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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子/大熊愛吃魚
★★★
三年以前,在二十二歲的梁蘋珊剛剛考上公費留學即將出國之際,位在小社區裡小小的「梁山書局」因為不敵衰敗的景氣收了起來。
三年以後,在二十五歲的梁蘋珊從英國學成歸國之時,同樣的小社區裡梁山書局又開張了。
重新開張後的梁山書局還是那樣的小,那樣的簡陋,一切都跟多年前無異。
走過路過,從門外看進去就只見到滿滿的書跟兩個顧店老人家,梁老闆跟他太太,梁蘋珊的父母親。
梁山書局大抵上沒什麼改變,唯一汰舊換新的恐怕只有高掛在樓牆上的壓克力招牌,眼尖的會發現,除了梁山書局四個草書大字之外,右下角還多寫了一排正楷小字。
梁山出版社
誰都想不到,像梁蘋珊這樣一個剛剛拿到碩士學位的社會新鮮人能有資本振興自家書店,甚至還開了家出版社當起老闆。
可是事實擺在眼前,她真的做到了。
眾人都推測,應該是梁蘋珊受到書店倒閉的刺激,才會在國外發憤圖強,肯定是勤工儉學攢了不少錢才有資本大興事業。
為什麼這世道笑貧不笑娼,眾人不會想歪了去?
那是因為梁蘋珊生了一張極冷淡的臉,極冷淡的性子,綽號還叫冰山呢!這樣的她跟賣身求榮那種事情就是兜不在一塊兒啊!
總之,梁山出版社隨著書局重新開張而成立,規模不大,咳,應該說是非常小,可能是資本有限吧?
梁山書局開在大廈的一樓店面,梁山出版社辦公室就在樓上三房兩廳的一戶住宅裡。
整個公司,除了老闆兼發行人兼主編兼……總之一手包辦多項職務的梁蘋珊之外,就只有三個員工。
第一個,梁蘋珊的國中學妹,髮色隨時都在換,古靈精怪的楊小萸,綽號小魚。
第二個,看起來就很好欺負,實際上不知道是不是真這麼好欺負的童央喜,綽號媳婦。
第三個,長相嬌滴滴,說話嬌滴滴,就連罵人都是嬌滴滴的雷思嘉,綽號公主。
這三個員工的職稱都一樣,就是編採記者,不是外出採訪就是留在辦公室寫稿子兼打雜。
規模小,人力少,理所當然能做的不多,梁山出版社旗下也只出版一本雜誌Que,還是一個月出一本。
Que的性質跟某數字週刊本質上很像,報導的內容不脫名人緋聞,不過跟一竿子八卦雜誌比起來,Que又有點不一樣。
這本雜誌從來不急著搶頭香爆料,反倒是靜待同業媒體炒作之後,挑選最熱門的八卦消息進行深入調查,甚至獨家採訪當事人,或專訪或對質,內容精采可期,一舉塑造自家報導的可信度。
除此之外,Que最大的不同在於雜誌書尾的固定專欄。
這僅僅佔了半頁篇幅的小說,專欄作者化名Que,寫的盡是令人臉紅心跳的官能小說,有時單篇,有時連載數期。
逼近尺度邊緣的內容夾在正經八百的報導裡實在是很突兀,還曾被眼紅的同業拿來大肆抨擊。
不過冰山社長面對輿論始終不痛不癢,稿子照發,專欄照刊,又加上後來幾次專欄因故暫停,才證明了這個專欄竟然會影響銷量,自然是確信沒有撤掉的必要了。
總之,Que憑著獨一無二的特色搶灘成功,銷售額屢創新高,初初成立就已經在出版業界小露鋒芒。
梁山出版社因此穩穩當當的經營下去,終於即將迎來第一個週年慶。
既然是週年慶,當然要做點不一樣的。
於是乎,社長梁蘋珊在半年前就展開市場調查,想知道讀者最想看到誰的專訪。
這一調查,就讓她查到了三個男子。
這三個男子魅力才情各霸一方,在工作領域都是名號響叮噹的達人,也都曾經因為自身出色的成就,在數月或數年前的報章雜誌上紅極一時。
後來銷聲匿跡全都是因為他們太神祕,個個都是工作狂,有的隱居,有的世界各地到處跑,壓根扒不到半點祕密來,讓有心媒體全都無功而返,情願去追逐知名度高一些的偶像明星,也不再浪費時間在這些素人上。
卻沒想到曇花一現的報導就足夠讓萬千少女熟女念念不忘,甚至還在社群網站上成立粉絲團,粉絲人數竟然比部分偶像明星還要多。
當然,被當作偶像崇拜的當事人都是不知道的,就算知道也不會回應吧?這是粉絲們的遺憾。
「好!就是他們了!」梁蘋珊拍板定案。
半年後的週年慶專刊就是這三個男子的獨家專訪!
想到屆時可能會帶來的轟動跟銷售量,長年結霜的臉蛋上破天荒出現一絲笑紋。
梁蘋珊顯然正在為自己的提案沾沾自喜,卻萬萬想不到為了這個週年慶,會讓她底下的魚兒溜不出熊掌,小媳婦躺上手術台,公主被人帶著飛上天。
至於她自己呢?
嘿嘿嘿……讓我們看下去吧!
★★★
星期一早上十點鐘,梁山出版社一片靜悄悄。
「喀啦!」辦公室的不鏽鋼大門被人打開,一顆腦袋瓜先探了進來,紅豔豔的短髮讓這顆腦袋看起來就像一顆火球。
火球上有一雙貓似的大眼睛滴溜溜,又或者該說是賊兮兮地轉呀轉,打量空無一人的辦公室。
咦了一聲,火球下的脖子一下子伸長又迅速縮回門外。
稍後,一個嬌小的身影靜悄悄地閃進門內。
「小魚。」
一聲輕柔無比的呼喚讓正在關門落鎖的人影大大抖了一下。
楊小萸僵硬地轉過身,瞪圓的貓眼看清楚了來人是誰。
「童央喜!我遲早會被妳嚇得心臟病發啦!」楊小萸氣吼吼地直跺腳。
「妳又沒有心臟病。」捧著一杯熱咖啡的童央喜無所謂地聳聳肩。
「沒有也被妳嚇到有!」楊小萸沒好氣白了她一眼,然後跺著鞋跟目測至少十公分的短靴越過童央喜,直奔自己的辦公桌。
童央喜瞄瞄牆上的電子掛鐘,慢悠悠地捧著杯子跟過去。
「果然妳姊一出差,妳就遲到了。她禮拜五回來,妳這星期不就慘了?」童央喜啜了口咖啡,準備閒話家常。
出版社就這麼小,幾個同事都互相知道彼此的家庭背景。
楊小萸的爸媽這兩年陸續從公職人員退休下來,剛剛在新北市郊區買了塊地,種植蔬果優閒養老,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們兩姊妹。
說得正確一點,是放心不下楊小萸,畢竟她老母遠端遙控的相親飯局目前只針對她一個人設計。
據說楊小萸的姊姊是個不折不扣的大美女,又在外商公司上班,根本不用擔心嫁不出去。
反觀楊小萸,其他不說,光說她這身打扮好了──紅豔豔的頭髮、綠油油的人造皮裙,身上套一件鑲滿鉚釘的黑皮衣,腳上穿了一雙恨天高……
說好聽是前衛,說難聽就是沒品味。
而且她生得一張娃娃臉,身高才一百五十公分,遠看近看都像個沒畢業的小太妹。
難怪社長梁蘋珊每每看著楊小萸都會有墜入時光隧道之感,聽說她國中就是這個模樣。
現在就她們兩姊妹在台北市同居,她那十全十美的姊姊把她照顧得無微不至,充當人肉鬧鐘已經是家常便飯。
「沒辦法啦!這種天氣太好睡了!幸好我有聽到鬧鐘響……啊哈!好睏!」楊小萸很不淑女的打了個大呵欠,連嘴巴也不遮。
早習慣她的豪邁,童央喜連眉頭都懶得皺一下,只有騰出一隻手摸上楊小萸頭上的那團火。
「怎麼這麼快又換顏色了?」
「嗯,昨天剛染的,好看吧?」楊小萸抓抓自己的頭髮,露出兩個小酒窩。
「好看是好看,不過,妳心情不好?」童央喜很清楚只有這種時候楊小萸才會變髮圖強。
「嗯。」楊小萸哼了哼,忙不迭從雜亂的大包包裡翻出一包全新的口香糖。
童央喜看她俐落地拆開包裝,丟一顆到嘴巴裡死命地嚼,就知道她又在焦躁了。
這是楊小萸的習慣,通常口香糖的數量跟她的煩躁指數成正比,現在才吃一顆代表事情還不算大條。
「是跟星期六的相親有關?」童央喜猜測。
「賓果!媳婦好聰明!」
「謝謝。不過這跟我的智商沒關係。其實是因為妳已經連續八週的星期一都換髮色了,而這八週以來如果我記得沒錯,妳老媽都幫妳安排了相親,上星期六剛好是第八次。」
「對啊!煩死了!以後我不去了!」楊小萸死命地嚼口香糖。
因為她前面七次也都曾這麼信誓旦旦說下不為例,所以這一次童央喜自動選擇無視。
「之前妳說有妳姊陪著去,結果害妳變成壁花飯局妹,妳不高興我可以理解。但是這次是妳自己去,又是什麼讓妳不高興?難道是那男的長得太醜害妳吃不飽?」
「那天我吃超飽的啊!而且那男的長怎樣我早忘啦!」楊小萸皺起眉頭。
奇怪?不管她多麼努力想、用力想,就是想不起來那張臉耶!好神奇!
「那到底發生什麼事了?」童央喜追問。
這一問,就把楊小萸的火氣給問上來了。
「哼!那個不知道打哪來的臭男人竟然一開口就約我上賓館開房間?什麼孝順又古意?我呸!」楊小萸順勢把口香糖吐掉,紅豔豔的頭頂像要冒煙了。
雖然那男的長相過了兩天她就不記得了,不過這件事她可是記得很清楚。
當她是什麼人啦?死變態!還大她十歲咧!戀童癖!活該娶不到老婆!
「妳沒當場給他好看?」童央喜挑挑眉,一口氣喝光杯子裡的咖啡。
「當然有啊!我立刻就──」楊小萸做了個膝蓋上頂的姿勢,然後嘿嘿一笑,「踢爆他的蛋蛋啦!」
「哇嗚!帥!」把杯子放在桌上,童央喜給她拍拍手。
「謝謝支持!這是一定要的啊!」楊小萸滿臉掩不住的得色。
「不過……這件事如果傳到妳老爸老媽耳裡──」童央喜話還沒講完就被連聲驚叫給打斷。
「啊啊啊!我慘了!我慘了啦!我怎麼會忘了那還是四嬸婆介紹的啊啊啊!」楊小萸抱著她那顆火球似的頭拚命地叫、死命地嚎。
反正已經為時已晚,童央喜也不浪費同事愛安慰了,她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拿起一張紙。
「別嚎了,這個給妳。剛剛冰山叫我們開會分配了新的工作。」童央喜把紙壓在楊小萸的桌上。
「開會?什麼新工作啊?」楊小萸還真的不嚎了。
說起工作,她可是幹勁十足。
從小到大,成績一直吊車尾的她唯一能自豪的就是令梁蘋珊驚豔到惦記好幾年的文筆。
想當初國中三年,她也只是偷偷匿名投稿校刊,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畢竟這跟她小太妹的形象實在差很大。
哪裡知道,大她兩屆的才女學姊梁蘋珊會默默注意起她來,還查出她是誰,成立出版社之際立刻找到她,把她從工作的超商裡挖過來當記者咧!
混了個三流大學文憑的楊小萸萬萬沒想到自己也會有被人挖角重用的一天,所以這份工作當然對她意義非凡哪!
「就週年慶專刊,我們一人負責一個採訪對象。」童央喜說。
「噢。我採訪誰?」
「他。」童央喜敲敲剛才拿過來的紙,紙上寥寥幾句是採訪對象簡單的背景資料。
「咦?怎麼沒照片?」
「會不會是冰山漏掉了?上網找吧。」
「我能不能換啊?妳分配到的是誰?給我看看啦!」楊小萸渴望地看著童央喜。
童央喜沒說好或不好,只反問她:「為什麼要換?」
「萬一這人不是我的菜……」楊小萸努努嘴。
「小魚,妳相親相過頭了嗎?這是採訪對象耶。」童央喜長得溫溫婉婉的,聲音也是溫溫婉婉的。
可是那種眼神怎麼看怎麼氣人啊!
「知道啦!妳別一副看白癡的樣子看我好嗎?妳不想跟我換對吧?肯定有鬼!」楊小萸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不太甘願地瞄瞄辦公室的厚實門板。
看來雷思嘉還在裡面哩!難道她也對分配到的那位不滿意?那──
「妳別想了!那個人嗆明了只給公主採訪,冰山不會讓妳換的啦!」童央喜一下就戳破她的期待。
「哼!冰山這次找了都是哪些人啊?這麼跩!我看看我這個是什麼來頭?公仔達人?一年前的世界冠軍?」楊小萸睜著貓似的一雙大眼睛,仔細讀起白紙黑字,第一行就是公仔達人的鼎鼎大名。
「他叫……熊燱之?」熊一隻?
什麼啊?要她這條魚去採訪一隻熊?有沒有搞錯啊!熊的主食不是魚嗎?那她此行肯定凶多吉少啦!
「不行!不行!我就要跟妳換!妳的那位總不會也指定妳採訪吧?」
「要換也不是不可以,不過──」
「不過什麼?」楊小萸的眼睛警戒地瞇起。
「冰山剛剛有說十點半以前都可以上訴,現在──」童央喜指指掛鐘,掛鐘上的數字明白顯示現在時間是十點三十五分。
「嗄?妳好卑鄙!妳剛剛一定是故意拖延時間對不對?」她對童央喜的腹黑無比了解。
什麼童養媳?她真有這麼楚楚可憐就好了!一整個驚世媳婦限定版!
「哪有?人家是真的關心妳的終身大事,一不小心就忘了跟妳說這件事了嘛!」童央喜怎麼可能承認?
「吼!我不要啦!」楊小萸抓著熊燱之的身家資料往辦公室奔去。
就在她離那張隔音效果絕佳的門板僅剩三步之遙的時候,門開了,雷思嘉那張嬌滴滴的臉蛋率先露了出來。
「別關門!別關門!學姊!」楊小萸三步併作兩步,扯開嗓門決定攀親帶故耍無賴。
大概是老天爺不齒她這樣的行徑,她右腳下的那隻恨天高就在這時候狠狠一歪,為了平衡她左腳迅速往前一橫,沒想到左腳絆右腳,整個人直直往前飛撲過去。
「啊!」她要摔死啦!
說時遲,那時快,雷思嘉一個閃身晃到楊小萸身後,一把攬住她的腰,然後輕踢擺正她那隻拐彎的腳踝,不過一眨眼的工夫,向前撲倒的身形立刻變得又直又挺。
「呼呼……嚇死我了!公主,妳動作好俐落,而且力氣好大喔!」拍拍胸口,紅髮下的臉蛋一陣慘白。
待楊小萸站穩了,第一個感覺就是腰痛。
「哪有?人家手痛死了!都扭到了啦!哪裡力氣大?妳說啊?」一身雪紡洋裝,嬌俏得不能再嬌俏的雷思嘉立刻甩手加跺腳,只差沒大喊人家我不依了。
「好啦好啦!算我感覺錯誤,妳別再跺了,我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楊小萸受不了地直搓手臂。
果然啊!這嬌滴滴的女人平常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才抱個人都能扭到手,剛剛肯定是運氣好才沒拖著一起鼻青臉腫。
「小魚,妳老是橫衝直撞的,還穿這麼高的鞋子也不怕哪天摔死,換換口味吧。」童央喜不贊同地搖搖頭。
「哼!我就愛這一味啦!」楊小萸仰著脖子,嘴巴翹得可以掛上三斤豬肉了。
人矮恨天高,她們這些比她高上十五公分的生物不懂啦!
算了!還是上訴要緊!
「學姊?社長大人?」她換上一臉巴結,聲音乖得像小貓,這回她一步一腳印走進社長辦公室。
裡面,梁蘋珊正埋首一疊稿紙之中,就看她手上的紅筆在上頭塗塗畫畫,心情……好像不太好。
手裡抓著一張紙的楊小萸立刻垮下臉。
她晚點再來好了!
「找我幹嘛?」梁蘋珊叫住正要撤退的人。
不管她剛剛心情好不好,在她抬起頭的時候,那張瓜子臉已經掛上了淡然得不能再淡然的表情。
「呃,我……」楊小萸支支吾吾的。
對她來說,梁蘋珊冷冰冰的樣子比氣沖沖的樣子恐怖多了。
「妳這個月全勤沒了,現在不會是要告訴我,妳不想去採訪那個人吧?」梁蘋珊表情冷冷的,聲音冷冷的,問得楊小萸一陣發寒。
她最怕學姊這個樣子了,只要她這樣看她兩眼,她什麼都照辦了!
「不是啦!我是來問問有沒有這隻……呃,這個人的照片?」嗚!她好沒用!
「上網查就好了,算了,這裡有一張。」梁蘋珊從筆筒下抽出一張照片,遞給一臉悲憤的楊小萸。
緊接著,梁蘋珊桌上的電話就響了。
「梁山──」才說了兩個字,梁蘋珊就一臉風雨欲來的恐怖。
楊小萸很機靈地退到門邊,一隻爪子迅速摸上門把,不過依然躲不過意料之中的咆哮。
「不行!一定要改!什麼?你不想改?就跟你說那種體位不行,比李安的迴紋針還要誇張,而且這一段這麼露骨,出版社會被檢舉!」
兒童不宜的內容讓楊小萸連連抖了好幾下,她不用大腦想就能猜到電話那頭是誰。
肯定是那個屬名Que的專欄作家啦!只有他能讓冰山瞬間變火山。
楊小萸先是看看噴發猛烈的火山,再看看手上的半身照,發現「熊一隻」長得不像熊,反倒是白白淨淨的,臉皮像拋過光似的光潔無瑕!可是……
奶油小生不是她的菜啊!一看就是隻弱雞,還是肌肉男比較合她的意啦!雖然不是相親,但是至少採訪起來比較有FU呀!
那她還要上訴嗎?
陷入天人交戰的楊小萸怯怯地將眼神投向社長大人,就看見梁蘋珊把電話重重一摔,這一下宛如法官敲槌,瞬間把她的膽子敲得又扁又小。
呃,還是算了吧。
「還有事?」胸口明顯起伏的梁蘋珊撥撥幾絲凌亂的鬢髮,終於注意到觀眾的存在。
「沒沒沒事!」膽子跟身材一樣嬌小的魚兒腳底抹油,飛快地溜了。
於是,全案定讞,不得上訴。
★★★
翌日的下午一點鐘,就連楊小萸自己也想不到,她會光著腳丫子走在某條她叫不出名字的山路上。
這裡是位在桃園的某個山區。
這條路不寬,堪稱羊腸小徑,勉強只容得了兩個人走過去,左邊是山壁,右邊是山崖。
楊小萸拎著十公分高的愛鞋,牛仔褲下的兩條腿已經是陣陣發軟。
她赤腳下踩的是半顆碎石都沒有的黃土地,四周的樹幹直入天際,陽光幾乎透不進來,放眼望去,前方還是一片參天樹海,不知道盡頭在哪裡。
她實在好後悔,怎麼聽計程車司機說直直走上去就到了,她就急著下車?她應該要問清楚要走多久啊!
「天殺的狗熊!竟然住在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呼呼……」她扶著山壁氣喘吁吁,咒罵連連。
熊果然都是住在深山裡!
那個接電話的人應該是熊燱之的助理,怎麼也不把話說清楚?還說現在他們都在趕件,不能下山來接她。
早知道搭計程車到不了,她一定破例穿上球鞋走這一趟!
「還是先回去,下次再來?可是已經走很遠了耶!」回首來時路,也是一片茫茫樹海。
「吼喲!這種時候最掙扎了!」楊小萸抓抓汗濕的紅髮,從自己隨身的大提包裡翻出一包口香糖。
現在她的處境就好像已經排了一小時的隊才驚覺前方還有五十公尺的人龍,進退兩難的程度是一樣的。
再爬兩下頭髮,她丟了一顆口香糖到嘴巴裡,嚼沒幾下她就決定繼續往前走。
爽約的話搞不好就沒機會採訪了,她當然不能讓這種慘事發生,所以還是繼續爬山吧!
「這隻熊最好真那麼有採訪價值!不然我……」楊小萸的滿口抱怨被自己的手機鈴聲截斷。
看看螢幕,是她老媽!
嚥下一大口口水,楊小萸還是認命按下接聽鍵。
「媽?」她小心翼翼地開口。
「還知道妳有媽啊?我跟妳老爸的臉都被妳丟光啦!」電話那頭高分貝的嗓門讓她不得不把手機拿開一點。
「我又沒做什麼……」
「還說沒做什麼?我叫妳去相親,妳怎麼跑去打人?早知道還是要等妳姊出差回來陪著妳去才對。」
「我相親幹嘛老是讓姊跟著啊?那些男人只會看姊又不會看我。」楊小萸撈出剛剛丟到袋子裡的口香糖包,一下子丟了三顆到嘴巴裡。
就算她對那些男人也沒興趣,但是連續七次被人無視也是很傷自尊的好不好!
「所以這次才讓妳自己去好好表現啊!結果咧?妳以為妳現在還是十四五歲混太妹那時候啊?個性怎麼這麼衝動?」
「衝動的又不是我!」是那個男人的小頭好不好!
楊小萸吐吐舌,一雙赤腳終於邁出步伐。
「這次妳四嬸婆氣炸了,萬一傳出去,還有誰願意幫妳作媒?」
「不作就不作唄!」她現在又不想嫁人。
「我不管!人家說了願意再給妳一次機會。就這禮拜六,同樣的飯店,這次我會叫妳姊陪妳去。」
「還去?我不要啦!那男的是個老色鬼!妳要把我嫁給老色鬼?」無人的森林裡,她的大吼大叫顯得特別清晰突兀。
「什麼老色鬼?人家才大妳十歲,今年也才三十三歲!對妳沒意思哪會對妳色?媽知道妳沒談過戀愛,這年頭談戀愛的時候摸摸手也是很正常的事──」
「他那叫鹹豬手!而且他想對我做的才不只摸手咧!」那男人果然不是好東西!竟然還做假供?
想來她還真倒楣!有姊作陪,被人當飯局妹;沒姊作陪,也被人當傳播妹。
「媽還不了解妳嗎?妳肯定是誤會人家了。妳從小就是這樣,不高興就發脾氣,什麼時候還會打人了?怎麼不學學妳姊讓我們省點心……」
電話那頭傳來熟悉的碎唸,唸得楊小萸心中五味雜陳,於是她仰頭一口氣就把糖包裡所剩無幾的口香糖全吃了。
「喂?喂?妳在哪裡?收訊怎麼這麼差?」電話裡除了有老媽的抱怨還有刺耳的雜訊。
楊小萸看了看手機,螢幕訊號果真很不穩定。
「我正在山上啦!反正我……」
「反正妳這個禮拜六過去就是了……嘟嘟嘟嘟嘟……」
手機裡傳出通話結束的盲音,楊小萸為之氣結,兩隻眼睛狠狠瞪著手機螢幕上「只限緊急通話」六個字,都快噴出火來了。
「這到底是什麼地方啊?連手機都打不通!萬一到天黑我都還走不到……噢!」她怎麼現在才想到這問題?
沾滿黃土的腳丫子停了下來,火球似的腦袋瓜不停搖來晃去,兩隻拳頭更在上頭敲敲打打。
她這笨腦袋!
「閃邊。」粗嗄的命令止住楊小萸自虐似的行為。
「誰?是誰?」她左顧右盼,再向前看。
沒人啊?
「後面。」這兩個字除了粗嗄又加了很多很多的不耐煩。
楊小萸倏地轉過身一探究竟。
下一秒,她那雙上挑的大眼睛瞬間瞪得又大又圓,整個人活像一隻驚嚇過度的貓咪。
「熊啊!」一聲慘叫驚飛了樹上棲息的鳥兒。
★★★
熊燱之從來沒見過這麼吵的女人!
不,是女孩吧?反正看起來像未成年。
看她又瘦又小,嗓門倒是很大。在靜謐的林子裡,她這樣左一句老色鬼,右一句鹹豬手,堪稱是噪音汙染!
吵就算了,還擋路,讓他不得不出聲「請」她讓路,沒想到她竟然尖叫。
真的吵死人了!
連對方長怎樣都懶得細看,熊燱之冷著臉走向前,用十足威武的氣勢逼出一條路來。
他睥睨地向下看一眼,對著紅豔的頭頂冷哼一聲,便徑直地往前走去。
「欸!你這人怎麼這樣?」光著腳丫的楊小萸對著男人的背影大呼小叫。
沒錯!是男人,不是熊。
不能怪她眼花認錯,是他自己沒事長得這麼高這麼壯,還留一嘴落腮鬍,搭配身上那件咖啡色的T恤,猛一看是像頭大棕熊嘛!
而且他哪有男人的風度啊?雖然她那聲慘叫是有點過分啦,但是他也不能連句謝謝都沒說就走過去啊!
那種無視的態度真叫人生氣!長得高了不起啊?
深覺自尊受損的哈比人如她哪能這麼輕易放過他?
「欸!你剛剛跟在我後面多久了?一聲不響的,真沒禮貌!」她就著嬌小的體型優勢擠過他身邊的縫隙,搶先走在前面。
然後猛地一轉身,雙手大張擋在路上,讓他沒辦法繼續無視她。
「欸!你說話啊!」人小志氣高,她也能用鼻孔看他呢!
嘖嘖嘖,看看這個肩上扛著一截樹幹的男人,渾身上下還真的是毛茸茸的,從T恤短褲裡探出來的真正是毛手毛腳,就連那兩道眉毛也是濃密得都要連成一線了。
他比那個熊燱之更適合叫作熊燱之,活脫脫就是一隻熊啊!
就在楊小萸走神之際,無法前進的熊燱之也正拿著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居高臨下看著她。
濃眉下的虎目先是不耐,然後迅速湧上驚詫。
他想起,曾經也有像這樣的一雙大眼睛,明亮得好像容不下任何謊言似的,讓他深深為之沉淪。
到頭來,他得到的卻是那樣的背叛──
看他目光沉沉,楊小萸真是一陣莫名。
這男人怎麼這麼陰沉?而且,他在瞪她?
「你……看看看,看什麼看?」楊小萸心底不由得一陣發悚。
她是不是太衝動了?萬一他是什麼殺人不眨眼的通緝犯怎麼辦?在這個深山之中她叫破喉嚨都不會有人來救她的,然後她會被人毀屍滅跡,等老爸老媽老姊找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是一堆白骨……歐買尬!
熊燱之當然不會知道她腦袋裡的連篇妄想。剛剛回過神的他,只想知道這個從頭到腳都讓他渾身不舒服的女孩,來這個鳥不生蛋的山裡做什麼?
一般登山客不會走來這裡才對,更何況她的穿著打扮一看就知道不是來爬山。
來找人?最近的城鎮也不是往上走,走上去只有一個地方──他家。
「妳為什麼來這裡?」他的聲音沉了幾度。
「我是來工作的啦!不是要找什麼通緝……噢!」她恨不得當場咬掉自己的舌頭!
笨死了笨死了笨死了!
熊燱之一下子就猜到她在想什麼,冷哼一聲,他大步向前,再次不費吹灰之力就得到讓路。
「咦?」他要走了?
等熊燱之都已經走到五步開外了,楊小萸還愣在原地,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跟上去。
跟上去?萬一他真的是個通緝犯呢?
不跟上去?她都沒把握能不能在天黑之前走出這片林子啊!
楊小萸再度陷入天人交戰,她頭上那頂紅火似的短髮已經被她揪成一團稻草,等她發現的時候,頭也不回的男人竟然已經彎過一個山壁不見蹤影了。
「欸!別留下我一個人啊!」不管了!先走出去再說啦!
楊小萸打著赤腳追上去,像隻跟屁蟲跟在熊燱之背後三大步的距離。
他顯然惜字如金,理都不理屁股後面那條蟲,她只好瞪著他的背影發呆。
唔……他的肩線應該算是她看過最寬的吧?嘖嘖,再看看那件咖啡色的上衣──好繃喔!貼身的程度足夠讓底下肌肉的形狀一覽無遺。
還滿性感的……呸呸呸!這隻凶巴巴的熊才不性感!
甩甩頭,她扯開嗓門對著前面喊道:「欸!你住在這附近啊?那認不認識熊燱之?」
楊小萸從來就不是一個懂得沉默是金的人,她實在受不了這樣沉悶的氣氛,不知道還要走多久才出得去呢,只好主動沒話找話囉!
「妳找他做什麼?」男人的腳步頓了下,又繼續往前走。
「咦?你認識他啊?如果你認識,就跟我說說看他這個人好不好?我就是來採訪他的。」楊小萸追上前一步,口氣是前所未有的討好。
雖然是專訪,不過要是能從左鄰右舍嘴裡挖到什麼不為人知的祕辛就更好啦!
「妳對他了解多少?看樣子,妳好像連他長怎樣都不知道?」熊燱之哼了哼。
連他是誰都認不出來,梁山出版社怎麼會派出這樣的人來?或許,他應該取消這次的專訪,反正……
「我知道啊!我看過他一年前受訪的照片跟資料,他那人怎麼看也不像是會住在山上的人,我猜啊,他一年前忽然跑來這裡隱居一定有什麼原因。」楊小萸也不怕他知道,反正大家討論討論嘛!
走在他身後的她當然不會曉得他的表情動作,更別說他心裡正在盤算的事情。
「不過是為了工作方便,還能有什麼原因?」熊燱之的眸子裡浮上陰鬱。
「才不呢!公仔在山下也可以做啊!人家說藝術家的脾氣都很怪,依我看,熊燱之搞不好是被受不了的親友野放到這裡來的!你說我猜得對不對……啊!痛!」沾沾自喜的楊小萸轉眼間撞上了一堵肉牆,原來是男人硬邦邦的背脊。
這個人怎麼踩煞車也不講一聲,還敢回頭瞪她?
「你幹嘛啦!」摸著發痛的鼻尖,楊小萸哇哇大叫。
結果肇禍的男人鳥都不鳥她,狠狠瞪了她好幾秒,一轉身又自顧自向前走,走得又快又急,好像不想讓她跟上一樣。
就怕在林子裡落單的楊小萸哪會讓他得逞?鼻尖還隱隱作痛,光溜溜的腳丫子就已經跟了上去。
接下來,兩個人都沒再交談,一路上聽著大自然的蟲鳴鳥叫,楊小萸憋得都快悶死了。
禍從口出,搞不好他跟那個熊燱之是一對熊麻吉咧!她當著他的面嘲弄他兄弟,難怪他不高興啦!
萬一他跑去跟那隻熊告狀,採訪搞砸了怎麼辦?
噢!絕對不行!
「欸!算我說錯話了!開開玩笑,你不要當真嘛!」她小跑上前,大著膽子揪住他的衣角,然後在他回過頭來的時候,擺出她自認最可愛最無辜的表情。
這一擺可不得了,她竟然看到男人的瞳孔緊縮了一下,然後臉色立刻變得很……難看?
不會吧?她記得現在那堆什麼妹的都嘛是這樣擺pose的啊?難道她擺起來就這麼不入眼?
見他不買帳,楊小萸討好的臉色也垮了,貓眼直勾勾地瞅著他。
看看他,不只像熊,還像座山!這麼大一個男人,度量不會這麼小吧?
「你……」她才正要開口就被他給打斷了。
「妳可以回去了。」藏在鬍鬚裡的嘴巴冷冷下著逐客令。
楊小萸故作可愛的討好讓熊燱之心底腦裡瞬間警鈴大作。
太像了!他絕對不會再上第二次當!
「回去?我幹嘛要回去?我還沒採訪……」
「採訪取消了。」他接下她的話尾,丟下一記震撼彈。
「取消?為什麼?你憑什麼取消?」楊小萸先是錯愕,緊接著跳腳。
這男人憑什麼幫熊燱之做決定?
「憑我是熊燱之。」粗嗄低沉的聲音迴盪在山林間,在她的耳際。
「憑你是熊……什麼?」楊小萸再次錯愕,不過之後她不跳腳了,而是一臉不耐煩對著他說:「你話還沒說完吧?你是不是要說,你是熊燱之的好朋友?就算是,你也不能替他毀約啊。」
「我就是熊燱之。」冷淡的口氣,卻是字字鏗鏘有力。
「你你你……你是……怎麼可能!」他是熊燱之?那拋了光的下巴咧?
可是這男人怎麼看都不像是會跟她開玩笑的樣子,難道他真的是熊燱之?
楊小萸徹底傻了,腳底板像生了根一樣一步都動不了。
熊燱之自然不再理睬她,轉過身,頭也不回地繼續往前走。
「欸欸欸!算我不對啦!你有話好好說嘛!」楊小萸追上來了。
雖然口說無憑,不能確定他就是熊燱之,不過至少是跟熊燱之很親近的人吧?當然是不能得罪了!
可惜,他就是不理她,跨出去的每一步都是又大又急促,讓她這隻跟屁蟲追得氣喘如牛。
深怕再次激怒他,她不敢再造次,只能亦步亦趨跟上去。
沒想到不用多久,她腳下的黃土小徑已經變成了一片綠油油的草地。
他們走出來了!
意識到這件事的時候,燦爛的陽光瞬間鋪天蓋地灑了下來。
「噢!」楊小萸舉起一隻手臂擋在額頭上。
等到她的眼睛適應刺眼的陽光,就看到虎背熊腰的男人走進圍城似的籬笆裡,一步不停地往裡面那棟又大又醒目的白木屋走去,儼然當她這人不存在。
噘著嘴的楊小萸睜大眼睛四處張望,在這片綠油油的草坪上好像只有這間建築物耶?
她快步向前,站在籬笆外觀望。
籬笆的高度只達她的膝蓋,不高,不過她是不可能犯法私闖民宅的。
這時候,她注意到旁邊有一個立牌,牌上寫著這裡的地址。
她連忙低頭從包包裡翻出筆記本,對照一下熊燱之的資料。
正確無誤!
「他真的是熊燱之?這下完了!」楊小萸抓抓頭又甩甩頭,然後雙手握拳,給自己打氣,道:「不行!我哪能這樣就回去?……先穿鞋……哇!我腳真髒!」
看著正在開門的背影,楊小萸碎唸完畢就忙著低頭蹭草皮,盡可能把腳丫子上的黃土蹭乾淨。
「汪汪!」狗叫。
「熊毛!」男人叫。
「什麼毛?」楊小萸聞聲抬頭,沒想到一條飛天毛毯就迎頭蓋下來。
「啊啊啊啊啊!」
「汪汪汪汪汪!」
一時間,人聲狗聲響徹這片靜謐的山林。
★★★
「搞什麼鬼?」
楊小萸極其狼狽地從草地上爬起來,這才發現撲倒她的不是什麼毛毯,而是一隻毛色雪白、體型龐大的大白熊犬。
大白熊乖乖蹲坐在一隻熊……熊燱之的身邊,對著她口水直流。
「抹了我一臉口水還不夠啊?」楊小萸嫌惡地擦擦臉上的濕濡,對罪魁禍首做了個鬼臉,沒想到差點引狗上身。
這隻狗對她也太熱情了吧?
驚訝地後退兩步,她拍拍身上的草屑,然後可憐兮兮地看著熊燱之。
看在他的狗這麼喜歡她的份上,他是不是可以前嫌盡棄啊?
答案是──不可能!
「熊毛!進屋去!」黑著臉的熊燱之對狗喝令一聲。
眸光一黯,他當然知道熊毛為什麼對她這麼熱情。
「嗚……」一人一狗發出哀鳴。
楊小萸扁著嘴,上挑著眼,再裝出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果然熊燱之愣了好久,久到她都竊喜陰謀得逞了,才看見那一雙跟她一樣又大又圓的眼睛竟然瞬間凝聚可怖的陰霾。
他是卡到陰了喔?
「熊毛!走了!」
他還是要走?
「喂!你怎麼可以言而無信?我都來到這裡了!」她快瘋了!她把宅男女神的招數都用盡了,這男人卻是一個都不甩!
「我們可沒打契約。」熊燱之冷笑。
「我不管!你要是毀約,我就、我就……」驚惶的大眼睛四處亂轉。
「妳就怎樣?」熊燱之好整以暇。
「我就……在這裡駐地紮營!每天偷窺你、跟蹤你,到時候,你可別怪我把不只五頁的篇幅全拿來醜化你!打擊你!氣死你啊!」楊小萸得意洋洋地指著腳下綠油油的草地。
這裡可不是他私人土地,她要露營要跟拍,他都拿她沒轍!
「哼!如果妳不怕比妳還壯的山豬、比貓還大隻的山老鼠,還有品種千奇百怪的毒蛇,那麼……悉聽尊便!」熊燱之絲毫不為所動,腳尖一轉,就朝自家大門走過去。
「汪汪!汪汪!」極有靈性的大狗看看男人,又看看女人,似是著急地在原地打轉。
「我才不……不怕咧!」楊小萸這句故作堅強的話已經不知道要說給誰聽了。
熊燱之當真甩都不甩她的威脅恐嚇,一下子就開門進屋去了。
「喂!你的主人怎麼這麼難相處啊?他是不是平常也會虐待你?告訴我,我幫你去動保團體告他!好不好?」
楊小萸垂頭喪氣地蹲下來,一把抱住還捨不得離開的大狗,煩得快要炸掉的腦袋瓜埋進去就是一陣亂蹭,髮色被雪白的狗毛映得格外火紅。
她這個舉動讓一隻狗樂了,一個人愣了。
那個人就是剛剛才走進屋,一下子又走出來的熊燱之。
她抱著熊毛的模樣又讓他想起了許多往事,神色一凜,他的腳步變得踟躕不前。
他不過來,那就是她過去了。
「喂!你怎麼了?我不算擅闖民宅喔,是你的狗逼我過來的喔!」楊小萸指指快要她半個人高的大狗,狗嘴還叼著她的褲管呢!
她看看他,又看看木屋的大門。
他的動作跟她沒兩樣,也是看看她,再看看木屋的大門。
「妳……」
「我?」她指指自己的鼻尖,長長的眼睫毛搧了搧。
只見他臉上的焦躁驟顯,兩隻眼珠子又黑又沉,看得她在大太陽底下都要飆出冷汗的時候,才聽見他粗著嗓子擠出一句話來:「妳會不會煮飯?」
「煮飯?」
「不會就算了。」他似乎料定她不擅廚藝,轉身就要走。
她一把拉住他,低叫:「ㄟ……誰說我不會?不過,我可不會白白幫人煮飯喔!」
陽光下,楊小萸衝著他笑得得意又稚氣。
★★★
白木屋的廚房裡,抽油煙機轟隆隆地響。
「天底下還有我這麼苦情的記者嗎?」
右手拿鍋鏟,左手拿醬油的楊小萸對著一鍋八分滿的蛋炒飯表情糾結。
走進屋裡才知道,熊燱之要她煮的是五個人的飯!
害她炒這鍋飯炒得手快斷了!想想這還真是賠本生意啊!
她是可以罷工啦!可是這次的採訪就真的玩完了,那怎麼行?
反正交換條件就是這次的專訪順利進行,看他點頭答應,她才穿上圍裙幫一屋子陌生人洗手作羹湯的。
「唉!算了!要真是兩手空空回去就換我被野放了啦!」楊小萸的怨念都讓抽油煙機給抽光了。
她有點吃力地再擺弄兩下沉重的鍋鏟,然後關了爐火跟抽油煙機,又彎腰從櫥櫃裡拿出五個大碗來。
這時候,一張白慘慘的臉龐探進廚房,是四白。
跟一年前單打獨鬥,偶爾用個人名義參賽的形式不一樣,熊燱之現在自己開公司當老闆,手底下還有四個助手,年紀都很輕,最年幼的不過高職剛畢業。
他們都住在這裡,綽號分別是一黑二黃三花四白。
剛剛聽到的時候,她還得忍著不要笑出來。
又不是賣狗肉!
這個四白之所以叫四白,就是因為他死白的皮膚,現在因為飢餓更是慘白得像快要被鬼抓走。
「楊小姐……」他的力氣好像只能夠講這三個字了。
「好了好了!先過來把炒飯端出去吧,我端湯。」她把一鍋炒飯分裝到五個大碗公裡,再統統放到一只大托盤上。
聞言,剛剛還氣若游絲的人立刻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像隻哈巴狗流著口水急奔過來。
真的是流著口水耶!
「快去吃吧。」楊小萸無言地看著四白嘴角可疑的水澤。
「謝謝……」四白扯出一個虛弱的笑容,立刻抓著托盤走了。
楊小萸隨後盛了一大碗公的蛋花湯也走出廚房。
廚房外,五個男人的臉基本上都埋在眼前的蛋炒飯裡了,沒人理她。
她把湯放在餐桌中央,問了句:「要分裝小碗嗎?」
還是沒人理她。
楊小萸看著男人們狼吞虎嚥的模樣,不由得想起剛進屋那幕屍橫遍野的慘況,嘴角再度抽搐了兩下。
這幾個工作狂也太離譜了吧!
聽說專門為他們打掃煮食的歐巴桑兩個月前就已經遞辭呈,聲明做到昨天為止,結果他們一投入工作竟然忘記找人頂替。
偏偏這五個人沒有一個會煮飯的,冰箱裡空有一堆現成的食材也沒用。
總之,這一屋子忙到凌晨才收工的人睡到剛剛醒來立刻餓得東倒西歪,連哀號的氣力都沒了,除了熊燱之。
應該也是又累又餓的他,竟然還能步行到山裡挑選明天新案子開工要用到的樹幹哩!
「欸,你有那時間找樹幹,幹嘛不開車去買現成的食物啊?」她問道。
說到這才氣人!原來車子是可以開上來的!但是接電話的四白跟她說錯了上山的入口,所以計程車開不上來,害她爬得要死還氣到熊燱之。
出師不利啊!看來這個採訪困難重重!
「喔,那是因為開車去最近賣吃的老街也要一個半小時車程,來回就要三小時了。而且還都是賣給觀光客的小吃,又貴又難吃。」
「三小時?」天啊!這裡真的是鄉下中的鄉下啊!
話說回來,還不都得怪選擇在這裡落腳的熊燱之。
照她看來,他就是個大怪胎!大魔王!
什麼達人?他應該是狂人,而且還是個小心眼的男人!
不過就是小小的誹謗了他一下,有必要叫四白站在廚房外監視她嗎?一副怕她會在這屋子裡搞破壞的樣子,真討厭!
拜託!她還好心煮飯給他們吃咧,就算借她參觀參觀,「挖寶」一下也是合情合理的嘛!
哼!就希望他等一下吃飽心情好,態度也跟著好啦!
在心裡翻完白眼,楊小萸不由得再多看熊燱之兩眼。
他正在喝湯,吃相倒是挺斯文,其實仔細看還是可以看出端倪,至少上半張臉上的劍眉星目跟照片是符合的,就那下半張臉明明曾經亮得跟打過蠟一樣,怎麼忽然就變落腮鬍了呢?
唔……肯定有內幕!那會是什麼呢?親情?友情?還是──愛情?
越想越入神,楊小萸就這麼對著熊燱之的那把鬍子發起呆來,一直到大夥兒碗底朝天了她都還沒回過神。
「楊小姐,妳盯著我們老大看幹嘛?」一黑說。
「難道是……」二黃也說。
「難道是……」三花跟四白跟著說。
「什麼都不是啦!」貓似的大眼睛把四雙曖昧的眼神一一瞪回去,然後迎向某隻熊意味不明的注視。
「都吃飽了,那我是不是可以訪問了?訪問完,你們可要送我下山啊。」
現在都快三點了,訪問也不是一時半刻就能結束的事,她才不要一個人摸黑下山呢!
「誰說要讓妳訪問?」某隻熊眉心隆起。
「咦?怎麼這樣?你剛剛答應我的啊!」楊小萸睜大一雙貓眼,不敢相信他竟然會過河拆橋、出爾反爾!
「我沒答應讓妳訪問,叫妳們公司換個人來。」吃飽的男人老神在在。
「為什麼要換人?」楊小萸都快變金魚了,眼珠子差點掉出來。
「我,不信任妳。」熊燱之表情不屑。
「老大……」助手群四重唱。
一黑二黃三花四白個個冷汗直冒,看看熊燱之,又看看楊小萸,後者的反應讓他們心驚膽跳。
她那雙水靈靈的眼睛裡完全沒了剛才的神采飛揚,小臉更是褪了一層血色,整個人一動也不動地盯著熊燱之。
她怎麼啦?這紅毛丫頭應該要元氣十足把老闆頂回去才對啊?這樣可憐兮兮的,託她的福才沒餓死的他們實在很有罪惡感哪!
四個大男孩正想怎麼解決的時候,消失好一陣的大狗竟從後門衝了進來,直奔楊小萸。
「嗚嗚……」熊毛嘴裡咬著一顆髒髒舊舊的塑膠小籃球,興奮地繞著楊小萸打轉,不時還拿狗嘴頂撞她的腿。
「熊毛!她不是……」熊燱之話沒說完就打住了。
楊小萸這時像是大夢初醒,她看看大狗,再看看一桌子的人,才低著頭說:「我陪牠玩玩就回去。明天就換人來採訪,請你務必遵守約定讓我們出版社專訪。」
說完,她抬腳往外走,大狗跟上。
她真的要回去?
不只是四個助手,就連提出換人要求的熊燱之都愣住了。
他回想她剛剛不對勁的神色,胸口就覺得有點悶。
他是不是說得太過了?
「妳……」熊燱之開口叫住一人一狗。
「還有什麼事嗎?」楊小萸停下腳步,卻沒回頭。
「我讓妳採訪也不是不可以。」他覺得還是公私分明比較好。
「什麼?可是你不是說……」楊小萸回過頭,大大的眼睛裡有著滿滿的不確定。
「妳妄想用幾小時時間結束訪談,我當然不能信任妳能寫出正確而且對我們公司有利的採訪。」
聽他這樣一「解釋」,楊小萸眼睫下的陰影終於一掃而空,恢復明亮的神采。
熊燱之抿著嘴,有點不快地發現胸口的煩悶竟隨著她的笑容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沒想到,她會這麼看重工作,換做是「她」就不會。
「天都要黑了,今天採訪不完,我明天還能再來啊!天天來也可以!」她當然清楚至少五頁篇幅的專訪不能這麼草率。
「其實妳不用那麼麻煩啦!」一黑搶先一步開口,二黃三花四白也齊齊點頭,四張臉上都掛起神祕的笑容。
楊小萸愣了下,看看他們又看看熊燱之,從後者眼裡她看到一樣的困惑。
「反正採訪也不是一天兩天可以完成的事,妳不如就住下來吧。」大黑說。
「住下來?」楊小萸眨眨眼。
「對啊,反正我們一時半刻又找不到人煮飯……」一黑解釋。
「妳住在這裡剛好可以幫我們煮三餐……」二黃接口。
「還能近距離觀察我們工作的情況……」三花點頭。
「真是一舉多得啊!」四白擊掌。
「她不會同意的。」熊燱之瞪著自己的助手。
「為什麼?」其他人異口同聲,包括楊小萸本人。
「我這裡可不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沒人有空天天帶妳上下山。妳不是要上班,還有相親?」他口氣譏嘲。
「相親?」四個助手齊齊驚呼。
「誰要去相親啦!」楊小萸漲紅一張小臉。
可惡!他到底偷聽到多少……咦?對吼!住在這個收訊零格的地方,老媽就找不到她啦!等風頭過了,她採訪完了,再回家也不遲!
「沒關係,只要你肯讓我採訪,一切都好說啦!」她一定要求社長讓她住下來!耶!
八字還沒一撇的事情就已經讓她興奮地直歡呼,熊毛在她腳邊汪汪叫,似是在表達牠也同意。
現在唯一不同意的恐怕只有熊燱之,他的臉色實在稱不上好看,特別是在看著手舞足蹈的楊小萸時,他的眸色會變得更沉鬱。
太像了!可是……她不是!
對,她不是,他也不該再讓過去影響到現在才對。
「老大,這都是為了公司好哇!這樣楊小姐才能寫出深入而且不偏頗的報導,打響我們公司的名號!」
「對對對……我一定做得到!我保證我絕對絕對不會惹麻煩!」楊小萸舉起右手做發誓狀。
「我們也保證!」四個助手也有樣學樣。
熊燱之終於在五雙期待的眼神中敗下陣來,他丟下一句「隨便妳!」就走了。
「他生氣了?」楊小萸有點不安。
「老大在害羞啦!」
「是喔?」看起來不像耶?
「等一下我開車載妳回家收拾行李。」一黑說。
「好啊!」楊小萸揚起一個大大的笑容。
Yes!這樣真是太好啦!
小小魚兒游進深山採訪,卻慘遭熊一隻咕嚕吞下肚?!
貞子《大熊愛吃魚》/1月17日告訴你:這,就是惡霸達人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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