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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茜/戀冰
★★★
那是第一眼的愛戀,也是自此之後唯一的目光焦點。
芸芸眾生之中只有那一個人,僅僅只有那一個人。
神啊,就算用盡一生的時間,用盡所有的努力,即使無法得到回應,無法如願以償也無所謂,只要能夠讓我陪伴在那個人身邊。
★★★
冰如靚停下手上的工作,靜默注視著桌面上的一點,彷彿如水凝結的清靈臉孔看不出任何情緒。
太過安靜了,這間辦公室。
身為「沁斕」服飾公司的共同創辦者,她和顏熒熙兩人為了處理事情方便起見,原本一直共用一間辦公室,但自從顏熒熙不久前嫁給一個和她天雷勾動地火的男人之後,那對性情相近、同樣熱情如火的鴛鴦愛侶只要一進到辦公室,就會控制不住的開始上演春風吹野火的戲碼,燒得她這個唯一的旁人只能敬而遠之。
她不想棒打鴛鴦,但也不想一直拿爆米花當免費觀眾,所以就乾脆搬出原本的辦公室,變成自己獨立一個房間辦公。
只是,少了顏熒熙那個鍋爐性子三不五時的吵鬧聲響,只有她一個人的辦公室……顯得好安靜。
她和顏熒熙是大學室友,畢業後又為了共同的夢想遠赴歐洲,回台灣之後更是一起胼手胝足的創立服飾公司,所以這麼多年來,她身邊一直有一個吵鬧的聲音存在。
事實上,她喜歡安靜,畢竟她生性理智冷靜,情緒不易受波動,自然偏好與自身性質相同的沉靜狀態。
回想當初,剛開始和那個動不動就像一串爆竹亂亂炸的顏熒熙當室友時,她還曾經調適了好一陣子,不過她們就因為性情互補卻又同樣能幹獨立,對於夢想與工作的態度更是同樣堅持負責,所以才能夠完美的分工合作,一同開創事業,而且經過調適,她們也早已經摸索出最佳的相處之道。
然而,習慣果然很可怕,當那種多年來習慣性的吵鬧聲響突然從生活當中抽離之後,她竟會開始感到一絲怪異……
實在太安靜了。
而這樣突如其來的靜寂就像綿延的時間光帶中突然出現了一道裂隙,某些被她密密封存的過往記憶與情感就從那髮絲般的裂隙之間溜了出來。
只是忽然而已。
卻教她一頭墜入那縫隙間的深深虛無之中,連一個眨眼的餘裕都不存在。
一股又沉又重的黑色力量從腳底猛然攫獲住她,將她往那縫隙深處重重拖去,而她根本無力反抗……
十五歲那年,她愛上了一個人。但那個人卻愛上了別人。
從此以後,她的心就是一片只有冰雪的荒原。
明明,已經經過了十年的光陰,明明,她很清楚這一份愛戀只是她的自作多情,明明,她也從來沒有心存期待過,然而某一部分的自己卻始終活在那片冰冷又荒曠的痛苦之中無法掙脫出來。
明明,只有愛戀上的第一眼感到甜美歡欣,之後就是飽嚐了十年歲月的苦澀傷痛,她的心卻依舊對那個人眷戀不捨。
這十年來,她痛過,哭過,怨過,甚至毅然決然離開台灣,讓自己不看、不聽、不想,假裝自己不曾傾心戀慕過……
但這一切只不過是將她心中的那份傾慕冰封起來而已,愛戀根本不曾消失。
太偏執。
太死心眼。
她很清楚是自己的個性造成了這份苦果,也明白是自己沒放過自己。
所以她要自己放棄,也用了許多方法讓自己放棄,而且她也真的放棄了──從一開始就徹徹底底的放棄了。
畢竟在那兩人之間,她連一丁點的可能性都沒有,她根本不可能進入那個人眼中,連一絲絲的遐想妄念都不可能。
她是真的,真的,真的放棄了。
卻始終沒有真正放過她自己。
所以離家六年之後,她再度回到台灣──既然離開沒有用,那就逼自己面對現實,面對自己心裡的執念,讓自己在放棄之後可以真正的放下,給予她所深愛的兩人最大的祝福,以及,給自己另一條路走。
回到台灣的這一年多以來,創業的忙碌讓她沒有太多時間可以用來哀愁傷感,滾輪般的工作與生活狀態無形之中削減了心中那份偏執的殘酷力度,她相信自己已經有了進步,至少,不會在面對那個人時,像最初那般心痛如絞。
而且,她並非一個人孤軍奮戰。
一路走來,始終有另一個力量與她並肩而行,相互扶持……
所以,她此刻所墜入的苦澀傷感,應該只是因為今晚要和那個人見面聚餐的緣故罷了。
移動視線,看向牆上的時鐘,才發現竟然已經接近約定的時間了,她以為只是忽然之間在心中翻騰過一回的傷懷,竟然耗去了這麼多時間……
微蹙了下眉,回過神,她很快收拾好物品,離開公司,到了一樓,還沒踏出辦公大樓,就察覺到大樓外面的陰冷色調,雖然已經是冬天的近晚時分,但天色還是比平常來得陰暗許多。
走出大樓,抬頭看向天空,幾滴如針尖般的雨絲無聲飄落到她臉頰上。
「又是雨天……」感受著空氣中的濕意,她忍不住低喃,眼眸如同這冬天的雨點般冰涼。
低下頭,視線平視過去,很快找到路邊停著的一輛熟悉車輛,她舉步,朝那輛車走去。
伸手直接打開副駕駛座的車門,正要坐進去,才彎身,一眼看見駕駛座上的人的臉色,她就二話不說關上車門,繞到駕駛座旁,打開車門。
「我來開吧。」
「看起來很糟?」寒羿凜以很久沒休息而顯得有些沙啞的嗓音問道。
「差不多就那樣。」她習以為常的說道。這個人開了間廣告公司,忙碌的程度並不亞於她,甚至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差不多?」
她上下掃看他一眼,「不然你以為能有多好?整張臉活像剛從勞役集中營出來,一副面黃肌瘦、營養不良的樣子,顯然已經好幾天沒刮的鬍碴像亂葬崗上長出來的雜草,還有一閉上就可能再也睜不開像死魚一樣的眼睛,只是匆忙換了套乾淨衣服就以為看起來夠好了?」
勞役集中營?亂葬崗?死魚眼睛?……他只不過這幾天忙得沒多少時間好好睡上一覺,就可以被她形容成這樣子,看來她的毒舌仍舊一如既往,維持著一貫水準的鋒刃犀利──她不說話的時候,看起來就像個完美無瑕冰雕似的精靈,有著搪瓷般的精緻臉龐與始終不變的冰凝表情,然而一開口說話卻是字字如冰針利箭,不帶情緒的清冷語調和永遠的嘴上不饒人,這就是冰如靚。
寒羿凜微勾下唇,清俊的面孔和她一樣沒什麼特別的表情,「聽到這麼激勵人心的評論,真是教人精神為之振奮,再怎麼疲累也都會瞬間清醒過來。」
雖然嘴上這麼說,但他還是伸手解開安全帶,準備下車。
「我只是為了確保你有足夠的清醒能從駕駛座上走出來,我並不想被你載著開上黃泉路。」
「一同赴死?那不也挺浪漫的?」從他臉上看不出這句話究竟是在說笑還是認真的,下了車繞過她身邊,並沒有多看她一眼。
「那是笨死的。」冰如靚神情同樣冷涼又淡漠的坐進駕駛座裡,「你想因愚蠢而死自己去,我可不會笨得被你拖下水。」
他坐進副駕駛座裡,「既不愚蠢又不浪漫的人,看來就只能過勞死,而我和妳顯然都名列在這種死法的高危險群名單之中。」
她繫上安全帶,視線看著前方,「以目前的進度來看,你比我超前。」
他也繫上安全帶,正要說話,冰如靚就像是已經知道他會說些什麼,發動引擎的同時,早一步開口道:「省點力氣跟我抬槓,我沒有遮瑕膏可以借你蓋黑眼圈,也沒那麼好心會替你送終。」
深黝瞳眸閃過一抹難測的光,寒羿凜似有若無的牽動了下唇角,沒再多說什麼,雙手交叉在胸前,頭往後枕靠向椅背,閉上眼睛。
兩人之間像是已經非常習慣這樣的狀況模式,當她踩下油門的同時,他也已經睡著了。
★★★
冰如靚開著車駛離擾攘的市區中心,來到較為幽靜的郊區地帶,又行進了好一會兒,來到一間看起來十分典雅溫馨的餐廳前方。
停下車,她透過車窗看向餐廳大門上掛著公休的牌子,以及餐廳內所流瀉出來的暖黃色燈光,雨還在下,但在這棟彷彿童話世界才會出現的屋子前方,這片冰冷的冬雨卻有了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柔美詩意。
「我們到了?」感覺車子熄了火,寒羿凜睜開眼,出聲。
「嗯。」她應了聲,手伸向車門準備開門下車。
突然,她的肩膀被輕按了下,她疑惑的轉頭看向寒羿凜。
「等我一下。」他道,然後便開門下車,繞到駕駛座打開車門,等她下車時便將自己身上的大衣拉高,替她遮擋住已經變大的雨勢。
冰如靚沒多說什麼,任他輕攬著她的肩,她的手臂貼抵著他的胸膛,兩人小跑步穿過雨絲踩上餐廳前方的石階。
快接近餐廳門口時,大門從裡面打開,隨著澄暖燈光傾洩向兩人,門內同時傳來一聲溫暖的歡迎聲:「你們來了!」
「快進來,快進來,別淋著雨了!」寒耀昶渾厚有力的嗓音愉快的招呼兩人入內,明亮爽朗的笑臉彷彿太陽照耀,將這冬夜的寒意瞬間驅離。
「哥。」
「姊夫。」
寒羿凜和冰如靚同時出聲,然後進到屋裡。
「你們來了。」另一個溫暖柔美的聲音響起。
看見冰如煦抱著一個熟睡的嬰孩向他們走來,兩人又同時叫道──
「姊。」
「大嫂。」
「淋到雨了嗎?」冰如煦關心的問。
「還好。」
兩人同聲道,寒羿凜脫下微濕的大衣,順手撥了下髮絲上的水珠。
冰如煦見狀,柔美輕笑,對寒耀昶道:「老公,羿凜看起來有點糟,我帶他去整理一下。」然後便將懷裡的小女嬰換手交給他抱。
寒耀昶輕巧且熟練的接過女兒,俊挺的臉孔洋溢著滿足而慈愛的光輝,與冰如煦相視一笑,彼此眼中的愛戀深刻而濃郁,就像是擁有了全世界、已經再無所求般的幸福豐足,兩人之間所散發出來的氛圍自然而親暱,就跟這間餐廳給人的感覺一樣,都像是童話世界中才會出現的幸福圖像,和諧美好得教人心折。
冰如靚和寒羿凜只是站在原地靜默看著這樣的畫面──這對他們而言絲毫不陌生、從十年前就未曾改變過的畫面,就像一幅永恆的幸福畫作。
他們各自的兄姊在相遇的第一眼就墜入了愛河,性情同樣圓融如朝日暖陽的兩人,無論哪一方面都是天生相屬的天作之合,毫無意外的相知相戀,理所當然的結婚,理所當然的孕育了孩子,即使經過了十年歲月,兩人的感情仍舊像初戀那般甜蜜醇美,簡直就像真實發生在人世間的愛情童話故事。
一滴藏在髮間的冰涼雨珠忽然從髮際淌落到冰如靚的頰面,就像一根冰針扎進她心窩,尖銳的冷度瞬間凍結住她心裡的那片荒原。
又忽然,一道指尖的觸感抹上她臉頰,拭去她頰上的水珠。
她眨了下眼,轉頭看向寒羿凜,看見他比她狼狽許多的模樣……啊,剛剛他把大部分的衣服都替她遮雨了,那一張因工作過度、睡眠不足還冒出不少鬍碴的臉孔又淋了雨,看起來還真的有點糟……正打算同樣伸出手去幫他擦拭臉上的雨珠,冰如煦就已經出聲喚道:「羿凜,我帶你去整理一下。」
他沒多看冰如靚一眼,向冰如煦點頭,舉步跟去。
「那我們先去坐吧。」寒耀昶對冰如靚爽朗笑道:「今天我和煦兒可是使出了渾身解數,煮了頓豐盛好料,一定要把你們這兩個快瘦成紙片的大忙人都餵得飽嘟嘟的。」
看著那陽光般的燦朗笑顏──從第一眼,她就深深愛上的笑顏,點頭,淺淺彎唇,「好。」
★★★
在衛浴間外頭,冰如煦拿了毛巾和吹風機給寒羿凜,他接過,道了聲謝。
正要走進衛浴間,冰如煦忽然開口:「你和如靚……還好嗎?」
他露出不解的眼神。
「你們……有在交往嗎?」她有些遲疑的問,盈美的眼眸透出期待。
他表情微頓了下,深黝瞳眸忽閃過一抹無人察覺且無法辨識的複雜神色,瞬即隱去。
寒羿凜微勾唇,搖頭道:「沒有。」看著她充滿期待的表情,又淡定的強調一次:「沒有交往。」
「你們不是住在一起嗎?」她不死心的追問。
「只是剛好住在同棟公寓的隔壁鄰居而已。」
「剛好?」
「那裡離我和她工作的地方都算近,環境條件也相當不錯,我隔壁剛好有空屋,她剛好需要換住處,我只是介紹給她多一個選擇,而她也覺得不錯,所以就剛好當了鄰居。」
「這麼多剛好,也是你們之間有緣分啊。」她一雙明眸含意相當明確的看著他。
「都是親戚,互相照應是應該的。」他輕巧劃出界線,臉孔看不出什麼多餘的情緒。
「虧你還敢這麼說?」冰如煦故意裝出嗔怒的樣子,說到這個她就忍不住想抱怨了:「如靚都已經搬家搬了大半年了才讓我們知道,難不成你們兩個也是剛剛好都忘了告訴我們這件事?」
他淺笑,淡然道:「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你們兩個啊……」她沒轍的輕嘆,「明明沒有血緣關係,個性卻像是同個模子造出來的。」
打從出生開始,她唯一的妹妹就跟她有著截然不同的性情,雖然她們姊妹倆感情很好,但她始終無法真正了解如靚的心思,沒想到認識耀昶之後,發現他唯一的弟弟竟然也跟如靚一個模樣──一樣的冷然面孔,一樣的淡漠性情,一樣教人捉摸不定、猜不透心思,一樣可以伶牙俐齒、滔滔雄辯,卻往往不會說出自己內心真正的想法。
她和耀昶認識以來,雖然兩人的弟妹也同時相識了,但如靚和羿凜之間卻從來沒什麼特別的互動,那兩個人都是冷淡的性情,就算只有兩人同處在一個房間中也可以大半天說不到一句話,即使開口說了話,也像是兩塊冰碰來撞去,尖銳的言詞和犀利的對話往往讓聽者在一旁不停捏冷汗,根本搞不清楚他們究竟是太過相似還是彼此看不順眼?
奇特的是那兩個人對這樣的狀態完全不以為意,依舊故我的以只有他們能夠理解的方式相處著──當然是在他們極偶爾碰到面的時候。
她和耀昶原本一直以為他們的弟妹並不會有什麼交集,只會維持很普通的親戚關係,就算一前一後都去了美國念書,又一前一後的回到台灣工作,但兩人都是超級大忙人,連碰面都得由他們發出邀約才有可能一起出現,所以根本不會讓人有多餘的聯想。
然而前不久因為需要如靚的地址好寄東西給她,才得知如靚和羿凜竟然就住在左右相鄰的隔壁公寓,讓她和耀昶兩人驚訝不已,也才會十分好奇如靚和羿凜之間的關係。
畢竟她從沒聽過或見過如靚和哪個異性走得比較近,雖然有可能是如靚並不會主動向她提起戀愛方面的事情,但她真的覺得,以如靚向來是「生人勿近」的個性,能夠被她容許接近,甚至允許住在相鄰隔壁的人,肯定已經不是一般的「親戚關係」了。
如果這對性情相近的弟妹同樣能夠對彼此鍾情,那絕對是她和耀昶都樂見其成的一樁美事。
不過,想從這兩人口中問出實情怕是比登天還難了,這兩個人不想說的事,就算拿刀架在他們脖子上也絕不會說,就算會說,也恐怕不會實話實說。
「有時候我會覺得……」冰如煦依舊滿懷期盼的看著他,意味深遠的說:「如果是你,那應該就沒問題了……」
「沒問題?」
「你跟如靚……很像。」她思索著適當的用詞,「她從小就不會向人訴苦或抱怨,甚至不會與人談心甚至商量事情,她太獨立、太有主見,也太驕傲了……所以,也許別人無法理解、無法看見,以及無法觸及的她的內心深處,你能夠做得到……這當然是身為一個姊姊的私心,希望自己唯一的妹妹能夠得到幸福,有一個懂她、愛她的人,給她一個圓滿的歸宿……如果是你,我會放心,當然,前提是你們能夠兩情相悅。」
寒羿凜沒有答腔,只是靜默注視著她,表情難辨,眸光難測。
她看著他,想從他的表情看出一些蛛絲馬跡,但顯然她真的沒有解讀他和如靚這類型的人的天賦,只好直白問道:「你……喜歡如靚嗎?」
他停頓了半秒鐘,然後突地一笑,「我能說不喜歡嗎?」
那笑,像是經過精心演練,無論弧度與線條都完美得近乎真實的笑容,但,她看著那種她已經在如靚臉上看過無數次的相似笑容,只感覺像在看著一座冰山。
他和如靚,都像冰山。
這個說法的解釋不僅僅只是表面上的冷然與不可親近,更深一層的含意是,他們都像冰山一樣,只會展露出海平面上的一小部分樣貌,而深藏在水面底下的絕大部分,卻是一般人難以潛入冰寒冷水之下能夠窺見的。
他和如靚都是這樣,永遠只會顯露一小部分自我,但絕非為人虛假或不真誠,而是他們總把心思埋藏得太深、太牢,別人永遠不知道他們到底在想些什麼,所言所說又究竟只坦白了幾成幾分?
她淺淺輕嘆,不再試圖挖掘冰山底下的樣貌,她相信他們會有屬於他們的道路與福氣,柔美的臉龐漾出淺笑,道:「無論如何,我和耀昶只是希望你們都能夠得到幸福。」
然後她輕柔的拍了拍他肩頭,「你整理好就出來吧。」
「嗯。」
看著冰如煦轉身離去,直到背影消失在走廊轉角處,寒羿凜才踏進衛浴間,關上門。
站在洗臉台前方,雙手撐在象牙色台面上,注視著鏡中的那張臉孔,那滿佈雨痕與鬍碴的臉龐上除了疲憊沒有任何表情,眼眸更猶如一片無光暗夜裡的荒瘠曠野。
疲憊是一層保護色,可以以最簡單直接的方式牢實掩藏住底下那一片龐大而無邊的荒曠,什麼都沒有的地表上,只有一層厚實的冰層覆蓋其上,地表堅硬如岩石,而寒冰凝凍,千年不化。
如果是他就沒問題?
問題是,他比誰都清楚──在冰如靚心裡的人,不是他。
★★★
餐桌邊,冰如靚獨自坐在一大桌豐盛的美食佳餚前方,宛如一尊雕像般動也不動。
剛才寒耀昶一帶她到餐桌邊坐下,他懷中的小娃娃就醒了,他便帶著女兒到樓上的私人住處去換尿布,儼然已經是個相當熟練的超級奶爸。
於是偌大的餐廳中只剩下她一個人,平常每天都很溫馨熱鬧的餐廳此刻顯得有些空盪,雖然食物的香味飄散,溫暖的燈光流蕩,她卻只是面無表情的坐著、等著,彷彿這一切幸福溫暖與她無關。
過了一會兒,冰如煦走到餐廳中,寒耀昶也剛好替女兒換好尿布下樓來,兩人交換了個眼神,連開口都不必,就默契十足的一個往廚房走去,一個則走向冰如靚。
「來,小玫瑰就先交給妳照顧了。」寒耀昶伸出手,將小名小玫瑰的寶貝女兒交給冰如靚,「我去幫煦兒的忙,有些菜還熱在爐子上等你們來,這種天氣就得吃些熱騰騰的東西才能夠讓全身都暖和起來啊。」
看著捧遞到她面前才四、五個月大的小外甥女,即使心裡訝然,冰如靚表面上仍維持著鎮定的神色,伸出手接過──她當然不擅長照顧嬰孩,上次抱小玫瑰已經是三個多月前的事了,而且她只抱了一下下就馬上還給姊姊了,要她抱一個這麼小的嬰兒只會讓她感到手腳僵硬、全身緊繃。
寒耀昶當然也很清楚她照顧小孩的經驗值,一邊開朗笑著,一邊教她該怎麼抱嬰兒:「來,這隻手要這樣……那邊手放在那裡……把小玫瑰的頭扶住……對,就是這樣,不用緊張,不必用力,讓她輕鬆的靠在妳懷裡就好。」
她小心翼翼的接過抱在懷中,與小玫瑰骨碌碌的大眼睛對望,看著那一雙純淨澄透的無邪眼眸,一股暖流驀地滑過心田,教她的眼眸有了溫度……這個孩子是她最摯愛的兩人的愛的結晶,是無與倫比的美好恩賜。
「瞧,小玫瑰這雙大眼睛和煦兒簡直一模一樣,漂亮的臉蛋則遺傳了妳們冰家的優秀基因,都是天生的美人胚子。」寒耀昶得意又寵溺的說著,大手忍不住輕點小玫瑰的粉嫩臉頰。
聽見他這麼說,一些複雜的情緒自她心底漫湧了上來,但對懷中的小玫瑰的注意力又將這些情緒壓蓋而過。她淺淺笑著,眸光也柔軟了些許,只要在寒耀昶身邊,她身上的冰層就會無法克制的自動融化,對她而言,他是太陽,是光,是溫暖。
他笑得明亮,而她也露出了笑意,兩人同時關注著甜美可愛的小玫瑰,儼然就像一幅家庭和樂的畫面。
大略洗了個臉、擦乾頭髮之後走出衛浴間進到餐廳中的寒羿凜,剛好看見這一幕景象。
他的腳步絲毫沒有停頓,表情也沒有任何動搖,走到餐桌邊,坐到冰如靚旁邊的座椅上。
看見寒羿凜,寒耀昶爽朗笑道:「啊,正好,你這個叔叔也幫忙照顧一下我的寶貝女兒喲!」
邊交代著,便轉身走進廚房去幫老婆的忙了。
於是餐廳中只剩下冰如靚和寒羿凜,雖然兩人也同樣注視著小玫瑰,但誰也沒開口說話,整個空間頓時安靜了下來,周遭的溫度與光度似乎也霎時降低了不少。
靜默了一會兒,察覺到他的目光,冰如靚抬起頭看他,「你也想抱嗎?」
「我就不必了,妳抱得挺有架勢的。」
「哼,你睜眼說瞎話的功力越來越好了,是跟廣告客戶練的吧,你最好也來練習一下抱小孩,如果──」
她話語忽頓,即使心中瞬間驚詫萬分,她也絲毫沒有顯現出來。
如果什麼?她剛剛直覺想到了什麼?她又打算說出什麼話來?──如果他們之間不小心有了孩子,那他最好先練習該怎麼抱一個小嬰孩?她竟然會先想到這一層?
她怎麼會這麼想?為什麼?她是怎麼了?是太習慣?太疏忽?還是太不假思索了?
即使只有幾分之一秒的停頓,寒羿凜依舊察覺到了她的異樣,問:「如果?」
她把瞬間翻湧如驚濤裂岸的思緒壓下,面不改色的道:「如果他們再生另一胎,我們還是難逃抱小孩的機會,而依照情況來看,他們絕對很快會再添新成員。」
姊姊和姊夫剛結婚的頭幾年,因為開了這間餐廳,所以先專心致力於餐廳的經營,等餐廳經營上軌道之後,他們才有計畫的懷孕生子,而依照他們都同樣喜愛小孩的個性,肯定不會只生一胎。
「那就當真逃不掉的時候再說吧。」
她似笑非笑的看他一眼,「會怕就老實承認。」
他也很直白的回道:「和妳差不多而已。」他們都不擅於和小孩相處,屬於表面看不出來,內心早已手足無措的類型。
冰如靚聞言,像是譏嘲,像是無奈,又像是安心的低語了一句:「是啊,簡直像在照鏡子一樣。」
他和她,太相似。
脾氣性格相似,思維模式相似,待人處事相似,工作態度相似……就連對愛情的偏執與死心眼,也都無可救藥的相似。
所以她才會對他太習慣?太疏忽?太不假思索?
他和她,究竟是什麼關係呢?
她從來沒有想過。
而,更好的問題是──為什麼經過這麼多年之後,現在她竟然會突然想到這個問題?
「嗚嗯……」小玫瑰忽然像是感到難受似的輕輕哀哼了起來。
「啊?」冰如靚才發現自己竟然想事情想得太入神,不自覺抱得太用力,把小玫瑰抱得發痛了,慌忙低聲道歉:「對不起。」
看見她的異樣,寒羿凜什麼都沒說,伸手便將小玫瑰抱過。
她也很習慣性的由他接手──他總是會這樣習慣性的替她分擔麻煩、情緒與任何事情,就像她也會適時對他伸出援手一樣,雖然彼此嘴上都不說,但畢竟他們是同在一艘船上、飄浮於無邊汪洋之中的愛情難民,所以對方的存在早已經成為彼此心中的一股支柱與力量,如果沒有他,她肯定無法獨自撐過這麼長久以來的痛苦與悲傷,如果沒有他,她現在也絕對無法平靜的坐在這裡與她的姊姊和姊夫一同吃晚餐……
所以呢?
他和她,到底是什麼關係?
心中驀地流轉過自己與他之間這種「太過習慣」的前因後果,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只是說出口的話依舊不饒人,而且依舊是冰山頂端的不著邊際、無關痛癢。
「這麼快就棄械就範了?或許你可以開始練習帶小孩,然後放棄當廣告人改行去當保母,起碼可以多活幾年。」
「好啊。」他也爽快道,只是有個但書:「如果妳也以身作則,身先士卒先放棄妳的服飾公司的話。」
「就說不要什麼事情都把我拖下水,沒人陪你一起受苦受難就這麼寂寞嗎?非得拉著別人一起死,你這種壞習慣還真是惡趣味,還是趁早改過向善才不會招人嫌……哧。」
她忽然忍俊不住的哧笑了聲,因為他抱著小玫瑰的姿勢明明可以用笨手笨腳來形容,但他的表情卻又難得的因為緊張而顯得過分正經八百,與他平時冷峻酷帥的模樣實在是相差太多,別人也許看不出來,但她敢百分之百肯定,此時他心裡正緊張得不斷直冒汗。
他這種像鴨子在水面上裝模作樣,然後在水底下拚命划水的樣子看起來還真是……呆!
「沒天分的地方還真是一模一樣。」她好笑的低嘲,但還是伸手幫他調整姿勢道:「手要這樣……另一隻手放這裡……」
寒羿凜很快調整好姿勢,終於可以比較順利的抱好小玫瑰,暗自鬆口氣,道:「起碼現學現賣的能力也同樣不差。」
「你不姓王,別賣瓜了。」雖然乍看起來的確挺有模有樣的。
「我只是接手妳的生意,並好好的發揚光大。」
「越來越會耍嘴皮子了,被你那些難纏的廣告客戶訓練的嗎?」
「不好好磨練一番,哪能夠招架得住妳越來越犀利的毒舌攻勢?」
「呵呵……」小玫瑰忽然張開小嘴呵呵笑了起來,可愛的模樣立即吸引住兩人的目光。
雖然兩人冰涼淡漠的表情沒什麼改變,但眼眸卻是同樣歡喜且感動的注視著小玫瑰,而眼底深處那根深柢固的複雜漩流則毋須眸光交會,彼此早已心照不宣──冰山底下的樣貌,只有同為冰山才看得到。
「瞧,在笑你了。」她開口。
他微揚眉,「這樣笑點會不會太低了?」
「這樣好啊,可以活得很快樂。」
他微頓了下,脫口:「不要講得好像我們都已經沒機會了似的。」
她察覺到他語氣中的細微異樣,正要轉移視線看向他,廚房出口處就傳來寒耀昶開朗的聲音:「嘿,你們兩個感情不錯嘛!」
他和冰如煦端著菜一前一後進到餐廳中,看見這兩個弟妹之間和諧的相處情況,忍不住驚喜的脫口道。
「我真沒想到你們感情可以這麼好,聽說你們已經住在一起,雖然有些出乎意料,不過我真的很替你們感到高興,真的很高興!」
看著他滿心歡喜的期盼神情,希望「好事將近」的心情與想法不言而喻,冰如靚和寒羿凜兩人很有默契的同時沉默,不加以回應──無論說什麼都會被誤解,所以乾脆什麼都不說。
冰如煦一看兩人都不說話了,一邊對丈夫使了個眼色,一邊開口化解場面:「大家都是一家人啊,感情好是應該的。」
她知道想要從這兩個冰山似的弟妹之間套問出什麼內心話或真實情感是不可能的事,而且她也擔心萬一給這兩人太多壓力的話,反而會影響他們之間發展的可能性,所以她認為最好的做法還是默默的給予祝福和靜觀其變就好。
畢竟是多年夫妻,寒耀昶一眼就明白老婆的想法,於是也沒有再多加探問與多說些什麼,開始招呼大家用餐。
四人用餐的氣氛愉快而溫馨,兩兄姊也完全沒有再提及兩弟妹之間「感情好」的話題,只是開心聊著小玫瑰這幾個月來的成長情況與趣事,也聊著他們最近的生活與有趣的話題,兩兄姊始終說著、笑著,並不時對彼此投以甜蜜的眼神與笑意──十年前相識,七年前結婚,結婚後便一同經營這間餐廳,等一切上軌道之後,於去年懷孕,今年誕下第一個寶貝女兒,而冰如煦和寒耀昶依舊像新婚夫妻那般濃情密意。
冰如靚和寒羿凜則一直專心擔任聽者與偶爾應答的角色,然後命令自己以最自然的態度面對他們眼前那一對幸福夫妻──這是四人聚餐時一貫的相處模式。
注視著對桌感情親暱融洽的兩人,一股熟悉的寒意自冰如靚腳底竄爬了上來,迅速將她心底那一片無邊冰原再次凍結上一層冰霜,這份寒冷太熟悉、太理所當然,也太避不開、太躲不過。
這樣甜蜜幸福的畫面她看了十年,也在陽光照射不到的暗處,與自己內心的冰雪酷寒相處了十年。
每次與姊姊和姊夫見面,光是要在這股冰寒之中站穩身姿就已經耗盡她所有的力氣,根本沒有餘裕思考其他。
「你們啊,既然是一家人,就別兩個人在互相比忙似的,想要大家一起吃飯,還得發出十二道金令才能夠把你們兩個都找來。」身為兄姊的夫妻倆忍不住向弟妹們抱怨。
「公司忙啊。」冰如靚和寒羿凜異口同聲。
「再忙,也要大家一起聚餐吃飯。」兄姊兩人難得的嚴正下達命令了。
「我們明白創業的辛苦與忙碌,就算你們各自的公司都還在起步狀態,但也不要忙到幾個月才能見上一面,我們就你們這兩個弟妹,好不容易你們都學成歸國了,卻仍舊難得見上一面,這樣說不過去。」
「是啊,你們就盡量撥空回來吧,煦兒老是擔心你們到底有沒有好好吃飯、好好睡覺,然後每次看見你們就恨不得把所有食物都塞進你們的胃袋,最好可以把你們養成兩頭肥嘟嘟小胖豬,她才會放心,哈哈哈!」
兄姊兩人展開親情遊說攻勢,就希望兩個弟妹多回來讓他們看看,別讓他們擔心。
如此尋常而溫馨的家庭對話,對冰如靚和寒羿凜而言,卻像在接受酷刑。
忙碌只是理由,一個可以光明正大不必回來面對這一對幸福夫妻,面對心底那一片冰雪荒原的最佳理由。
冰如靚看著對桌的寒耀昶,寒羿凜面對著冰如喣,兩個冰、兩個光,兩兩相對,四人都或深或淺的笑著,桌面上方的氣氛溫馨又和樂,相鄰而坐的冰如靚和寒羿凜兩人連一眼都沒有看向彼此,桌面下方的手卻在無人看見的暗處無聲銜接了。
「知道了。」兩人照例異口同聲,「會盡量抽空回來的。」
手是冰的。
她的是,他的也是。
同樣冰冷的手,即使緊緊交握著,熱度依舊太稀薄,無法到達胸口,更無法化去一身的冰寒,然而卻是此刻彼此唯一的繫命繩索,讓彼此不至墜入冰寒的無底深淵。
她在十年前愛上了寒耀昶,後來成為她的姊夫,而寒羿凜則愛上了冰如煦,後來成為他的大嫂。
他們同時對彼此的兄姊一見鍾情,然後又同時失戀。
他們是什麼關係呢?
表面上是再單純不過的姻親關係,然而事實上,他們是唯一知道彼此祕密的人。
所以他們在一起了,就像失戀陣線聯盟那樣。
聽起來挺可笑的說法,然而當真實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時候,卻是一丁點都讓人笑不出來。
他們不是男女朋友,也沒有交往,只是在一起……一起舔拭傷口,一起撫慰傷痛,一起保有這個永遠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的祕密,一起在冰寒的世界中互相依賴、互相取暖的生存下去。
如果愛情不像火燄般炙熱耀眼,該怎麼開始或繼續?
露茜《戀冰》/2月27日/凍到熾烈,愛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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