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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禾馬閱讀報No.461 喬寧《狼紳士與兔淑女》

 NO.461 2014/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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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狼紳士偷偷保護著兔淑女──
就算他想她到瘋狂,卻只願她,別再記起他……


她一直堅信,藝術經紀公司的CEO、她的老闆
就是她筆下繪本角色「狼紳士」的原型──
雖然他總是風度翩翩、優雅一如英倫紳士
半點都找不到屬於「狼」的狂妄霸道氣息!
從第一眼見到他,她就完全被他吸引
她很清楚,那並不是單純的「一見鍾情」
而是某種更深、更複雜的情緒
彷彿他們之間有過一段深刻的曾經……
鼓起勇氣,她向他提出心中的疑惑
他以紳士般彬彬有禮的態度否決了她的猜測
但在同時,他的眼神卻帶著狼的陰鬱……

他們家的童話再一章:
喬寧/RC1232《狼紳士與兔淑女》
4/25 如繪本般美好的童話,隱藏了什麼祕密?


 



 


 

 

連載專區:

喬寧《狼紳士與兔淑女》

☆☆☆   ☆☆☆   ☆☆☆

 

那座森林位在彩虹盡頭,終日閃耀七彩虹光,森林每一角落都被染上絢麗的色彩。

每一夜,總有數不盡的宴會於森林中舉行,所有動物皆受到邀請,他們圍繞在鋪上蕾絲餐巾的長桌前,痛快品嚐著紅莓酒,歡暢的享受音樂與舞蹈。

宴會的主人狼紳士說︰「歡迎大家來參與這個盛會,這裡能夠盡情的歡笑,盡情的玩樂。」

所有受邀參加宴會的動物,在悠揚的管弦樂聲中,盡情飲酒,在結滿星星燈泡的樹下,盡情跳舞。

然而,在森林另一頭,迷了路的兔淑女始終找不著前往宴會的路。

她毛絨絨的長耳上別了一朵桃紅薔薇花,一身隆重華麗的花洋裝,手裡還挽著一只採滿凝露玫瑰的竹籃。

兔淑女想見狼紳士,卻總是不得其門而入,偶爾在已經杯盤狼藉,人潮散盡的宴會上,兩人短暫會面,卻又匆匆離別。

分別,是為了下一個相聚做準備……

 

一雙厚實的大手闔上色彩繽紛的童話繪本,繪本之後是一張俊雅的男人臉龐,他揚著嘴角,似笑非笑的望著坐在紅檜木長桌另一端的女人。

「杜靜雪小姐,這就是妳創作的繪本?」黎斯特放下繪本,靠向深褐色真皮椅背,說著一口道地的英國腔英語。

「是的。」紅檜木長桌之後的女人,白淨的麗顏略顯不安地抬起。

「妳應該知道,身為歐美地區出版龍頭的最高執行長,除非是重要人物,否則我不會親自接見。」

「我知道。」杜靜雪暗自深呼吸,直到當下這刻,仍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坐在這裡,任由自己的創作被一個市儈的商人品頭論足。

噢,她想起來了,因為那個男人一句話,所以她才會離開亞洲,來到倫敦。

那個男人用溫醇而低沉的嗓音,在電話中以流利的日文對她說︰「雪,妳有這個天分,應該到國外讓那些白人見識一下妳的能力。」

杜靜雪﹙Yuki﹚是一個從日本起家,來自台灣的新銳插畫家,她並非科班出身,在藝術這個領域完全是個門外漢,而且只修習過短期插畫班幾個月的課程,便憑著與生俱來的天賦,繪出風靡整個亞洲文創市場的童話繪本──

狼紳士與兔淑女。

穿著一襲黑色燕尾服,頭戴緞面禮帽的狼紳士,與永遠在森林中迷路的兔淑女,兩人之間那份若有似無的愛情,透過風格唯美浪漫的童話繪本,收服了廣大女性那顆柔軟的心。

「狼紳士與兔淑女」的繪本誕生不久,即刻創下日本繪本市場的銷售巔峰,杜靜雪這名旅日華人開始受到新興藝術界的注目。

她熱愛繪圖,那像是與生俱來的本能,她想擺脫也掙不開,隨後又有了「那個男人」的資助,她被簽入了亞洲頗享盛名的藝術經紀公司。

經紀公司是協調藝術與商業兩者平衡的推手,於是在不破壞她原有的創作理念下,「狼紳士與兔淑女」陸續開發了手帳、紙膠帶、筆記本這一類的文具產品,公司更安排了一系列的亞洲巡迴展覽。

生性低調的她,原本抱持著強烈反對的心態,但是因為那個男人一句話,她終究還是妥協了。

而現在,她的經紀公司正打算將「狼紳士與兔淑女」推向海外,先從出版前兩冊的童話繪本開始,逐步累積知名度。

因此,此時此際,她才會坐在全歐洲規模最大的出版媒體「古騰」的倫敦公司,執行長的辦公室裡,與年輕俊美的執行長面對面商談。

「古騰」公司的執行長──黎斯特,一如外界傳聞,年輕而俊美。他出身澳門淵遠流長的貴族世家,對於出版媒體事業有著驚人的敏銳度。

然而對她來說,他不過是個懂藝術的商人。

「杜小姐,妳是『夜鶯』藝術經紀公司簽下的唯一一個插畫家,而且沒有任何藝術相關的背景。」黎斯特頗感興趣的問。

「是的。」杜靜雪努力維持唇角上揚的弧度,壓抑心中早想起身離開的衝動。

「據我所知,『夜鶯』是亞洲最具知名度的藝術經紀公司,他們會這麼大動作,想將一個毫無藝術相關背景的插畫家推向海外市場,應該是對妳有非常高的肯定。」

杜靜雪的眼神浮現一絲茫然。她不明白黎斯特為何要聊這些?他應該詢問她與創作相關的問題不是嗎?

「可以冒昧請教杜小姐,妳與溫曜宇先生是什麼關係?」黎斯特微笑地問。

乍然聽見那個男人的名字,杜靜雪的心猛地震動一下,臉頰不自覺地泛起一抹嫣紅。

「他是……我的贊助人。」她侷促不安的眨動長睫。

「他也是『夜鶯』藝術經紀公司的最大股東。」

「黎先生,你為什麼要問這些?這與我們的合作有什麼關係?」

「因為就在妳走進我辦公室的前十分鐘,溫總裁才來找過我,希望我別刁難妳,並且強烈要求我協助妳打進歐洲市場。」

杜靜雪美目微瞠,難掩激動地倏然站起身。「他人也在倫敦?」為何方才她進來的時候沒碰見?

「他是妳的贊助人,他沒告訴妳?」黎斯特好笑地反問。

「我、我……」她急躁地抓緊包包背帶,目光在黎斯特臉上與門口之間來回飄移,不知從何開口。

興許是看透了她的窘境,黎斯特莞爾地笑道︰「他剛離開不久,我們公司的地下停車場管制嚴格,現在追出去,幸運的話,或許可以在大門口攔住他。」

「謝謝你!」她露出如蒙大赦的感激笑顏,前一刻坐在位置上還像個東方淑女,這一刻轉身飛奔的毛躁身影,卻像極了受驚的兔子。

急驟的腳步到了門口又緊急轉彎,杜靜雪晃動著一頭及胸黑長髮,腦袋往門口一歪,露出略染尷尬的笑容。

「黎先生,我馬上回來,請你稍等一下……我真的馬上就回來!」

黎斯特還沒來得及回應,那一身雪白的身影再度消失在門口。

他笑了笑,執起話筒撥出一組熟悉的號碼。

「黎斯特?」線路接通,話筒彼端傳來醇厚的男性嗓音。

「我剛見到你的兔淑女了。」黎斯特語帶調侃地說。

「她不是我的。」男人嗓音一沉,似是不悅。

「我不相信你看不出來,她創作的『狼紳士與兔淑女』繪本,便是在畫你和她的故事。」黎斯特收起幾分玩謔,半認真地強調著。

男人沉吟片刻,方道︰「她已經忘了那些事,我不會讓她再想起,你也別刻意在她面前提起我。」

「那可怎麼辦才好?我剛才不小心說溜嘴,讓她知道你來過,而且剛離開不久,你的兔淑女好緊張好激動,立刻撇下我飛奔出去找你。」黎斯特用著無辜的口吻,笑笑地說。

「黎斯特,不管你想做什麼,都請你停止,她不是我要得起的女人。」男人幾近惱怒的警告好友別再添亂。

「你不是要不起她,而是你不敢要。你贖的罪已經夠了,不應該再錯過她。」

「夠了,你根本什麼都不了解。」男人終究發了怒,單方面切斷通訊。

從沒被誰掛過電話的黎斯特倒也不怒,只是對著發出嘟嘟聲的話筒發笑,目光充滿玩味的輕聲低語︰「現在的你,是狼,還是紳士?」

 

☆☆☆   ☆☆☆   ☆☆☆

 

噹!鏡面電梯門一開,一抹雪白迎面奔出,險些撞倒幾個高頭大馬的白人。

「抱歉!」杜靜雪連忙以英語道歉,在那些白人驚豔的目光中,匆忙奔離。

推開旋轉門,她奔出位在倫敦市中心的「古騰」總部大樓,朝著停車場出口的那方奔去。

車潮如流,來來去去,她站在人行道上,一雙水澈的烏眸慌亂地尋覓。

就如同繪本中的兔淑女,總是在蓊鬱的森林中迷了路,永遠錯過了宴會,失去與狼紳士相見的機會……她總是錯過見那個人的機會。

糟了,她忘了詢問黎斯特,那個男人搭什麼樣的車,車號又是多少,眼前進出停車場的車陣,茫茫似海,她要從何找起?

沮喪佈滿了清麗的小臉,杜靜雪佇立在初冬的倫敦街景裡,她一身灰白相間格子的復古大衣,內搭成套的羊毛編織洋裝,頸上一串森林系風格的串花編珠項鍊,加之一頭黑潤飄逸的長髮,配上細緻秀巧的五官,引來不少行人側目。

或許在西方人眼中,她不算是典型的東方美女──她的眼型偏圓,瞳仁黑潤,鼻子秀氣而巧挺,兩瓣嘴唇嫣紅如野莓,一縷長髮飄散在鵝蛋形的小臉前。

這模樣的她,純淨美好的氣質,舒服又不扭捏造作的穿著風格,看起來就像是不小心從森林中走進繁華都市的精靈。

此際,她視線迷茫地瞅著前方,唇瓣微微張啟,雪白大衣與黑髮齊被風吹動……在他眼中,這畫面足可稱為藝術。

溫曜宇端坐在一輛黑色賓利的後座,司機將車停在停車場出口的匝管處前,等著警衛確認放行,他冷銳的眸光透過車窗,凝定在人行道上的杜靜雪身上。

數個月沒見,她看起來似乎瘦了點……

幽冷的眸光一凜,溫曜宇喊住了正要轉動方向盤的司機。「法蘭克,將車靠往那位小姐。」

「是的,溫先生。」法蘭克覷了一眼後照鏡,隨後順暢地將賓利停在人行道旁。

車窗降下,後座的溫曜宇掩去眼底的狂躁,含笑望著杜靜雪的側顏。

Yuki。」他沉下嗓音,喊出她的日文名。

杜靜雪訝然轉身,在毫無心理準備之下,與渴盼已久的男人四目相接,心跳與呼吸不禁微亂。

是他……她的「狼紳士」。睽違了一年多,她終於又見到他。

這個男人──溫曜宇,他來自台灣一個深具影響力的藝術世家,爺爺是水墨畫大師,父親是揚名海外的雕刻家,母親則是挖掘藝術家的藝術經紀人。

他擁有與生俱來的藝術天分,更有著高度敏銳的美感,然而他並未走上與父執輩一樣的藝術家之路。

他從小混跡藝術界,但是將藝術融合商業,創造更大利益的世界,顯然更吸引他。

溫曜宇從外公手中接下亞洲規模最大的藝術展覽公司,又接管了母親的藝術經紀公司與藝廊,陸續挖掘了許多當代藝術家,成為靠藝術致富的新一代CEO

藝術界對他的評論,可以說毀譽參半。

自視甚高的藝術家不屑與他合作,認為他是渾身銅臭味、不懂真藝術的勢利商人。

但是想與他攀上關係,藉由他炒高身價的落魄藝術家也不在少數。

至於熟識他的人,則是大大讚揚他在藝術上的天分,敏銳而精準的眼光,以及能將藝術與商業相結合的過人才能。

當然,他那張得天獨厚的俊美臉龐,貴族一般的高雅氣質,更讓藝術界對他感到無比著迷。

大多數人為溫曜宇下的評語只有一個──優雅而高貴的紳士。

「溫先生,你好。」杜靜雪白皙的臉頰微微泛紅,她有絲慌亂地將飄飛的髮勾到耳後。

在這個紳士面前,無論準備得多完美無缺,她永遠覺得自己不夠好。

「妳的經紀人呢?」溫曜宇微笑地問。

「美嘉重感冒,我讓她在飯店休息,自己一個人過來跟黎先生會面。」他是在關心她嗎?杜靜雪滿心雀躍地赧著顏。

「上車吧。」溫曜宇忽又揚嗓。

「啊?」杜靜雪發傻。

「妳不是已經結束會面,準備回飯店?我順道送妳一程。」

結束會面……杜靜雪尷尬地微笑,腦中浮現黎斯特還在辦公室等她回去的畫面。

「不方便?沒關係,那下次吧。」溫曜宇從不勉強別人。

他溫雅而從容的笑,就像一幅溫潤大器的中國水墨畫,可留學英法的背景,又使他裹上一層歐洲貴族般的紳士氣質。

對不起,黎先生,你一定要原諒我的爽約!杜靜雪在心中忍痛的想,清麗的小臉卻漾開一抹燦笑。

「那就麻煩溫先生順便送我一程。」她靦覥地瞅著他,繞到賓利的另一側,打開車門,坐進寬敞的後座。

賓利轎車平穩的往前行駛,後座一片寂靜,杜靜雪將包包擱在腿上,雙臂打直地緊拽著背帶,彷彿連心跳與呼吸都顯得小心翼翼。

只因為,她渴慕已久的「狼紳士」,此刻正與她處在同一個空間。

烏潤柔亮的眸光悄然往身旁溜動,這是兩人第一次靠得這麼近,她甚至可以清楚看見他的睫毛有多麼長、多麼濃密,雙眼皮的摺痕有多麼深。

噢天!他的鼻梁高挺,就如同她先前參觀過的希臘雕像,但他的膚色卻不像石膏那般蒼白,而是健康光滑的淺麥色。

那頭濃密堅韌的黑色短髮,看起來十足的男人味。他的下顎弧度瘦削漂亮,頂在襯衫領口處的喉結微微縮動著。

那一襲三件式的鐵灰色西裝真適合他!完美展現出他優雅的紳士氣質……一如她畫筆下的狼紳士。

「上次見面,好像是一年前在東京?」溫曜宇當然知道她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但這不是他所樂見的。

「是的。溫先生一定很忙,一年沒來日本幾次。」杜靜雪難掩失落地收回視線,就怕被他察覺自己眼中的愛慕。

聽說,他已經有屬意的未婚妻,只是因為事業忙碌,始終沒有時間定下來。

她所屬的藝術經紀公司,不過是他事業版圖下的一小塊,若不是他欣賞她的繪畫天分,又以私人名義贊助她,小人物如她,根本不可能與他有任何交集。

「最近的創作還好嗎?」溫曜宇與她,總是三句不離公事。

她努力維持笑顏,卻有些苦澀的說︰「『狼紳士與兔淑女』第三冊繪本已經快要出版,下個月在台灣有個展。」

「妳會在台灣停留幾天?」溫曜宇的態度溫溫淡淡,聽不出喜怒。

「我不清楚,大概三四天。」

「妳很久沒回台灣了,應該很懷念吧?」

是錯覺嗎?總覺得他在說這句話時,眼神似乎有些……憤怒?杜靜雪困惑的輕蹙秀眉。

「我……之前發生過一些意外,所以不太記得過去的事。溫先生應該也知道,我就是因為那些意外才會旅居日本,精神科醫生也建議我這樣做。」

她抬起白皙的小手,撫上額側的一道粉色疤痕,面色有些蒼白,水潤的眸光有些空茫呆滯。

溫曜宇胸口驀地一窒,搭在強壯大腿上的手掌悄然攢緊。

他想撫摸她的臉頰,想擁她入懷,想貼在她耳邊,溫柔地安撫她,告訴她別害怕,他會保護她──

「溫先生?」一聲生疏的低喚,拉回了他出神的思緒。

但他不能。

溫曜宇垂下一雙深邃長眸,嘴角懸著若有似無的笑。恐怕唯有他自己最清楚,唇上那抹笑,是苦澀的。

「先生,我們已經抵達飯店。」司機這聲提醒,適時地轉移了杜靜雪的注意力。

噢,討厭!為什麼飯店距離這麼近?為什麼路上不塞車?或者汽車爆胎之類的!

杜靜雪懊惱地想著,望著車窗外她下榻的飯店門口,千般不願這麼快就與他分開。

「等妳回台灣的時候,來找我吧,我請妳吃飯。」

杜靜雪循聲回過頭,溫曜宇對她伸出了手掌,她心口微窒,臉頰熱燙而嫣紅。

「我的公司需要更多像妳這樣有天分的藝術家加入。」

當她將指尖發顫的手伸出時,他又微笑補上這一句,漲滿她胸口的那份興奮霎時涼透了,不再沸騰滾燙。

「謝謝你,溫先生。」她匆匆跟他握完手,推開車門就跳下車,頭也不回地奔向飯店門口。

真是太愚蠢了!他只是將她當作公司簽下的藝術家,他欣賞的只是她的繪畫才能,而不是……她。

方才他開口邀約請吃飯時,她居然滿腦子浪漫遐想,期待這場飯局是他別有用心……噢,好丟臉!

心中湧上滿滿的羞恥,杜靜雪臉頰如火爐一般的沸燙,悶著頭往前直衝,推開飯店的旋轉門,一路奔入電梯。

飯店門口,賓利轎車內,溫曜宇臉上已然不復見紳士般的溫雅笑容,他的眸光複雜而沉鬱地望著她離去的方向,良久不曾移動。

 

☆☆☆   ☆☆☆   ☆☆☆

 

又是那個夢。

一片灰紫色的霧氣裡,杜靜雪感覺自己置身在一座美麗的別墅後院,柚木野餐桌上,擺滿了各式精緻的下午茶,白瓷花釉茶具,純銀抹刀與純金小茶匙,竹籃裡擺著剛出爐的法國麵包,香甜誘人的柳橙與野莓果醬盛裝在花瓣狀的小瓷盤裡,色彩鮮豔而誘目。

柚木靠背圓椅上,擺著柔軟舒適的布蕾絲靠枕,她坐在上頭,而且一身盛裝打扮,雀躍地等待著。

她似乎在等著誰來赴這個下午茶會,但是夢裡的霧氣漸濃,她的笑顏一吋吋垮下,不安與恐懼侵上心頭。

她抓緊手裡的白瓷茶杯,原本冒著白煙的紅茶已經涼透,她眨動沾上水珠的長睫,察覺遠處有一團人形霧氣快速移動而來。

那是一個男人,一個身穿三件式西裝的俊美男人,可他的臉龐因為憤怒而猙獰可怖,雙手更緊握成拳狀。

她心口一凜,合握著瓷杯的雙手一個猛然震晃,紅色茶液濺灑而出,染上了她一身純白的長洋裝,留下無數個宛若鮮血一般的深漬。

「我要毀了妳!妳憑什麼不愛我?妳憑什麼!」

男人揮開她手中的瓷杯,匡啷一聲,碎落一地的白瓷。

她無比驚駭的顫抖,雙腿卻已經麻透,怎麼也撐不起來,只能無助地瞠大美目僵坐在座位上。

「雪,妳為什麼不愛我?妳怎麼可以不愛我?妳怎麼可以愛他?妳為什麼要愛他?」

男人知道她的名字!而且他也認識她!儘管一團霧氣蒙住他大半臉龐,但是隱約仍可見痛苦的表情,沉鬱的眼神,這些都令她覺得十分熟悉,偏偏怎麼也想不起。

她張開唇瓣,努力想擠出一絲嗓音,喉頭卻像是噎著了硬塊。

「雪,妳為什麼要存在?妳為什麼要出現在我們面前?妳的出現改變了一切,讓我們痛恨彼此,讓我們自相殘殺……」

她改變了什麼?她怎麼可能有這麼大的能耐?這個男人是不是認錯人了?

她惶恐地搖動螓首,幾度啟唇,始終吐不出聲音,男人的大手霍地扣上她的肩頭,幾乎快捏碎了她。

「我要毀了妳!」男人發出沉痛的低吼,宛若一頭負傷的野獸。

「不──」她萬分艱難地發出沙啞的呻吟。

驀地,籠罩在男人臉上的那團霧被強風沖散,露出一張俊美深雋的男性臉龐。

美眸倏然瞠圓,她的心跳一瞬靜止。

溫曜宇?!

「既然我得不到妳,他也休想得到!讓我們痛苦的妳,應該被毀掉!」男人憤怒而粗啞地咆哮,手中不知抓起什麼,竟狠狠地往她額上砸去。

她只覺額側一陣劇烈的疼痛,伴隨而來,是烈火紋身一般的麻熱感。

她踉蹌地往後退了數步,跌坐在馬賽克拼貼的地板上,臉頰似乎滑下了一道熱液,漫過了模糊的眼。

她仰起清麗的臉,赫然看見男人手中不知高舉著什麼,他像一頭被踩著傷口的獸,猙獰扭曲的俊臉,佈滿深刻的愛與恨。

「不!」她舉起顫抖的細瘦雙臂,別過懼怕的小臉。

「雪!」朦朧的遠處,傳來另一個男人低沉的喚聲。

誰?那是誰?她看不見!她的頭好痛……

「雪!妳清醒一點,睜開眼睛看著我!」

耳畔傳來男人溫雅低醇的嗓音,奇異地,額上的疼痛似乎減輕了些,她能感覺到自己被一雙強壯的手臂擁抱在懷裡,她僵硬的身子逐漸放鬆。

長睫顫動如飛起的蝶,她努力睜亮視線,模糊的眼瞳映入一張令人費解的俊臉。

……溫曜宇?他不是想毀了她嗎?為什麼此刻又用著心疼不捨的目光凝望她?

眼前的他,究竟是攻擊她的負傷野獸,抑或是那個風度翩翩的優雅紳士?

「雪,別睡著,保持清醒!」

「雪!」

「小雪!Yuki!」

一道擔憂的女人聲音忽地在耳邊低喊,杜靜雪呻吟著,緩緩轉醒,一睜眼就看見經紀人美嘉惡狠狠地瞪著她。

「美嘉?發生什麼事了?」她習慣性地撫著左額側那道疤,惺忪著雙眸坐起身。

「小姐,妳快嚇死我了!妳想讓整間飯店的人以為發生凶殺命案嗎?」美嘉揉著繃緊的太陽穴,鼻前還掩著一大疊厚厚的衛生紙。倫敦又濕又冷的冬天讓她一下飛機就病倒,一堆緊湊的行程都只能喊卡。

「噢,對不起。」杜勝雪赧然歉笑。

美嘉盤腿往她床上一坐,邊擦著流不止的鼻水,邊用中日語交混地問︰「妳又作噩夢了?夢見溫總裁攻擊妳?」

美嘉不僅是專門打理她繪畫事業一切大小事的經紀人,更是當初第一個賞識她,代表「夜鶯」藝術經紀日本分公司與她洽談的人。

巧合的是,美嘉是中日混血兒,中日語都相當流利。兩人合作了三年之久,早已成為無話不談的工作夥伴兼好友。

所有關於繪圖的靈感來源、創作動機等等,她多向美嘉傾吐訴說。

當然,也包括那個糾纏她已久的噩夢。

「溫總裁在妳夢裡,還是像野獸一樣?」美嘉困惑地瞅著她。

「對……但好像不太對。」她茫然眨動水潤眸子,指腹輕揉額上的疤。

「我真搞不懂,照妳作噩夢的頻率看來,妳應該很懼怕溫總裁才對,為什麼妳會喜歡他?」美嘉鼻音濃重的問。

「我也不知道……而且,今天再見到他的時候,我總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好像那並不是我第一次跟他一起單獨搭車。」

「單獨?不是還有司機嗎?」美嘉潑她冷水。

「反正司機又聽不懂日語,我們是以中文和日語交談。」聳聳肩,杜靜雪扮了一個滑稽的鬼臉,一點也不怕尷尬。

美嘉被逗得呵呵笑。或許是非科班出身,加上創作的又是童話繪本,靜雪的脾氣個性,比起那些老喜歡堅持怪原則的藝術家,簡直是不可思議的好。

「今天可以見到我的狼紳士,真是太美好了,為什麼偏要作那個噩夢呢?真討厭……」杜靜雪軟綿綿的躺回枕上,笑得眉眼彎彎。

「溫總裁是紳士,可不是妳噩夢中的那匹野獸,少把他跟狼紳士劃上等號。」美嘉拍拍她臉頰,抓起掉落在床邊的眼罩,回到另一張舒適的大床。

「我知道。只是……」疲意再度襲來,杜靜雪合上眼皮,含糊不清地呢喃著。

「只是什麼?」美嘉坐在自己床邊,望著她渴睡的臉蛋。

「也許說出來妳不信,我總覺得……狼紳士與兔淑女的故事,似乎跟溫曜宇有關……」

美嘉目光一凜,嘴上卻輕鬆地笑道︰「別說傻話了,在妳畫出狼紳士與兔淑女之前,妳根本不認識溫總裁。」

「唔……似乎是如此。」睡意深濃,黑暗吞噬了意識,杜靜雪已經接近喃喃自語的狀態。

「小雪,睡吧。」美嘉的安撫此時聽來宛若催眠。

片刻之後,隔鄰大床傳來細微而均長的呼吸聲,美嘉摘下眼罩,靜悄悄地下了床,拿著手機進到浴室。

按下一組號碼撥出,美嘉臉色冷凝。「溫總裁,是我,小雪已經睡了。」

「她又作噩夢了?」男人的嗓音經過酒精的麻痺,粗嗄而沙啞。

「是的。我想強烈建議你,不應該再單獨跟她相處,她似乎認定自己的創作靈感就是來自於你。」

「狼紳士?」男人發出低沉的笑聲,有些野蠻而冷漠的說︰「美嘉,那妳認為現在的我,是狼還是紳士?」

美嘉驀然一悚,喉頭發緊,吞嚥了數下才屏著呼吸問︰「你是……亞瀚先生?」

「好久不見了,美嘉。」男人輕輕晃動手中的酒杯,冰塊敲擊著玻璃,發出清脆聲響,襯著他沙啞的笑聲,透著幾分迷離的危險氣味。

「抱歉,我不該打這通電話的。」美嘉心頭猛然一跳,只想快點切斷通訊。

「曜宇還是愛著她,是嗎?所以我才會繼續存在。」男人嗓調輕快地笑語。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亞瀚先生,我必須收線了。」

「美嘉,妳很清楚我在說什麼,因為我也愛著她,所以我永遠也不會離開。」

「再見,亞瀚先生。」

喀噠!美嘉忍下滿心恐懼,迅速結束了通話。

她握緊手機,步出浴室,望著那頭安穩入睡的杜靜雪,眉頭不禁深深擰起。

「傻瓜,妳的狼紳士,只會傷害妳……」

 

☆☆☆   ☆☆☆   ☆☆☆

 

台灣 一個月後

 

坐在飯店專供VIP客戶使用的高樓層餐廳裡,透過玻璃帷幕往外眺望台北夜景,杜靜雪一雙烏潤的水眸浮上淡淡的茫然。

她出生於台灣,長於台灣,然而雙親皆已相繼病逝,上大學以前一直寄住在叔叔家。

大學時曾經到藝廊工讀,畢業那年發生一場嚴重的意外事故,頭部遭受重擊進而影響記憶功能,喪失了許多與自身相關的記憶,康復之後,叔叔聽從精神科醫生建議,將她送往日本,讓她寄住在日本友人、一對日籍夫婦的家。

於是,她開始了旅日生活,並在那對日籍夫婦的協助下,很快地適應了新生活,更在他們的鼓勵下到繪畫班上課,從而挖掘出自己的繪畫天分……

在日本的生活過得順心愜意,然而,她對台灣這個生長的家鄉,卻始終一點印象也沒有,除了一些孩童時期的零碎記憶之外,她對這裡可以說是全然陌生的。

精神科醫生告訴她,這是因為遭受過重大創傷,產生的後遺症,大腦會下意識避開那些衝擊性的不好記憶。

「小雪,妳還好嗎?」美嘉輕拍她的肩頭,引她回神。

「剛從倫敦回來,可能時差還沒調過來,有點累。」杜靜雪呼了口氣,端起熱茶啜飲。

若不是應邀來台灣舉辦展覽,她大概也沒什麼機會回台灣。望著飯局上的經紀公司高層,以及贊助協辦此次展覽的科技公司高層,她有些頭疼地抿緊唇瓣。

她並不擅長應酬,往往能避則避,真的躲不掉,也是一整晚安靜地坐在位置上,讓臉蛋掛上禮貌性的淺笑,即便眾人談論的主題是她,她也不參與。

然後,久而久之,外界都以為她是個安靜不多話的人,甚至稱讚她是個難得一見的淑女。

淑女?杜靜雪垂下眼睫,抵著陶瓷杯口的唇瓣高高揚起,差點就噴笑出聲。

大概只有美嘉跟她自己才明白,她根本不是當淑女的那塊料。

是,當她拿起畫筆,繪出她創造出的那些童話角色時,她確實安靜得像抹影子,然而一放開畫筆,她可就不是那麼一回事。

她的個性粗線條,有時很迷糊,但是該精明的時候也不會容許自己吃虧,她喜歡大口吃東西,高興時會放聲大笑。

她也很希望自己能如同畫筆下的兔淑女,永遠那樣從容優雅,而且毫無畏懼的走在森林中,尋覓她總是錯過的宴會,還有……

「溫總裁?」

喧鬧的交談聲中,冷不防地有人訝然高喊,杜靜雪心跳倏然靜止了數秒,一旁的美嘉也滿臉詫異地頓住。

只見包廂門口佇立著一個高大傲岸的身軀,精實的體魄包裹在量身訂製的深褐色西裝中,內搭格紋背心,熨得筆挺的白襯衫上打著緞藍色金斜紋領帶,透露出內斂而含蓄的英倫優雅。

溫曜宇光只是靜立在那裡,就散發出懾人的強烈存在感,更遑論他那俊雅絕倫的深邃臉龐,以及令人目眩神迷的紳士氣質。

杜靜雪怔望了片刻,雙頰不自覺地漾開暈紅,然後才發現他身旁還站了兩個男人。

那兩個男人已經注意到她,分別對她點頭示意,她怔怔地跟著點頭,想了想,卻想不起自己曾經認識這兩人。

「那是『Lord』演藝經紀公司的負責人姚易辰,就是一臉笑得很制式的那個。」貼心的美嘉替她解惑。「至於另外一個,妳應該有點印象,那個一臉冷漠的俊男,前兩年可紅了,也有來過日本舉辦演唱會。」

「我知道他是誰。」杜靜雪目光恍然發亮,看著那個西裝筆挺,卻有著一頭挑染成淺褐色半長髮,耳上還戴著寶石耳環的男人。

「妳認出韓森了。」美嘉笑笑的接話。「他現在已經回家族企業工作,這次就是他透過姚易辰找上溫總裁,讓溫總裁安排在台灣的展覽。」

「原來是這樣。」杜靜雪點頭。

「杜小姐。」姚易辰與韓森已經移步走來。

「你們好。」她忙不迭地起身,分別與兩人打招呼。

「聽說妳平常不喜歡在公開場合露面,這次的展覽辛苦妳了。」看似冷酷的韓森對她露出了友善的微笑,令她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她靦覥地笑了笑,將滑落而下的烏髮勾到白皙的耳後。「不會,千萬別這樣說……」

溫曜宇坐在位置上,神情溫溫淡淡,探不出喜怒的望著被兩名出色男人包圍的杜靜雪。

她笑得很勉強,似乎不習慣與陌生人寒暄,偶爾美嘉會插話,適時幫她回答問題。

一抹寵溺的笑,在唇上若有似無地劃開。他想起那時還是學生的她,總是綁著馬尾,一身青春俏麗的俐落裝扮,總是活力充沛的笑吟吟,在氣氛沉靜悠然的藝廊裡,很難不注意到她那張甜美的笑顏。

「溫總裁,可以借一步說話嗎?」美嘉不知幾時已經走到溫曜宇面前,目光含著三分戒慎,神情緊繃地望著他。

溫曜宇又睞了一眼正與韓森單獨談話的纖麗人兒,才動身離開包廂。

兩人來到電梯旁的樓梯間,才剛停下腳步,美嘉已經按捺不住開了口。

「溫總裁,你知道亞瀚還沒離開嗎?」

溫曜宇挺拔的身軀一僵,面色漸冷。「美嘉,我說過,別在外面談論亞瀚的事。」

「請恕我直言,如果不是早已接下這次展覽的邀約,我根本不會冒險帶小雪過來。她一直想跟你見面,而你應該比我還清楚,你跟小雪不該見面。」

「我知道。」溫曜宇下顎抽緊,垂掩的長眸透出幽寒。

「如果亞瀚先生知道小雪人就在台灣,你想他會做出什麼事?」

「我不會讓他有機會出現在小雪面前。」這句話,幾乎是咬牙切齒的脫口。

「恐怕這不是你能保證的事。」美嘉無法信任地輕輕搖頭。

「我自有分寸。」下屬一再越界質疑,溫曜宇俊雅的臉龐有點惱。

「如果真是如此,那麼溫總裁今晚根本不該出現在這裡……」美嘉話尾驀然斷去,目光飄向溫曜宇身後。

溫曜宇眉心一皺,轉身望去,對上杜靜雪驚詫微瞪大的美眸。

「我……對不起!我不是有意偷聽的!我只是……因為找不到美嘉,所以才會……」她小臉窘紅,尷尬得語無倫次。

噢天!她似乎聽到不該聽的對話!

原來美嘉與溫曜宇私下如此熟悉,光從他們談話的語氣就能知道,而且溫曜宇似乎不敢反駁美嘉的話……難道……

啊!難道美嘉與溫曜宇有感情糾紛?

可如果真是如此,那個名叫亞瀚的男人,跟他們兩人又是什麼關係?

「沒關係,我和美嘉沒談什麼。」溫曜宇露出一貫爾雅的笑。

「小雪,妳不該離開包廂。」美嘉快步走出樓梯間,想將她帶回包廂。

杜靜雪卻拖住腳步,露出尷尬的傻笑,朝著溫曜宇低喊︰「溫先生,我想到樓下的咖啡廳坐坐,我剛好有些問題想請教你,可以請你喝杯咖啡嗎?」

美嘉一愣,臉色倏然變了。「小雪!」

溫曜宇眼神極冷的淡睞美嘉,後者隨即噤了聲,然而這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且迅速,兀自沉浸在羞窘與困惑當中的杜靜雪,竟然毫無所察。

「不過是一杯咖啡的時間,當然好。」望著那張單純而爽朗的笑顏,溫曜宇無法拒絕,更無法抑制心中那份想接觸她的渴望。

或許美嘉的顧慮與防範是對的,因為……他是如此強烈地渴求著這個小女人。

 

☆☆☆   ☆☆☆   ☆☆☆

 

裝潢成英式維多利亞風格的咖啡廳裡,華麗輝煌,他們兩人坐在安靜的角落,隔著核木小圓桌相對而坐。

杜靜雪的雙手捧著鑲銀邊的瓷杯,杯裡是加了鮮奶的熱紅茶,濃郁的甜香一如她那張秀麗小臉,誘人一嚐。

溫曜宇無法制止自己,用著充滿貪戀的目光深瞅著她。

那捧著白色瓷杯的雙手,白皙而纖長,十根手指秀秀氣氣,攢握在手裡,柔軟得像一團棉絮。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當她抬起玫瑰色的小臉,有些迷惘,有些雀躍,又有些退怯地輕問,溫曜宇的腦海瞬間湧入一幕畫面。

那當時,依然是學生,青澀稚嫩的她,在細雨淋瀝中忽然抓緊手中的傘,一口氣奔向正要上車的他。

「小老闆,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她雙頰緋紅,胸口微喘,難得放下一頭烏亮秀髮,一雙黑潤渾圓的眼眸,像極了無害的兔子。

因為那雙眼睛,所以他總是暱稱她……兔淑女。

「兔淑女,雨下太大了,快回屋裡,有什麼問題等明天再問。」溫曜宇眼角一彎,溫暖的笑意在眼底蔓延。

「我說了,我才不是什麼淑女。」她沒好氣地說,心跳卻因為他那抹俊雅的笑,悄然亂了節奏。

「因為渴望成為藝廊的一分子,妳得努力讓自己成為內外兼備的淑女──我還記得當初某人來應徵工讀生的時候,就是這麼對我說的。」

「小老闆,你也記得太清楚了吧……」眨眨濃密的長睫,杜靜雪咬咬下唇,白淨臉蛋染成通紅。

好吧,她必須承認,當初會來到「月河」藝廊工作,根本是個幌子,她的真正目的是……接近藝廊小老闆。

「我還得趕去出席一場慈善晚會,有什麼事還是等明天再說。」溫曜宇深望了她羞窘的可愛神情一眼,打開車門坐進駕駛座。

啊,他要走了!心中猛然一急,杜靜雪丟開雨傘,顧不上雨勢已經轉大,雙眼被迎面飛來的雨水刺得快睜不開。

她衝到駕駛座那頭,輕敲車窗,玻璃窗一降下,連溫曜宇的臉龐都還看不清楚,她閉緊雙眼低頭大喊──

「小老闆,你明天晚上有空嗎?我有兩張雕刻展的票,你願意跟我一起去參觀嗎?」

「小雪,等一下,我……」

「我、我先回去了,小老闆你再傳簡訊回答我,我等你簡訊!」有種當面詢問,卻沒有勇氣親耳聽回覆的杜靜雪,一轉身就奔進藝廊,就連扔在地上的深藍色雨傘也沒撿起。

溫曜宇笑睞著那抹落荒而逃的俏麗身影,唇上笑意更深。若不是真的趕時間,他應該會追過去,親口告訴她,他很樂意。

轉動方向盤,寶藍色的BMW駛上柏油路,在朦朧的雨景中漸駛漸遠。

一道落拓不羈的隨性人影緩緩自角落步出,他走進雨中,撿起那支深藍色雨傘,俊美的臉龐陰沉得一如此時的天空。

持著傘骨的那隻手,青筋隱隱浮動,怒氣在他眼裡閃爍。

啪嚓一聲,傘骨被狠狠折斷,殘破的雨傘被扔回積水的水泥地上,挺拔的男人筆直往前走,沒有返回藝廊……

「……溫先生?」

一聲柔軟的低喚飄入耳底,溫曜宇斂起心神,將自己從記憶的漩渦中拉回現實世界。

「抱歉,我走神了,沒聽清楚妳剛才的問題。」他端起半涼的摩卡咖啡,就連道歉都依然優雅翩翩。

濃烈而糾結的眼神,透過杯沿,落在對座纖麗的人兒上,強硬的心,一吋吋地擰痛。

當年在雨中主動開口邀約的青澀女孩已經忘了他、忘了那一切,只剩下額上那道封鎖惡夢的疤痕。

「抱歉,我知道這樣問很失禮。」這麼尷尬的問題要再重提一次,杜靜雪只能透過不停傻笑化解困窘。

「妳儘管問。」溫曜宇放下瓷杯,交疊起修長的十指。

「溫先生跟美嘉……是那種關係嗎?」

溫曜宇微怔,隨即意會過來,不禁抿唇微笑。「妳說的那種關係,是指?」

「剛才我不小心聽見你和美嘉的談話內容,你們好像對彼此很熟悉的感覺,還有美嘉似乎不太樂意見到我跟溫先生相處。」

「恐怕妳是弄錯了。」溫曜宇看得出她眼中濃濃的在意,她果真喜歡著他,莫怪乎美嘉會這麼防著他。

「弄錯了?」她愕然。

「我和美嘉是在談論一些工作上的事,美嘉只是我的下屬。不過我們確實認識很多年了,她是『夜鶯』日本分公司最資深的員工,她的表現一直很好,早該升她的職,但是因為一些原因,所以遲遲沒能給她妥善的升遷。」

謊言,對溫曜宇來說,只是一種社交語言。真善美,這三樣貫徹藝術之美的真理,顯然並不存在於涉及金錢交易的商場世界。

說謊之於他,一如喝水吃飯那樣自然。

「是因為我的緣故嗎?」杜靜雪侷促不安地指著自己。

「當然不是。別放在心上,我們談論的話題與妳無關。」俊朗如晴的臉龐懸著笑。

融融的暖意如潮水般襲來,杜靜雪毫無抵擋之力。

「那我就放心了。」她咬咬唇,甜美漾笑。

「這次的海外展覽,是受到我的影響,讓妳不得不點頭答應,聽美嘉說,妳作畫的時間被嚴重剝奪,為此,她比妳這個創作者更氣憤,不斷致電給我,向我控訴。」

「美嘉就是這樣,溫先生你別在意。她就像我的家人一樣,比我自己還替我設想周到。」

關於這點,他比誰都清楚,因為美嘉除了是他最信任的下屬之一,也是他母系親戚移居日本的表親,全名是野紀美嘉。

原本她並不願意接受他的委託,但是當她與靜雪相處過後,她改變了心意,因為她發覺這個造成當年那場「悲劇」的主因,並非如同她想像的那般巧詐造作。

她就像純淨的雪一般,心思單純透明,帶點含蓄的熱情,卻又不會讓人不自在。最難能可貴的是,她畫筆下的那個世界,無比令人驚豔。

她創造出的「狼紳士與兔淑女」,能在短短數年之內在日本受到廣大的喜愛,絕非偶然。

日本人向來喜愛具有療癒性質的創作,染上淡淡惆悵感,時而令人感到暖心,時而帶給人失落,卻又同時有著期盼感的「狼紳士與兔淑女」,便被許多喜愛的人稱之為療癒系繪本。

她不是正統科班出身的插畫家,正因如此,她的創作不受侷限,毫無派系可循,浪漫卻又不濫情的粉彩畫風格,讓畫筆下的狼紳士翩翩迷人,永遠趕不及赴約的兔淑女甜美可人。

經由授權開發出來的各式文具用品,如手帳本、紙膠帶、鉛筆與筆袋等等,無論是在日本,或者亞洲市場都獲得空前的歡迎。

這更是「夜鶯」藝術經紀公司首次跨界,將藝術融入於生活小物,開發各種周邊產品。

「夜鶯」以往大多是與藝術相關產業合作,「狼紳士與兔淑女」會與那些商業公司一起合作,純粹因為創作者一句無心的呢喃。

「如果狼紳士與兔淑女可以出現在每個喜愛他們的人手中,融入他們的生活,讓更多人感受到他們的存在,這樣對我來說,才能擁有更多的成就感。」

美嘉傳達了她那句無心的低喃,遠在台灣的他就此拍板定案,立刻找來合作公司洽談授權開發案。

無論她的心願有多浩大,又有多渺小,他都會替她實現。

小雪……他心愛的兔淑女。

「溫先生,你是不是有心事?」瞅著對座又走神的沉默俊顏,杜靜雪侷促不安地問。

唉,莫非是跟她在一起太乏味,所以他才會如此心不在焉?或是,他等會兒還有別的約會,他的心已經全飄到對方身上,所以……

兀自瞎猜的感覺真是糟透了!

「溫先生,我可以再問你一個問題嗎?」杜靜雪雙頰嫣紅,努力鼓足勇氣。

「別跟我客氣,有什麼問題儘管問無妨。」望著與記憶中相重疊的畫面,溫曜宇心一暖,深邃長眸笑得微彎。

「我聽說溫先生有……有認定的未婚妻,這是真的嗎?」杜靜雪咬緊下唇,忐忑不安地觀察著他的表情變化。

只見他笑容微斂,眸光沉暗下來。

糟糕,她是不是問了不該問的?

溫曜宇淡淡一笑,不答反問︰「這已經是私人領域,杜小姐怎麼會對這種事感到好奇?」

「嗯、呃、唔……」杜靜雪一張秀麗小臉霎時紅透,尷尬得舌頭打結。

她該老實回答嗎?還是編造些藉口瞞混過去?

啊啊啊!她不該這麼衝動的!她應該迂迴一點、含蓄一點,而不是一副眼巴巴想得到答案的模樣。

「有什麼特殊原因,讓妳對我的私人領域起了好奇心?」溫曜宇溫柔且極有耐性的輕問,那溫潤如瓷的眸光,教人心頭發軟。

宛若催眠一般,他的眼神他的笑,全讓人不自覺地卸下了心防。

「因為我喜歡你!」空白的腦袋忽然冒出這麼一句,而她一張嘴,便也一字不漏的脫口而出。

話聲一落,兩人俱是愣住,兩雙眸光在半空中糾纏著,好片刻誰也沒開口。

「溫先生,我、我……」心中一涼,杜靜雪緊張又尷尬得幾乎想哭。

嗚,她怎麼一時不留神,就這麼胡里胡塗的向他吐露心聲了!

原以為他會溫溫淡淡的笑著,對她說些安慰的話,結果她想錯了。

溫曜宇臉上失了笑意,盈滿暖意的眸光也漸寒,弧度漂亮的下顎繃得緊緊,似乎是隱忍著怒氣。

他在生氣?

杜靜雪清楚觸及他眸中閃爍的光焰,不禁瑟縮了一下。記憶中的他似乎也曾經這樣過……

慢著!記憶中的他?

她與溫曜宇雖然見過數次面,也曾經交談過,甚至一起用餐──當然不是單獨,而是一大夥人。

總而言之,她對他的了解並不算深,所以她哪來的「記憶中」?

「杜小姐,這種話請不要隨便說出口,我們彼此認識不深,妳怎麼可能喜歡我?妳頂多是對我這個人感到好奇罷了。」溫曜宇冷淡而疏離的劃清界線。

氛圍急轉直下,杜靜雪聞言怔忡,捧著瓷杯的纖手輕顫一下。

「可是我……」她心急想解釋,卻被他一記冷冽的眼神震懾住,訝然失聲。

溫曜宇推椅而立,突如其來的舉動,愣住了不知所措的她。

「我想妳大概是誤會了,我之所以會以私人名義贊助妳,並不是想與妳發生什麼,更不是對妳個人抱持著曖昧的想法,我們之間只有合作與贊助關係,除此之外,不會再有別的。」

逼自己將視線從那張錯愕受傷的小臉上收回,溫曜宇不允許自己心軟,態度強硬的撂下話後,轉過挺拔僵直的身軀,準備離開飯店。

杜靜雪怔了數秒,隨即追出去。「溫先生!溫先生,請你等一下,我還有話要說──」

驀地,腦袋一陣劇烈悶痛,彷彿有什麼壓迫到視神經,她眼前驟然一片模糊。

模糊過後,是一幕幕黑白的影像。

她看見……年輕好多歲的溫曜宇,原本站在她面前微笑凝睇,然後遠處有道模糊的影子喊住他,他轉身欲走。

相似的場景,一樣是分離的畫面,她同樣想喊住他,彷彿噎住異物的喉頭動了動,未經思索便衝口而出。

「小老闆,等一下!」

踩著雜亂節奏的手工皮鞋重重一頓,那雙走起路來筆直而且強壯,教人好生忌妒的長腿僵滯不前。

溫曜宇難以置信從身後傳來的那聲呼喚。

那甜柔的嗓音,有些毛躁的喘亂口吻……那是從前的她特有的語調。還有那聲稱謂……她早應該封鎖在記憶深處才對。

「小老闆?不對……我在亂喊些什麼?」杜靜雪呆杵在原地,抬起左手撫上額側那道疤,霎時腦袋一片混亂,記憶好似被惡意攪亂的一缸水,渾沌不清。

「小雪?」溫曜宇轉過身,面色複雜地深瞅著她。

「溫先生喊我什麼?」她抬起一片茫然的小臉,像迷失方向的人,忽然抓住了某個細微的線索,緊緊注視著那張深雋的俊臉。

「不,不對──」溫曜宇痛恨自己居然喊出她的小名,他應該聽從美嘉的勸告,徹底遠離她。

「我認識你……我好像早就認識你,但是我怎麼可能不記得?」泛僵的指尖緊按著那道疤,她努力想抓住稍縱即逝的破碎片段,卻越弄越迷糊。

「不,妳不認識我。」

「溫先生,我認得你,我明明認得你。」她不明白他為何要否認,更不相信方才在眼前閃爍的畫面純粹只是腦中假想,或者是她自己的妄想。

她甚至可以清楚看見他眼中的擔憂與在乎,可他卻矢口否認到底,這究竟是為什麼?

這太不尋常了!莫非她遺失的那段記憶,與他也有關聯?

這有可能嗎?他可是跨國藝術展覽公司的執行長,而她不過是一個平凡至極的女人……

「杜小姐,我想妳該回去找美嘉了。」溫曜宇嗓音冷硬的警告她。

望著自己憧憬已久的偉岸身影,杜靜雪的心口在喘,呼吸急促,腦中有個很荒謬的念頭在作祟。

也許她不該這麼莽撞……

不!這是唯一的路,既可以靠近他,又可以弄清楚剛才那些幻覺是怎麼回事的方法。

「杜小姐?」見她面色蒼白,一雙秀氣的纖眉擰成小結,溫曜宇的胸口跟著抽緊。

「溫先生,我的頭好痛……我快喘不過氣了……噢!大概是我曾經遭受意外的後遺症又犯了。」

水潤的眸子覷了覷他凝重的臉色,杜靜雪努力喬裝出難受的神情,小手緊按住左額角,為求逼真,甚至蹲身而下,縮成一團。

她必須賭一把,除此之外,她想不到任何方法接近他。

老天,她心跳超快,呼吸是真的又喘又亂,她居然在這個大人物面前說謊演戲,如果他發現她在騙人,一定會很生氣……

一雙溫暖的大掌扣握住她的肩頭,她一怔,悄然揚起水眸,赫見一張焦灼憂心的男性臉龐。

「妳還好嗎?」他灼熱的眸光巡視過她故裝難受的小臉,見她沒給回應,當機立斷將她打橫抱起。

她來不及驚呼,柔軟嬌軀已被他緊摟在懷,心口有一股熟悉的暖意湧出,她困惑地眨動長睫,迷失在他堅固而溫暖的擁抱中。

「小雪?溫總裁?」久等不到兩人回包廂的美嘉,尋至樓下咖啡廳,卻在不遠處瞧見溫曜宇抱著杜靜雪離開飯店。

眼角一個抽跳,美嘉立刻拔腿追上,然而當她追出門口時,溫曜宇高大的背影已經消失在一輛賓利轎車後座。

該死!她真不該讓他們兩人獨處!美嘉懊悔莫及地瞪著漸遠的車影。

現在只能祈禱,但願亞瀚別在這時出現……


兔淑女的世界,如童話繪本般美好
直到闖入一道翩翩黑影──
那是她不停追逐的狼紳士,卻也是被她遺忘的「惡夢」……
喬寧《狼紳士與兔淑女》/四月二十五日/童話背後的祕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