作,她把下巴擱在膝蓋上,一點高興的感覺也沒有。
其實她也只當過幾個月的小狗,對於狗的世界也是懵懵懂懂的,又因為幼小,正處於對什麼都好奇的心智階段,所以當她發現自己變成人的時候,不但不難過,甚至還非常興奮,樂得當起年依依來。
做為一個人,她唯一的煩惱就是說人話了。因為她骨子裡還是一隻出生幾個月的小狗,對照人類標準就是一個牙牙學語的幼兒,雖然可以理解別人在說什麼,不過要她說得又快又多是不可能的。
幸好這個叫年依依的人類生了一種病,從三歲起就沒有開口說過話了,現在能說上幾句簡短的話,反而被當作是病情好轉,不過這個家裡沒有人特別高興就是了。
他們對她都好冷淡,她不喜歡也從來沒把他們當作是她的主人──沒錯,認主的天性她沒丟掉,更沒忘記她之前認定的主人。
「叔叔。」花瓣似的小嘴幽幽吐出兩個字。
年依依現在的腦海裡全是馮馳。
他的臉、他的樣子、他的聲音……不會錯的,他就是那個拿著牛奶跟餅乾來找她的叔叔啊!
回想起她跟他相遇的過程,她就覺得叔叔真是上天派來拯救她的天使!
當她還是小狗的時候,有媽媽、兄弟姊妹,還有其他野狗陪伴的日子十分短暫。她的家原來是一處蓋了一半的工地,四周都是磚瓦,能夠遮風避雨,不過有一天她因為貪玩跌進了水溝,等她爬起來回去找媽媽的時候,就發現什麼都沒有了。
她找不到媽媽,也找不到那八個兄弟姊妹,就連平常住在一起玩耍的野狗同伴們也統統消失不見了。
然後隔天早上就來了好多人,她不敢繼續待著就跑了,還不敢跑遠,就近找了塊空地待著。
很快她就肚子餓了,只好偷偷去翻附近店家的垃圾桶,不過她翻了老半天也沒翻到一樣可以吃的,當時她覺得自己就要活活餓死了。
然而就在這時候,她遇到了叔叔,叔叔不但把她餵得飽飽的,還說要帶她回家。
想她那時候有多高興啊!她終於可以不用餓肚子了,因為媽媽的奶水常常不夠所有兄弟姊妹喝,她難得才能吃飽,所以她後來這麼貪吃不是沒原因的,因為餓過頭了嘛!
但是就因為貪吃,她的美好未來全都斷送在她自己的手上了。
她要是沒喝了那碗陌生人給的牛奶就不會肚子痛,沒有肚子痛她就不會睡著,沒有睡著她就不會一覺醒來變成這個樣子了。
她不再是叔叔喜歡的小狗了……
「唉!」粉唇一扁,她重重嘆口氣。
她想要跟他在一起。
想要跟他回家。
想要見他。
想著想著,馮馳的聲音表情開始不斷在年依依腦海裡回放,在她體內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渴望。
像是再也忍受不了一樣,她一鼓作氣地跳下床,金棕色的髮絲因為這樣的動作而輕舞飛揚。
她飛快來到門邊,將房門輕輕打開,金棕色的腦袋悄悄探出去,正好跟走上樓的年亭亭四目相對。
「亭亭。」她怯怯地開口。
這幾個人裡面,她比較敢親近年亭亭。
「嗯?」年亭亭沒有不理她,只是態度也沒熱絡到哪裡去。
「妳可以帶我去……去今天去的地方嗎?」她知道她會開車。
「妳想去那做什麼?」
「我……我就想去……」她想了想,只能這麼說。
除了她以外,每個人都當她跟叔叔今天是第一次見面,她說要去看他的話一定很奇怪。
「妳如果是想出門轉轉,去哪都行,就是不能去那間餐廳,更別跟我媽提這個,除非妳真的想挨打。」年亭亭這樣說完以後就回去她自己的房間了。
年依依扁扁嘴,也只能垂頭喪氣地把自己關回房裡。
儘管這些人不斷拒絕她,她想見馮馳的念頭沒有絲毫動搖,一顆腦袋開始盤算著要怎麼樣才能出得了這個家門。
其實出門不難,難的是找到那家餐廳。
「怎麼辦?」金棕色的腦袋瓜左搖右晃,頹然地倒在軟軟的枕頭上。
忽然間,她小小圓圓的鼻尖聳了聳,漂亮的五官迅速皺成一團。
「好臭喔!」她低叫一聲,迅速摀住小巧圓潤的鼻尖。
她鼻子異常靈敏,常常能聞到屋子外的味道,連左鄰右舍吃了什麼都一清二楚。
像現在出現的這股難聞的臭味來自一種叫臭豆腐的東西,要不是有一天那個男人帶回來當晚餐,她還不知道人類居然會吃這麼臭的食物。
不過下一秒,她不但不摀鼻子了,臉也不苦了,一對棕色的眼瞳居然再一次閃閃發亮。
她怎麼現在才想到?
像她這種異於常人的嗅覺就跟做小狗的時候沒什麼兩樣,說不定就能帶她找到叔叔呢!
「就這麼辦!」她高興地一擊掌,然後在床上興奮得直打滾。
他們不帶她去找叔叔沒關係,她可以自己去!
☆☆☆ ☆☆☆ ☆☆☆
馮馳一向奉行「早起的鳥兒有蟲吃」這句話。
打從他開始當學徒的時候,他就習慣至少提早一個小時到工作場所做準備,做的雖然是洗菜備料之類的小事,卻有助於他有條不紊地展開一天的工作。
現在就算他當老闆了,這習慣依然沒變,只是提早到當然不再是為了洗菜備料,而是思考今日的菜單跟一些現場工作的細節,決定這些事需要花費的精神功夫不比廚房裡的雜事少,所以餐廳十一點才營業,他通常九點就已經過去開門了。
今天當然也不例外。
現在他住得近,走路十分鐘就可以到餐廳。於是他一路上優閒漫步,轉眼「FORK佛客」已經近在咫尺。
那些淡灰色的高牆獨樹一格,總能令他想起南法那家他最喜歡的莊園餐廳,每次回憶起在那裡度假享受的時光,就讓他的心情不由得輕快起來。
心情輕鬆,他的腳步也不自覺加快一些。
很快的,馮馳來到墨黑色的鏤花拱門前面,就在他掏出鑰匙要開門的時候,他的眼角餘光捕捉到一抹金色。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讓他做了一晚上惡夢的兩個字就飄進耳朵。
「叔叔。」
馮馳猛地把頭一轉,差點扭到脖子。
果不其然,目露凶光的黑眸在下一秒就對上一雙水汪汪的棕色眼睛。
棕色眼睛的主人當然是年依依,她不知道從哪時候開始就蹲在那裡,喊了他以後立刻就像一顆子彈一樣衝過來,差點撞進他懷裡。
只是差點,因為他眼明手快扣住她的肩膀拉開兩人的距離,畢竟都還沒搞清楚狀況,他任她投懷送抱絕對是自找麻煩。
總而言之,這小鬼──不,是這女人怎麼會在這裡?
附近所有的店家幾乎都是中午才開門做生意,這時間在這條巷子裡往往只有他而已,所以他根本沒有會遇上任何人的打算。但是今天不但冒出另一個人,這個人還是他以為再也不會出現的人。
頂著滿頭問號,馮馳居高臨下把年依依打量了一遍,看她穿著寬鬆洗舊的T恤跟運動褲,腳上穿著一雙人字拖,還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讓他心上的那朵疑雲迅速擴大。
她不會睡醒就跑來了吧?一個人?
左顧右盼,馮馳很快就證實自己的猜想沒錯,至少放眼望去這裡就只有他跟她兩個人。
「叔叔。」年依依再喊一聲,馮馳的眼睛立刻被滿出來的凶光染得又黑又亮。
他惡狠狠地瞪著她,年依依卻喜孜孜地望著他。
她真的找到了!
今天早上她偷溜出來的時候,還以為她的計畫會失敗呢!畢竟她沒特別記憶這裡的味道,很難憑著嗅覺找回來。
不過她在車子四周轉了轉,就發現車子的味道跟來這裡之前不一樣了,多了一股奇特的花香,香氣不濃,所以她能順利找到這裡可以說是相當幸運,而且她才剛到沒多久叔叔就出現了!
「誰是妳叔叔?」馮馳終於忍無可忍地吼出來。
他的耐心跟溫柔只限於做菜──
但遇上那個明明是癡呆,看著卻覺得她好可愛,
以及說喜歡他就像在說喜歡吃魯肉飯的超齡蘿莉……
這種又萌又火大的感覺,到底是怎麼回事?
貞子《流浪萌犬找主人》/6月27日/愛她,就讓她跟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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