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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禾馬閱讀報No.427 紅櫻桃年度鉅獻〈後‧宮生還傳〉Ⅰ

 NO.427 2013/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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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櫻桃年度鉅獻〈後‧宮生還傳〉
看伴君如虎的她們怎麼──氣死你!陰死你!玩死你!帥....求生還!


系列一至四‧紅櫻桃1103-1106
《庶帝》金吉 《敵后》喬寧 《醜妃》貞子 《鐵相》菲比
9/6皇族宮心計


系列五至八‧紅櫻桃1107-1110
《邪醫》元媛 《豔探》蘇打 《酷吏》盤絲 《官婢》米璐璐
9/13微臣求生記




 

 
 


 

 

連載專區:

紅櫻桃年度鉅獻〈後‧宮生還傳〉Ⅰ

★★★

《庶帝》金吉──

 

凡人,留心你的腳步。

夜霧將人間一切光與影揉碎,交錯的、旋轉的月白水袖與血紅彩綾,讓霧中慘澹的火光劇烈地顫抖。

凡人,停止妳的窺探!

紅衣的伶人與白衣的巫女在夜霧中忘情地漫舞,他們有時分成數列,有時交錯而過。晦暗的夜色,迷離的燈火,讓那些披頭散髮的形影無限弔詭。

月暗星隱。

叮鈴……叮鈴……巫女手中的神樂鈴反映著火光,來自天上的風也依稀被鈴聲所牽引。咚!咚咚咚!伶人結上五彩絲帶的羯鼓,節奏凝重而肅穆。嗩吶和篳篥高亢淒厲的音調像會呼吸一般,飛掠、纏繞,在千年古都的任何一處。

戴上面具,年輕的姑娘!在衪發現妳以前!

用鉛粉畫得蒼白而毫無情緒的臉突然欺近隱身在人群之中的少女,她向後踉蹌了一步,接著便像受驚的小貓一般退到更隱蔽的黑暗之中,小心謹慎地躲開了遊行的隊伍。

少女像要讓自己安心般摸了摸臉上的金色狐狸面具,確定它會保護她──就像歌謠裡唱的,今晚每個未婚少女出門都得戴上面具。她繼續茫然地遊蕩,巫女們誦經般低吟的歌聲仍然鬼魅似地忽遠忽近飄著。

夜神迷戀著公主,犯下天規也要帶走她呵……

雖然那些跳舞的伶人,唱歌的巫女,以及流動在這千年古都的祭典裡,扮演夜神手下,身上披著黑羽氅,臉上用泥金畫著象徵鬼神圖騰的年輕男性,他們被鬼靈附身般的動作總是讓她害怕,可是真正讓她惴惴不安的是遠在這祭典之外的一切。

除了臉上的面具外,她什麼也沒帶──當然,她有出宮的令牌,那還是她偷來的!她長這麼大第一次偷東西,到現在手都還會顫抖,只能將雙手交握著扣緊在胸前,像一種本能的防衛動作,也像是小心保護著懷裡的令牌。

她該去哪?她又能去哪?

衪偉大的宮殿,是天宮的孿生城,在天上,在地下,永恆倒影。當夜幕降臨,籠罩寰宇,傲視群倫!公主啊,能逃去哪?

若是她不小心迷路了呢?她這輩子也同樣沒離開過皇宮……

她回過頭,那座被諸王之國頌讚為天下至高城的炎帝城,絲毫沒有因為她已經走得兩腿發痠而變得遙遠渺小,皇宮主殿琉璃瓦上盤臥的巨龍,栩栩如生的姿態仍然清晰可辨。民間習俗裡,夜神的祭典當晚,家家戶戶晚膳過後便會實施火禁,歷代皇帝認同保護這些無害的文化傳統能夠讓人民更加擁戴他們的皇室,因此炎帝城內也盡可能地熄滅大部分燈火,此刻它就宛如夜空下一道巨大雄偉的剪影。

但街道上卻會沿街高掛五彩燈籠,行人在路上也可以帶上一盞花燈。以前每到夜神的祭典,她最喜歡爬到長樂宮最高的塔上──才送走雪季,夜神祭的夜晚總是多霧,整座天京陷入一片煙霧繚繞的黑暗之中,然而慶典一開始,大地就像突然竄出一條條小火龍般,把天京每一條街巷都點亮,晚風偶爾會把那些詭譎卻熱鬧的音樂送到塔上與她作伴。

雄偉的炎帝城就像巨人一樣。數百年前,帝國的工部發下豪語──他們將建造出神話中天宮與夜宮雙子城之間的第三座偉大宮殿,唯有如此才匹配得起人間至高無上的王者,諸國之王擁立的共主!

而這座宮殿就是炎帝城。矗立在千年古都的中心,八條驛道像太陽的光芒那般以炎帝城為起點,延伸向八方。這些驛道不只通往國境內的任何一處,也通往尊崇至高王者為共主的諸王之國。

祭典的遊行隊伍馺遝不絕。她現在正在哪一條路上呢?黎冰完全不知道,她只是有些茫然地到處走,偶爾不安地回頭看向炎帝城。但她想,反正無論如何,她是不可能找不到炎帝城的方向,於是她依舊放任自己遊蕩。

國王下令所有的少女戴上面具,來到大街上,徹夜地跳舞。夜神啊夜神,衪得自己找到新娘……

巫女們的歌聲有一種古老的共鳴,讓人毛骨悚然,但每個人似乎都習以為常,也許只有她覺得不安吧?那些扮作夜神手下的少年和青年有時會故意戲弄戴上面具的女孩們,女孩可以選擇邀請男孩共舞,也可以躲到巫女和伶人的隊伍中拒絕男孩的戲弄,笑鬧聲此起彼落。據說這個節日湊成不少佳偶,所以一直以來都很受民間喜愛,而皇室和貴族也會在同一天於炎帝城內舉辦類似的活動,但相比之下拘謹得多,她就是趁這機會跑出宮的。

事實上,今晚,母妃原是不准她離開長樂宮的,連炎帝城裡的祭典也不准她參加,但她做了會惹母妃勃然大怒的事,所以偷跑了出來,這才是真正讓她惶惶不安的主因。

不過,趁亂偷跑出宮的,似乎不只她一個。

一群身披黑羽氅的年輕人圍著少女們調情,但這群年輕人的黑羽氅下錦袍玉帶、環珮琳瑯,絕非布衣。那些貴族公子哥兒,老嫌皇宮裡的祭典是給老人懷舊用的,只要逮到機會便溜出宮來玩,還能光明正大調戲民女哩!

黑鴉鴉一群高頭大馬的少年饒富興味地圍過來時,黎冰只覺得害怕。十多年來,她都活在炎帝城的高牆內,不是不曾渴望高牆外的世界,但在她終於鼓起勇氣踏出皇宮的今夜,驅使她的原因卻是想躲避母親的震怒。她完全沒有心思享受有生以來第一次偷來的自由。

畢竟,她總得回去的,如果她在外頭闖了禍,恐怕母親會更加生氣。她白著臉往後退,卻不知自己退到了暗巷裡。少年們彼此看了看,覺得有趣極了,這小女孩真大膽吶,他們一下子被挑起了興致,大步逼近。

黎冰腦袋一片空白。

她應該有更得體的表現──她總是無法做出讓人滿意的,或者該說,讓母親滿意的,讓父皇多關愛她一些的得體表現,永遠都不!所以她習慣躲藏,習慣縮在角落裡,害怕人群的視線。他們一定在想她為什麼這麼愚蠢,才會老是惹母親勃然大怒,令父皇失望得不想再多看一眼。

她這麼笨,這麼蠢,這麼不得體!

為什麼是妳?!她總是想起那一年父皇的壽宴上,她出了醜,母親惡狠狠地拽著她回到長樂宮,像恨不得她消失那樣地打她。

四歲的她根本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她只知道她不小心打翻了獻給父皇的賀禮,壽宴上大臣們交頭接耳,皇后則慢悠悠地笑著道:大公主怎麼這麼莽撞呢?真是個傻孩子。

父皇臉色更難看了。那是她記憶裡最深刻的,關於父親的模樣。

父皇當然失望了,這個愚笨的女兒,竟然是帝國的大公主,有可能繼承大統的皇儲之一──這是多麼讓人難以忍受的事!

那時她還不知道,當壽宴結束後,回到長樂宮會有什麼樣的待遇等著她。

母妃從來不算仁慈,如果她對自己的奶娘沒有任何記憶的話,也許她會認為母妃是仁慈的吧?畢竟母妃偶爾會對她和顏悅色,比較不那麼容易生氣。母妃總是不耐煩,凜若冰霜,好似生著誰的氣,但偶爾,她會像奶娘那樣地對她溫言軟語,例如在那年準備參加父皇的壽宴時,母妃好溫柔好溫柔地打扮她,擁抱她。美麗的母妃對她輕聲細語,充滿愛憐地說話時,她暗暗地想,她會永遠當母妃的乖寶貝。

那時她真的以為,她好幸福啊。

但那天,壽宴還沒結束,母妃死命地拽著她,回到長樂宮後,那雙漂亮的眼睛佈滿血絲,那張豔紅的嘴吐出了毒焰,在壽宴前安撫地梳過她頭髮的手,指甲死命地掐進了她的手臂。

為什麼是妳?為什麼妳會這麼愚蠢?妳怎麼不去死!

她被母妃拽住了頭髮,將她的額頭一次次往牆上撞,她好痛,好害怕,卻不敢哭,怕母妃更生氣。

她太笨了,才會惹母妃生氣。

人們會說,帝國的大公主,竟然如此平庸愚昧。難怪父皇不喜歡她。

該怎麼做才是得體的,惹人疼的,她似乎總是學不會,於是在面對各種突如其來的狀況時往往不知如何是好。

「姑娘,妳想選我們之中的哪一個?不會是貪心地想要全部吧?」少年們追著她跑進了死胡同裡,當中的一個見她遲遲不開口,便開玩笑地道。

這小姑娘不但沒往人群中躲避他們的調戲,還偏找無人的巷弄,不是引誘是什麼?

黎冰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讓人誤解的舉動。在宮裡,夜神祭典的規則與民間不太相同,貴族子弟們扮演的夜神部下只能邀請自己的未婚妻跳舞;或者在對方父母允許的情況下,在花園裡,兩兩成對地跳著規規矩矩的宮廷舞,之後男女雙方依然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應對,必須隔著一張長桌,喝茶下棋談論合宜的話題──難怪那些紈褲子弟們嫌無聊啊!還真的是適合老人們聚在一起打呵欠的活動。

「我……我沒有,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是什麼意思啊?」他們原來也不是真的懷有惡意,但有時候,擁有特權確實容易讓人無法無天,反正無論如何他們都有個有權有勢的老子撐腰,諒這些平民老百姓也不能拿他們如何。

「我……」黎冰根本搞不清楚狀況,她只知道她的身分絕不能曝光,而這些人和她此刻的行為會令皇室蒙羞。「對不起,我想回家。」

這麼掃興的答案,絕不是他們樂意聽到的。

「搞什麼啊?」其中一名少年伸手要抓她。

比起面對這些惡棍,母親的憤怒更讓黎冰懼怕,在少年被他的同伴攔住的同時,她立刻推開少年的同伴往大街的方向跑。

「算了,姑娘可能累了。」說話的是個年紀稍長的青年。

「祭典才開始,累什麼?」那少年笑得更惡劣了。「啊,胃口這麼大,難怪會累。」少年大步一跨,招呼同伴替他攔住人,原本等在巷口,顯然是少年同夥的幾個人,立即肩並肩堵住黎冰的去路,她只得往旁邊更窄的巷子鑽去。

「霍磊,別太過分了。」青年拉住被激起玩興的少年。

「少管我,要守規矩,你就回宮裡去,別來掃我的興!」少年推開他。

青年無語地瞪著表弟離去的方向,又不想他真的闖禍,只好追了上去。

黎冰以前曾經覺得母親軟禁她的房間又暗又可怕,但她現在才知道,她太天真了,這些小巷弄才真的是又暗又髒又駭人。當她發現自己和貓一樣大的老鼠擠在同一條窄巷裡大眼瞪小眼時,真是差點尖叫出聲,她更不想知道是什麼東西爬過她的腳……

但那些人還在追她。

總是這樣。在她還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時,她就已經「錯了」。是不是真的就像母妃說的,她愚笨的存在就是一種不可饒恕的錯?

巷子四通八達,九彎十八拐,複雜到令她暈頭轉向,恐怕她不只無法躲開那些人的追捕,還很可能會先困在這些巷子裡。迫不得已,她推開一戶民宅旁不知做什麼用的低矮木門,低聲地頻頻道歉,矮著身子躲進門後。她聞到一股臭味,但這巷子裡,各種惡臭混雜在一起,她根本分不清這些氣味從什麼地方發出來,又是屬於什麼東西。

那些少年走近她躲藏之處,黎冰雖然喘息不止,但也只能用力屏住呼吸。何況她所在的地方真的很臭……

黎冰把臉貼向木門邊,就著木門上大大小小的隙縫,小心地呼吸新鮮的空氣,並且偷偷觀察著外頭的情況。當她看見少年披著黑羽氅和深絳色的衣袍下襬晃過門前時,嚇得瞪大眼,卻幸好仍是按捺住。

「這什麼鬼地方?臭死了!」顯然,少年也迷了路,而且頻頻抱怨。「臭丫頭,害得我這麼麻煩,今晚連樂子都沒享受到,讓我找到妳就死定了!」

快走吧!她閉目祈禱,雖然她從小就知道,祈禱根本沒有用。

「霍磊!」稍早時制止了少年的年輕人又喊住了他。

黎冰更緊張了。那個叫霍磊的傢伙,本來正打算走開了啊!

「你煩不煩啊?平時我聽你的,這種日子你那些說教就省了行嗎?」霍磊心情正差,見表哥又跟來,以為他又要像平日那樣管束他。

鳳旋原本確實想說說他,但他瞥見霍磊身旁的小木門門縫竟露出了一截雪白衣袖,當下立刻面不改色地道:「我知道你想透透氣,但你這麼盲目地貓捉老鼠也不是辦法,外頭慶典正熱鬧,你何不讓底下人去忙,先去茶館喝杯茶歇歇吧。」他拍了拍表弟的肩膀。

這話正是霍磊想聽的,當下心一軟,心想表哥也不總是只會嘮叨他,說到底兄弟一場,還是關心他的,於是應道:「好吧,咱們上館子喝杯茶消消火,讓那臭丫頭搞得我興致都壞了。」

「你先去吧,我把其他人叫回來,免得有人不知輕重給你惹了事,到時姑丈那邊有你受的了。」

「……」提到他父親,帝國驃騎大將軍霍青雲,霍磊就胃泛疼,整個身子都涼了。「好,那你去,我先幫你點菜。老樣子,仙閣酒樓二樓包廂,我再把鈴花和梨花叫過來陪我們解悶。」良家婦女麻煩死了,還是風塵女子知情趣!

鳳旋對表弟縱情煙花之地也是有微詞的,只是當下不好說什麼,隨意應和了聲,一邊不著痕跡地擋在小木門與表弟之間,以免霍磊發現那截衣袖。而在巷子裡追逐得口渴又心浮氣躁的霍磊,當下只想立刻遠離這又臭又髒又狹窄的鬼地方,揮手告別表哥,便大步離開了。

鳳旋站在原地半晌才邁步離開,但卻是謹慎地在巷子前後左右確認過,然後又折回小木門前。

原本鬆了一口氣,打算推開小木門的黎冰,一見那折回來的高大身影──啊,她是不知道對方多高大,但肯定比那個叫霍磊的更高──她嚇得縮回手,開始懷疑自己究竟能不能逃出這個鬼地方?

鳳旋遲疑了一會兒,但一想到僵持在這裡也不是法子,便咳了一聲,「姑娘,出來吧,沒事了,我沒有任何惡意。」

黎冰一顆心差點跳出喉嚨。他怎麼發現的?

然而,這時候,從她躲進來時就隱隱有某種不對勁騷動的「小屋」,騷動更明顯了,她聽到了……某種……低狺!黎冰感覺到有什麼在拉扯她的裙襬,她僵硬地轉過頭,卻見黑暗中一對發光的眼睛瞪著她!

「吼──」

「啊──」她嚇得推開門,連滾帶爬地逃出那間狗窩,但被侵犯了領域,又被吵醒的狗兒立刻狂吠了起來。

鳳旋早覺得這姑娘躲藏的地方不太妙,卻沒想到竟然是個狗窩!同一時間他也聽到遠處的人聲,知道表弟的護院和保鏢想必已察覺這裡的騷動,正互相吆喝地趕來,而黎冰則是坐在地上,瞪著拚命想掙脫狗鍊朝她撲來的狗……

天啊!這條狗也太大了,牠一張開嘴都能咬斷她脖子,而她剛才竟然跑進牠睡覺的地方跟牠靠那麼近!黎冰本來不怕狗,但此刻她驚得腿都軟了!

大部分的人都參加慶典去了,在引來更多人的好奇以前,鳳旋當機立斷地扶起黎冰。「走!」

「在那邊!」身後有人喊道。

瘋狂的狗吠,雜沓的腳步聲,以及男人們的吆喝,讓熱鬧的慶典音樂都成了凌亂的陪襯。遠處的炎帝城鳴放起煙火,黎冰猛然嚇了一跳,鳳旋回過頭看著煙火與霍磊手下的方向,知道他也沒別的選擇了──和驕縱的表弟說道理嗎?孤身在大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向來是他的行為準則,但他又無法昧著良心對眼前的事置之不理,那就選擇較迂迴的方式來解決吧!

他握住黎冰的手,「跟我來。」

黎冰顯然沒有別的選擇,只能提起裙襬,被他拉著在巷弄裡奔跑……

 

☆☆☆   ☆☆☆   ☆☆☆

 

《敵后》喬寧──

 

當百年之後,人們談論起金梁國的睿帝,論其功過得失,無不幽幽復嘆。

睿帝一世驍勇,英朗神秀,在位期間統帥金梁三軍,盡滅無數小國,壯大金梁疆土,本可一統天下,名垂青史,卻為了一個通敵叛國的皇后而盡毀英名。

當後世之人問起,何以見得睿帝為色所迷?

年輕時曾經擔任史官書記,睿帝駕崩後才接任史官一職,如今已年過九旬的老史官悠悠言道──

金梁皇后與敵國東祁太子私通,那當時,金梁與東祁纏鬥多年,後來才知金梁皇后智勇多謀,經常獻計於東祁太子,後來更私逃出宮投奔東祁,梁睿帝知情後,不顧朝臣反對,御駕親征,急上戰火前線。

後世之人又問︰皇后叛敵私逃,睿帝為了一雪恥辱,力振金梁皇室聲威,親自征伐東祁又有什麼錯?

史官笑了笑,復又言道──

當時,睿帝親臨東祁城下,與率領敵軍的東祁太子對峙相戰,憑睿帝的天生神勇,本可一劍砍下東祁太子的頭,一舉攻破,覆滅東祁。然而,睿帝卻是將金烏長劍往東祁太子的頸上一擱,鳳眸冷瞇,說出一句令當時在場的軍士將領至今想起,都會再三喟嘆的話。

後世之人不禁急急又問,是怎生的話,可以令一個帝王的聲威盡掃一地?

史官搖搖頭,翻開金梁國史睿帝本紀,指著史家落筆處,一字一句的道來。

爾時,身披金色鎧甲的睿帝,宛若一尊天降戰神,對戰東祁太子之時,只說了唯一一句話,此話,足可讓後世之人論定睿帝當時親征不過是色令智昏之舉──

「把朕的皇后交出來,便可饒你不死。」

 

☆☆☆   ☆☆☆   ☆☆☆

 

冬日盡頭,綿綿密密的雪鋪滿了整座皇城,宮人低頭搓手,行色匆匆踩過積雪已深的青石板道。

後宮花園裡,冬青與松柏各自屹立,枝頭樹梢亦全結上一層薄霜,結晶的冰柱倒掛其上,曦光偏照下,瑩瑩發亮。

一道身披月牙色滾毛大氅的嬌小人影蹲伏在雪地上,時不時將手探入深雪之中,邊打哆嗦邊念念有詞。

「可惡……我記得應當是扔在這裡沒錯呀,怎會找不到?究竟上哪兒去了?」洛瓊英咬了咬被凍得泛白的下唇,忍住冷得鑽骨的寒意,將雙手埋入積雪內四下摸索。

前幾日,她弄失了心愛的耳墜子,思來想去,最有可能之處便是這座園子。

幾個宮婢路經園子,全停下來朝這方探頭探腦,交頭接耳不知說些什麼,隨後全嘰嘰咕咕笑了開來。

洛瓊英對那些笑語充耳不聞,兩眼往一望無垠的天際翻去,雙手繼續在凜寒的雪堆中甚是艱困的摸探。

她不聾不盲,不是沒聽見宮人的嘲笑,也不是沒瞧見平日伺候她的宮人,瞅著她的眼神有多麼輕蔑不屑。

畢竟,當皇后當得像她這麼窩囊的,縱觀古今,似乎就只她一個,連貼身宮婢都可對她愛理不理,甭管其他宮人明目張膽的奚落訕笑。

慢悠悠地嘆了口氣,洛瓊英仰望著蔚藍長空的眼,浮上了無盡的渴望。要到什麼時候,她才能掙脫這座囚身的華牢,在一方沒有束縛的藍空盡情翱翔?

粉白玉頸一垂,掩下沾了些雪沫的長睫,她在心底輕嘆,閉眼又睜,將那些希冀緊密藏起,不在臉上浮現一絲一毫。

被凍得泛紅的一雙小手,持續不懈地摸找,卻在此時,一雙烏金繡龍的靴尖冷不防地踩進她的視線。

皇城之內,夠資格在衣袍鞋靴上繡龍者,唯有一人……洛瓊英手下一僵,暗自倒抽一口冷息。

低垂的秀顏緩緩昂起,瑩亮的軟眸揚起一掠,她瞧見一張冷峻英朗的面龐,偉岸拔長的佇立身形宛如一株參天古松,裡邊襟口綴滾絨毛的鴉青色長袍直垂於地,外頭罩著一件玄黑色大氅,下襬長垂於雪地之上。

鏤龍墨玉長簪在男子腦後折射出懾人光芒,對映他溫潤白皙的膚色,俊美如天人的容貌,此刻卻如罩寒霜,鳳眸瞇細似刃,直直垂睨蹲伏在他腳邊的人兒。

洛瓊英怔了怔,連忙收起眼底的黠采,一臉笑得傻兮兮的伏身叩首。「見過陛下。」

倒楣透頂!嚴雋萬年才踏進後宮一步,偏偏就被她碰上,真是流年不利,諸事不吉,可恨,晦氣!

看著那笨拙又傻氣的請安之舉,嚴雋冷峻的臉龐更添寒意,深邃狹長的鳳目浮現清晰可見的輕蔑。

眼前這個蠢貨,便是他兩年多前迎娶冊封的皇后。

洛瓊英,華棣國最不受王寵的帝姬。

兩年多前,金梁大軍攻破國力衰弱不振的華棣國,一舉殲滅始終不肯伏降的皇室貴族,然則,華棣子民多好強善鬥,為了穩固民心,使其歸順於金梁,嚴雋採納了朝臣的上諫,冊封華棣國的帝姬為后。

焉知華棣皇帝膝下皇子眾多,竟只出了一個帝姬,而且甚是不受寵,國滅之前一直與早年便失寵的母妃養在冷宮之中,筆墨書畫樣樣不識,對宮中禮儀更是不甚嫻熟,資質愚鈍因而時常鬧笑話。

時至今日,嚴雋依然記得,那日冊封大典上,洛瓊英端著一臉傻笑,在萬千臣民觀禮的金殿上,像個癡兒似的跌了一大跤,金工匠師不眠不休精雕細琢的青鸞鎏金鳳冠摔落下來,沿著白玉雕花長階一路滾動。

那時,現場一片死寂靜默,觀禮者莫不瞪大雙眼。他瞧見華棣國歸降的臣子低頭暗笑,金梁國觀禮的臣民個個臉色發白,不敢置信連幾步路都走不穩的傻妞,即將成為金梁的一國之母。

當時的嚴雋,身披玄色龍紋長袍,冷眼傲立在殿上,鳳目微地一瞇,也未上前攙扶他的皇后,更未等到她狼狽爬起,兀自一人完成了冊封禮儀。

冊封當夜,他待在自己的寢殿,沒有與華棣帝姬完成合巹之禮,放新后獨守金閨。

按皇室祖制,新婚宴後,帝王新后必得上祭宗廟,翌日一早,只見嚴雋獨自一人拈香朝祭,新后被扔在玉寧宮不聞不問,此後,也不曾再見帝后共處一室,更別提侍寢承歡之事。

爾後,金梁國上下皆知,帝王視皇后如無物,上自朝前臣民,下至後宮妃子婢子,沒人把這個傻不愣登的皇后放在眼底。

嚴雋亦是如此。

於他而言,這個皇后是一個奇恥大辱,不過是用來制衡依然心向華棣皇室的遺民的一顆棋,形同宮中擺設,毫無實質用處。

如今想來,自從當年那日在冊封典禮上匆匆一見,他就不曾再見過這個愚笨的皇后。

鳳目微地瞇細,嚴雋目光冷冽,端詳起仍伏在雪地上的人,遲遲不出聲。

洛瓊英粉頸垂得發痠,暗暗咬牙切齒的無聲咒罵他。

好歹她也是他親自冊封的皇后,再蠢再傻,總還算是正妻,有必要這樣折騰一個傻子嗎?

「平身。」良久,耳畔才落下一道低冽沉醇的嗓音,無端撩動她不設防的心弦。

唔,想不到他嗓子這般悅耳,倒是挺令她意外的。

說來可笑,嫁給此人兩年餘,除了冊封典禮上見過一面,除此之外兩人再無任何交集,就連交談一字一句都不曾有過。

停留在彼此腦中的印象,恐怕只剩下初相見時的那一幕。

深諱似海的後宮裡,繁花盛麗,傲睨一切的他,身旁圍繞無數天仙絕色,又怎會看得上她這樣愚笨至極的傻皇后?呵,甚好。

小心翼翼收起眼底的得意狡光,洛瓊英舉止笨拙的爬起身,素淨的臉上無妝無飾,腦後只簡單簪了一根白玉鑲珠鳳釵,那副寒磣模樣,就連隨身伺候妃嬪的宮婢都比不上。

嚴雋復又瞇了瞇狹長的鳳眸,望著一臉傻笑兮兮的皇后,嗓音如冰問道︰「妳怎麼這身穿著?為何不見隨身伺候的宮人?」

那些宮人可是勢利得緊,見她在後宮既無靠山,又不得帝寵,加之她又非金梁人,自是冷淡待之。

不過這些話自然說不得,因為在嚴雋面前,洛瓊英就只是個蠢笨的傻妞。

美眸輕眨數下,洛瓊英笑吟吟的回道︰「陛下,宮人上御膳房替我準備糕點了,今兒個有我最愛吃的百花糕,陛下要不要也一道嚐嚐?」

我?嚴雋一聽她這聲自稱,墨染似的劍眉隨即皺起。都已經入宮許久,她竟然還未改口,宮人竟也未提醒,想來是見她愚笨可欺,索性放任之。

深湛的鳳眸又將眼前的嬌小人兒細細端詳一遍。當年她初入宮時,那張只懂傻笑的容顏早在記憶中淡去,如今再見,只覺她五官清婉,膚白似雪,身子骨卻比同齡女子還要纖巧嬌瘦,遠遠看上去,竟像個半大的孩子。

「後宮的飯吃不慣嗎?」嚴雋不禁冷嘲。

「後宮的飯?」洛瓊英傻氣的歪著粉頸,眼中忽見迷濛之色。

「瞧妳這模樣,哪裡像個一國之后。」

「陛下是嫌棄我不夠好看嗎?」她趕緊探高了雙手,又是摸髮又是撫頰,一臉傻氣的困惑。

嚴雋忽然一把擒住她纖細如竹的皓腕,速度之快、之猛,讓她不必偽裝便面露詫異之色。

好可怕的身手,根本看不清他是何時出手,倘若此刻他手中握的是一把劍,恐怕她早已沒了生息。洛瓊英在心底暗暗驚忖。

「陛下?」瞧見他將她的手拉至眼前端詳,她不由心下發慌,一股窘熱直往兩頰竄。

宮中人盡皆知,嚴雋眼底唯有雄圖霸業,三千後宮如同虛設,縱然偶有妃嬪蒙受帝寵,也不過僅止於一夜旖旎。

莫不是他突然轉了性,或者壓抑過深,連她這樣不嬌不柔,瘦巴巴像個孩子的傻妞都看上眼了?

「妳這雙手是怎麼回事?」嚴雋目光極冷,逐一檢視她那雙被凍得通紅的白嫩手心。

「因為看雪景甚美,所以動了玩雪的念頭。陛下也一塊兒來玩?」洛瓊英呵呵傻笑,被他圈握的雙腕蕩開一團灼熱,莫名使她心慌。

不能慌。敵人面前,斷不能自亂陣腳,即便裝傻賣蠢亦然。洛瓊英竭力安撫紊亂的心緒,殊不知,心底的慌,源自於他英姿煥發的灼灼氣息。

瞄了一眼那張呆蠢的笑顏,嚴雋眸光一冷,遂鬆開了緊攢的手勁,洛瓊英鼓譟不安的心始能落下,暗暗鬆口氣。

幸好,瞧他那模樣,應該只是一時興至,隨口一問罷了。如他這樣自負冷傲的霸王,哪可能看上傻子。

畢竟是初次近身交手,洛瓊英終究還是太大意,一則過於高估自己的演技,二則輕忽了嚴雋敏銳如鷹的觀察力。

「妳似乎不喜朕碰妳?」冷不防地,狹長的鳳眸上挑,嚴雋精銳的捕捉到她眼底飛閃即逝的亮光。

洛瓊英心下一驚,連忙扯開更傻更呆的燦笑,捏尖了嗓音,喜孜孜的道︰「陛下喜歡我,是我的福氣,瓊英怎會不喜陛下碰觸?」

嚴雋靜睇著她,俊美的面龐無波無瀾,心緒卻隱隱浮動。

莫非是錯覺?方才他鬆手之時,瞧見她呆憨的眼神忽然一亮,細碎光芒滿佈眸心,分明是如釋重負的展現。

傻笑迎視那雙明銳如刃的鳳眸,洛瓊英只覺手心已滲出點點星汗。他莫不是發現了什麼?

這也是不無可能,畢竟,這是她初次與他獨處,能夠傾滅無數強國的一方霸主,心思之深,眸光之銳,怕是深無可測。

別……千萬別讓他看出什麼。洛瓊英在心中惴惴祈求。

「皇上,駱都尉在前殿求見。」許是上天應許了她的祈禱,崔元沛忽然急匆匆地趕至,滿頭大汗的躬身行禮。

看來駱都尉捎來了戰前軍情。洛瓊英眸光略略一閃,心中暗笑,嚴雋正好別開雙眸沒瞧見。

「駱廷恩可有說是何事求見?」嚴雋長睫半掩,俊麗面龐窺探不出喜怒。

身為內侍監大總管,又能隨侍在嚴雋身邊多年,崔元沛的謹慎自是不在話下,他悄然覷了一眼洛瓊英,話到嘴邊便止聲,面色猶豫。

嚴雋淡道︰「無妨,說吧。」

洛瓊英繼續端著一臉傻笑,佯裝不知他們在說些什麼。呵,如此看來,嚴雋是徹底瞧低了她這個傻子,否則不會當著她的面,讓崔元沛稟告軍機要事。

「駱都尉只對奴才提及,是跟聆月軍師有關之事。」

洛瓊英不動聲色地瞅向嚴雋,他驟然瞇寒了鳳目,俊雅的臉龐浮現一絲肅殺之氣。

「又是他。」嚴雋臉色出奇的陰沉。「別告訴朕,這個聆月軍師又破了我軍的兵陣。」

崔元沛冷汗涔涔的躬身。「陛下息怒。」

嚴雋聞言,勃然大怒,傲岸碩實的身姿驀然一個回身,大踏步離去,玄黑色大氅在雪地上翻飛如巨浪,掀起一片細細雪塵。

崔元沛連忙起身跟上,主僕二人漸走漸遠,留下拚命忍住滿腹笑意的洛瓊英。

「哈哈……」待到那抹高大的玄黑背影徹底走遠,她才放聲大笑,笑到眼角滲出數顆淚珠,甚至躺在雪地上打滾。

行經園子的宮婢太監也不覺古怪,這個如待冷宮的皇后本就愚笨,若是做出什麼傻子行徑也不稀奇。

「哈哈……」洛瓊英雙手撫在笑得抽疼的腹上,碧澈似水的眸子仰望天際,嬌脆如鈴的笑聲不曾間斷。

爽快,太爽快了!徹底出盡了她一口怨氣!

不過是一個聆月軍師,就把你嚴雋氣得臉色發黑,要是你知道,此人就在你金梁國的後宮中,而且平日招盡宮人冷眼,空有皇后之名,卻只是一個活得像是冷宮妃子的傻子,你會怎麼樣?

呵,肯定是氣恨至極。

啊,真想瞧一瞧,要是嚴雋知道三番兩次破他軍陣的大敵,便是他輕蔑不屑的傻子皇后,那張風華無雙的俊顏會是怎生的神情?

可惜呀,那一刻恐怕便是她能離開這座金色囚牢之時。

閉起眼角上揚的美眸,洛瓊英靜靜躺在雪地上,兀自品享勝利的喜悅。縱然不能親眼見到嚴雋發怒的模樣,可她光只是想,便覺想笑。

呵,只要能讓他吞下一口窩囊怒氣,也不枉這些日子裡她在後宮受盡各種屈辱。

思及此,洛瓊英彎彎上翹的嘴角,更添幾分喜意。

 

☆☆☆   ☆☆☆   ☆☆☆

 

《醜妃》貞子──

 

天寶十六年,濋渭國皇帝伏天殘暴不仁,終日浸淫女色,荒廢國事並對百姓課以重稅,加上久旱不雨,民生凋敝,民怨四起,但皇宮內的伏天仍舊夜夜笙歌,皇后軟言勸阻卻遭伏天打入冷宮,忠臣勇於諫言亦不得善終,最後伏天因聽信寵妃讒言,將人心所向的右相李沐斬首示眾。至此,民心大失。三個月後,長年駐守邊關蜀城的將軍軒轅初忽然領兵叛變,濋渭國陷入內亂。

軒轅家世代都是濋渭國名將,軒轅初更是軒轅家族歷代以來最出色的子孫,他不但驍勇善戰,更精通謀略,十五歲那年,他跟著父親迎戰大舉入侵的澤宛國,展露過人的機智屢退澤宛大軍,保住濋渭西北邊的大片疆土。五年後,他代父出征在濋渭南邊蠢蠢欲動的蠻族,不出七日便智取敵軍,蠻族首次與濋渭結盟,此役自是讓軒轅初聲名大噪,御賜銀鎧甲,受封銀騎將軍,這也是濋渭國有史以來第一位少年將軍。

就因為軒轅一族代代都效忠國家,所以軒轅初毫無預警的叛變更加令人難以置信。

或許皇帝伏天真是天怒人怨,短短不到一個月,軒轅初的軍隊便從蜀城一路順利攻進皇城天京。

在皇宮裡的伏天這才感到驚惶,倉皇派出御林軍出宮抵抗,然而長年疏於整頓的御林軍哪裡抵擋得了軒轅初麾下久經沙場的精兵部隊?僅僅一戰便潰不成軍。再者,人稱閒散王爺的「闕王」伏闕竟連同重臣名將與軒轅初裡應外合,於是叛軍輕而易舉攻陷皇宮,逃亡不及的伏天及寵妃被弒於寢宮。

天時地利加上人和,年方二十五的軒轅初可謂不費吹灰之力就登基為新皇威武帝,國號不改,皇城天京不變,始為慶平元年。

與此同時,眾臣紛紛表態投誠,於是朝廷內官異動不大。新皇帝力圖加速改革整頓的步調,迄今慶平五年,濋渭國終於走出國事不興、民不聊生的困境,即將迎來暌違已久的盛世。

只是興盛的軒轅王朝仍然存在著隱患。

據傳,前朝皇后冬芸在新帝踏入冷宮之前便已服毒自盡,然而與她相依為命的永樂公主及伺候她們的老太監卻不知所蹤。

當時,永樂年僅十三,太監年事已高,應是走不遠才是,可是五年來,這一老一小音訊杳然,舉國上下都遍尋不著他們的蹤跡。

前朝遺孤本就是新朝帝王心頭上的一根刺,雖說只是個小公主,理應沒多大本事翻天覆地,不過憑空消失不免讓人心生疑竇。

只可惜新皇就算想挑這根刺也無從挑起,因為自前朝皇后住進冷宮之後,除了伺候的奴僕之外,再沒有人見過公主的面貌,曾經見過的也只記得其繼承了母親的美貌,是個標準的美人胚子,除此之外,當真沒有半點線索可循。

永樂公主的失蹤讓人不得不臆測,說不準在哪裡真有一些效忠伏天的餘黨苟延殘喘,等待機會推翻新朝,而流有前朝血脈的永樂公主將會是他們最好的後盾。想當然耳,新皇斷不會放棄追緝這個落難公主。

「……照我說,這公主應該是滾下山谷之後撞到樹,腦袋失憶讓人撿了去當養女還是什麼的,總之當了幾年平凡人就會有賊人接近她,告訴她她的真實身分,然後展開一連串的復仇計畫,讓皇帝疲於奔命,最後她終於發現自己是被賊人所利用,良心發現,憤而與賊人玉石俱焚──」

牛車上的女孩指手畫腳的說著,嬌細的嗓子煞是生動活潑,身旁驅駕牛車的老人臉上盡是慈祥的笑容。

從背影看上去,女孩的身子骨極其纖細,看來不過荳蔻之年。她身上穿了件翠綠色的軟緞衣裳,樣式素雅沒有出奇之處,不過在這炎炎夏日看了倒有幾分清涼之感,甚是舒心。

她的髮色烏黑亮麗,髮長及腰,可那紮髮的方式卻是看都沒看過的,頭上半點珠寶裝飾也沒有,只將頭髮紮成無數的小辮子,再讓一條紅絲帶繫在腦後,兩條紅色的小尾巴就這樣隨風飄呀飄的,十分引人注目。

因著她的特別,這輛直朝皇城奔去的牛車所到之處無不引起一連串的驚呼聲。

「叫什麼叫?大白天見鬼啦!」女孩沒好氣地擠眉弄眼,竟然當街就把一個娃兒給嚇哭了。

「丫頭,別管他們,在爹看來妳最漂亮了!」老人拿著鞭子抽了下家裡的老黃牛,沒拿鞭子的手憐惜地摸摸女兒的頭。

「爹,看來你的眼睛最近不好使了!」女孩扁扁嘴,雖然沒有鏡子,她還是下意識摸摸自己的臉,知道那上頭有塊又大又紅的胎記佔據了她的臉蛋,讓她除了嘴巴、下巴跟右臉頰之外,全都覆蓋在一片詭譎的鮮紅色下。

儘管她眼睛大,鼻子挺,嘴巴小,可是全都不敵這胎記的破壞力。橫看豎看,她就是個醜女。

「丫頭,妳那故事打哪聽來的?聽著挺有味道。」老人顯然是決定轉移話題。

「我編的呀!」女孩仰起尖細的下巴,一臉得意。

老人搖搖頭,笑道:「瞧妳!真有創……那個妳上次說創什麼來著?」

「創意。」女孩說。

「對!創意!這故事要真能寫成書肯定能賣錢!」

「當然能賣啦!故事就是要這樣曲折離奇、九彎十八拐才叫好叫座啊!雖然狗血,但是誰不是越罵越愛看啊?不過說到寫書,我還是先練練字吧,啊!就這麼辦!」女孩兩眼放光,雙手一拍,驕傲地抬起巴掌大的紅臉:「等我練好字了,我就靠寫書養你跟娘,咱們也不用這麼辛苦啦!」

「不辛苦!哪辛苦?自從妳搞那個什麼穿、穿……」老人皺眉思索。

「穿搭。」女孩替他說了。

「對!就那東西闖出名堂來,讓咱布莊生意接都接不完啊!哪家千金不是搶著要讓妳妝點打扮?好幾個還都是這樣覓得如意郎君的,三天兩頭紅包就往咱家送哩!要不是妳,我跟妳娘哪來的清福可享?」

「可我這就要被叫去皇宮伺候環肥燕瘦了,爹娘你們怎麼辦?」半張紅臉皺了起來。

「環肥燕瘦?」

「喔,我是說貴妃美人。」

「現在宮裡只有美人,皇上還沒立妃,進了宮可別叫錯了,叫錯是要殺頭的,可別像在咱家裡似的沒規沒矩的……」

「知道了,知道了,這些話我都會背了!」女孩不耐地努努嘴。

「反正進了宮乖乖的,什麼都別擔心,更不能吵著要離宮,這陣子賺的銀兩足夠爹娘安心在家等妳回來。官大爺不是說了,有休息的,咱家就在天京城裡,回家還遠嗎?再說啊,說不定妳在宮裡覺得好玩了,美人們要讓妳回來,妳還不要了呢。」

「我才不會呢!」女孩高叫了一聲,又重重嘆口氣:「唉,人怕出名豬怕肥,說的就是我!」

「人怕出名豬怕肥……妳這話說得可真妙!丫頭,妳不能寫字真是可惜了……」

「爹,我不是不能寫,是寫得差一點罷了,好嗎?」女孩挺起扁平的小胸脯,不甘地直嚷。

「好好好。」

「反正我一點都不想去什麼皇宮啦!我就想待在爹娘身邊陪著你們!」女孩噘著嘴抱怨。

「爹也捨不得妳離開,不過咱們能跟宮裡人作對嗎?」

「……」小丫頭低哼了幾句。

「丫頭,妳說什麼?」老人靠過來一點。

「沒事,沒事。我在皇宮裡也會勤加練字的,這樣出了宮正好把在宮裡的所見所聞寫書賣錢,還能給爹娘寫信呢!」

老人臉一僵,慢吞吞地開口道:「爹識的字不多,丫頭,妳就畫圖吧。」

「爹,我怎麼覺得你這是在嫌我的字醜?」女孩挑挑眉,一臉狐疑。

「呃,哪會?怎麼會呢?」老人的眼神游移不定。

「哼!不管,這字肯定是要練的,不然我這張臉能討什麼活兒啊,就窩在家裡寫書最適合了,是不?」

「傻丫頭,妳別忘了妳會嫁人哪!」老人笑著搖頭。

「嫁人?爹,你開玩笑是吧?就我這張臉,只有瞎子願意要了!」女孩可是比誰都還要嫌棄自己的醜臉。

「說什麼傻話呢妳!丫頭,妳這麼乖,這麼孝順,老天爺一定會給妳個好姻緣的。」

「我哪裡孝順?我一點也不孝順啊……」女孩腦袋瓜一垂,眼角竟泛起淚光。

「唉,怎麼說哭就哭了呢?這麼捨不得離開爹娘呀?之前不是還挺得意被美人們賞識的嗎?難怪人家說女娃兒心思細膩,真沒說錯。有時候爹娘都不知道妳這小腦袋瓜在想些什麼。不過丫頭,妳記住,我跟妳娘說妳孝順,妳就是孝順!知道不?」

女孩這才仰起小臉,露出漂亮的貝齒,說:「知道──」

「哎喲!謝天謝地,這牛車總算是讓我等到了!」

高分貝的尖叫打斷了牛車上的父女情深,兩人同時往旁邊一瞧,原來已經到了皇宮了。

雖是這樣說,其實這裡只是皇宮一隅的小側門罷了,進去還不知道要走多久才會到達皇帝住的地方呢!

像李茉兒這樣的平民百姓,儘管被召入宮伺候皇親貴族,也斷不能走正門的,只能自己前往像這樣的城門口,再由宮人接應入宮。

所以,現在這看上去就很厚實的木門邊上除了兩個站崗的守衛,還有一個汗流浹背的小宮女。

「沒瞧這個天都快把人給曬成乾了,還讓我站在這裡等這麼久!」宮女不高興地一跺腳,走上前來。

牛車自然高一些,宮女抬起眼睛往上一瞪,正巧對上一張面無表情的紅臉蛋,冷不防大叫一聲連連後退,要不是一名守衛上前扶著她,她早摔在地上了。

「好吵。」女孩對這情境像是司空見慣,不痛不癢地哼了聲,再掏掏耳朵就跳下牛車。

「爹,您快回去吧,現在走,到了家正好趕上跟娘吃午飯哪!」李茉兒一邊說一邊活動僵硬的筋骨。

「好,好,那妳好好的,乖乖的……」老人把牛車掉頭,又不捨地多看女兒幾眼。

「爹放心,我很快就給您寫信。」女孩抱著小包袱再三保證。

「畫圖也是可以的。」老人認真地囑咐。

女孩翻了個白眼,伸手拍了拍老黃牛的屁股,這才送走依依不捨的老父親。

待牛車漸行漸遠,她腳尖一旋,徑直地走向城門口。

「妳妳妳……」臉色發白的宮女伸出一隻手顫巍巍地往前指,似是不相信她要接的人,就是眼前這個看上去比她年幼幾歲的醜女。

「我就是老李布莊的李茉兒。妳是美人們派來接我的人吧?」李茉兒一臉鎮定地往前一站,又把宮女嚇得往後一跳。

「就妳?怎麼可能?」

「我怎麼不可能?」

「妳這麼……這麼……」小宮女似是琢磨著怎樣說話才不會傷人。

「這麼醜是吧?」李茉兒倒是直截了當。

「我可沒說……」小宮女眼神飄移不定。

「相信我,我看上去比妳賞心悅目多了,不信妳問這兩位小哥。」李茉兒指著門口兩名守衛。

只見兩個年輕男子愣了愣,認真打量起李茉兒跟宮女,最後竟是不約而同地直點頭。

「我、我會比妳醜?這怎麼可能?」小宮女不滿地尖叫。

「不是說妳比我醜,妳能醜得過我這張大紅臉嗎?我敢打包票,普天之下就只有關公能贏我了!」

「關公是誰?」

「關公是誰不重要啦!重要的是,兩位小哥看著我只需要忍耐我這張臉,但是看著妳,忍耐的地方可就多了啊!妳瞧瞧,妳這粉是撲多厚啊?現在融了像什麼妳知不知道?」

「什麼?」

「浮屍。」

「喝!」大受打擊的宮女連連後退,守衛又趕緊上前扶人。

「還有這身灰溜溜的衣服,這是妳們的制……宮服是吧?」

「是……」宮女虛弱地摀著胸口。

「那我可得跟美人們好好商量商量了,這顏色完全不襯膚色啊!又不是每個人都是像我這般白泡泡幼綿綿──」李茉兒一臉陶醉地撫著自己的臉蛋。

「妳哪裡白了?是紅通通吧?」宮女勉強站穩腳步,總算有力氣頂嘴了。

「對,所以我特地穿了這身衣裳嘛!紅配綠,多搭呀!」李茉兒雙手大張在原地轉了一圈,紅色的髮帶在空中轉出一個漂亮的圓。

「這樣看上去是挺舒心的……」宮女囁嚅著,不甘不願扯著自己身上的宮服,煞是羨慕地看著李茉兒身上的翠綠衣裳。

「所以說,這就是穿搭術的重要!連我這種醜女都可以叫兩位小哥看呆了去,妳說是不是很厲害呀?」李茉兒睨了兩個守衛一眼,兩個大男人的臉瞬間就漲得跟她一樣紅了。

「那、那我還有救嗎?」小宮女這下子可真是完完全全拜倒在李茉兒的裙襬下了。

李茉兒眼睛轉了轉,一臉可惜地回答道:「這位小姊姊,妳再不帶我入宮見美人們,我怕我本事再好也救不了妳的腦袋啊。」

「啊!糟啦!」小宮女原地蹦了老高,一把抓起李茉兒的小手就十萬火急往城門裡頭衝。

李茉兒一手被她抓著,一手勉強抱緊爹娘幫她準備的小包袱,讓宮女領著跑過無人的小徑。

微風輕撫過紅臉,上頭又大又亮的眸子瀏覽著擦身而過的一磚一瓦,誰也不會注意到那對黑珍珠般的瞳眸閃著好奇和興奮,還有淡淡的無奈。

 

☆☆☆   ☆☆☆   ☆☆☆

 

《鐵相》菲比──

 

漫天飛雪,暗黑天幕無聲無息的緩緩落下鵝毛般的雪花,一片接連一片,重疊的覆蓋在以紅色琉璃瓦製成的屋頂上,不到半個時辰,天地間彷彿只剩下黑與白。

以前朝乾元殿改建而成的明堂高兩百九十四尺,火紅燭光由綺窗透了出來,成為洛陽皇宮的第三種顏色。

「啟稟皇上,狄寧寧在外求見。」宮人婉兒快步入內,對著史上第一位女皇帝武則天稟報。

「宣。」穿著織花便服的武則天懶懶的坐臥在軟榻上,眼睛依然盯著手上的書本,揮了揮手,要婉兒喚人去。

婉兒行禮後,趕緊走到明堂外,讓站在冰天雪地的狄寧寧入內覲見。

狄寧寧走入室內,纖纖十指優雅的解開身上的毛氈斗篷,交給婉兒,裡頭穿著素白齊衰。

她小巧的巴掌臉肌膚勝雪,不畫則黑的蛾眉下是一雙黑白分明的水亮眼瞳,但是眼眶周圍呈現淡淡紅色,顯然才哭過不久。

不過這副樣子反而不減姿態,卻是我見猶憐。

「民女參見皇上。」面對皇帝,狄寧寧沒有慌張與手足無措,穩重大方的盈盈跪在地上,態度從容。

「別對朕如此客氣,過來朕身邊坐下。」皇帝示意婉兒取過一張鋪有軟墊的酸枝木椅讓她坐下,接著坐起身,將她細嫩的左掌包在自己的雙手中。

狄寧寧抬起頭,望著燭光映照下,年過七十卻不顯老態的女皇帝,嘴角輕輕的往上扯了一吋。

「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妳的時候,妳還是襁褓中的小嬰孩,轉眼間十八年過去了,狄卿已逝,而朕也老了,只能說歲月如梭,要人不低頭都難。」武則天拍了拍狄寧寧的手背,那軟嫩中帶著一絲寒意的觸感令她捨不得放下。

「皇上還年輕,現在就服老,會不會太早了?」狄寧寧的聲音軟軟的,卻咬字清晰,聽得是如沐春風。

「小丫頭真會說話,若妳父親有妳一半甜言蜜語就好了。」武則天笑著搖了搖頭。

狄寧寧沒有回話,只有斂眸,忍住哀傷。

「朕打從十四歲就入宮,在宮廷中屢屢險象環生,朕的二子犯錯被黜,三子太過平庸懦弱,逼得朕只得肩負起國家重任,朕在位的這段日子,狄卿幫助朕不少事情,然而狄卿總也在私下談論起妳的事情,說妳只可惜非男兒身,要不,狄家就能指望妳。」武則天的聲音沙啞中帶有感嘆。

狄寧寧聽了,心頭一陣揪痛。

她怎麼會不知道父親狄仁傑生前最可惜的就是她非男兒身,卻又說好在她不是男人,要不,他就算心疼,也得讓她扛下家族的期待送入官場,過著如履薄冰的生活,只為替狄家光宗耀祖。

「只是朕不能認同狄卿的說法,朕也是女人,卻依然能將皇天皇土治理得百姓安居樂業,所以誰說女人就不能受到家族的指望?」武則天話鋒一轉,神情矍然的盯著狄寧寧。

「是,皇上說得是。」狄寧寧點了點頭。

「加之狄卿驟逝,朕百感交集外,一時之間還沒能找到接替狄卿的最佳人選……」

狄寧寧看著武則天,並不清楚她接下來要講些什麼。

「寧寧,三日後妳接替狄卿的位置,擔任他生前的職務吧!」武則天口吻平淡,內容卻十分勁爆。

「皇上,民女……」狄寧寧嚇得睜眸張唇,難得支支吾吾,不曉得該怎麼說話,雙手被武則天握住,無法抽回,因此也不能跪在地上請求皇帝收回成命。

「妳的聰明才智,朕是清楚的,能接替狄卿的位置替他完成生前無法做完的事情,朕想來想去也只有妳一人。」

也許這是武則天的算計,她緊緊抓著狄寧寧的手,用溫暖的力量感化她,逼得她無法行使君臣之禮,無疑的拉近兩人的距離。

狄寧寧知道自己無路可退,斂眸望著鋪在地板上、鑲著金邊的牡丹花地毯,好半晌才又抬起頭,望向武則天。

「微臣……謝過皇上提拔之恩。」她清麗的容顏這時沒有慌忙與迷惘,有的是與她父親一般的堅定眸光。

久視元年這夜,正史未曾記載,稗官野史卻忠實記錄下來的歷史性時刻,在飛雪如柳絮的夜晚悄悄降臨,將來還成為天橋底下、高朋滿座的茶館裡頭,說書人最津津樂道的一則百聽不厭的野史。

 

☆☆☆   ☆☆☆   ☆☆☆

 

洛陽城宮的主殿明堂是當今的政治中心,規模宏偉的明堂建於基台上方,高兩百九十四尺,方三百尺,其建築共有三層,下層是按四季分別漆成青、朱、白及黑四種色彩,中層則立有象徵十二時辰的十二根大柱,最上層是為由九條龍支撐並立、有一隻高一丈的黃金裝飾鐵鳳凰圓頂,壯麗得令人望而生畏。

明堂圓頂上堆積了一整夜的殘雪在陽光露臉後逐漸融解,露出琉璃瓦片,在煦陽下閃閃發亮。

原本肅穆莊嚴的早朝,卻在一抹嬌柔身影出現時,各個臣子先是倒抽了一口氣,之後紛紛躁動,打破大殿的安寧。

狄寧寧氣定神閒,似乎對紛紛投射過來的目光感到淡然。

她穿著鵝黃色寬襬錦袍,纖細玲瓏的腰肢被散狀的布料遮掩,看不出身體曲線,由右側領口至袖襬的地方繡有象徵三品官的無枝葉散答花,那是武則天特地為她準備的官袍。

狄寧寧的手肘掛著粉色披帛,烏黑的長髮盤成簡單的高髻,此外並無多餘綴飾,猶如綻放在綠葉中的獨株淡黃色牡丹花,美得令人屏息,絕豔得讓人目不轉睛。

早在狄寧寧與跟在她身側的貼身女婢若藍下轎,進入洛陽宮門,到踏進長約六百米的灰色大石鋪成的廣場時,站立在廣場兩側的將士就用異樣眼光直盯她的出現,所以當她進入大殿內時,就對這些目光不以為意了。

高聳的明堂就像一座巨山矗立在狄寧寧的眼前,心不斷的狂跳,像是要跳出胸腔,喉頭乾渴,彷彿針插般帶著微微痛楚,但是她不能顯露出任何慌忙情緒,她是代表父親踏入政壇,因此絕對不能讓已逝的爹親臉上無光。

狄寧寧踩著繡花鞋的雙足一步步踏上明堂前方的石階,踏入高聳大門對開的內室。

明堂供武則天聽取眾臣政見的大廳,漆上青、朱、白、黑四種符合四季的色彩,群臣站立在鋪有織花地毯的空間前方,立有架高平台上頭放著精雕細琢的金色龍椅,龍椅後方聳立一根通貫明堂的大支柱,柱子上的橫梁和支撐木雕刻龍鳳呈祥,精巧得令人咋舌。

這就是唐朝權力的中心,主宰天地萬物的政治之地。

狄寧寧不顧早已站立在大殿兩側的臣子目光,來到左排最前方站妥。

「這丫頭不是已故狄宰相的女兒嗎?」

「狄老的女兒怎麼會站在宰相的位置?」

「這丫頭是不是吃錯藥了?」

雖然眾人壓低音量說話,卻還是傳入狄寧寧的耳裡,攪亂她早已翻騰的胃部。

今天早上真不該聽若藍的話吃點東西墊胃的,搞得現在想吐得緊。她忍不住感到後悔。也只有這樣不斷在心底與自己對話,她才能不去聽由身後與右側傳來的低語,搞得神情緊繃,緊張兮兮。

不到半盞茶的時間,傳令太監大喊「皇上駕到」後,穿著一身盤龍皇服、頭戴金冠的武則天神采矍爍的出現在文武百官面前,一揮手,霸氣十足的坐在龍椅上,令人望而生懼。

「參見皇上。」大臣們與狄寧寧趕緊跪拜,等到武則天令眾卿平身後,才又站了起來。

「稟奏皇上,已故宰相狄仁傑之女怎麼會站在朝堂與各個大臣商議國事?」左尚書僕射第一個站出來說話。

「狄卿病故,朝野哀痛,朝堂空也。」武則天一開口就是帶著哽咽聲,嚇得百官一時之間不敢上前多說話。

「皇恩浩蕩,家父受皇上如此青睞是家父之福,請皇上不必太過傷悲,以免傷身,微臣想,家父在天之靈得知皇上如此器重,必定含笑九泉。」狄寧寧上前一步,拱手說話。

當狄寧寧自稱「微臣」,眾人就已完全明白她的出現並非皇帝破格在朝堂上召見前臣的家人,而是在眾臣不知道的情況下,決定了能顛覆朝野的重大事項。

「啟稟皇上,老臣聽狄家閨女自稱『微臣』,這是表示皇上授予官位給……」右尚書僕射也拱手踏出列隊,只不過他話還沒說完,武則天便微微舉手,制止他繼續開口。

「狄卿驟逝,留下許多鴻圖大業尚未完成,朕想,懂狄卿如寧寧,才要寧寧接手父親位置,完成先父遺願,是可讓寧兒盡最後孝道與遞補狄卿空缺的一石二鳥之計。」

武則天左一句「寧寧」,右一句「寧兒」,在在顯示她對狄寧寧的寵愛與呵護,令大臣們沉默了許久,誰都不敢再開口。

「朕決定授予狄寧寧戶部侍郎及同鳳台鸞閣三品平章事。」武則天再次朗聲說話。

「皇上請三思,封狄寧寧戶部侍郎就夠驚世駭俗,如今再同狄老加封同平章事,不就表示這丫頭與狄老一般成為宰相?」右尚書僕射拱手請求武則天收回成命。

唐代初期承襲隋朝制度,凡中書令、門下侍中、尚書令都為宰相級別,而唐代皇權為了進一步發展,吸納除了三省長以外之人進入決策機關,因此設立了「同中書門下三品平章事」一職,此官職作用在於協助皇帝處理軍國大事,自唐太宗貞觀十七年,凡官職未加「同三品」、「同平章事」頭銜就非宰相,更在高宗之後,官職加上「同中書門下三品」即為宰相。

而距今九年前的天授二年九月,官海沉浮的狄仁傑被任命為戶部侍郎及同鳳台鸞閣三品平章事,卻在兩年後因俊臣構陷入獄,接著被貶為彭澤令,又在四年後的神功元年恢復先前官職,甚至再加封銀光青祿大夫兼納言,然而今年卻因病過世,宰相生涯是既短暫又沉浮。

「皇上,縱使狄寧寧天資聰穎,盡得已故狄宰相真傳,但她也只是位女流之輩的黃毛丫頭,實在無法承擔宰相重任。」左尚書僕射是三朝老臣,說起話來也比較大膽。

「寧寧的歷練也許不多,但歷練與能否擔此重任並無絕對相關,朕打從十四歲進宮以來,哪裡不是關關難過關關過?若要算起,寧寧現下的年紀比朕當時還大,且寧寧九歲就待在朕與狄卿身邊學習,從去年年初開始,她得到朕的允諾,協助身體日漸衰弱的狄卿處理軍國大事,她的雄才大略,朕全都看在眼底,寧寧的聰明才智與朕不相上下,朕想,寧寧必能替狄卿完成未完的鴻圖大業。」武則天鏗鏘有力的口吻沒留給大臣們反駁的機會。

一般平民百姓都是「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更何況是「聖旨一下,金口玉言,斷無更改」的君無戲言皇帝,縱使三日前武則天已經決定授予官職給狄寧寧,但為了省去這其中會有不少大臣反彈,才想在今日早朝當著眾大臣的面頒旨,一次將他們的反對聲浪聽入耳裡,再一次性的解釋,反而省事多了,但私下早已決定是沒有更改的機會。

「皇上,就算狄寧寧天資聰穎,得以擔任宰相,百姓卻不知曉,只知道有一名年輕丫頭坐上宰相之位,恐怕引來民怨,因此微臣想,暫時將已故狄宰相的死訊壓下,宮內則嚴格禁止所有人外傳這件事,令百姓以為當今宰相依舊未有異動,待狄寧寧這幾個月來有了功績後,再向外宣布。」左尚書僕射提出一石二鳥之計。

他想,就先讓皇帝試試狄寧寧的能耐,也讓眾臣瞧瞧已故同僚之女的能力,若是幾個月後她有成就,當然是好,若無成績也好,因為未曾對百姓宣布,而將她拉下宰相高位。

武則天沉吟一會兒才開口,「就這麼辦,只是要暫時委屈寧寧了。」

「請皇上毋需在意微臣的感受,微臣是欣然接受。」狄寧寧拱手,恭敬的說。

她生平第一次的早朝在被眾臣反對,直到不甘願暫時接受後,站在朝堂上沒有再開口,只有用心聽朝臣上奏,幸賴先前跟隨父親處理政事,第一次親上火線的表現雖不甚滿意,但至少大臣們的政事見解還能掌握七、八分。

「小姐,怎樣了?」站在大殿外的若藍一見到狄寧寧跨出漆紅門檻,趕緊上前,替她披上淡粉色外袍,免得自家主子在天寒地凍中得了風寒。

「還能怎樣?」狄寧寧對著親如姊妹的若藍微微一笑,攏了攏身上的袍子,與三三兩兩的大臣相隔有十步之遙,緩著步伐走在架高的迴廊上。

「什麼叫還能怎樣?我在外頭聽見裡面似乎有人反您,心情忐忑不安,又不能衝進裡面要他們閉嘴。」若藍在門外急得都要哭了。

「若藍,這話可別亂說,等會兒被抓到小辮子就不妙了。」狄寧寧現在都自身難保了,哪還有餘力保護小她兩歲的若藍?

「是。」若藍知道自己嘴快,在狄府還可以被稱為一根腸子通到底,但在宮闈裡,被拖至洛陽宮門外賞個一百大板都還嫌太輕。

當她們兩人由明堂外蜿蜒的迴廊來到連接議事廳的空橋時,對面走來一名年輕和尚與兩名穿著華貴、約莫二十五歲的男子,三人有說有笑,好不輕浮。

「咦?這不是我們的新任姑娘宰相嗎?」光頭和尚一點也沒有出家人的氣質,說起話來像棉裡針,毫不客氣。

「原來這位就是薛兄說的,方才在明堂大殿後頭看到的女宰相呀!」其中一名華服男子訕笑的說。

「還以為是個醜八怪,沒想到長得挺俊的。」另一名男子則出言不遜。

若藍嚥不下這口氣,跨步上前就要開口教訓人,卻被狄寧寧舉手制止。

「寧寧初次為官,還有許多事情不明白,屆時若有任何不妥之處,請薛大人和張、林兩位御史不吝指教。」狄寧寧一聽三人談話,當下知曉眼前這些人究竟是何許人物,素來不愛爭鬧的她以退為進,先禮後兵。

「姑娘宰相真是好眼力,馬上知道我們是誰。」張御史還以為自己遠近馳名,一臉得意的模樣顯而易見,殊不知她會曉得他們是因為臭名遠播。

正當林御史也要開口討嘴皮上便宜時,一道低啞的嗓音由三人後方傳來,毫不客氣的打斷氣氛令人不悅的對談。

「百家姓裡有姓『姑娘』二字的人嗎?」李澈挺拔的身形穿著白底左肩繡有圓形翔鷹的便袍,雙手交抱胸前,偏著頭,挑高眉頭,佯裝一臉不解。

「參見王爺。」薛懷義與張、林兩位御史趕緊轉身,同李澈作揖行禮,面容卻不見誠惶誠恐,反而還掛著笑,顯得十分不得體。

「免禮。」李澈一點也不在意他們怎麼對待自己。

只要皇帝在位,繼續寵信薛懷義,被貶為廬陵王,流放到均州的前皇帝沒能回洛陽宮,身為兒子的李澈知道自己的地位說穿了根本不如眼前這名假行僧。

「啟稟王爺,微臣也只是跟姑娘宰相閒話家常罷了,王爺您『諸事繁忙』,應該沒有心思過問才是。」薛懷義不得體的扯著嘴角,話中有話。

「本王的確是『諸事繁忙』,但還是有心學習。」李澈當然聽出薛懷義是諷刺自己無所事事,勾了勾嘴角,「本王雖然未曾熟讀百家姓,但對姓氏大概知曉九成,從未聽過有人姓『姑娘』的,是本王孤陋寡聞嗎?」

儘管向來不管政事,不過消息靈通的他早已在皇帝退朝後,從她身側的宮人婉兒口中聽見關於狄寧寧的事情。

「王爺,微臣只是……」薛懷義當然知曉李澈這些話的含意,他會夥同張、林兩位御史喊狄寧寧為姑娘,純粹只是不願意禮遇年紀輕輕就爬到他們頭頂的狄寧寧,因此才會拐個彎戲弄她。

沒想到都還沒將她的一張俏臉搞得一陣鐵青,就遇上李澈這位在洛陽宮裡人人背後說他閒話,擺明了瞧不起,卻又不得不遵從禮數稱他一聲「王爺」的男人。

「別告訴本王你們不曉得今日初任宰相的人物姓啥名啥,雖然皇祖母有令,不得將此事外傳出洛陽宮,但皇宮內苑早已傳得沸沸揚揚,這樣的理由似乎太牽強。」李澈揚高一邊眉頭,沒耐性的扯著嘴,接替支支吾吾的薛懷義說話。

「這……」要說的話都被李澈說了,薛懷義的臉色一陣鐵青。

狄寧寧看見薛懷義與張、林兩位御史尷尬得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又見李澈似乎沒有打算放他們一馬,便開口替窘困的他們說話。

「薛大人、林御史與張御史,微臣姓狄名寧寧,今日初任為官,若將來有任何不妥之處,請三位大人不吝指教。」她雖自稱「微臣」,但口吻不卑不亢,十分有乃父之風。

若藍也抬高下顎,說什麼都不能長他人志氣的神氣模樣。

「狄宰相客氣了。」林御史知道狄寧寧給了他們台階下,就算不甘願,也趕緊拱手,笑著回話。

他們三人心知肚明,這時不走,更待何時?同李澈與狄寧寧告辭後,摸著鼻子悻悻然離開。

等他們走遠,狄寧寧才抬起頭,看向李澈,「謝謝八王爺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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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皇族宮心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