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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四書展主題書:【我要有錢】 財神禍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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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格/珍愛3460/小婢出頭天
言至衡清楚記得自己十六歲的一個夏夜。
暑氣在入夜後散去,床榻清爽舒適,他其實已經睡下了,卻在寤寐中聽見一陣細小卻稚嫩的嘻笑聲。
「然後呢然後呢?不會了嗎?」
「自然是會的,妳聽呀,二一添作五,逢二進成十;四進二十,六進三十,八進四十……」
唸的雖然是枯燥無趣的口訣,但聲音甜甜的挺好聽,聽著聽著,睡意慢慢被好奇心給壓過,他翻身坐起下床,腳步刻意放輕地走出房間,準備一探究竟。
通常只要下床走動,下人就會發現少爺起身了,尤其是從小看言至衡長大的奶娘,什麼動靜都逃不過她的耳目。這夜他都出了房門走到奶娘套間外了,那個稚嫩嗓音還在繼續。
而且,就是從奶娘房間傳出來的。
「……五歸添一倍,逢五進成十……」
「真是好厲害啊。」奶娘稱讚著,嗓音裡全是笑意。
「我還會別的喔!」稚嫩的嗓音得意洋洋。
「是嗎?那再背點新的來聽行不行?」
「當然行,沒問題的!」
因為太好奇了,言至衡站在門外聽了一會兒,忍不住伸手敲門,「奶娘,裡面是誰?妳跟誰說著話?」
裡頭突然全靜了下來。半晌,奶娘才遲疑地問:「少爺怎麼起來了?」
「被吵的啊。到底是誰?」繼續敲門。
熟知少爺會追根究柢的個性,奶娘最後還是開了門。一向溫和敦厚的她難得地有些慌亂,似乎急著掩飾什麼,一直擋在門口。但言至衡已經一眼看到她身後兩個人影,都紮著辮子,稚氣未脫的黃毛丫頭樣。
「她們是誰?」言至衡語氣平平地問。
其實他一點兒也沒有生氣,只是好奇;但年少的言至衡五官清俊,面無表情時有股隱隱的氣勢,把兩個陌生小丫頭嚇得摟在一起,半聲都不敢吭。
「遠房親戚的女兒。」奶娘不想多說的樣子,「少爺快回房裡去吧!這天涼的,連件外衣也不多穿,要是招了風寒可怎麼辦──」
「這天還涼?」言至衡失笑,伸手一指,「我倒覺得挺熱的,妳瞧,她們可都在冒汗了。」
小丫頭們動都不敢動,額頭冒出來的全是冷汗。
雖然打扮得一模一樣,但長相卻不似姊妹。眼睛大大圓圓的那個,雖然一臉惶恐,但仍然直瞪著他看。另一個則是躲在姊妹身後,臉色都發白了。
「幹什麼瞪人?剛剛就是妳們在唸口訣吵我睡覺?」言至衡問。
女娃兒倒是有膽色,挺了挺胸,明顯是逞強著朗聲回:「是我一個人唸的,要罵就罵我好了!」
「少爺──」奶娘憂慮地開口勸阻。
言至衡看了奶娘一眼,繼續問陌生丫頭:「唸得挺流暢,跟誰學的?」
「我爹!」
「哦?妳爹是誰?居然教得來這麼小年紀的毛孩子,是哪兒的先生?」
這下子有人不服氣了,「才不是毛孩子,我都要十二歲了!」
言至衡吃了一驚。「瞎說的吧,妳有十二歲?我以為還不到十歲呢。」
「我……」
「少爺。」奶娘再度出聲打斷,這回索性出了房間,把門在身後掩上,滿臉寫著憂慮,「快回房去睡吧,時候真的不早了。」
「她們到底──」
「別管了。沒事的。」
看得出奶娘只想快快打發他走,言至衡不動聲色地退後兩步,又忍不住往房裡看了一眼。燈火搖曳中,小小身影晃動,來到門邊。顯然是也好奇極了,跟了過來從門縫間窺望。
但從小帶大他的奶娘雖然疼愛他,卻是說一不二的性子,默默擋在門前,完全不會讓步的樣子。言至衡停了片刻,只好放棄,轉身離去。
沒關係的,言府雖大,總不可能連兩個新來的小丫頭都找不出來。他一面緩步走回房,一面信心滿滿地想著。
他走後,奶娘一臉憂慮地開門回房,兩雙亮晶晶的眼眸直盯著她看。
「大娘大娘,那就是少爺嗎?」滿是好奇。
「他好好看呀。」這個則是一臉嚮往。
「噓,別再多說了。」奶娘趕她們上床,「快點睡,明天還要早起呢。」
「大娘,少爺他是不是──」
「就說別再問了。以後也不會再見面,有什麼好多說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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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娘沒說錯,隔天之後,言至衡就再也沒見過那兩個小丫頭。
「哪有什麼小丫頭、大丫頭的。」不管怎麼問,奶娘總是好脾氣地笑著,給他軟釘子碰。
「難不成我那天是見鬼了?」言至衡瞇著眼,年少俊臉上毫無笑意。「明明吵得我沒法子睡,要硬說我是發夢也太牽強了。到底人在哪裡?」
言府上下誰都怕言至衡這個二少爺,倒不是因為他脾氣壞或是太任性,而是他從小就問題特別多,很愛追根究柢,總是問得大人無法招架,他還不肯罷休。
就是奶娘知道該怎麼應付一手帶大的少爺。「少爺別胡說,要是晚上睡不穩,讓府裡的董醫生開個寧神的藥──」
「誰要吃藥了?」臉一拉,言至衡直率地問:「若不是什麼重要的人,又何必這麼遮遮掩掩?難不成真是奶娘妳買來的新女兒?」
這話說壞了,只見奶娘臉色一沉,轉開了頭。
「女兒哪有新舊,我也就那麼一個心肝寶貝,多少錢也買不到。」說著,竟是泫然欲泣。
奶娘本來有個精靈可愛的女兒,但不到七歲就得急病死了,這些年來也沒有再生。下人之間都在傳說奶娘有意收個義女,不知怎麼傳到了少爺的耳裡,他當真了。
言至衡話一出口就後悔了,卻又不知道怎麼道歉,只能抿著薄唇鬧彆扭。
「少爺大了,嫌我這個跟前跟後的奶娘囉唆了吧,還不信我的話。」奶娘一副萬念俱灰的樣子,擺擺手,「罷了罷了,我不說了總可以吧。」
碰了一鼻子灰,言至衡悶悶地走回書房。他也不是非得找出那兩個小丫頭不可,但有件事梗在那兒挺難受,加上奶娘的態度不尋常──
「喂,你!」一轉進書房前的長廊,前頭一個小僮正從房門出來,拐個彎要走,言至衡出聲叫住他,「去我房裡把我的書拿來……」
沒想到那小僮一聽見他的聲音,話都還沒說完,沒有回頭或停下,居然發足開始狂奔!
「等一下!就是你,給我站住!」
一主一僕在長廊上追逐,前面那個藍衣小僮沒命似的快跑,卻敵不過少爺人高腿長,最後是被從脖子一把拎住,「跑什麼跑?!做了什麼虧心事?是不是從書房裡偷了什麼?」
「沒有!」藍衣小僮回頭,圓圓的烏眸氣呼呼地瞪著言至衡,「我才不是賊呢!」
言至衡胸口猛然一緊,心跳得比平時快上幾分。
這雙眼眸,他是認得的呀。
「我當是誰呢,妳不就是奶娘的新女兒嗎?」
烏眸瞪得更大,「胡說什麼,人家我有爹有娘的。」
「喔,妳有爹有娘啊?」他故意學她說話。
「當然,不然是石頭裡蹦出來的嗎?」
「那不成了猴子?」少爺笑了。
小丫頭臉頰微微鼓著,有點不開心的樣子,扭來扭去想掙脫,「你、你才是猴子呢,放開人家啦!」
「人家什麼人家,妳沒名字嗎?」
「你才沒名字呢!」
看來這小丫頭用來用去就只會這一招,不大擅長吵架的樣子。不像言至衡,自小夾在哥哥弟弟之間,兄弟三人雖不至於演出全武行,但吵起架來互罵可流利了。
「我當然有名字,妳可記牢了。我姓言,名叫──」
小丫頭眼眸閃了閃,面露得意地搶答:「我知道,你叫『少爺』。」
「哈哈哈──」言至衡這下子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
結果趁他大笑時,小丫頭用力一扭,掙脫他的箝制,又一溜煙地跑了,留下言至衡目瞪口呆。
難道她是故意引他發笑,好趁他不注意時逃掉?這樣看來,小丫頭倒是沒有想像中的笨呀。
換了別人也許就算了,但偏偏言至衡就是這個一切都要追根究柢的個性,當下尾隨而去。言府說大能有多大,他就不信真的搜不出一個鬼頭鬼腦的小丫頭來。
他一路跟到了西院,迎面遇上管帳房的夏先生。
言家經商多年,帳房規模非同小可,可以入主管帳的,非親信能人不可。夏先生是高薪聘來的人才,上任才三個多月,為人低調寡言,極專注工作,言府上上下下都挺敬重他。
「夏先生。」言至衡打過招呼,劈頭就問:「可有看見一個穿藍衣服的小鬼從這兒跑過去?」
「二少爺怎麼走到這邊來了?」腦袋裡除了數字好像裝不了別的東西的夏先生面露困惑,重複了幾次,「藍衣服?小鬼?藍衣服的小鬼?」
「不是真的鬼,是個小丫頭,穿著素面藍布衫,下巴尖,眼睛圓圓的,眼角有顆小痣,大概這麼高。」言至衡詳細描述了小丫頭的模樣。
夏先生還是一臉茫然。「可是……可是……」
「看起來鬼鬼祟祟,好像偷了什麼東西。啊,前幾天在奶娘房裡看見她,還有另一個小丫頭。臉蛋都挺陌生,不是咱府裡的人。」言至衡捺著性子解釋。
「可是……」
「她剛是往這邊跑了,夏先生若是從帳房走出來,是一定會碰見的。別又跟我說是我大白天見鬼了吧。」
「啊……」被打斷了好幾次,帳房先生終於把話說出來了,「可是,我沒看見什麼小鬼,剛剛跑回來的,是我家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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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帳房先生的女兒。而且,一次還帶了兩個。
聽說夏先生原來是獨自上任的,把家人留在家鄉,但後來還是託人把女兒們接了過來。來了有一陣子了,言至衡到最近才發現。
「……那孩子們總有娘吧,怎麼就只接了兩個小鬼來?挺奇怪的。」
陪母親用晚餐時,言至衡照例報告著大小事,順口閒聊著,聊啊聊的,就聊到這件事上頭。
平常母子倆挺有話聊,加上伺候的嬤嬤丫頭們也會搭話,總是能解解悶,但這會兒倒是反常,擺膳的花廳裡陷入一片沉寂。
夾起一塊煙燻火腿緩緩嚼著,言至衡觀察廳裡眾人,每個都在裝忙,避開了他專注的研判眼光。就連他娘,都接過了丫頭盛上來的湯,小口小口慢慢邊吹邊喝著。
這裝模作樣也太刻意了,鬼都知道他娘怕燙,丫頭一定把湯吹涼了才端上來給夫人,怎可能讓夫人自己費功夫?
「怎麼回事,這不能問嗎?」言至衡忍不住問。
沉默了半晌,言夫人才緩緩開口,「衡兒,你今年也十六了。」
俊眉一皺,「這跟那有什麼關係?」
「關係呢,要說沒有是沒有,但要說有也是有的。」言夫人把碗放下,看著眼前俊秀異常,卻滿臉不馴的寶貝兒子,她知道這樣打啞謎似的說法最能讓他認真聽進去。
果然,兒子專注地望著娘,等著。
「十六歲,也該開始認真想想成家立業的事兒了。」她溫婉地說:「心思別用在糾纏家裡多了幾個丫頭之類的小事上。看看你大哥……」
言至衡沒有頂嘴,但明顯地有些不耐。又要講這些他不愛聽的了。
「──看看你大哥,十五歲起就跟著你爹做生意、看帳冊。娘知道你打小對這些沒興趣,也不像你大哥有天分,不過你爹提過幾次了,也該讓你開始學著點──」
聽了一頓母訓之後,言至衡也沒什麼胃口了。
草草吃完飯,請過安之後,便要告退。臨去,還忍不住有些忿忿不平地回頭問:「孩兒也不過就問了兩句,用得著這樣大費周章的說上一大套嗎?」
言夫人苦口婆心安撫兒子,「娘也只是怕你走偏了心思──」
「哪有什麼可以偏的,這麼點小事。」嘀咕著,言至衡走了。
望著兒子瘦削的身影映在窗紙上經過,言夫人輕嘆了一口氣,喃喃說:「這事兒可小可大啊……」
想當年,他爹就是十六歲時,與府裡的丫頭偷偷生了情愫……
出了言夫人的小院落,剛轉上長廊,就看到遠遠園子裡一個深藍衣衫的小小背影。言至衡頓時心頭火起,立刻快步追過去!
要不是她們這麼鬼鬼祟祟的,他今天又何必聽這一頓訓?!
「喂,妳!」氣勢洶洶過去,卻在看到她時呆了一呆,「妳在做什麼?」
小丫頭蹲在地上,用一根樹枝在沙地上畫了一堆記號,正攢眉苦思中,連有人走近都沒發現。直到言至衡一出聲才大吃一驚,嚇得丟下樹枝,起身又要跑。
「還跑?」他長手一伸,又輕易就抓住了小個子,「我說,為什麼看到我像是看到鬼似的,不能好好說兩句話嗎?」
「奶娘跟爹都說,不准我們跟少爺多講話──」小小手腳揮舞著,急著要掙脫。
言至衡看得有趣,更不想放手了。「哦?為什麼?少爺有什麼不妥嗎?」
「那你該去問他們啊,我又不知道!」小丫頭急得跺腳,「放開我啦!」
「妳先告訴我,這鬼畫符是些什麼。」
「你才是鬼畫符呢。」又來這一招。小丫頭忿忿控訴著,「上回跟你說了兩句話,害我給爹跟奶娘罵了好幾天,你別再害我了好不好!」
「我剛剛也因為妳被我娘訓了一頓啊!」說到這他就不服氣,「不過就是府裡來了兩個小丫鬟,有什麼稀奇的?」
「你才是丫鬟……啊,不對。」小丫頭話一出口就發現說錯,懊惱極了。
「好吧。不然這麼著,妳不說我不說,沒人知道我們講過話,這樣誰都不會被罵了,怎麼樣?」言至衡看著她一臉不信的樣子,忍不住要失笑,「我堂堂一個少爺,難道會唬妳嗎?不過,妳得答應我一件事,我再放妳走。」
「先說是什麼事。」圓圓眼睛瞪著他。
言至衡點頭,嘴角帶著笑意,「很好,知道要先問清楚再答應,免得被人漫天開價,不愧是帳房先生的愛女──」
「快點說啦!」
「先告訴我妳叫什麼名字。」
小丫頭瞪著他。那張被姊姊說了不知多少次好好看的俊臉上,此刻帶著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
「夏有雨。」不甘不願的回答。「我是在雨天出生的。放我走啦!」
少爺這會兒就笑了,是露出白白牙齒,很開心的那種笑法。「可是,還沒說要妳答應的事呢。」
夏有雨不敢置信,「不是已經說了嗎?我的名字──」
「我是要妳答應我一件事才放妳走,可不是要妳回答一個問題。」少爺好整以暇,細長的鳳眼裡閃爍隱約的得意,「現在妳可以告訴我,那沙地上畫的是什麼了吧。」
她靜了片刻,呆呆望著少爺。
看似發呆,但其實是把剛剛說的全在心裡過了一遍。
「不可以。」最後,夏有雨一臉謹慎地說:「你又要騙我。我就算說了,還是不算答應你一件事。」
這小姑娘真的不笨哪,言至衡在心裡暗暗讚賞。
「學得挺快的。」他點頭,「妳──」
「噓。」她突然臉色一正,嗓音低下去,「奶娘來了喔,你快放手。」
言至衡好整以暇地微笑,「妳當我三歲小孩?這種伎倆騙不過我的。」
「是真的,你轉頭看看嘛!」夏有雨神情慌亂,往他身後猛張望。
「別白費功夫了,我可是──」
自信滿滿的話還沒出口,奶娘的聲音從後面傳來,「少爺,你在那邊嗎?已經入夜了,園子裡暗,怎沒找人點個燈籠?」
言至衡一閃神,小鬼已經一溜煙的跑了。
他當然沒辦法追,奶娘都過來了,只好彎腰撿起那根被丟在一旁的樹枝,偏頭研究了一下沙地上的鬼畫符。
「這不是在算數嗎?」他微微一笑,手上樹枝在沙地上畫了幾下,「虧她還是帳房的女兒,算錯了也不知道。」
「少爺,怎麼了──」
「沒什麼。」他伸出腳,在奶娘走到身邊之前,把沙地上的痕跡全部都抹去。「啥事兒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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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小雀/珍愛3461/夫子萬人迷
大鳳王朝
萬金城內某大街某小巷某胡同的某民宅內,一名個兒小身形豐、偏又面黃肌瘦的年輕女子一手摩挲著下巴,雙眼盯著掛在牆上縐巴巴的黃曆本久久。
大鳳乙卯年季春八日,宜嫁娶出行,不宜祭祀……
「唉……」她嘆了一口氣,終於下定決心轉身面向正中央的案桌上的神主牌,雙手合十,嘴裡唸唸有詞:「爹爹呀,沒法子了,是黃曆上說今日不宜祭祀的,非是女兒不孝,成心打混過去。您也知道咱家裡窮得只剩下書,您老以往也常說『萬金在側,不如一書在手』,女兒想啊,不如今年您的忌日之禮,女兒便給您供上幾本書,這可比那些個油膩膩的雞鴨魚肉來得風雅多了,是吧?」
神主牌無語。
片刻後,但見乾淨的陳舊案桌上,一炷清香裊裊上升,左右各自放了一盤「公羊傳」、「穀梁傳」供奉著,有羊有穀,也算是有肉有飯了,想必爹爹也能明白她一片苦心的,阿彌陀佛!
終於解決完了心頭大事,甄嬌鬆了口氣的笑容剛剛浮現,肚皮驀地咕嚕叫了起來,小臉瞬間一苦。
「欸,知道了知道了。」她揉著乾癟到抗議連連的肚子,哄慰道:「乖啦乖啦,聽說今晚劉員外家娶媳婦兒,流水席吃到飽,再忍忍,捱到晚上就行了。」
為了今晚的流水席,她可是大清早就擬定了全盤作戰計畫,連打包剩菜回家的荷葉都摘了七八張,再搭配上她精心縫製的居家旅行萬用百寶麻布揹袋,保證收穫滿滿滿。
可惱肚皮仍然不給面子,發出的鳴叫聲一回比一回響,還直溢酸水翻滾,害她只得把褲帶勒得再緊一點,抖著餓到乏力的手腳蹭到院子的水缸旁,整整喝了兩大瓢的涼水墊墊肚子。
「都窮到要砸鍋賣鐵了還不行嗎?」甄嬌一時悲從中來,仰天哀號。「老天爺,祢別再玩我了行不行啊?我還想留著口氣兒嫁人哪!嗚嗚嗚……」
這窮到快被鬼抓走的日子,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啊啊啊?!
就在出了這間昔年清貧好文風的甄秀才家,再往左轉三條街──很長很長的三條街──再直直走,便可以看見佔地遼闊的萬金城主府大門。
進了朱紅大門再穿過重重迴廊、庭台樓閣、小橋流水,來到植有綠竹幽幽的主院內,有個俊秀如玉的高身兆男子坐在價值千金的香木書案後,修眉入鬢似畫,唇畔淺笑清光瀲灩,手執狼毫在帳本上批示著,絲毫不見半點銅臭味,反而有著說不出、訴不盡的別致爾雅。
人說「千年難得佳公子,萬金不換顧無雙」,說的便是這位年方二十三,卻已是驚才絕豔、富傾天下的萬金城城主。
但見顧城主無雙公子輕輕擱下筆,將最後一卷帳冊掩上,微笑喚道:「青山。」
「屬下在。」一名精明俐落的男子恭謹應道。
「今年船隊收益極好,茶絲酒各舖亦頗爭氣,也是時候與民同利了。」他溫言道,「著令春水撥下五萬兩白銀到城郊惜老院和憐幼堂,另支三萬兩交由葉知府忝作春日採桑節之用。」
「是。」
「去吧。」
「屬下遵命。」
待青山退下後,顧無雙緩然起身,負手佇立窗前,望著窗外綠竹悠然、晴空朗朗。
明明城主府中花常好月常圓,黃金白銀堆積如山,處處順風順水,可他為何老覺得府中像是少了樣什麼似的?
究竟少了什麼呢?
顧無雙清朗俊秀的玉容透著一絲茫然,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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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流水席,真真是湯鮮味美料大塊!
直至劉員外家的兒媳婦都三朝回門去了,甄嬌至今猶仍念念不忘那一夜的繁華豪奢,以及自己的滿載而歸。
哎,若不是春天到了,氣溫回暖了,食物不耐久放,她肯定還能扛更多剩菜回家的。
她戀戀不捨地看著面前的一小塊東坡肉,昨天晚上用它拿來熬湯,下了麵條,連麵帶湯喝完那香噴噴的肉味兒後,最終還是捨不得吃掉,擺到今天早上再丟進鍋裡熬粥……可是一鍋稀到不行的薄粥都喝完了,對著都熬成了爛糊糊的小肉塊,她還是不忍下箸。
也許晚上還能拿它再來燉點別的什麼?
正在猶豫不決間,忽聽隔壁李媽的大嗓門隔牆嚷嚷:「甄小娘子,今兒要不要跟俺們去採桑節呀?聽說還有比賽,頭名的有十兩銀子的獎金拿呢!」
十兩銀!
甄嬌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腦子飛快換算起來:十兩銀可買百斤大米、十頭豬、五十隻雞,然後雞生蛋、蛋生雞、再生蛋、再生雞……
「我要去我要去!」她熱血沸騰的衝到門口,只差沒興奮過頭,一傢伙蹦過牆去抱住李媽猛搖晃。
「是繡荷包大賽喲!」
「……」她登時被澆了一頭冰水,小臉垮了下來。
李媽是壞人,嗚。
「呵呵呵呵……」隔牆的李媽嘎嘎笑得一陣花枝亂綻,惡趣味流露無遺。「誰教妳當年笑我家大妞兒目不識丁,現在知道不會女紅有多慘了吧,是吧是吧?」
百無一用是書生啊……
甄嬌聞言,一臉憤慨卻是內心淚流滿面,卻也只能在李媽的狂笑聲中,含悲飲恨地逃回屋內,將那塊東坡肉塞進嘴裡,一嚥而下。
環顧家徒四壁只剩萬卷書,回想她一十七年來只懂讀書,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女紅學一半,家事少鍛鍊的人生,不由一陣心酸。
曾經,她也試過開個豆腐攤子掙錢,可是擔子剛挑出胡同便摔個四仰八叉,豆腐全摔成了豆花,第二天再出門,再摔,第三天又出門,還摔……後來她確定自己此生應是八字與豆字無緣,只得忍痛絕了這條以豆腐發家的路子。
曾經,她也認真八百地寫了春聯要出去賣,但是活像見鬼了似的,只要一擺攤就下大雨,春聯上的墨字全糊成了一團亂,「春」變成了「爹」、「福」變成了「逼」、「吉」變成了「苦」……這、這不是成心害她被鄉親群毆嗎?
她也曾去染布莊應徵當染絹娘,可是人家顧的那缸染什麼出什麼色,她顧的那缸紅的染成黑的,綠的染成青的,染布莊管事以為她是對手派來搗亂的,壓根不聽她苦苦解釋,硬是把她攆了出去。
擁有這種養雞雞死、餵鴨鴨亡的可怕悲摧霉運,她還敢出去找活兒幹嗎?不給人家一棍子打出來就阿彌陀佛了。
就這樣幾年折騰下來,老爹過世前教私塾攢下來的薄薄老本兒,便被她這個不肖女給一點一點地坐吃山空了。
「唉……」她兩眼無神地望著滿室藏書發呆,心下茫茫。「難不成天下太平,繁華富庶的年代,我甄嬌真還會活生生餓死不成嗎?」
不行!
她倏地站了起來,兩手緊握成拳,對空忿忿揮舞。「我什麼都能忍,就是不能忍餓,什麼都能認,就是不能認命!」
採桑節,我來啦!
☆☆☆ ☆☆☆ ☆☆☆
萬金城的採桑節不若北方京城是在年後的仲春,而是選在風和日暖的季春,桑樹嫩葉輕綻之時。
滿山遍野的遊人和城民鄉親個個臉上笑容燦爛,興奮地期待著這一年一度的春季慶典。
雖是官方知府主事,卻是全程由萬金城主贊助的採桑節,紮紅纏錦的戲台上鑼鼓喧天、絲竹齊響,正上演著採桑娘娘傳奇,戲台兩旁是各式各樣的攤子,有賣糖葫蘆的、賣山果野菜的、賣醃雞臘肉的,甚至還有耍雜耍的,喉吞劍、鐵沙掌……熱鬧得不得了。
另外一個台子上是年度織布大賽和繡荷包大賽,織娘繡娘們競爭激烈,台下鄉親搖旗吶喊助陣,壓根兒無人注意到一個縮肩駝背鬼鬼祟祟的瘦小身影,扛著個處處補丁的包袱出現在攤子的尾端。
「吁!」甄嬌用袖子抹了抹汗,鬆了口氣。「總算擠進來了,幸好還有個小位子。」
雖然離主要熱鬧地段有點遠,但好歹也勉強可以搭上一點點採桑節的關係。她忍不住偷偷把官方擺的那張桌子搬挪靠近兩步,卻招來隔壁賣絡子如意結的大嬸一記狠狠白眼。
她吞了口口水,只得默默再往外退移了一步的距離。
哎,什麼年頭啊,懂得斷文識字的竟然都不值錢了。
但凡她要是個男兒身,說不定她就可以去應徵萬金城主家的教習夫子了,再不濟也能開堂收幾個窮苦人家的孩子,束脩只用米糧菜蔬來抵也行,又怎會落難到現如今家中米甕空空的淒慘境地呢?
可惜她是個姑娘家……
做了幾個深呼吸後,甄嬌終於鼓起勇氣打開包袱,將那一幅幅寫得風骨豁達中又帶一抹圓潤福氣的墨字擺出來。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怎麼覺得隱隱聽見遠處有雷聲低鳴,不由得心慌,萬一要是因為她這顆老鼠屎壞了整個採桑節,全城百姓鄉親肯定會聯手把她海扁成一坨人肉泥。
就在她提心吊膽做出隨時打包落跑的準備時,忽然聽見一個溫雅清朗如詩似歌的男性嗓音在頭頂響起──
「這字極好,是姑娘家中父兄所書嗎?」
說也奇怪,由遠至近的隱隱雷聲倏然一止,微陰的天氣瞬間又變得晴空萬里。
欸?欸?
甄嬌顧不得回答,而是神情警覺地四下張望,後來確定應該也許可能大概不會下雨後,高高懸在嘴邊的那顆心終於得以安然跳回原位,感謝蒼天!
「姑娘?」
「噯!」她回過神來,忙殷勤討好地抬頭端笑,卻瞬間被眼前美色震得一呆,腦子一片空白。
天、天仙降世啊!
面前站著的是一名身形高身兆修長、氣韻飄逸、俊容如玉又笑若和風的紫袍美男子,她傻傻地看著他,完全自動把他身邊那兩名青衣護衛隱形消去、視若不見。
「姑娘,」顧無雙一臉欣賞地檢視著攤子上的字畫,「敢問這一幅『莫問蓬萊仙山處,靈台本心自悠然』作價幾何?」
甄嬌喉頭發乾,好不容易才嚥下幾乎要氾濫成災的口水,正要回答,旁邊幾個大嬸和小姑娘已經興奮地擠了上來。
「公子公子,您看一看我們家的如意結吧,本來是賣二十文的,若是公子您要,賣您一文錢就好。」
「公子別聽她的,公子這般的風流人物怎麼能佩戴那麼俗氣的東西呢?當然是像我家這百年工藝傳承的琉璃纏絲穗子才配得上公子呀!」
「哎喲!妳那見不得人的粗玩意兒怎麼好拿出來污了公子的眼呢?公子呀,小女這兒有花開富貴玉骨扇,最是襯公子您的氣質了,不用錢!」
個個如狼似虎、跟灌了春藥似的圍著那位翩翩佳公子,一下子就把甄嬌跟她的字畫給擠出了場外。
「喂!妳們!我說妳們──」甄嬌七手八腳地護著自己的字畫,氣得一張小臉通紅似火。「踐踏風雅!有辱斯文!」
「窮酸一邊兒去!」不知哪家臂粗腰圓的大娘,在加入前還不忘用肥屁股硬生生把她撞得更遠。
她只得灰頭土臉地宣告敗退,黯然地把字畫塞回包袱巾裡綑一綑,垂頭喪氣地走了。
嗚,還讓不讓人活了?
甄嬌愁眉苦臉地蹭到江邊,抱著包袱找了顆大石頭便坐了下來,身後還隱約可聽見採桑節的群眾喧譁鬧騰聲,可就算給她一百顆膽子,她也不敢再去湊那個熱鬧了。
還以為得遇謫仙了,原來還是來給她落井下石的。是說她有沒有這麼倒楣啊?一開張碰見的頭一個客人就是來砸攤的──雖然不是他的錯──那她這字畫到底是該賣還是不該賣呀?
「姑娘……」那似曾相識的清朗聲音在她背後響起。
甄嬌這次卻是生生寒毛直炸了開來,緊抱包袱倒退了好幾大步。「要幹嘛?你、你離我遠一點!」
顧無雙看著這還不到自己肩頭高的面黃肌瘦少女,「呃,姑娘不用怕,在下並無歹意。」
沒有歹意都能害她險些被那群女人踏扁了,要是他心生歹意,她豈不是要被那群愛慕他的大媽小娘給生吞了?
「你──你站在那邊不要動!」她滿臉戒備地瞪著他,尤其是他的背後。「你怎麼逃出來的?啊,不是,是你又來幹嘛?」
二十三年來破天荒的頭一遭,名滿天下的顧無雙居然被嫌棄了?
他震驚過度,無言地望著她好半晌,終於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咳,嗯,姑娘不要誤會,在下只是想買那幅字……」
「哪幅字──我的娘呀喂!給你給你統統給你!」甄嬌直盯著他背後的動靜,突地倒抽一口涼氣,心下一抖,不由分說地把包袱塞進他懷裡,迫不及待轉頭拔腿就逃。「不要說你認識我啊啊啊──」
「姑娘?姑娘,妳這是……」他傻傻地抱著那只包袱,難掩一臉錯愕。
「主子!快走!屬下們頂不住了!」
青山和春水幾個飛躍,趕在那一波波激動蜂擁而至的婆婆媽媽小姑娘之前來到主子身邊,一左一右架著他火速離開。
「可是……那姑娘……這包袱……」顧無雙俊容掠過一絲懊惱。「我忘了付她銀子了。」
「來不及了,主子快走!」
主子每回只要不戴帷帽、不加易容便會是這般引發暴動,可誰教今天主子也只是心血來潮,打算悄悄來看上一眼採桑節的盛況就走,沒想到還是免不了惹出了一場風波。
在他們護著顧無雙好不容易將那群女子甩在身後,終於安全進城之後,這才大大鬆了口氣。
「主子,您下回不如套個桑皮紙袋出門吧?」春水忍不住咕噥了一聲。
青山一抖,還來不及提醒這個笨蛋──
「聽說你下個月想請三天婚假?」顧無雙瞥他一眼,臉上笑如春風,「嗯?」
「屬下該死!」春水腳下一個踉蹌,打了個大大哆嗦。「嗚,主子不要哇……」
「青山,記下,」他臉上笑容依舊,淺淺地道:「扣他兩天半。」
「是,屬下記住了。」青山向春水拋去一個「誰讓你嘴賤」的愛莫能助眼神。
春水一張鐵漢子的爺們臉登時蔫成了苦菜花,卻也只能巴巴兒地跟在主子後頭,活似小媳婦地跟著,連求情也不敢,還不忘暗自安慰自己,幸好只扣兩天半,主子心善,起碼還給他留了洞房花燭夜的半天福利。
上次有個茶莊管事才慘,因為不小心看主子的「花容月貌」看得傻眼了,一連報錯了好幾筆帳,後來被主子給罰去城中最大的小倌館當一個月的門口招待。
所以,萬金城主府旗下七十二商號、一十八條船隊,近萬名管事護衛伙計奴僕,無人不知自家主上在那溫柔爾雅的皮相底下,隱藏著何等翻手雲覆手雨的驚人腹黑本性呀!
正在胡思亂想間,顧無雙清雅的嗓音又輕揚而起。
「春水。」
「屬下在!」春水立刻立正站好。
「去查查那位姑娘家住何處。」
「是。」
「若找到了,便付五十兩銀子給她吧。」他想起那個臉蛋瘦津津還面帶菜色的小姑娘,眼神一軟。「她看起來……過得不好。」
青山和春水交換了一個奇異的目光,心下滿是驚訝。
他眸光一瞥,修眉微蹙,「都想什麼亂七八糟的呢?」
「咳,屬下不敢。」青山和春水朝他躬身,異口同聲道:「屬下遵命,立刻去辦。」
☆☆☆ ☆☆☆ ☆☆☆
樂顏/珍愛3462/繡娘大翻身
今年天冷得早,雖然才剛到初冬時節,太陽一落山,寒氣就籠罩了整個大地,辛苦做工一天的人們都早早回家,或者乾脆早早鑽進被窩裡,抵擋這讓人瑟瑟發抖的寒意。
顧涵希也想早早鑽進被窩裡,奈何手頭的繡活還沒有做完,她只能把蠟燭再撥亮一點,雙手使勁搓了幾回,等冰冷的指尖有些暖意,才繼續低頭繡扇面。
二十套扇面,是她好不容易才從書畫商人那裡接來的活,這些扇面全部繡完,她也不過能拿到不足二兩銀子的工錢,很少,真的很少,但是已經足夠她們一家三口人一、兩個月的吃穿花用。
上個月她家裡幾乎要面臨無米下鍋的窘境,所以這次能得到這不足二兩銀子的報酬,顧涵希已經十分感激,所以她才更加用心,希望能夠快些完工,早點拿到報酬。
她少時喪父,家裡只有她和母親、弟弟三個人相依為命,她的繡工是母親自幼教導的,但是母親長年沒日沒夜地做繡活貼補家用,結果傷了眼睛,雖然還未全瞎,但再也禁不得一點眼力的勞累,所以顧涵希堅持不讓母親再碰針線,只是讓她做些簡單的家務。
而顧涵希的弟弟顧幼熙是遺腹子,又加上早產,天生體弱多病,雖然沒什麼大病,但是也常需要一些湯藥滋補身體,不然總是小病纏身,讓人看著就心疼。
於是還不滿十八歲的顧涵希撐起了這個三口之家,容不得有半點偷懶。
夜已深沉,天地間一片寂靜無聲,顧涵希手中的針線上下穿梭飛舞,不到一個時辰,扇面上的蘭草圖案就已經栩栩如生。
相比服飾的織繡,講究扇面的人往往是一些附庸風雅的文人墨客,他們講究文雅,對於書畫織繡的要求往往更高。
普通的繡娘也能繡出扇面,但是很難出精品,價錢也就抬不上去,所以書畫商並不愛找她們,倒是顧涵希毛遂自薦地先繡了一幅山水扇面送過去,那山水畫仿自當朝一位著名的畫家,她在小小扇面上居然繡出了畫家的八九分真意。
書畫商心下暗喜,知道自己找到了織繡高手,像顧涵希這種水準的繡娘,就算是做皇家的御用繡娘都足夠。
但是書畫商也知道,顧涵希的繡技雖然高超,卻一直找不到好的雇主和買家,生活一直很落魄。書畫商畢竟是商人,先是表面上裝作不甚滿意的樣子,又挑三揀四了好一會兒,才勉為其難地說,最近有一批急活,如果顧涵希願意接,他就勉強交給她做,但是報酬不會很高。
此時的顧涵希哪怕一錢銀子都願意賺,又哪裡在意書畫商的刻意壓價?所以她幾乎沒有講價就答應了下來。
不是她甘願做冤大頭,她也知道以她的水準,按照正常的市價來估算,她這樣繡一副扇面,最少能賣五到十兩銀子,如果是在京城,甚至可以賣到幾十兩。
可是她身居江南小縣城,又不知道招惹了哪位衰神,明明繡技高明,偏偏她的繡活就是難賣,不然就是只能低價賣出。且說也奇怪,她低價賤賣的作品往往一經轉手便能高價賣出,彷彿財神爺老是和她擦肩而過,或明擺著看她不順眼。
就連繡坊也不願聘她,落魄到了極點。
顧涵希曾去繡坊應聘過,那家繡坊的主人非常欣賞她的繡活,也讓她留了下來做活,哪知道沒過幾天,繡坊的少東家偶然看到了顧涵希,見她身姿窈窕更兼秀眉妙目、楚楚動人,頓時色心大起,開始照著一日三餐來繡坊調戲顧涵希。
起初顧涵希為了生計百般隱忍,但是繡坊女人多,是非也多,流言蜚語很快就傳到了繡坊少夫人的耳朵裡,少夫人是個潑辣的醋罈子,她不敢去管自家風流花心的夫君,就把一腔怒氣都發在顧涵希身上,不僅擅自將顧涵希逐出繡坊,還四處散播謠言,說顧涵希不守婦道,隨便勾引男人。
自此,再也沒有繡坊願意雇用顧涵希,就連她的繡活也沒什麼人買了,這讓以織繡為生的顧涵希一家,生活頓時陷入了困境。
往事不堪回首。
一不小心走神,顧涵希一針刺在了指尖上,她急忙把手指抽出來,如果沾染上血跡,那這好好一幅扇面就毀了,扇面的質料是昂貴的絲綢,她的工錢都不夠買一幅扇面呢。
她把手指放在嘴裡吮吸了一下,然後仔細反覆檢查扇面,還好她抽手得快,指頭沁出的血滴並沒有沾染在扇面上,她大大鬆了口氣,還好還好,工錢保住了。
發現自己已經精神不濟,不能再做活,顧涵希乾脆放下手裡的繡活,抬起手按了按早已酸痛的後頸,又按摩了一會兒酸澀的眼睛,這才站起身準備睡覺。
明天再辛苦一天,二十幅扇面大致就能完工了,然後就能拿到工錢,就可以買米買麵,再給弟弟買點滋補藥材。天涼了,顧幼熙開始有點咳嗽,這可不是好現象。
就在顧涵希東想西想地檢查完了門窗,準備走進臥房睡覺時,門外忽然傳來了「砰砰砰」的敲門聲。
這聲音突如其來,嚇她了好大一跳。
深更半夜,什麼人?什麼事?
她用手按住胸口,她的心怦怦直跳,就如同門外砰砰不停的敲門聲。
「希希,這是在敲咱家的門?」一向淺眠的顧韓氏反應很快,已經披衣下床,掀起門簾,一臉擔心地望著顧涵希問。
顧涵希急忙走到娘親身邊,拍了拍她的肩膀,說:「娘,別怕,我出去看看。」
顧家只是一個小小的院子,院牆不高,院門也不大,薄薄的兩扇木門板,再被人這麼敲下去,顧涵希擔心門都要被敲破了。
「希希,小心點。端著蠟燭過去,外面黑,別摔著了。」顧韓氏眼睛不好,只能在屋裡等著。
☆☆☆ ☆☆☆ ☆☆☆
顧涵希一手端了蠟燭台,一手順勢取了一根頂門的大木棍,膽戰心驚地走到院門口,問:「誰啊?半夜三更的有什麼事?」
「顧姑娘,小的是喬家的僕人,我家七小姐要小的來找您救救急,原本不該這個時辰打擾您,但是七小姐也是急得沒法子了,才來找您的。」一個聲音憨厚的中年男子有些焦急地回答了她。
「七小姐?喬府的喬七小姐?」顧涵希有點驚訝地追問確認。
「是的,如果不是萬不得已,喬家也不會這時候還來麻煩您。」
顧涵希倒是認識喬七小姐,喬七小姐曾買過兩次顧涵希的繡品,對她的繡工很是欣賞。
吳縣並不大,能夠真正稱得上富貴人家的,也就只有縣城西邊的名門望族喬家,據說已是數百年望族,家中的高官權貴出了不少,在吳縣的地位一直頗高,每任知縣上任都要去喬府拜望一番,由此就可知喬府的權勢。
現任喬家老爺據說在京城為官,他的夫人和所有的子女──七個女兒與一個兒子,則留在喬家老家。
喬家在足足生了七個閨女之後,才有了一個寶貝兒子,喬少爺是喬家所有人燒香拜佛、千求萬喚才得來的寶貝兒子。
這次出的麻煩,就是喬少爺晚上睡不著,到書房翻看珍藏的書畫,其中一幅藏畫是喬少爺的祖父遺留下來的,喬少爺格外珍惜,今晚燈下賞畫時,手持燭台的小廝打了瞌睡,蠟燭落下來燒到了畫的邊緣,喬少爺頓時心疼欲絕,抱著那殘畫再也不肯睡覺了。
喬七小姐知道顧涵希學過裝飾畫的織繡方法,更信得過她的繡工,便希望顧涵希能夠把燒毀的卷軸彌補好,或者乾脆依樣畫葫蘆,重新繡製一幅。
那幅繡畫據說是喬少爺的祖父得自於皇帝的賞賜,是皇宮裡一位非常出名的御用繡娘的繡品,喬家祖父自己很喜愛,後來把畫轉贈自己唯一的寶貝孫子。
祖父去世後,喬少爺每次思念祖父,就會取出這幅畫來欣賞。那是一幅山水畫,遠處有皚皚雪山,近處有台階和山路,路旁還有常青的松柏,路上有一匹馬、一個白鬍子老者和一個孩童,老者牽馬,幼童騎在馬上,兩人一馬正緩緩向山上行進,而在遠處的天邊,一輪紅日正冉冉升起。
這幅畫叫「雪霽圖」。
喬家祖父也曾帶著幼時的喬少爺登山拜訪寺廟的老友,和這幅畫裡的情景非常契合,這也是祖孫兩人都喜歡這幅畫的緣故。
喬少爺幼年跟隨祖母生活,對祖父母的感情非常深,兩老逝世後,他格外珍惜祖父母留給他的所有物品,這幅「雪霽圖」尤其得到他的珍愛。
喬家忠僕將事情的原委說了一遍,最後誠懇地求道:「七小姐說,已經這麼晚了,原本該明天一早再來請您,但是我家少爺一個人抱著那幅畫呆愣愣的,全家人都跟著揪心,所以才不得已來請您了。七小姐說了,只要您去一趟,就付費五十兩,如果能將畫修補好,重謝一百兩。」
顧涵希的心重重一跳,幾乎快要窒息。
五十兩?
一百兩?!
那是多大一筆錢啊?
夠他們家花用多久?
她可以替娘親和弟弟添補幾件過冬的厚衣裳了,還可以替娘親和弟弟買一些燕窩和人參,甚至,她是不是可以用這筆錢去租一個小小的舖面,出售她之前積下的一些繡品?
顧涵希也顧不得矜持,馬上回他:「沒關係,沒關係,你等我一下,我穿件厚衣服就跟你走。」
一文錢難倒英雄漢,為了那白花花的五十兩或者一百兩銀子,別說是半夜出門上工,就算是要她半條命她都認了!
顧涵希快步回屋,簡單對娘親交代一番,自己找了件粗布襖子穿上,便快步出門去了。
「娘,妳回屋睡吧,我說不定要明早才能回來。妳放心,喬家人很好,我不會有事的。」
顧韓氏是知道喬府的名聲不錯,雖然權勢不小,卻很少傳出仗勢欺人的醜聞,但是女兒深更半夜一個人出門,她多少還是有點憂慮,忍不住說:「非得現在去嗎?明兒一早去不行嗎?」
「娘,我去去就來,妳放心睡吧。」
☆☆☆ ☆☆☆ ☆☆☆
夜深露重,整個縣城都黑漆漆靜悄悄的,但是當顧涵希從喬家馬車上下來時,卻看到喬家大院裡燈火通明。
幾乎所有的房間裡都亮著燈,院子裡的燈也亮著,照得花園小徑都清清楚楚,所有的僕人,無論男女老幼都不敢睡,硬撐著精神忙碌伺候著。
這一切的一切,都只因為他們的少主子失眠了,睡不著了,傷心難過了,所以所有的燈都要亮著,所有的人都要陪著。
顧涵希想想自家那個早已乖乖睡下,就怕替母親和姊姊添麻煩的弟弟,不由心頭暗嘆,同人不同命。
喬七小姐正在門口等候,見顧涵希從馬車上下來,連忙快步走上前挽住她的手,說:「顧姑娘,真是麻煩妳了,等今夜事情解決了,我必定會好好酬謝妳。」
「七小姐客氣了,我也有弟弟,能理解妳這份愛弟之心。」顧涵希溫婉地笑了笑,說:「只是我以前沒有修補過繡畫,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辦到。」
喬七小姐是個性格爽直的女子,她的年紀和顧涵希相當,自覺和她非常投緣,便從來不把外面對顧涵希的誹謗放在心上,她笑道:「不是我看不上咱吳縣的繡娘們,如果連妳都做不到,那外面也就沒有任何人能做到了。」
顧涵希其實也很喜歡喬七小姐這種性格的女子,便又笑了笑,不再假意寒暄,只是跟著喬七小姐的腳步快速向前走。
左拐右拐,半盞茶的時間過去後,她們走進了一個寬敞的院落,再走進一間書房。
書房的南面軒窗下是一張紫檀書案,書案上筆墨紙硯具有,書案一邊是一青花瓷寬口小缸,裡面有些凌亂地插著許多書畫卷軸;另外一邊則是一個花凳,上面有一個圓口梅瓶,裡面斜插著一簇尚未凋落的墨菊。
而在書房的北窗下則放置著一張羅漢床,床上中間位置擺著一副棋盤,一個白衣青年正靠坐在羅漢床上,手裡抱著一幅畫,眼望著北窗外的紫竹出神。
喬家少爺比喬七小姐小一歲,但是看他那雙長腿,絕對要比喬七和顧涵希這兩個女子高出許多,而且他的面龐比同齡的青年要顯得冷峻,冷厲的五官曲線已經展露出成年男子獨有的魅力。
顧涵希的視線忍不住在喬少爺的身上留戀一番,第一時間就覺得這是一個堪稱美人的青年,只可惜氣質太冷,眼神太深,猶如雪山之巔的高嶺之花,普通凡俗女子怕是打動不了吧?
或許是察覺到顧涵希的視線,喬少爺轉頭看了她一眼,卻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很快又面無表情地轉開視線。
他的嘴唇抿得很緊,一聲不吭。
喬七在心底暗暗嘆口氣,她的弟弟喬行簡聰慧過人,讀書向來過目不忘,可是卻不愛說話,在陌生人面前一語不發的毛病,也著實讓人頭疼。
喬七笑著對喬行簡說:「小弟,這位顧姑娘是一位織繡高手,你把畫交給她,看看是否能夠修補?再不然,讓她重新繡一幅一模一樣的好不好?」
喬行簡聽了這話,終於又回頭看了顧涵希一眼,他的雙眼幽深,目光落在身上時,會讓人忍不住打個寒顫。
顧涵希眨了眨眼,對他輕淺地一笑。
顧涵希是典型的江南美人,身姿婀娜、面容秀麗,氣質更是溫婉,只是這些年她獨自支撐家門,為了方便在外面行走,她出門都是一身男裝,此時的她就是一身青布襖褲,頭髮高高梳起,在頭頂綰了一個髮髻,像男子那樣只插了一根髮簪。
烏髮素顏,不染脂粉,站在大家閨秀喬七小姐身邊,顧涵希本該不起眼,可奇妙的是,在燭光之下,喬行簡卻覺得這個宛如秀美少年的女子更顯得清秀出塵,不染凡俗。
這一次他看了她好一會兒,看得顧涵希都有些心慌了,喬行簡才又轉過頭去,還是一語不發。
喬七有點心急,走到喬行簡面前,說:「爺爺的畫壞了,大家都心疼,可是你這樣抱著也不是辦法啊,讓顧姑娘看一看吧?」
喬行簡依然不吭聲。
顧涵希沉思了一下,跟著走到喬七小姐身後,輕聲道:「喬少爺,不然你親自打開畫卷,我就站在這裡看一眼就好,我不碰畫。」
因為她這番話,喬行簡再次轉頭看了看她,然後才慢吞吞地把畫放在棋盤上,慢慢打開。
是有些年歲的畫卷了,布料已經有些泛黃,帶著年代久遠的質感,但是畫面很美,讓人看了會不自覺地沉浸其中,彷彿真的感受到了雪後初晴的那種明亮。
可惜畫卷左上方的一個小小的破洞損害了整幅畫的美感,讓人惋惜。
顧涵希就著燭光仔細看了一會兒,才說:「修是可以修,但要想達到原畫完美無缺的地步,就有點困難了。」
而且修補用的布料和針線雖然可以刻意弄舊,讓它們看起來和原圖一樣,但那也只能騙騙外行人,真正的行家應該一眼就能發現不同。
喬七小姐卻不是太在意,對她說:「只要能修補起來,不再看著破破爛爛的就好了。那麼妳就修吧,越快越好,針線什麼的,家裡都有,我要人去拿來。」
顧涵希說:「如果真要修補,我建議等到白天,那時候光線明亮,色彩不會失真,在燭光下可不行。」
喬七急道:「可是修不好,小弟就不肯睡覺啊。」
喬行簡看著顧涵希,問:「妳手藝很好?」
他的聲音低沉且富有磁性,明明是有些質問和諷刺的語氣,卻意外好聽。
顧涵希才不會和這麼一個貴族公子斤斤計較,她微笑道:「盡力而為。」
☆☆☆ ☆☆☆ ☆☆☆
白暮霖/珍愛3463/野廚變當家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這句順口溜把蒼闊的景色說得貼切,仔細瞧著綠波陣陣,一顆顆頭顱若隱若現。
今天就選右邊……
「乖乖!別出聲,我會對你很溫柔的。」
一道戴著有補丁的尖帽的身影小心的貼近母牛身側,熟稔的拍打安撫,將小陶罐俐落的往地上一擺,開始擠牛奶。
牛群早就被牧場主人集中擠過一次奶,所以沒幾下就出現擠不出奶的窘境,這人不死心,再換個角度,馬上就惹得母牛躁動的噴氣,甚至後腳踩踏著移動。
「好好,乖乖,不擠了,不擠了。」嘴巴這麼安撫著,卻仍不肯輕易放棄。
「又是你!這回被我逮到了吧!」從綠葦中跳出一個人,大聲指控。
沒想到還來不及把偷兒逮著,就迎上一記拐子,迅速被撂倒在地上。
等他起身,哪還瞧得見什麼鬼影子?
「臭小子!你就別哪天被我逮著,要是落到我阿勒閭的手裡,讓你哭爹喊娘。」
誰理你啊!等哪天逮著再說。
呼!戴著尖帽的身影跑得氣喘吁吁,幸好這破陶罐肚大口小,否則這陣折騰下來,牛奶大概也所剩無幾了。
把陶罐放在斑駁的桌上,摘下帽子,赫然出現一張清秀小臉。哪是什麼臭小子?活脫脫是個女娃嘛!
季娃走到牆角,拿出瓦甕,小心翼翼的倒出碎麥,這些碎麥是她每次花了好幾個時辰趴在收割完畢的旱田裡,一顆顆如獲至寶的撿起來的。
這些應該就足夠了!
她把碎麥小心的去殼,接著用石臼磨成粉,然後和進牛奶,揉著等待發酵。
這是她娘教她的。
還記得那雙被生活折騰得粗糙的掌心,牽著她的小手去碰觸麵團。
「感受著,這溫熱就是麵團在呼吸,活著的最好證據。」
季娃喜歡烹煮食物,並不只是貪食,而是只有沉浸在這種氛圍裡,她才能安慰自己不是孤單、孑然一身的存活。
這種剛擠出來的牛奶其實有股腥味,但是只要加進碎麥,再混合鹽花,就能慢慢的產生變化。
季娃在娘親的教導下做過好幾次,童年最美的記憶就是娘親在大灶前忙碌,而她則在小灶旁玩耍……
「真討厭!怎麼眼睛模糊起來?」她用袖子胡亂抹去臉上思念的淚水,還等著把麵團烘烤後,拿到娘的墓前。
今兒個可是娘的忌日!
她還特地向客棧的掌櫃告假,雖然要苛扣兩銅錢讓她的心揪疼了一下,但是一年才這麼一天。
對了!趁這會兒麵團還在爭喘時間,季娃拿出翻得破損、連書皮都磨出毛邊的冊子,這可是娘生前在桂花一品樓掌勺,辛苦記下的功夫訣。
雖然從小就拿著樹枝在地上磨蹭,遵循著娘親的教誨習字,可惜黃髻小童沒有早慧,歪七扭八的與其說是文字,倒不如說像蚯蚓鑽爬過的痕跡。
然而她沒有灰心,還是按著娘留下來的冊子學習,縱使不懂文字的意義,煮法卻早就背得滾瓜爛熟,畢竟這些可是小時候吵鬧時,娘當成哄她睡覺的童謠,只要聽著娘溫潤的嗓音唸著,她再怎麼躁動的情緒也可以變得平靜,沉入夢鄉中,一直到現在夢醒時分前,耳邊彷彿還縈繞著娘親的聲音……迂迴的勾出一朵朵淚花,濕了枕巾。
☆☆☆ ☆☆☆ ☆☆☆
香薄脆餅是季娃利用撿拾回來的鐵鍋,將底朝上,揉出層次的麵團順著弧度放置,只要控制火候得宜,咬在嘴裡就可以嚐到層次分明的酥脆。
還記得娘在起鍋前,趁著脆餅熱燙,塗上一層蜜汁,那股滋味……可惜她沒有足夠的銀兩做蜜汁……她還記得小時候就等著娘歇灶,就可以嚐到這類小點墊墊肚子。
提著竹籃,她爬上山丘,凸起的土堆前放著簡陋的石板,看著石板上扭曲的「季氏」兩字,隨著年紀漸長,她也開始汗顏,期望著再兩年後能攢足銀兩,至少請一位工匠為娘刻上莊嚴工整的名字,人死留名,這字怎麼能不講究?
「娘,又一年了。今年娃娃做的餅,您嚐嚐看有沒有進步。」
季娃將熱騰騰的餅放在碗裡,再倒上一碗甜酒釀。
「娘,這甜酒釀是利用趙師傅送的酒粕做成的,娃娃把板粕磨碎後,加入腐桃汁,做成甜酒釀。是娃娃自己試著做出來的,娘應該會喜歡。」這可是她三番兩次向釀酒的老師傅開口要酒粕,老師傅才給這麼一丁點。
她每年都會試著用有限的食材做出一些小點,帶來讓娘親嚐鮮,還記得娘生前總是捨不得浪費一丁點食材,有時候客棧來了大手筆的客人,叫了一桌菜,最後的殘餚經過娘的巧手,可以變化萬千,再分享給窮苦人家。
當時生活不豐裕,但一點點的回憶都讓季娃收攏著擱在心頭上,也幸好有那些和娘相處的回憶,陪著她走過這兩年。
「娘,您慢慢吃,我去採點野菜。」
季娃打算摘一些可以食用的野菜,帶回去送給姚嬸。姚嬸為人雖然喜歡貪點小便宜,但終歸是鄰居,娘說的,遠親不如近鄰。當時也幸好姚嬸幫忙張羅,她才能順利將娘下葬。
豈料她才離開沒多久,衣衫襤褸的男子便悄然靠近土墳,嚥著口水,默默的瞪著脆餅。
這……看起來好好吃的樣子!他的肚子發出咕嚕聲。
可惡!如果不是他的廚藝實在糟到令人不敢恭維的地步,隨便在草原上奔跑的牲畜,河裡游的魚蝦,全是上天恩賜的食材,宛如一個寶庫,他哪用得著對著這麥色的脆餅吞口水?!偏偏他的廚藝糟到暴殄天物,有些肉甚至腥味重到無法入口。
他不是沒想過獵些野味到鎮上換銀兩,再找間客棧好好的祭一祭五臟廟,只是……雖然這裡是北方,他不一定會被認出來,尤其現在還蓬頭垢面,但實在不宜冒險,他無法賭若有萬一的可能性。
「這位大娘,敝姓宇,實在是吃了幾天的半生肉,腸胃不適,因緣際會,要吃了妳的食物,未來一定會加倍奉還。」他再三作揖,才拿起微溫的脆餅,大口咬下,咀嚼時,麥香在齒間漫開,帶著牛奶甜味,多層次的餅皮和烙餅不同,但是又無法確切的說出哪裡不同,不過這真的是他吃過最美味的烤餅,尤其焦脆的邊緣,讓他停不了,一片接著一片,最後還喝了甜酒釀。
雖然甜酒釀太甜了,不是他愛的灼燒滋味,但奇異的融合殘存在舌尖的麥香味。他認為如果再配上烤牛肋,尤其烤牛肋的肉汁沾上這脆餅、光是想像,就讓人垂涎三尺。
沒想到女娃看起來才不過十歲左右,居然擁有這等好廚藝,果然人不可貌相。
只是,這碑上的字也太醜了吧!
受人款待,宇文決當然要記得對方的名字,只是看了半天,才猜出是「季」字。這是婦人的閨名,或者是姓?
不一會兒工夫,竹籃全空了。
宇文決摸著肚子,滿足的微笑,雖然不到五分飽,卻是這十多天來吃過最像樣的食物,總算不用再虐待自己的肚子。
突然,結實的木棍劃過空氣,習武的敏銳讓宇文決下意識的朝右邊一閃,同時轉身,出掌還以偷襲者顏色,但在下一秒瞧清楚對方的臉孔時,要收回氣力已經來不及。
啊!季娃被這一掌擊中肩胛,強大的力道衝擊讓她往後倒,更別提被擊中的肩胛在瞬間像是被大石擊中,疼得她淚水四散。
宇文決雖然收回六分功力,並且在下一秒順利阻止她繼續往後倒栽蔥,但是仍然聽見細微的卡一聲。糟糕!這是脫臼!
「你……你這無恥的小偷!」季娃疼到慘白著一張俏臉。她見過廚房裡的大柱子被石臼砸到腳板,當時他也是疼得說不出話。「你還不放開我!」
確定她站穩後,宇文決才放手。「姑娘,我真的不是故意偷吃,實在是這餅太香。」吃人嘴軟,他當然懂得陪笑。
因為笑,他露出白得跟筍心一樣的牙齒,讓一張臉顯得更髒了。
季娃見多了黃板牙,連年輕的大柱子都少了一顆門牙,很少見著這麼漂亮的白牙齒。娘常說要把牙齒維護好,才能嚐盡天下美食,所以每晚都要她拿著柳條清潔牙齒,只要發現她敷衍了事,還會命令她再到門外重新清潔。
或許是這個原因,平常她見到人,第一個觀察的就是牙齒,不用友善的眼神或鼓勵的笑容,莫名的只要有一口潔白的牙齒就能贏得她的好感。
她覺得自己對他人的好感給得非常廉價,只是換個想法,也沒有多少人希罕她的好感。
「這是藉口嗎?你這小偷,連祭品也敢吃。」季娃只是氣充丹田,試圖讓聲音飽含力道,就已經扯疼了肩胛骨,氣弱的聲音毫無半絲威脅感。
「我可以拿其他東西跟妳交換。」
「呿!」她又不是瞎眼,怎麼可能沒發現他衣服上的補丁多得媲美滿天星?他這副模樣,能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可以交換?
「我的手腳功夫不錯,可以打些野味送妳。」
「你不是本地人。」她露出狐疑的神情。
「不瞞姑娘,在下是跟著商隊前來,本來攢了些銀兩,想要買些皮料或編織品回家鄉轉手買賣,想著可以見世面,最好的狀況是能再賺點花紅,誰曉得……」宇文決苦笑一聲。
「你被商隊訛詐了!」季娃在腳店待久了,雖然不負責招呼的工作,但是營商來往的場所,最不缺乏的就是小道消息。她還聽趙師傅提過,一樣米養百樣人,尤其人心隔肚皮,還曾有人沾沾自喜,也不懂羞愧的在客棧裡宣揚自己訛詐人的經過。只是趙師傅也不是什麼實心眼的傢伙,他的身影留連各大驛所、腳店,只要碰上外地來的生面孔,就會想盡辦法搭上線,見縫插針,說什麼都想討些好處。當然,這是地頭蛇的權利,在這兒屢見不鮮。
她很愛聽趙師傅吹噓,畢竟有些事情對她而言,真的很新鮮。
宇文決順著她的台階,故作神傷,「雖然損失沒多少,但是我攢了好久。只能說得一次教訓,學一次乖。」
季娃心有戚戚焉,「我娘說銀子四條腿,人只有兩條腿,所以一輩子都會追得很辛苦。換個角度,你還年輕,損失不多。如果你現在已經白鬍子一大把才損失,那真的是欲哭無淚。」
這女娃本來還氣得罵他小偷,現在卻露出同情的神色,心地真是善良。
從她的穿著打扮,宇文決判斷她的生活應該很拮据才對,可是看她的模樣,似乎對於被吃掉的食物沒有太過心疼,也沒有一直追問他能拿什麼交換,她的個性太單純,可以想見未來的日子更辛苦。
「妳娘說得真好。那妳娘呢?怎麼會放心讓妳一個人上山?」
「我娘不就招待你吃餅了!」賞了他一記白眼,季娃把採回來的仙客來種植在墳旁。娘生前最愛仙客來,雖然還沒有開花,但是再過幾個月就進入花期,屆時娘就可以聞到花香。
「真是抱歉,我並不知道。」宇文決充滿歉意的說,在她的身邊蹲下。
季娃轉頭,疑惑的看著他。「為什麼要說抱歉?難道你還偷了什麼?」她四處張望。不對啊!她根本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
「我之所以說抱歉,是因為提到妳的傷心處。」
「喔!你說我娘啊!」季娃以早慧的成熟看著他,「我娘說,她只是時間到了。每個人來到這世間都是跟佛祖簽了契紙,時間到了就該回家,她只是回她的另一個家。」
「妳不難過?」
「或許另一個家在等她的家人也曾經難過。」
「妳今年才十歲吧!居然把生死看得這麼淡。」是因為太年輕,經歷的生離死別還不多。宇文決譏誚的揚起嘴角。
「十三了。」
十三?他不禁錯愕。她完然沒有姑娘的模樣,瘦削的身子骨,連手腕都只比柴枝粗一丁點,沒想到居然還有兩年就及笄!
「你叫什麼名字?」
「宇……宇文仲,伯仲的仲。」宇文決報上字,不知道為什麼,他並不想隱瞞身分,或許這女娃也不曉得他是誰,畢竟這裡離南方有百里之遠。
「你識字?」季娃瞪大眼,雖然她也識字,但僅止於娘留下的冊子,有些文字甚至還看不懂,只能憑藉記憶,偶爾遇上投宿的旅客,看起來肚子裡有些墨水,也只能偷空問幾個字,畢竟掌櫃對她的這種騷擾行為很不能諒解。
上了年紀的掌櫃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更別提只是在廚房裡打雜,識得幾個大字也敢說嘴。
「早年家境談不上豐裕,但過得去,所以在娘的安排下,跟著夫子念了幾年書。」宇文決帶著赧意,撓了撓後腦,「只是當時年紀小,對書本實在沒什麼興趣。」
「那你的字漂亮嗎?」
「妳想做什麼?」她的急切不尋常,引起他的警戒。
「幫我在石板上寫幾個字。」
石板?眼角餘光瞟見石碑,宇文決當下明白她的意圖。「妳想自己做墓碑?」
「人死留名,等我攢夠銀兩都不曉得要等上幾年,才能幫我娘換一個能入眼的墓碑。」
「不如交給我,我的手藝還不錯。」
「你會石雕?」
「做過鑿刻一段時間,餬口掙錢嘛!」宇文決嘻嘻哈哈的帶過去。如果讓這丫頭知道他的鑿刻是用內力運氣,集中於食指,直接在石板上落款,恐怕會認為他在吹牛皮,或者直接當他是瘋子。
「真的?!太好了。」季娃欣喜萬分,連忙雙手合十,「娘,您聽見了嗎?這位受您招待的大哥為了感謝您,願意做一個石碑送咱們。這叫什麼……啊!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嗄!宇文決差點翻白眼。這丫頭是打算賣弄腹中「一點」墨嗎?應該是好人有好報吧!
「那妳呢?妳的名字?」
「季娃。」
二○一四最上進!最勵志!新年新希望主題套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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