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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琴《梨花妝淚:弒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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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的天氣,彷彿有仙人下凡輕輕吹上一口氣,那遍佈寧城的寒流瞬間隱入山林。
忽如一夜春風來,應了這一句,早春才至,藤州玉嶺山上遍地梨花盛放,曉風吹過,清香拂面,滿眼一片素雅的白,不染纖塵的美。
妙峰庵並不大,簡單清淨,掩在半山腰,小小的一間,因與周邊梨花為鄰,久而久之倒也有了些名氣。
層層迭起的花海裡,一身素白的羅衣與之融為一體,婀娜身姿款款,漫步其中來回的穿梭,風中飄舞而起的花瓣不經意間落了一身,沾染了點點淡香。
將一雙繡鞋拋在一邊,她小巧的足踝裸露著,宛若上好的玉石,在搖曳的長裙裡若隱若現。面紗下,淺墨色的眼裡映入純白,腮邊梨渦漾開,甜甜的笑意綻放唇邊。
她叫白雪芙,名如其人,名如其花,靜靜地綻放著聖潔的氣息。
父親自小將她送予這幽靜的妙峰庵,認為她命裡劫數過高,適合在這玉嶺山守這一山的梨花,日月輪迴,從春至冬年復一年!
雪芙自小愛靜,倒也樂得年年守在梨花樹下等春天。只可惜苦了她的娘親,在相府裡面過著冷院清窗的日子。
「小姐,師太喊妳回庵裡去吃飯哩。」小丫鬟的聲音在梨花陣中飄飄揚揚,交織著那陣陣迷人的清香,傳入雪芙的雙耳。
小丫鬟名喚清璃,自小跟了雪芙上這妙峰庵吃齋飯,小小年紀便有著深厚的內力。只要她站在高處喚上一句,雪芙便該回到庵中了。
踩著一地的落花,那一襲雪白的羅衫繼續在花海中沉浮,閉上眼她也能找到回去的路。她對這裡比任何地方都熟悉。
耳邊偶爾傳來的那一兩聲鳥鳴,清脆悅耳,雪芙微微闔上眼,感受這唯美的山間氣息。
混合著梨花清香的微風拂過面頰,她還沒有來得及好好吸上一口,便聞到了一股血腥的味道。自小跟著師父習武的她,感官向來靈敏。
玉足一滯,她出於本能地開始左顧右盼,目光透過薄薄的面紗,落在前方一抹黑色的身影上時,不禁愣了一下。
那是一個長相美好的清俊少年,好看的眉眼犀利如箭,奇寒如冰。這一份清冷,與他的年紀是那麼的格格不入。
少年此刻正靠於一棵碗口大的梨花樹下皺眉呻吟,一隻手握在另一邊的手臂上,嫣紅的血由他的指間滲出,滑落在那一地的白上,開出了一朵朵血色梨花!
他受傷了,蹙緊的眉頭讓人一看便知他此刻有多難受。
這梨花陣,並不是人人都能闖入的,闖入者亦不會再有命活著出去,下場便會和眼前的這位少年一般,走投無路,直到生命漸漸地由他的體內流失。
雪芙本不是好管閒事之人,只是這少年眸光如箭,不知怎的就不偏不倚地射入了她的心頭,讓她為之駐足,為之回眸。
尚在猶豫著要不要救那清冷少年一命的她,突聞不遠處漸漸地傳來一陣嘈雜而嗜血的男音,混亂中只聽那聲音道:「八爺有令,定要殺了那小子,給我好好找!」
很顯然是衝著眼前這位少年來的,少年也不挪動分毫,想來他是動不得身子了。那雙如劍般的眸子雖是落在她身上的,卻並不開口說點什麼。
沉穩的腳步聲漸漸地往這邊靠近,來不及多考慮的雪芙拽起那少年的手,本想帶他離開這危險地帶,可惜終究還是慢人一步。只見眼前突地一晃,幾條漢子便晃到了他們的跟前。
「想跑?沒有那麼容易!」漢子的大刀揮起,直砍那本就傷得站立不穩的少年。
雪芙面紗下的小臉一驚,拽著少年險險地避過漢子的大刀,漢子的刀砍了個空,自然生氣。道:「小姑娘若不想惹事,勸妳閃開為好。」
雪芙倒是沒有被他的氣勢嚇倒,反氣勢昂揚地衝那幾位漢子厲聲斥道:「佛門重地,豈容你等胡作非為?你已讓佛門沾了血光,玉真師太知道定是饒不過!」
漢子們雖有顧忌,但仍是咬牙憤憤然道:「我等奉命捉拿朝廷要犯,恕我冒犯了!」
雪芙急了眼,道:「即便是讓你殺了他,你亦走不出這梨花陣,何苦這般苦苦相逼呢?」
見這幾名漢子惶恐,雪芙繼續說道:「若你肯立刻離去,我可以瞞住師父讓清璃送你離開,如何?」
漢子看了一眼傷得不輕的少年,略一躊躇後點頭應允。生死關頭,他們毫無保留地將自私的一面呈現出來。
雪芙喚來婢女清璃,清璃望望傷勢不輕的俊美少年,顯然不太樂意讓雪芙管此閒事,猶豫了一會,方才領了漢子們離去。
漢子們離去後,雪芙方驚覺自己一直牽著少年的手沒放開過。他的手不似他的表情那般冰冷,很溫暖,就如這初春的暖陽。
今生頭一次牽男人的手,面紗下,她的容顏泛紅,幸而隔了面紗沒有人瞧得見。手掌如被針扎了般,迅速地從少年的掌中脫離開來。
金色的陽光穿過層層花海,斑斑點點地灑在兩人的身上,稍一回眸,雪芙瞧見少年的臉色緩和了一些,那精美的五官,在她的心頭輕輕地敲響了一下。
彷若庵內每天早上都會敲響的樓鐘,蕩氣迴腸,悠揚悅耳!
「公子受傷了,這邊走吧。」雪芙的聲音輕如流水,飄入他的耳中。
勝雪羅衫微動,邁著蓮步姍姍而去,裙角偶爾帶起的陣陣花泥被她甩落在身後,猶如仙人下凡。少年被眼前此人此景動盪了塵封多年的心弦。
那姚骨姍姍,風華絕代的背影如有魔力般,讓少年幾乎不經考慮便邁開腳步,幽幽地跟了上去。
花海深處,一間用梨木堆砌而成的小屋遠遠看去若隱若現。屋簷上鋪了滿滿一片白,遠看就如深冬的積雪,鋪天蓋地開來。
一陣輕風拂來,屋頂上的層層花瓣飄揚而下,落了兩人一身。雪芙的髮鬢因身處佛門而素清一片,此時片片梨花落於之上,竟比富貴人家女子髮間的金步搖美上許多。
她的纖纖玉手在髮間一拂,花瓣如一隻蝶兒般瞬間在她的髮間飛走,少年幾乎要伸手阻止,卻是已經來不及了。
雪芙只顧俯身取來創傷藥和乾淨布條,挪至少年面前的時候略一遲疑,尷尬而笑:「小女子本與公子無糾葛,今後亦不會再往來,今日之事就當是過眼雲煙,彼此都不用再憶起。」
少年深邃的眼眸中閃過一絲邪笑,他倒是頭一回見到這麼自欺欺人的女孩,見她眸眼中盡顯嬌羞,想必是頭一次這般近男子之身了。
他的心裡湧起一陣奇異的情緒,自是感動較多。微微闔上眼,感受著她柔弱無骨的小手在他傷口處遊走輕撫,痛徹心扉的傷口因她的撫觸漸漸地減輕了不少。
雪芙替他包紮好傷口後直起身子,好心提醒道:「再過兩個時辰師父會到此處休息,見著了公子定要問出一大堆問題來,公子還是早回吧。」
「謝謝姑娘的搭救之恩。」這是少年自見面以來說的第一句話,深邃的目光定定地投注在雪芙的臉上。
微風輕拂,她的小臉在面紗下若隱若現,卻始終沒能讓他成功地一睹芳容。這一刻,他突然好奇白紗下的容顏將會是怎樣的一種美豔或醜陋。
雪芙只是笑笑,從案上鋪開紙張墨硯,左手執起筆桿嫻熟地在白紙上描繪。抬頭的時候卻見少年正驚疑地望著自己。
左手寫字之人,確實是很讓人驚疑的,她早已習慣這種目光。
少年確實是驚疑的,萬沒想到有著這般美麗身姿的女子竟是個左撇子。他很快便收回臉上的驚疑,看著她熟練地在畫上勾勾點點,隨即將畫移至陽光下放曬。
「這是離開梨花陣的路線圖,公子只需照著上面走即可。」雪芙說完,旋身去看身後的他,卻在回身的那一刻,目光撞入他幽黑的眼眸。
少年的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枝鮮豔欲滴的梨花,朵朵簇擁在一起,很是美麗。
不等她有任何反應,少年抬手將梨花簪入她烏黑的髮鬢,然後滿意地一笑,說了第二句話:「如此妝扮,美多了。」
少年的臉上漸漸地多了一點暖意,與她一起置身梨花樹下,少了份冷傲,清淺一笑,倒讓這片花海遜色不少。
雪芙的臉色剎時緋紅一片,垂眸,別過頭去,卻清晰地聞見鬢角那株梨花的香氣。
「姑娘的恩德在下今生難忘,自不會是姑娘所說過眼雲煙那般簡單,若姑娘願給在下一個報恩的機會,還希望能隨在下一道回寧城,在下有一生的時間來報答姑娘的此份恩情。」
果真是不開口則已,一開口便是語出驚人。
雪芙愣住了,斷是沒想到他會說出此番可輕可重的話。短短的一面之緣,他竟這般不經細想就許諾了她的終身?
她突然想起師父常說的一句話:男人的承諾多了,漸漸就築造成一堵冷院清窗,迫妳適應那碧海青天夜夜心的悲慘日子。
她不知道眼前的這名少年是否也這般冷血無情,但她卻能明白不能這般草率就把自己交給一個僅有一面之緣的男人。
心裡那一份不該湧動的少女情懷,在理智的壓制下漸漸地不再沸騰,她淺淺一笑,略搖螓首:「感謝公子的抬愛,小女子自六歲以來便於妙峰庵內與青燈長伴,從未考慮過這些塵事姻緣,今後亦不會考慮。」
她的聲音一如既往地輕柔迷人,也許是在梨花樹下生活得久了,渾身上下散發出梨花般的柔美氣息。
「我只需一年的時間,定能給妳一個幸福快樂的家。」少年一急,便顧不上什麼禮節,尚顯稚氣的臉上卻堅定無比。
雪芙只是定定地望著他。他的承諾確實是迷人的,只是……
裙角飛揚,如緞般的髮絲在他的面龐輕拂而過,這個如畫般的女子,終究只留給了他一個背影,婀娜多姿,卻走得這般決然。
雪白的衫裙迤邐於那一片白茫茫中,遠遠地,他看到她的纖手掠過髮鬢,那一枝他親手簪上去的梨花被她遺棄在身後,葬身成為一粒花泥。
她的身影彷若一抹姝色,靜靜綻放,遠遠的落在他的眼裡,倒讓他想起一句:幽獨空林色,靜隱傾城姿。
寧城,雲月國的皇城之都,每個女子都夢想著能入主的城都,而她卻視如糞土。
這只是一段小小的插曲,他記不住她,而她,卻悄悄地將他刻入心底。
她是白雪芙,這一年她十四歲,天真無邪,懵懂而快樂著。
他是皇七子毅王,這一年他十七歲,聰明睿智,卻因此招來殺身之禍。
這一年,皇城內刀光劍影,只為那至尊寶座,毅王變身冷酷無情的嗜血狂魔,殘忍弒殺過後,終成那頂級寶座上的一代君王──月夜帝。
☆☆☆ ☆☆☆ ☆☆☆
三年後。
又是一個梨花綻放的暖春,滿樹梨花如飄雪,那鋪天蓋地的白像每年春天一般,毫無保留地釋放著怡人清香。
這裡什麼都沒有變,就連少女身上的羅衫都是一如既往的白色,彷若仙子下到凡間,在無限花海中浮浮沉沉。
她便是被派來留守這梨花陣的白雪芙,寧城白相國之女。
平靜如水的生活,曾經因一個少年的闖入而驚起一絲漣漪,少年走後,在梨花綻放的日子裡偶然會想起那一段小小的插曲,心頭如被針鑽,沒有傷口,卻隱隱作痛。
她一介凡人,自是不敢指望那少年會回來尋她,只是當年轉身離去時他臉上的堅決,他決定的述說,他說……一年,給他一年的時間。
轉眼三個春秋,梨花依舊美麗,只是記憶中那冷酷俊美,清淺一笑能讓花海為之黯然的少年不曾再出現於她的面前。
也許,真如師太所說,男人的承諾不能信,不能聽。
雪芙並未因少年的未再現身而心生悲傷,只是有些感慨罷了。她想起了自己的娘親,在相府的偏院裡日日守著冷院清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沉吟間,身後忽起一陣驟風,帶著淡淡的梨花清香席捲而來,緊接著一個紫色的身影出現在她跟前情急道:「小姐,不好了!」
雪芙的心頭一窒,本能地問道:「何事?」單看清璃的表情,就能知道定是出什麼事了。她的心不由得隨了她的表情而揪緊,秋水墨眸下擔憂一片。
清璃吞了吞口水,攏了攏額角的髮絲,急急忙忙地說道:「大小姐出事了!據說老爺逼迫她入宮選秀,大小姐傷心之餘自毀容貌,好不淒慘!」
雪芙倒吸口氣,錯愕地盯著同樣心急的清璃,呆愣了半晌才終於回過神來。她倏地旋身奔入花海,只留下堅決的一句:「我要回家!」
「唉……小姐,妳等等我!」清璃在後面追。跟著玉真師太十一年之久,能學的武功都已經學成,雖說不上是出神入化,倒也算得上是很強了。此刻在花海間這麼一跑一追,旋起陣陣颶風,只見如蝶翼般的梨花瓣紛紛揚揚,飄落於地。
耳邊是呼呼而過的風聲,雪芙只顧著往前衝,幾片花瓣飄落在素白的小臉上,模糊了她的視線,可她卻無暇去顧及,只想著能立刻飛回家中。
白家大女兒白依凝,由白府的大夫人所生,生性溫和,自小待雪芙就很不錯,也是白家除了親娘之外唯一待雪芙好的人,姊妹倆的感情向來很好。今兒聽說白依凝出了事,雪芙自是心裡擔憂,想立刻回家看看她。
白依凝自小與商賈之家的向天奇青梅竹馬,感情好得無話說,這會兒要她去入宮選秀,她斷是不能從了。只是自毀容貌這一招使得過激了點,這般如花似玉的容貌毀掉了,以後的日子該如何面向世人?
雪芙來不及向玉真師太話辭,便牽了繫在梨樹下的白馬躍身而上,和清璃一道往寧城的方向而去。藤州離寧城,即便是抄近路也足有兩百來里的路程,其間山路陡峭,路途艱難。幸得雪芙和清璃都是習過武之人,經得住這遙遙路途的顛簸。
一路風塵僕僕地趕回白家的時候,已是日落西山。前一次回來是兩年前的初春,那時白府兩側剛剛植上玉蘭花。此時玉蘭花枝葉茂盛,白花點點。
濃郁的玉蘭花香撲鼻而來,聞慣了梨花清香的雪芙,竟有點適應不了這濃濃的玉蘭香。
紅漆圓柱,宏偉氣魄的大門之上,龍飛鳳舞的「白府」二字在夕陽的照射下泛起陣陣金光,成功地彰顯著白府在寧城之中的顯赫地位,讓人望而生怯。
立於這座陌生而又熟悉的龐大府邸之前,雪芙有那麼一刻的閃神。這是她的家,可此刻她卻沒有半點歸家的感覺。
入得相府,情急的雪芙直奔依凝的閨房,跨入院子之時,便被裡面「熱鬧」的情形驚了一驚。臉色陰沉的相爺負手於一棵盛滿枝頭的桃花樹下,白夫人則陪在一旁拭淚,嘴裡喃喃有語:「都是妾身的錯,沒有好好管教此不孝女。」
相爺冷哼一聲,氣憤地一偏身子,憤怒的目光恰好落在雪芙身上,淡淡的訝然閃過他的眼眸,自是沒有想到會在此時見到這個二女。雪芙略一遲疑後施禮而下:「雪芙見過爹爹,見過大夫人。」
「妳回來為何?尚嫌這家裡晦氣不夠嗎?」大夫人雙目一凜,往前一步瞪著她。
雪芙無心與她爭論,抬首定定地望著相爺請求道:「爹爹,容我見上姊姊一面可好?」
「妳只管去見,反正她自明天起不再是我白長壽的女兒。」相爺拂袖重哼一聲,臉上的表情冰冷而決然,靜謐的院內,唯聞大夫人的啜泣一聲緊著一聲。
幾位偏房冷眼旁觀著這一切,大有幸災樂禍之意,倒是白家三小姐白玉琪討好地說道:「爹爹,姊姊容貌雖毀,白家卻不是沒有女兒了,何必氣憤?」
相爺眉目一挑,犀利的目光落於雪芙身上,那目光彷彿在默默地決定著什麼。只一眼,雪芙便害怕了,忙不迭地起身往屋裡走去,試圖逃避這算計的目光。
若爹爹非讓她頂替姊姊的話,她自是反抗不過。但白家女兒有得是,個個生得貌美如花,興許挑不上她呢……雪芙在心裡暗暗地思慮著。
此時已到內閣,內閣只有一位小丫鬟守在床邊垂淚,周圍佈滿了藥味,冷冷清清,悲悲淒淒。
聽聞腳步聲,小丫鬟抬起頭顱,見是雪芙後像白府內的每一個人初見時一般驚訝,緊接著欣喜地施了禮,滿懷期望地說道:「二小姐回來得正好,快勸勸大小姐吧,大小姐的臉已經毀了,不能再毀了身子骨啊!」
雪芙聽聞她的話,目光掠過桌面上已經冰涼的藥碗,心頭一酸,掀開那比翼雙飛帳子。帳內,白依凝背對著她,閉目假寐。那清瘦的身子骨是那樣的單薄,那樣的惹人憐。
「姊姊……」雪芙對著她的背影輕輕地喚了一聲,小手撫上她的面紗。
白依凝卻像被針扎了一般,揮開她的手攏了攏面紗,幾乎是用哀求的聲音說道:「不要看,不要……」
「姊姊,妳怎麼可以這麼傻?」雪芙心痛地責備道。猶記得眼前這位唯一對她好的姊姊總是對她暖暖一笑,那笑容傾國傾城。而今,這傾國容顏不再,她怎能不心痛?
「若不能與天奇相白頭,我寧願死。」白依凝緩緩地轉過身子,面紗下,深色的眸子清冷絕烈。那是她對感情的執著。這麼些年來小心翼翼地守護著的愛情受到摧殘,她唯有用這一招來表明自己對愛情的忠貞。雖然很傻,卻也值了!
雪芙無法理解,也許是因為她夜夜與青燈為伴,對塵事間的愛理解太淺。但她能感受到姊姊的痛苦,那一定是鑽心的,絞動心臟的痛!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麼,也許什麼都無用了。當一個人的心已死,整個身體便會如被掏空一般,明明是空的,卻什麼東西都堆不進去。
☆☆☆ ☆☆☆ ☆☆☆
從白依凝的屋裡走出來,雪芙決定到偏院去看看娘親。許久沒見,她心裡自然是想她的。
白府很大,亭臺樓閣,雕樑畫棟,連花園都是大得驚人。正值初春,青草已經露了尖,五彩的花朵兒爭相盛開,給這園子增添了濃濃的春天氣息。
左側是一個精工細造的假山,依水而建,那叮咚的流水聲有節奏地歌唱,混合著種種花草的清香,還有……雪芙微訝,何以會在此處聞見女子的哭泣聲?尚未來得及細想,假山後面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都說那月夜帝冷酷無情、心狠手辣,成為他的女人斷不會有好下場,為娘護妳,妳倒好,不知感恩也罷了,竟還埋怨為娘。」
這個聲音雪芙熟悉,是大夫人的,而哭泣的人,必定是白玉琪了。大夫人育有一子二女,二女分別為白依凝和白玉琪,此時她自稱為娘,那哭的人定是白玉琪了!
接下來的話語應證了雪芙的想法,只聽白玉琪哭哭啼啼道:「女兒不管月夜帝是何種人,女兒只想入宮陪伴聖駕,若讓白雪芙成了皇妃,白家豈不成了她的天下?」
雪芙的雙腿一顫,幾欲跌倒在地。她萬萬沒想到他們已經做好了讓她代替姊姊入宮的決定。爹爹剛剛那詭異的目光重現她的腦海,他竟是連考慮的餘地都不願給她!
且不說能否選秀成功,若真成了那月夜帝的女人,就如大夫人所說定不會有好下場。那個傳說中嗜血殘忍的月夜帝,曾經的毅王,為了權力不惜殘殺手足,篡得九五至尊寶座。
她早該料到的,姊姊毀容了,父親卻不會因此放棄他鞏固實力的計畫,而眼下最適合的人選便是她與白玉琪。
白玉琪,她不似白依凝那般溫順中透著叛逆。白依凝對父母的一些作為總是不認可,甚至有那麼幾次當著下人的面令他們難堪,令人平添煩惱。而白玉琪自小活在深閨苦練琴棋書畫,對家裡的事不聞不問,乖巧可人,因此深得父母的寵愛。
同為嫡出,同為姊妹,兩人卻有著完全不同的性格。白依凝比她更貌美如花、更成熟穩重,也難怪父親選擇讓白依凝入宮了。
「娘,三年前,女兒在月夜的登基慶典上見過他之後,就暗下決定要與他執手相伴。這些年裡女兒苦學琴棋書畫,盼的就是選妃之日到來,如今您卻要女兒放棄,女兒斷是做不到的。」白玉琪的聲音添了幾分失望。月夜的相貌和風采,還有那從骨子裡透露出的高貴氣息,都是她的夢!關於那些嗜血殘忍的傳言,不過是為爭王位而不得不為,她相信只要月夜愛上她,絕不會那樣待她!
大夫人無奈一嘆,搖著頭欲言又止,最終只是淺言道:「傻女兒,妳以為父親讓姊姊入宮是去享受榮華富貴的嗎?唉……妳還太小,太天真……」
「女兒知道父親是為了白家的榮耀,可女兒並不比白雪芙差,她能為父親做的,女兒一樣可以。」
大夫人仍是搖頭。要她怎麼告訴女兒,不管是白依凝抑或是白雪芙,都是帶著任務入宮的,定是有去無回。
雪芙不願多聽,拽了裙襬快速離去,來到白府最偏遠的院門。
兩年未見的母女倆聊了好長一段時間。陪母親吃了晚膳,雪芙因掛心白依凝,聲稱要走。
三夫人送她出院門,末了拉著她的手,眸中氤氳著一層薄薄的水氣,注視著她幽幽地說出幾個字:「不要再走了……」
雪芙心頭一酸,幾乎要抱住母親說不走了。只是,白府既不是她說了算,亦不是母親說了算的。就算不回藤州,只要選秀的鑼聲一響,她也是該走了。
她咬了咬牙,轉身快步離去。若她此刻告訴母親,爹爹要將她送予皇上,母親定會心急。為了避免這樣的事情出現,還是不說了。
從三夫人的院裡出來後,雪芙回到白依凝的臥房,好聲安撫了她的情緒,開導她,陪她聊到子時方才回到自己的屋裡。
這屋子久沒住人,已經生出一陣刺鼻的霉味。也就一晚的事,將就著睡吧。她在心裡暗暗地想著。令她深感意外的是,屋子裡竟亮著燭火,難不成是清璃這麼晚未睡嗎?
抱著滿心的狐疑,雪芙推門而入,卻被眼前赫然出現的人影嚇了一大跳,竟是從不踏足這屋子的白相爺。他仍是那個負手望著某處的姿勢,深沉得讓人心慌。
「爹爹。」雪芙輕喚一聲,立在他的身後關切說道:「爹爹這麼晚了怎還未休息?」其實,心裡早明瞭他何以會站在此處等她回屋,無非就是為了明日裡選秀的事。
白相爺並不說話,依舊穩穩地立於案桌前。就在雪芙不知如何是好之時,他突然旋身面對她,長臂一伸,一手捏住她的下顎,一手將一粒藥丸類的東西塞入她的口中。
雪芙大驚失色,出於本能地出手,一掌擊在白相爺的手臂上,卻已來不及,口中的藥丸化作一抹苦澀,在她的齒間漫開,直逼喉處。自喉處達胃部,漸漸地如被火燎一般,越發熱了起來。
「爹爹……」雪芙皺著眉喚出這兩個字,她自是不明白這是什麼東西,父親又何以要逼她服用。依此時的反應看,此藥定不會是什麼好東西。
可是,她那位從小就冷漠無情的爹親卻只是冷眼旁觀著她的變化,一語不發。
「砰」的一聲,桌上的茶杯落地,雪芙痛苦地倚在桌沿,開始大口大口地喘息。心口不只是火熱了,這會兒連氣都順不上來。她的纖指緊緊地攥著眼前的桌布,雙眸漸漸地湧起一絲驚恐和怨恨,一邊張嘴喘息一邊瞪著父親,以此來表明她的憤慨。
她斷是不知道父親的心思,卻知道他的心與月夜帝比起來有過之而無不及,若他要她死,絕非難事,亦不會猶豫分毫。他會這麼對她,定有他的計謀。
終於,白相爺的身子動了,抬手將另一粒藥丸餵入她的口中。直到她的氣息漸漸地平息,方道:「從下月起,每月的這一天妳都會犯這種病。不過妳放心,只要妳乖乖的聽話,每月我會差人把解藥給妳送入宮中。」
雪芙的額角虛汗滑落,在這昏暗的燭火中閃著金光,身子軟軟地靠在桌旁。她抬眸睨著他,聲音冷然:「無非是要女兒入宮候選,至於下這麼狠的毒手嗎?」
白相爺向來好名好利,自是不會放過這三年一度的選妃大會。若白家的女兒能有幸得了皇寵,他自是不用憂愁往後的日子了。
原本去年已向全國各地招選過妃子,今年不必再選,可月夜帝新登基,頭一載需為先皇守孝,宮中不得舉辦大紅喜事,第二年選是選了不少,卻至今未有哪宮妃嬪能為月夜帝誕下龍種。全朝百官聯名上書稱為了皇室人丁興旺、開枝散葉,請求今年再選。
相爺略一搖頭,面無表情地盯著她,從懷裡摸出一只小瓶放入她的手中:「我要妳找個萬無一失的機會,將這滴穿腸毒滴入月夜的食膳中,讓他從此消失於這個世界。」
雪芙倒吸口氣,本能地後退一小步,將藥瓶丟回相爺的手中,臉上的驚恐再現:「不……女兒不要冒這個險!」她死也沒能想到父親的野心竟是這般大,他要的不僅僅是白家光宗耀祖、權橫天下,他的目光已經穿過白家的權勢,落在了月夜帝的寶座之上!
「做我白長壽的女兒,沒有說不的權利!」白相國的聲音冰冷而堅決,容不得別人拒絕。
「女兒一介弱女,又怎能讓月夜成功喝下這毒?」白雪芙不解父親為何會有如此之大的野心和狠心。
白相國哈哈一笑:「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妳不需要強,妳的美貌已經成功了一半,只管一試。」
只管一試,就這麼一試便是親生女兒的性命,白雪芙的心徹底的冷了。
好在父親不知道她跟著玉真師太學了一身好功夫,否則指不定要她去做什麼對他更有利的事呢!
「爹,何以要這般殘忍?皇位真那麼重要嗎?」雪芙不解地低喊。父親這一招做得夠絕。
「妳無須明白為何。若妳敢不從,就等著下月毒發身亡,而妳的娘親也會受到妳的牽連,所以,為了妳的母親,妳也應該把這件事情做好。」白相爺說完,將那毒藥置於桌面,旋身快步往外走去,黑色的衣袍翻飛於格子門間,立刻隱去。
雪芙呆呆地瞪著眼前那僅有一滴,卻能使人穿腸斃命的穿腸毒,神智漸漸地恍惚,她甚至可以想像即將到來的悲慘人生是何等的殘忍。她是鬥不過自己的親爹的,不用明示,她也知道父親最大的籌碼就是她的娘親,那是她亙古不變的軟肋!
若她不從,失去性命的不僅是她自己,還有她那個與孤燈相伴多年的生母。
☆☆☆ ☆☆☆ ☆☆☆
蜷縮在冰冷的榻上睡了一夜,雪芙早早便被一陣鑼聲吵醒了,起身推開窗子,方覺選妃的鑼聲已敲響城邦。
她匆匆洗了面,便隨了下人往前廳走去,手裡緊緊地攥著那只很小很小的藥瓶。在通往前廳的路上,她走得沉穩而堅定。
白相爺已在前廳中守候了,似是明瞭她定會出現般,嘴角浮起一絲勝利的微笑。等在前廳的還有大夫人和白玉琪,此刻的白玉琪身披一襲粉藍羅衫,髮間簪著一枝明晃晃的金步搖,輕掃蛾眉的淡妝下,美若天仙,卻略顯稚嫩。
她尚小,今年剛剛及笄,且自小在大夫人的寵溺下長大,性格自是幼稚些。
「娘,妳說皇上會看中女兒嗎?」白玉琪笑得歡快。
大夫人卻面色黯然,理理她的髮鬢道:「這後宮如戰場,定要小心謹慎,步步為營明白嗎?」
「女兒知道。」白玉琪歡喜地應了一聲。
雪芙倒是一點都不訝然她會入宮待選,昨天她與大夫人的談話她聽到了。白玉琪不需要完成任何任務,只需討聖駕歡心就夠了!
原以為爹爹沒有心,不會寵愛任何人,原來不然。
想到白依凝,雪芙邁著蓮步邁往廳內,在白相爺面前施禮而下,輕聲說道:「爹,女兒一定會乖乖的,只希望爹能答應女兒一個條件:原諒姊姊。」
白相爺皮笑肉不笑地睨著她,「只要妳乖乖的,爹自然不會為難那個不孝女。」既然有人代為入宮,他自是不會跟一個殘敗的女兒過不去。到底還是自己嫡生的呀!
雪芙略一頷首,隨了一位嬤嬤往白家大門口走去。也許這會是她最後一次踩在自家的院落裡,最後一次見娘親和姊姊。她的心頭很苦,卻無處哭訴。
一路上,雪芙和白玉琪並未交談,白玉琪很小心地保護著臉上的妝容,生怕弄花了分毫。雪芙禁不住在心底冷笑,難道她不知道三個月之內不可能見得上龍顏,唯有經過一再的篩選之後剩下少數的幾個,皇上方才隔簾召見,欽點挑選。
這些選妃細節,在昨夜與父親見面後,相府管事嬤嬤就在她的耳邊一遍遍訴說,生怕她入宮之後稍有疏忽觸怒聖顏。
這些她都一一記下了!
白玉琪卻樂在其中,不時地甩給她一個不屑的眼神。雪芙身上披的仍是昨日那件雪白羅裙,裙上甚至尚飄有梨花的淡雅清香。烏髮亦結成與昨天一樣的雲鬢,沒有任何的頭飾。她從小就沒有頭飾,進入妙峰庵後更是不准戴飾品。
兩人來到宮門口的時候,已是人山人海,擠滿了年輕漂亮的女子,個個生得婀娜多姿,體態勻稱,臉上亦掛著神采奕奕的笑容,只等著有朝一日能飛上枝頭變鳳凰!
經過初步的選拔之後,仍是有一半被拒在了宮門之外,只挑了宮裡嬤嬤們認為最完美的五十來位。而雪芙和白玉琪甚至不用被拖進帳內查身子,就直接通過了。
雪芙總算明瞭白玉琪為何會在臉上抹妝了。依照父親的勢力,她們無須經過任何的競選,無須跟那群環肥燕瘦、貌美如花的女子爭個頭破血流,只等三個月後直接面見聖駕便可,若有幸被皇帝親自選上,那麼她的計畫就成功了一半!
嬤嬤領著她們由側門進入,宮門關上的那一刻,雪芙聽到了身後的女子哭泣聲。
即便那月夜帝被坊間流傳成一代冷酷嗜血君王,仍有那麼多夢想飛上枝頭成鳳凰的女子渴望成為他的女人。究竟,那月夜帝有著怎樣的魅力?
雪芙想起昨夜白玉琪對大夫人的泣訴。只一眼,僅僅只是一眼,她就喜歡上那個九五至尊的男人了。
傳言,真的可信嗎?他,真的如傳言一般殘暴無情嗎?
抑或……身分的榮耀、家族的興旺,真的比一生的幸福更重要?
雪芙苦澀地想著,加快了蓮步隨在領頭嬤嬤身後。
☆☆☆ ☆☆☆ ☆☆☆
金碧輝煌的皇宮,籠罩在金色陽光之下,高貴如天上仙境。宏偉的紅牆碧瓦,飛簷重頂,亭台獨立,金色的清璃片瓦,那金磚鋪成的地面,無不彰顯著皇族的尊貴氣息。
依照規矩,嬤嬤將她們領到一處宮殿內,命她們依序排好報上名諱,出自何方。第一位女子剛開張嘴說話,院外便傳來一陣尖細的男音:「皇上有旨!」
嬤嬤一怵,慌忙小跑著迎上,施禮而跪,從未接觸過宮廷禮儀的秀女們自是慌了腳步,也不管姿勢對是不對,嘩嘩施禮而下,跪於傳旨的公公面前。誰也未料到皇上的旨意竟來得這般快,管了多屆秀女的嬤嬤們亦未遇見過此等情景,頓時間懸了一顆心在喉處。
「皇上有旨,將眾秀女領往牡丹園,由皇上自行挑選心中人選!」就這麼簡短的一句,卻讓這院子裡竊竊私語成片,個個欣喜不已,至少免去了許多培訓時的痛苦,且能早日見上那傳聞中的萬聖之尊。
唯有雪芙依舊安靜地跪在地上,臉上沒有太多的情緒。她並不像別的女子那般期待著能早些入主後宮,反倒是一顆心越沉越低,彷彿被巨石壓制一般。
劉嬤嬤領了旨意,回身衝眾秀女道:「皇上召見,是妳們的福氣。記住了,見著皇上要下跪,龍顏不可瞻,沒有皇上的許可萬不可抬頭,明白了嗎?」
「明白!」眾秀女齊聲應道。
劉嬤嬤領了大家走出院子,往公公口中的牡丹園而行。一路上桃紅柳綠,鳥語花香,那成片的杜鵑花更是美得彷若步入仙境。未見過此等好景的女子們個個面帶驚訝,低呼不斷。
古松之類的百年古喬,樹齡已近百年,亭樓灰瓦乃是由黑曜石打磨而成,日射之下,熠然生輝。築壁之磚更為青玉,日暖則生涼煙,日寒則散溫氣。
穿過花園,一位雍容華貴,貌美如花的女子在一群太監婢女簇擁下出現在眾人面前。美人身披鵝黃色真絲曳地宮裝,頭冠鳳珠,鬢角那金鑲翡翠步搖比起白玉琪髮間的可美多了。
那女子駐足停住,微微一笑,雖不達眼底,卻仍讓這金色的驕陽為之失色,彷若所有的光華盡被眼前這女子所吸納,然後再由她的笑容間灑出。
風華絕代,也許說的便是此種絕世美貌吧。雪芙在心底暗暗地想著。
她看到白玉琪的臉上立刻出現了驚羨的目光,想她定是被此女的一身貴氣給震住了。
「見過玉貴妃娘娘!」劉嬤嬤跪地,將頭埋得很低。
眾秀女方才回過神來,又是一陣譁然跪地,異口同聲問安。唯有一個慢半拍的小丫頭興許是因為年少癡了神,竟忘了要行禮問安,等她回神之時,玉貴妃已行至她的面前,聲音冷漠,譏誚開口:「怎麼,本宮不夠資格讓妳下跪嗎?」
小丫頭一慌,雙膝著地重重地跪下:「民女不敢!」
那傾國傾城的笑容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的怒容。玉貴妃一氣,鬢角間的金步搖便晃動得厲害,讓人擔憂它下一刻便會摔落下來。
劉嬤嬤偷偷地瞅了玉貴妃的面龐,嚇得冷汗由額角冒出,慌忙請罪:「娘娘請息怒,是奴婢管教無方……」皇上急於召見,她根本來不及調教,只是遇上了貴妃娘娘,自是有理不能言,千錯萬錯亦是奴才們的錯。
「將這丫頭給本宮送入皈衣房為奴!」玉貴妃的聲音清脆圓潤,卻冰冷噬骨。
小丫頭聽罷,立即蒼白了一張小臉,趴在玉貴妃的腳邊痛哭求饒:「求娘娘開恩!民女無心冒犯,民女方才一時被娘娘的美貌吸引,方忘了行禮之事,娘娘……」
皈衣房,那是給各宮主子清洗衣裳的地方,是宮裡最累的活兒。夏天還好,冬天霜雪結晶,冰水刺骨。一般都是不夠機靈或者平日裡犯了錯的才會被送進皈衣房。
眾秀女被玉貴妃突然的怒火驚得大氣不敢喘一口,個個耷拉著腦袋,聽著小丫頭淒慘悲涼的哭聲,生怕下一個被打入皈衣房的會是自己。
小丫頭的話說入了玉貴妃的心田,輕輕地蕩起一片漣漪。女人總有那麼一絲虛榮藏在心底,都愛聽好話,而小丫頭自是精明的,情急之下竟能拿捏住玉貴妃的這個心理。
華服微動,玉貴妃笑了,俯身在小丫頭頭頂上方輕語:「是嗎?本宮美嗎?與她們比呢?」纖臂一揮,那金燦燦的護甲直指跪於腳下的眾秀女。
小丫頭唇舌倒是靈活,聲音漸漸地平靜下來:「娘娘是供在牡丹園裡的嬌豔牡丹,她們是生長在路邊的杜鵑花,都美,卻不是一個層次的。」
玉貴妃啞然失笑,直起腰身嗤笑道:「妳可知道牡丹園裡的牡丹乃一年一換,花謝了,葉黃了,就該被挪出牡丹園了。而我這株嬌豔牡丹,遲早有一天要被挪出去的。」她的聲音很輕,卻隱隱透著惆悵。做皇上的女人,這自是無法避免的悲慘命運。
自開朝以來,就沒有哪宮的妃子能得聖上恩寵於一世,而她這位雖被冊封為一品貴妃,平日裡卻連聖上的面都見不上幾回的人,又豈能受寵百年?
小丫頭愣了,終是被玉貴妃塞得語結,冷汗已經濕了鬢角髮絲,涔涔而下。情急之餘再說不上隻字片語,伏在玉貴妃的腳下嚶嚶地哭出了聲。
玉貴妃倒是沒再為難於她,淡淡地說了句:「起來吧!」
小丫頭大喜,呼呼往地面磕頭:「謝貴妃娘娘,謝貴妃娘娘!」她斷是沒想到玉貴妃會突然向她開了恩,饒她這一回。
別的女子亦是未能想到,心裡的石頭悄然落地。至少玉貴妃不再開口,她們亦能暫時安全了。
玉貴妃倒也並非真要置誰於死地,只是逮著了機會,趁機給大家一個下馬威罷了,讓她們明白這後宮由她玉貴妃掌管,亦要她們領教領教她玉貴妃的威懾力!
此刻的玉貴妃就像一隻高貴的孔雀,將自己最驕傲的一面表現出來,盛氣凌人地俯視著腳下這一幫小麻雀。曳地長裙一轉,在大氣不敢喘一口的她們面前翩然優雅地離去。
走之前,她把髮間的金鑲翡翠簪子取下,插在小丫頭的雲鬢之上。
這樣服帖的丫頭,提到身邊留用未嘗不是件好事。
直到再也望不到玉貴妃的身影了,劉嬤嬤方敢張羅著喊她們起來,讓她們加急了步子,就怕誤了皇上的時辰。
☆☆☆ ☆☆☆ ☆☆☆
一位管事公公自園外匆匆趕來,立在門邊,尖細的嗓音破喉而出:「皇上駕到!」
這一聲尖細又難聽的嗓音,不僅驚走了蕊間騰飛的彩蝶,亦驚亂了各色裙裳。女子們頓時亂了方寸,像頭兩回一般急急地往地面一跪,隨了劉嬤嬤喊了一句:「吾皇萬歲萬萬歲!」
剛剛還俏笑嫣然的園子裡,一時間靜謐得能聽聞自己的心跳,緊接著園門口處傳來一陣沉穩而有力的腳步聲,沒有到這邊來,而是往樓臺的方向而去。眾人緊緊地跪在地上,謹記劉嬤嬤的話:要跪下,不准抬頭!
直到腳步聲完全消失,仍沒有人喚她們起來,一旁的白玉琪開始頻頻揉膝蓋,像她這種矜貴之軀是跪不得的。倒是雪芙自小練功習武,跪在青石地面上半分感覺都沒有。
「皇上有旨!」仍是那位公公的聲音。眾女子一動不動,等候聽旨發落,個個面色凝重,身板繃緊。唯有雪芙心情算得上平和,她要的不是後宮,而是一個自由的生活!
她害怕入選,又渴望入選。她可以不顧及自己的性命,卻不能不顧及母親的安危。
「經禮部調查,以下女子賢德聰慧,識書達禮,皇上今日在此進行直接冊封,名號記入金冊!」公公的聲音稍落,眾秀女們又驚又疑,既期待又害怕他繼續宣讀下去。若未能被選上,從此就再無機會留守宮中,即便是三年之後再選,也已經超齡。
「劉氏劉將軍功德圓滿,對朝廷忠心耿耿,其女劉惠雲,直封為正二品惠妃!白氏白相國乃前朝重臣,功德無數,對朝廷忠心耿耿,其女白雪芙直封為正二品雪妃,白玉琪直封為正二品琪妃!簡氏簡尚書對朝廷有功,其女簡雅蘭封為五品蘭嬪……
「以上各宮娘娘今日便可入住後宮,到玉貴妃娘娘寢宮取得賞賜,其餘未唸及名字者一律為奴,由劉嬤嬤分配差事!」公公尖細的聲音終於落下,人群中頓時沸騰,哭聲、笑聲在這一刻糾纏交織,漸漸地泌滿了整個牡丹園。
「還不快點謝恩!」公公咬牙瞪了眾人一眼。
眾人這才慌忙施禮,對簾高呼:「謝皇上隆恩!」
自始至終,那個高高在上的皇帝都沒有開口說一句話,隔簾冷眼旁觀著這一切。
雪芙輕輕地吐了口氣。總算是過去了。只是,這真的是她所想要的結果嗎?
她的父親功德圓滿,對朝廷忠心耿耿!她在心底冷笑。看來這個皇帝確實胡塗,人家都快要把刀架到他的脖子上了,竟還說人忠心耿耿!聽著耳邊那一陣陣的哭聲,看著落選的女子們一個個被拖走,她終於明白了伴君如伴虎這句話。月夜帝,他果然是無情的!
剛剛公公唸出的名字中,都是家裡有些背景的。普通人家的女兒,原想飛上枝頭成鳳凰,美夢沒成,卻被貶為奴,這等悲慘的命運,盡是出自那個至尊男人的大筆一揮間。
「不──」剛剛冒犯過玉貴妃的小丫頭在被拖走之前突然使盡全力掙開小太監的押制,衝回公公的面前,連滾帶爬地抱住他的雙腿,大聲哭喊道:「公公!公公您不能把民女貶為奴啊,民女有玉貴妃娘娘的翡翠簪子,求求您放了民女吧!」
小丫頭一邊哭,一邊從頭上拔下那枝玉貴妃為她簪在鬢角的金鑲翡翠簪,顫抖著雙手將它舉到公公的手裡。公公接過簪子看了一眼,確是皇上賞賜給玉貴妃的,世上獨一無二的頭簪。可這並不代表就可以動搖皇上的決心呀……捏著這頭簪,他一時間亦犯了難。
公公回到亭台裡面的簾後,興許是向月夜帝請示去了。進去沒一刻他便走了出來,對小丫頭道:「皇上隆恩,封妳為從六品貴人,取字『華』。」
小丫頭大喜,額頭重重地磕於地面,喜極而泣:「謝皇上隆恩!」
「歸隊吧。」公公甩了一下手中的拂塵,旋身往簾後行去。
小丫頭忙不迭地手腳並用爬回受過冊封、笑得合不攏嘴的秀女們身側,臉上的淚珠在陽光的照射下閃動著金色光澤,由頰邊滾落於地。
「不要臉的杜鵑花!」白玉琪白目一翻,橫她一眼。自被小丫頭比作杜鵑花以來,她的心頭便憋了一口氣,在心中暗暗起誓,總有一天她要成為牡丹園中最嬌豔的那一株!
從小被人捧在手心中的她,何曾被人這般降格過?
小丫頭微垂螓首,並未回擊,一顆心仍然怦怦跳躍著。剛剛那一瞬間的驚險,只怕這輩子都難從她心頭忘卻了。
雪芙和大家一般,雙目從跪下之時就不敢往上瞟一眼,心裡一片悲涼。左手緩緩撫上藏於腰際的藥瓶,緊緊地攥著,因為使力,玉指骨節泛起一片白。在她臨行之前,她的爹爹說過,要嘛她死,要嘛月夜死!
驀地,前方傳來一陣很輕,卻沉穩的腳步聲。無須抬頭,雪芙便能感覺到一股懾人的氣息拂面而來。背脊一涼,她甚至開始驚疑這位傳聞中的月夜帝到底為人為魔,何以會給人一股這般冷魅之感。
「李公公,送眾愛妃回宮。」聲音由頭頂上方響起。這個聲音好冷,彷若深冬裡掛上簷角的冰塊,風一吹落入頸間,緊接著冰冷了全身。冷魅的聲浪飄落入牡丹園的每一個角落,很冷,卻又好熟悉……
熟悉?何以會對一個連面都未見過的男音熟悉?十七年的歲月裡,曾經闖入她生活的唯有三年前在梨花樹下的那一位俊逸少年。那少年有著冷冽的眼眸,淡漠的表情,他許她一年後回來,卻如一陣風般,颳過山頭,從此無影無蹤!
雪芙突地抬首,冒死望向那個高高在上,不可瞻仰的男人,然後驚呆住了。
果然是他!那張幾乎要被她塵封在記憶中,熟悉的面孔!三年的日月輪迴,除了在他的臉上增添了一層冷漠和霸氣,什麼都沒有變!
然這一絲改變,已經足以讓她深切地體會到……他不再是那個在她的鬢角簪上梨花後露出滿意笑容,許她一年後回來的少年。他是高高在上的月夜帝,他是雲月國的天子,他的身邊圍滿如花美眷,個個只為他歌舞!
「大膽白氏!」李公公低喝一聲,大家被嚇得頭顱往下低,唯有雪芙依舊高仰著頭,死死地瞪著眼前這位能讓白玉琪一見鍾情的君主。
他確實是俊美的,高貴的,足以令許許多多女子不惜一切地為之傾倒的。
這就是皇上,傳說中謀權篡位,殘殺手足的月夜帝,爹爹一直叮囑著要除卻的皇上……心頭如被利劍劃過,因為仰著頭,所以淚水一直未能從眼眶中浮出。
整個皇宮籠罩在一片暖暖的驕陽下,可頭頂上空,剛剛還蔚藍一片的天空卻暗沉灰白,就如她此刻的心頭,暗中浮動的,是痛心,失落……甚至連李公公的警告都未能裝入耳中,藏在心底三年的少女情懷,在這一瞬間驀然山崩地裂,碎成一片一片。
月夜本不願多看腳下的美人一眼,聽得李公公的斥喝後反低了眉,淡漠的目光落在白雪芙的臉上。那樣一張清純靚麗的臉,放在美人堆裡不是最出眾,卻神奇地令他心弦一顫,彷彿被什麼東西輕輕地撞了一下。
幾分熟悉,幾分相似,那抹一直藏匿在他心底的容顏……一下就躍上了心頭。
如梨花般清雅脫俗的女子,同樣喜歡穿白裙的女子……
他小小地晃了一下頭顱,不禁在心底自嘲,那樣的女子,又怎會和這些個女人一般貪圖榮華,迷戀他的後宮?
只是,眼下的女子,她究竟是誰?
將心底的訝然收起,月夜一貫的淡漠冷笑:「怎麼,愛妃曾經見過朕?」
他的嘴角微掀,那笑容儘管扎眼,卻也如花一般迷人。
這句話讓雪芙由失望痛苦的漩渦中掙扎出來,驚愕漸漸地隱入那張素白的小臉之下,彷彿從未有過。她終於低下頭,輕柔平淡的聲音由她的口中逸出:「雪芙從未見過皇上。」
這句話聽起來倒是平靜自然,沒有半點波瀾。月夜終於相信自己想錯了、看錯了,她不是他心裡的梨花女子,她是白雪芙,一個為了權勢、為了地位拚命擠入後宮的女子。
他沒再多問,深紅色的袍角在她眼角的餘光中翻飛,旋身邁步往牡丹園外頭走去,只留下一襲淡淡的,屬於他的龍涎香。
白雪芙的心,漸漸地傷了,冷了……
他忘記了她,就連留給她的背影都是那麼的絕然。什麼一年一約,什麼永生相伴,都是假的,假的。
雪芙又想起師太的諄諄教誨:男人的承諾不能信。
真的不能信!
只是,她卻從來沒有把他從記憶中抹去過!不過,從這一刻起,她將會徹底地將一切封存在記憶深處,永不開啟!
眼前的月夜帝,是一個全新的人物,這也是他們頭一回見面!
昔年梨花樹下,情意深深;今朝宮闈暗處,殺機重重!
天琴《梨花妝淚:弒皇》/八月九日/傷痕累累的愛能否不再有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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