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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禾馬閱讀報No.393 漪微《盛世凝云 三》

 NO.393 2012/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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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寵,多少女子窮盡一生的渴求;
後宮,胭脂粉黛下包藏惡毒禍心。
而他的愛,為什麼總是帶來她的痛?


四年已經夠久了,六宮外天寬地闊。
心涼意冷的路凝云決意離宮出走,
因此在蘇州遇見情意萬千的成旭淵,
可那日思夜念的男人竟拋下社稷江山,
只為尋她而來……

眾小說久候迎來:
漪微/《盛世凝云》第三冊、第四冊
1月11日同步發行 
一代後宮女子傳奇深情最終章


 

 


 

 

連載專區:

漪微/盛世凝云(三)

★★★
 

三日之後。

轉眼間,已是夏末秋初了,細風漸帶涼,石階晚凝霜。暮夏的豔陽被還未濃的秋意沖刷一淨,啾啾叫的鳥兒仍在已掛寒霜的枝頭跳將著,招展的花兒,卻已凋的多了,餘下幾叢方方吐豔的,絳紫的秋海棠,純素的白夜丁香,絲絲縷縷的香氣,將翠幕齋點染得竟似夢境瀾幻。

帝譚鎮開慣這般奇異的花兒,自是仙氣盎然。

沈凡和路凝云二人坐在翠幕齋的庭院中打著絡子。眾生殿對弈之後,凝云絕口不提與成旭淵七日之約的事,似乎並無心赴約。然而,沈凡瞧得出來,她心中的徘徊一日甚於一日。

她亦不會逼凝云下什麼決斷,只是時時旁敲側擊,幫助她明白自己的心。

「在這小鎮裡也待了些時日了,不知云兒的難,我解了沒有?」

「先生是要趕我走嗎?」凝云漫不經心道。

「還是這個敏感的習性改不了。我何曾是趕妳走?只是幾日以來,妳似乎並沒有半點緩解,我憂心才如此說的。」她定神道,「即使妳沒提,我也瞧得出來,妳心病一攬子不說,體病也不輕。」

庭院裡靜悄悄地,只聽得黃鸝鳥兒在屋簷上啾啾地叫。凝云手上忙著,強忍著馬上就要流下來的淚水。

「先生不提,我倒不覺得;先生一說,我才發現自己原來這般沒用,作了一身的病,到頭來什麼也得不來。鐵了心要放下的事,仍是日日念著;發了誓不想的人,仍是日日想著,真真是沒用……」

沈凡握住了凝云的手,勸道:「云兒,別管這絡子了,我們來說說話兒。」

「終日的也只是我說,說來說去說不清楚什麼,何必再費這個事?先生別管我才好,我會忘掉的。」

沈凡只得作罷。「云兒,妳自小也不是無主意的人,今天這樣的妳,我是頭回見。畢竟離開妳有些年月了,妳這些年的生活,我不能夠知道是怎樣的。然而,妳不說,我也不難猜。」她用慈母一般溫柔的手摸了摸凝云的頭。「這樣的關,女孩子總是要過的。今日妳竟不遠萬里從京城跑到了蘇州,必定妳的關,出於某種原因,不像其他的女孩子那樣容易過,是不是?」

凝云輕輕點了點頭。

「我不會強迫妳想清楚什麼,更不會趕妳走。女孩子方得經過這樣痛苦的蛻變才能成人。小時我與妳講那句『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是如何講的?」

「先生的解釋總是與眾不同的。」凝云含淚微笑道,「先生說『痛苦的記憶才是人最應珍視的記憶,當人追憶時,這些疼痛是人存在過的證明,當時的迷惘全部成為了心靈成長的養料。』」

「然而先生今天要告訴妳,李商隱說的不錯。或許妳的理智告訴了自己這是珍貴的記憶,然而身處事中,妳就是不能不惘然。別人幫不了妳,妳自己亦不能幫自己。妳只有默默忍受,走完這段歷程,才能得到真的寧靜。」

凝云迷離地望著遠處若隱若現的青山,緩緩道:「先生怪得緊。這世上都教人走出痛苦,哪有勸人進入痛苦的呢?」

「因為對於有些痛苦來說,走出它,實在是可惜了。」沈凡微微一笑。

凝云剛要追問,前門忽然開了。兩人站起身來,只見一個身材頎長,俊朗飄逸的青年男子走了進來,腰間插著那支凝云熟悉的簫。

「許久不見,昭容娘娘可好?」平江王龍篪笑嘻嘻地問道。

 

★★★

 

蘇州,帝譚鎮。

「他果然要我回去以死謝懷欣皇后之靈嗎?」凝云冷笑道。

「昭容誤會了。皇兄一心惦念昭容病情,全是關心才是。」龍篪急道。

「這倒怪,我病了這些日子以來,倒不見皇上的關心,每每見面,不過是些兒冷言冷語,卻算是好的了。」

「昭容怎麼就是不明白呢?」龍篪見她怎麼也不肯答應,心急火燎。那晚巧遇時,他只是懷疑自己看錯了人。第二日他又來帝譚鎮,暗暗跟蹤觀察了幾次,越發確定這「鄉間女子」正是路凝云,這才起了疑,飛鴿傳書回京城詢問此事。龍胤的回信讓他取笑了很久──相對於以前恐他人截留而刻意短小精悍且充滿暗語的傳信,他一貫謹慎的皇兄顯然心情過於激動,以致於一頁紙上飛滿了他的筆跡。

 

聞汝不期遇昭容於鄉間,朕心甚慰,此乃天之饋贈!昭容體安乎?心舒乎?可消枯些許?既於汝側,朕予昭容之康健汝手,務必安頓一切,並勸服其盡早回京,切記。然蓋昭容體恙,汝應諸般謹慎,萬事以順昭容之意為先,若其無願回京,汝切莫為脅迫、威逼、責備及任何不善之舉,應緩言曉之,溫語慰之;如此,假以時日,其必感於汝誠,欣然應之。朕國事繁忙,惟臣弟可託付,望勿逆朕意,切記,切記。

 

可憐的皇兄,對她是呵護以極了!龍篪暗自好笑。瞧這信寫的,真真是捧也不是,吹也不是,千叮嚀萬囑咐不要逆了美人的意!

他將信重重地拍在桌上。「這或許能證明皇兄的真心。」

凝云用顫抖的手拿起了這頁重似千鈞的紙,飛快地瀏覽了一遍,又丟還給龍篪。龍篪知道這信對她起了作用。她的胸脯強烈地起伏著,後退了幾步,有些趔趄,然而她用轉身掩飾了自己的無助。

龍篪察覺到了這明顯的情緒變化,趁機問道:「在此之後,妳若仍然否認他的感情,就太過殘忍了。」

凝云沉默許久,再開口時,帶了重重的鼻音,如同情緒溶進了她的嗓音裡。「我不否認他的感情。如我所見,再也不能否認了……」

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她會轉過身來,答應他明日一早就起程回京。

然而──

「請王爺轉告皇上,若他有愧疚之心,大可不必,該愧疚的人是我,硬生生擋在他與別人之間如此長時間。若他有同情之感,仍然不必,我喜歡江南的山水美景,寧靜安逸,並堅信這裡才是我的歸宿。若他有關心之意,萬般感謝,四年的時光,我不會忘記他對我的好意。而若他的愛中,有那麼一點是施捨給我的……請他將全部的愛,還給他離不開的,和忘不掉的。」

「可……」

「請王爺不要再勸我了。我心意已決,斷不會改變。」凝云堅定地答道。

龍篪自是無奈,然而又覺無話可說,只得作罷。他依照每次飛鴿傳書的慣例,將紙條置於蠟燭上燒毀。飛舞的火舌舔上薄薄的莎草紙,立刻嘶嘶作響。這輕微的聲音卻似響雷一般,凝云猛地回過身來,看著紙片慢慢地扭曲,捲合,最終變成黑色的一團。

她握緊了拳頭,待龍篪離開後才落下了淚。

 

★★★

 

此後的幾天,龍篪隔三差五地藉故來尋,時不時地留下些藥材和銀兩,說些個俏皮話兒逗凝云開心,次次賴到暮色將至,才不甘心似的舊話重提,勸上幾句,雖每每都被拒絕,仍不屈不撓地努力著。終於有一天,凝云下定決心離開沈凡,另覓他處了。

「妳身體還沒好,怎麼能就這樣走了呢?」沈凡憂心道。

「云兒不想再拖累先生,」她停頓一下,「亦不想再見平江王。」她氣惱地發現沈凡嘴角上帶了一絲笑意,心下暗暗氣道,龍胤這個弟弟也不知是哪裡來的風流種子,正事一件也不見做,鬥趣兒耍貧倒是一頂一的熟稔,理智如先生,都被他哄得服服帖帖。

「那孩子還真是有趣呢。」

凝云不理她,兀自收著包袱,一抹明媚之靨卻悄然掛上唇畔,麗眸含笑。思緒恍然回到御書房那個午後,龍胤讚她冰肌雪骨,拿北齊馮淑妃作比,滿口的風流韻事,調笑半晌的,便是與他這個風流弟弟。

這二人對旁人是一個英明果斷,一個玩世不恭,兄弟兩人私下裡在一起時便一個模子的……不正經……念著念著,便又憶起了那雙柔情似水的俊目,原來……自己竟是喜歡他來逗弄的。

一雙纖手不知不覺,竟放緩了收拾。

她搖搖頭。不,不……不能動搖……

「云兒,」這時沈凡止住了笑,拉過她的手,溫聲道:「妳若不想見他,我們以後不見他就是。但無論如何,先生不會放妳一個人去流浪。」

「可是……」

「眼下妳需要照顧,除了我,又有誰能照顧妳呢?」她慈母般一笑,「要離開,我與妳一同離開便是。」

「先生!」凝云驚呼,「翠幕齋是妳的家!」

「翠幕齋是一座房子,有關心和被關心的地方才是家。」她溫柔地攬過凝云的肩膀,「況且……人在一個地方待久了是會生厭的。」

然而這時,幾乎已經讓凝云心驚膽戰的敲門聲又響起了。沈凡將她按在椅子裡,道:「妳且坐著,我去打發他。」

「不,先生。我……自己去……」

穿過庭院,她輕輕地打開門,剛要發作,卻發現來人並非龍篪。

門外站著的,是彷彿蒼老了十歲的路丞相。

「爹!」凝云歡叫著撲進了老人的懷裡,眼淚撲簌簌地掉落下來。越過路丞相的肩膀,她看到了龍篪站在一旁,偷偷的笑著。

沈凡忙將三人引入了屋裡,路丞相心疼地將女兒前後左右檢查了一遍,才略略放了心。龍篪貧道:「丞相好好看看,您的云兒可曾少了一根寒毛?」

父女二人都沒聽到這頑話。路丞相屏了將近二十日的一口氣,見到凝云無事,終於可以吐出來了。再如何關心,說出來的話仍是數落。「妳這孩子,怎麼這樣不懂事?再怎麼委屈,回家來訴就是,怎麼說走就走呢?這幾日盡是找妳,要把爹急死了……」

凝云撲通一聲跪在路丞相面前,聲淚俱下道:「云兒不孝,讓爹這樣煩心。」

路丞相是先帝的摯友,先帝去世時將龍胤託付給了他這位世交兼忠臣,他亦在先帝靈前發了誓,「必將為幼主殫精竭慮,有生之年不相離」,如今卻為了女兒拋開了朝政和少主。凝云了解自己的父親,這是他寧願捨棄性命也不會荒廢哪怕一刻的事業,更不要提這「盡是找妳」的二十日了。

然而,他的女兒是比他的性命還要重要的。

「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路丞相道,「明日隨爹回去吧。」

「爹……」云兒避開了他的眼睛。

「怎麼?」

凝云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說出了這句話,「云兒不想回去。」

路丞相顯然沒料到這樣的答覆,呆住了。屋裡氣氛正尷尬,龍篪笑道:「昭容不知,前兩日我才剛接到皇兄的傳書,將我好罵了一頓呢。說是天天來說怕惹妳心煩,命我不准再死纏爛打,要另想辦法。我正為難,丞相就到了。想我通知宮裡不過幾天工夫,丞相一定是收到了信連夜起程,又連夜兼程才到的。其間旅途勞頓非常,不如先安頓下來歇歇,其他的事我們從長計議?」

 

★★★

 

次日,景瀾宮。

一襲牡丹承露的嬌豔,抹胸紫綃,琺瑯鑲邊,流蘇翩翩,佳貴嬪重又回復了往日的豔麗,手中親提一金胎累絲嵌珊瑚珍珠「冰梅祝壽」圖稜口蓋盒,遠處一看,猶如神妃仙子,光豔萬丈。

她不知道自己做成這樣是在給誰瞧。

心還痛著,然而,痛有何用。

他對她,沒有愛,始終沒有。她能爭的,終究只有寵。

路凝云與她,皆是入侍四年,分庭抗禮四年,無所出四年。

如今,平衡是真的被打破了。

一個幾乎從天而降的孩子,讓佳貴嬪再沒有退路。

路凝云,或者妳不要回來;或者……她緊緊地咬著牙,我發誓,如今這張網,妳無計可生還!

錦陽殿,她怕是再也不能深入了。

為今之計,只有在景瀾宮收復失地。

「請貴嬪回去吧,娘娘頭痛得很,今兒個不能見客。」霽月冷言道。

「知道娘娘頭痛,主子特意帶來了外域獻來的薰香燭,說是緩解頭痛有奇效,還請霽月姊姊行個方便?」安琪陪笑道。

佳貴嬪強壓著火氣,微微點頭。

霽月斜著眼睛看了盒子一眼,再開口語調仍是冷冷的,「奴婢一定將貴嬪的美意轉達娘娘。」

話未落地,她竟再不瞧佳貴嬪一眼,轉身欲走。佳貴嬪哼了一聲,索性大跨步地向景瀾宮殿門走去。霽月見她此舉,大驚失色,快走幾步,硬是擋在她面前,剛要開口,佳貴嬪冷笑道:「霽月姑娘打量本宮像皇后娘娘那樣好欺負,任妳欺主,就錯了主意。再不肖本宮是主子,妳不過是個奴才。娘娘頭痛,哪裡就被你們這些奴才關了起來,不讓見人呢?現下本宮是非進去不可了,妳有本事就來攔,攔了就莫怪本宮不客氣!」

霽月被這一頓劈頭蓋臉的指責打了一悶棍似的,莫名其妙。見佳貴嬪只管往裡衝,下意識地拉她,臉上立刻著了她一掌。

「好妳個狗奴才!本宮是任妳拉扯的嗎?我倒要去問問皇后娘娘,這宮裡還有沒有規矩了!」

霽月遭打,再不敢阻攔了,眼睜睜地瞧著佳貴嬪走進了殿門。

一踏進景瀾宮,佳貴嬪就感覺到一陣胸悶。室內窗戶皆緊閉著,連簾子都低垂的,往日裡富麗堂皇的擺設如今都顯得灰暗異常。不知幾日沒通過風了,殿內一股異味直撲人鼻。她用袖子捂住口鼻,直奔內殿。果然,皇后縮在床上,心煩意亂,自言自語。

「娘娘!」佳貴嬪跑過去,攥住了皇后冰冷的手。

「纖玉……」皇后神志倒還清醒,見是她,一把抱住哭了起來。

佳貴嬪略略安心了些。

在後宮這些年,瘋的和半瘋的,死的和要死的她也見了無數,皇后這樣子,並不太嚴重,只是害怕罷了。因此,她抱住了皇后,輕拍著她的後背,柔聲道:「娘娘別怕,纖玉在,別怕。」

「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可我……不是……」皇后抽抽嗒嗒地哭著。

「到底是怎麼回事?娘娘,歐陽流鶯說了什麼?她在朋月宮究竟發現了什麼祕密?」佳貴嬪輕聲問道。瞧皇后這副樣子,大約真是有事,說不定還是大事。

皇后本不是個堅強的人,出了事只管躲著藏著,掩耳盜鈴地以為全天下的人都不知道;她亦不是謹慎的人,經不起幾句問,馬上把實話倒了出來。

佳貴嬪聽著她語無倫次的講述,只覺得脊背上的寒毛都立了起來。

如果皇后不瘋,說的都是事實的話,後宮將面臨一場震動。

前所未有的震動。

 

★★★

 

蘇州,帝譚鎮。

夜半時分,小鎮已沉睡了,沈凡和路凝云兩人卻仍輾轉反側。

「妳爹這樣的勸,妳仍不動搖嗎?」

凝云深嘆一口氣。「先生,我做錯了嗎?」

沈凡笑道:「果然妳動搖了。」

「我只是想做正確的事。」凝云坐起身來,將頭深深的埋在膝蓋間。「先生,這些日龍篪勸我,皆是以情動之。情……一個愛著別人,不會愛我的人,我又何苦去勉強?因此,龍篪再如何勸,我也不會動搖。然而……」

「我知道。果然丞相了解妳。」沈凡翻了個身,面對著凝云,「他知道他的女兒最不能容忍自己做什麼。」

「先生……我很傻是不是?爹說的話我無一例外的想過,走得仍是義無反顧。而今他真真地說了出來,我才……我才……」

「後悔了?知道自己錯了?」

凝云沉默了半晌,緩緩道:「忠君守信,這是我在爹膝頭學會的東西,如今卻被我輕易棄之。沒有規矩,不成方圓。這是我一直深信不疑的信條。知書達禮,謹慎克己,這是我從小便希望自己成為的人,如今也被我輕易棄之。離開那座皇宮原不簡單,這些我十餘年來一直銘記的信條,也一併拋棄了。我不再知道自己是不是正確的,亦不再知道自己該如何走下去……」

事到如今,凝云仍不肯鬆口告訴沈凡她確切的身分和處境。要逃離的牢籠,是皇宮,她絕口不提;要躲避的人,是皇帝,她更是不提。

聰慧如沈凡,如今看到路丞相與平江王雙雙追來,聽到些他們的談話,大概也已猜到了七八分的真相。

然而,凝云知道,只要一日不明白捅破,先生便是更安全的。

沈凡微微一笑。「告訴我,云兒,在我離開妳的這段時間裡,妳一直是……知書達禮,謹慎克己的嗎?」

凝云不知她問這問題目的何在,詫異地答道:「大多時候總歸是的,除了……」她腦海中浮現出與龍胤衝突的一幕一幕。

「妳疲倦了嗎?妳厭煩了嗎?妳有沒有,哪怕一次,想過妳本來可以突破那些條框,捨棄那些俗套,粉碎那些規矩,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享受完全的自由?」

凝云翻身下床。儘管還未入秋,山中的夜晚已是涼意襲人了。她夾緊衣衫,踱到了窗前,銀白色的月光流水一般晶瑩透亮,彷彿天上淌至人間的瓊漿一般,洗滌著世間萬物。不知怎的,今夜並無繁星點綴,黑紗一般的夜幕下只見一輪圓月,純粹而又簡約的美好。

半晌,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堅定的響起。

「不。」

「什麼?」

「不是這樣的。先生,如果真有一天,世上再無任何規矩條框,那麼一切也就不復存在了。」

「說下去。」

「天圓地方,日升月落,斗轉星移,四季更替,花開花謝,生老病死。這難道不是造物主天然的規矩條框?如何可以捨棄?人亦然,倘若人人『完全的』自由,完全地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只會因了自己的自由踐踏他人的自由,因了自己想做的事妨礙他人想做的事。人生來就是要妥協、改變的。如同上天的選擇,惟有這樣,世上才能和諧。一心要破壞規則的人,未免太過自私。」

「所以……妳的結論是什麼?」

「我……大概真的做錯了。」凝云低聲道。

「妳認為自己自私了?」

「是。我沒有權利讓爹這樣辛苦,讓先生這樣辛苦,讓龍篪這樣辛苦,讓他……」

「那麼還有何問題?」沈凡道,「明天就與妳爹回去,不是一切都了結了嗎?」

「可是……」深深的嘆息。

「我知道的,妳仍心有不甘,怕自己會面臨更大的痛苦,怕自己的選擇是錯誤的。」

「正是。」凝云道,「我知道我還愛他……不論他如何……然而,那地方如此多的戾氣和陰暗,並不是真情可以生存的地方。我怕無論再如何堅強,仍抵不過宿命。」

兩人都沉默了。

半晌,凝云再次開口。「還有件事……」語餘長音,她含了淡唇,一雙凌雲眉間寫滿了徘徊不定。

沈凡怎會不知她。

「七日之約,是嗎?」

「很快便到了。」

朱唇輕抿,鳳眸闌珊,絲縷柔意兼苦澀爬上她心頭。眾生殿中那一人,已超脫她另一層靈魂。彼岸的風景,觸手可及,她卻要從此轉頭離去嗎?

面對龍篪和爹一句又一句的勸,她的心,已然愈加亂了。

或許,回宮是她的命運。

那麼,回宮之前,再放肆一次,看看老天究竟有何種安排。更何況,還有個苦命女子的自由,握在她的手上。

「我要去。」

堅然的話語,恰顯挑戰的決心。

一生,會否因此改寫?

 

★★★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

凝云本以為爹會每天勸她,再不行乾脆強迫她回京,然而他沒有,似乎言語間盡量順著她的意思,生怕她難過困擾。儘管爹一向寵著她,卻也不曾這樣順從過。伴著她愈發加深的懷疑和似乎突然惡化的腸胃,帝譚鎮入秋了。

七日之約。

這一日,偏巧路丞相和龍篪齊齊沒有露面。凝云害喜的症狀已經越來越明顯了,然而不明就裡的她,仍認為是腸胃出了問題,憂心忡忡。再加上她離宮前的病,雖好了大半,仍是時有頭痛發熱,沈凡亦為她擔心,勸她好生在翠幕齋中休養。

然而,決心已下,凝云堅持要去赴約。沈凡無法,亦只好陪她前往。

一路走著,二人閒談。

「爹和龍篪怪得緊。」

「怎麼?」

「妳不見他們,似乎憂心得什麼似的。他們在時,我竟連眉毛也不能皺一下,一皺眉他們就來問我『哪裡不舒服』。這還不夠,三番兩次地告訴我『不要到處亂跑』,那神情要殺人似的。先生,我的病到這種程度了嗎?」

 

★★★

 

眾生殿。

正是辰時,平日裡門庭若市的眾生殿今日卻不著人煙。凝云和沈凡遠遠地便瞧見成叔在大門口候著,枯黃一張佈滿風霜滄桑的歲月臉龐,瞧見兩人來了,馬上咧嘴笑了。

從前不曾注意,如今細瞧,凝云不禁覺得這老人身上有些與眾不同的偉岸氣節,尚未全被歲月磨去,正如同成旭淵一樣。

「少主恭候小姐多時了。」成叔笑道。

他認準她會來嗎?凝云心底冷笑,眉眼給出一絲不屑的側睨,揚袖而入。沈凡輕咳一聲,微微皺眉,似乎責怪她在長者面前無禮。

凝云暗暗有些後悔。也是呢,自出宮來,似乎越來越不知禮了。

眾生內果然空無一人。

稍事半刻,又一名迎客的來了──長孫尚瑾。尚瑾並不似妹妹任芙,是一見驚目的美人,她那一派的素雅氣質、隱約動人是要用心用時去品的。雁過沉綠,花落息聲,靜默的魅力,是她給人的印象。

不知怎的,凝云總有種感覺──尚瑾可以看穿她的內心。或許不僅僅是她的內心,成旭淵的,任芙的,任何人的。

然而,此刻,她卻也可看穿尚瑾了。

那雙絳紫深眸中,隱藏著一團可燃盡一切的火焰,就與妹妹任芙一樣。然而,任芙是有焰便痛快洩出的快火;而尚瑾,隱忍處可致千年,一旦爆發,便是天雷勾動地火的勢不可擋。

所幸,尚瑾真的擅於隱忍。

「今天倒是個晴天呢。」言笑晏晏,池面冰層壓盡了一切波瀾,她的美一日清似一日。「少主從未揀過如此的晴天入流息殿……小姐請隨我來吧。」

流息殿。

果然,眾生過,浮莘過,下一站,是流息了。

眾生,平地觀人,幸有伴,人聲喧而人生齊。

浮莘,居高臨世,念有明,高燈懸而高登離。

而流息,已是精靈脫塵,盼無垢,天倘遠而天堂近。

如果說經了前兩層,凝云還只是嘆工匠手藝靈感的奇妙,如今到了流息,凝云再不復疑了──人間從不曾應有這一座樓,沒有魔法異稟,沒有天神御賜,絕不應有這一座樓。

祥雲吐幻,卷雲離析,積雲蹙神,烈雲翻滾,高雲彈輕,素雲如歌,彤雲若焰。仍是四面是窗,仍是斜傾四成,向下望去卻不見塵世,向上望去亦沒有烈日利光。

如同天地之間,削出了這麼一截太虛幻境,以雲織成,玲瓏輕盈。

流息,已是完完全全的空中樓閣。

雲流雲息,雲卷雲舒。至純至粹,至神至悟。

真的可以飛嗎?

如此自由地飛嗎?

見伊人心醉神迷,成旭淵笑道:「可離窗遠些,這裡地高風大的,若吹了妳出去,便宜了玉帝,我倒還捨不得呢……」話出口,自覺有些輕佻,忙將後半截吞了回去。

凝云倒並未留意,仍賞著窗外一望無垠的雲海奇觀。

站在窗口瞧風景的她,不曾知道自己亦是別人眼中的風景。

喜歡這裡嗎?願意留下嗎?

他很想問一句,又不忍擾了她如此凝神的時刻,只好繼續等著,但腳步輕移,就讓她的縷縷芬芳,深深滋入。

佳人觀雲,便有公子觀佳人,相看兩不厭,不輸詩仙與敬亭山了。

這麼一候,便是兩個時辰。

「瞧夠了嗎?我們的七日之約,並非觀景吧。」他終究忍不下去了,溫聲出言。

凝云回頭瞧他一眼,兀自走入內殿,坐在了棋盤一側。

玉指輕揉,指甲如貝般圓潤珠華,仍執白子。

他亦坐下。

今日的棋盤與前次不同,凝云發現,前次為水晶鳳池格,而今次,是玉珠鸞宿格,比起前者,更是珍品中的珍品。

路府中原有一塊,凝云娘親去時隨之入了陵墓,是故她從未見過,只聽先生講道,說是玉珠鸞宿格為棋客所珍,當年王積薪得一塊,於其上刻了後世棋手耳熟能詳的「十訣」,便流芳百世,故而後世棋客再得此格,亦喜刻字,不一定是棋訣,亦有很多是贈語。

龍胤亦有一塊,寶貝得很,上面刻的是什麼她從不知道。

玩笑時她也不平過,平日什麼金的玉的,進貢的饋贈的,他是並不吝嗇的,唯有那方玉珠鸞宿,硬是不給她瞧。

她每每便猜測,王積薪是龍胤太傅一般的人物,必定亦將玉珠鸞宿傳與了他。他的那一方,就是王積薪的一方,為了尊重亡師,才束之高閣,好生地供奉起來,再不許外人瞧。

想起這一折,她不免瞇目去瞧成旭淵這棋盤上所刻的字。

不知是棋訣,還是贈語呢?

三行字,每行七言,顏色是淡淡的蕊黃,她頗辨了一陣子才勉強讀出。

 

影逐烈陽身去京,琴斷殘今空餘半,春別三日獨不尋。

 

不是棋訣,卻也不像贈言。她隨意想了片刻,仍不解何意,便先放在一邊,凝神對弈。

黑棋先行,星小目開局。

凝云隨即應了二連星。

對弈時凝云甚喜執白,旁人難免不解,認為白棋是落後手的一方;然而,他們不懂的是,讓對方先行,便可先得對方的意圖。凝云雖是棋力非凡,然而佈局功力略顯薄弱,因此,應著對方的佈局而變,正是她應走的套路。

成旭淵亦是高手中的高手,前次一役,雖是他敗,卻自敗中取了經驗,很快摸熟了凝云的招法。

果然,這一局棋,幾十手過,凝云蹙眉了。

他左突右進,讓她竟辨不出任何陣法。

思索片刻,她索性扯開大旗與他對攻,四路掛角。此時他倒不急了,兀自守住中腹,坐看風雲起,待她四面來攻,分手簡而化之,緊守而不攻。

她心中一緊──一定是中圈套了。

宛若回到了毓琛宮中,龍胤便是如此這般,壞笑著瞧她手忙腳亂,自己卻穩坐泰山,讓她攻,只為尋她開心,而後在關鍵手上略略化解,便回回取勝。

成旭淵果然如此快便摸準了她的命門。

不,不,龍胤調教了這許久,怎麼自己還無長進?她長考半晌,果斷鎮頭,三三連跳。此為最強手,她不信他可以不應。

果然,成旭淵被迫應了。

凝云暗笑,先手又回到了她這邊,如果她猜得不錯,成旭淵下一手應為拆,那麼她只需……

拆?

沒來由的,玉珠鸞宿上的三句詩跳回了她腦中。

字謎中,最常見的是拆字謎。

她走了神,三句話的解釋,順理成章地拼湊在了一起。

影逐烈陽身去京。

「影」去「日」,再去「京」,便是「彡」。

琴斷殘今空餘半。

「琴」去「今」,再取半,便是「王」。

春別三日獨不尋。

「春」去「三」「日」,便是「人」

三部拼在一起,此字為──珍。

珍。

空氣中似也滑過哢嚓的一聲,如同閃回,塵封了數日的夢魘如今被打開了封印。一切都回來了,月下朋月宮的鬼魅幻影,犬牙般猙獰的碎珠、斷玉,歐陽流鶯一頭烏髮披散,面白如枯,那聲聲淒厲的哭泣,龍胤因憤怒而血紅的雙眼,她仍聽得到自己恐懼的心跳……

一切,都因為這個字代表的那個人。

珍兒……

懷欣皇后……

她的心登時亂了。皇宮裡的一切,痛苦、猜忌、誤會、陷害、嫉妒,接二連三的回憶湧來。

蘇州的安詳美好,先生的體貼關心,得觀眾生殿的驚豔,結識成旭淵、尚瑾、任芙的奇妙之旅,一切都美好得像是偷來的時光。

她背後,還有著那許多的糾葛紛爭。

為什麼,這裡也會有一個「珍」字?

為什麼,這裡有如此多的紫瞳女子,皆為巫女,卻有那麼一個,出現在了紫禁城的沉香閣裡?

為什麼,成旭淵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她的處境?

這一切謎團的答案究竟在何處?

靜心,方可為棋。

如今,她怎麼還能靜心?

凝云情緒的變化盡收成旭淵眼底。

他暗笑了,儘管她仍落子若飛,然而兩眼烏睫忽閃不定,眸中光點亦如此遊離,怎能騙得過他?

「一切需解釋時,我自會解釋,請妳靜心。我並不是什麼正人君子,絕不會放過乘人之危的機會。」他倒是真心提醒她。

然而,她怎麼可能再靜心?

成旭淵嘆口氣,落下一子,緩攻。

做一次正人君子,也罷。

凝云沉吟片刻,不應,轉手自中腹跳出,強行脫先。

惡手,連連惡手。

 

★★★

 

一個時辰後,第二局戰畢。

三目半,凝云完敗。

不知是因了敗局,抑或因了陰魂不散的「珍」,凝云一陣急火攻心,體病分明已好轉多日,如今卻是一陣血氣上湧。她想轉過身去,然而一個站立不穩,只得撐住玉珠鸞宿,咳了幾聲,纖肩頻顫微微。

成旭淵忙起身扶住她,那一瞬間頗有些怕再被她甩開。

她並未抗拒,於是他大了些膽子,輕輕幫她拍著後背,溫和而輕柔,透過月白的輕紗,似乎真的暖了些。她輕輕抬頭,暗罵自己竟有些享受這一刻的四目凝望,肌膚相接。

成旭淵蹙眉瞧著懷裡的人,知她是病弱,卻難免欣賞起平素淡妝的她,紅暈上頰,櫻唇微抿的剎那芳華。既在雲間,流息殿不受一絲干擾,只有他們兩人。他的愛意,轉瞬之間便在這高遠飄渺的雲中之境傾洩,溫暖掌心緩緩下滑,她的纖腰,尚不足他一握……

猛一抽身,凝云又搖晃了一陣,怒視著成旭淵。

這,就過分了。

她既來赴了這七日之約,便是……接受了他「一生一世」的條件。

偏偏她輸了這一盤。

然而,現在,是一比一,還有最後一盤,她的命運,還在自己手中。

成旭淵黯然收了手,轉身嘆氣,溫聲道:「凝云,回去吧。第三盤,仍是七日之後……彼時在溯機殿──眾生的最高層,一切……都會改變……」

再不顧他的關切,她推開玉雕的門,在尚瑾不解的目光中,飛也似的逃掉了。

紫瞳盯住那纖弱背影片刻,她搖搖頭,輕聲走進內殿。

「還有那流連的千玫香氛呢……」尚瑾顰眉道。

「果真有嗎?她用的香料並不很多吧。」成旭淵道。

尚瑾慘然一笑,伸出一根玉指,點點他的眉心。「不曾留香於室,只是……留在這裡了吧。」

成旭淵笑道:「精明的人,第一樁要事便是除去能讀懂他心思的人,我卻留妳在身邊,直到現在。」

尚瑾笑笑,一縷苦澀爬上眉頭,緩啟朱唇,目光頗有些迷亂,瞧著成旭淵一雙俊目,滿滿的憐惜和倚重,卻從沒有愛,從沒有。

自己五年的相守,卻不及方才那女子一瞬即逝的華光流轉、顧盼神飛。究竟是哪裡不及了呢?

並非不甘吧,然而,公子如何能了解呢?

「公子說的對。然而,尚瑾能讀懂公子的心,居然還甘願留在公子身邊,這,卻更難。」說罷,轉身而去,迷迭的幽香,隨水袖揚起而漾,裙角翩然。

 

★★★

 

自流息一路衝下,見到沈凡,凝云再忍不住壓抑多時的淚,當即伏在先生肩頭,抽泣了起來。

「先生,她回來了……她們回來了……那座皇宮,那個人……我竟是如此欲忘而不能……先生,我該怎麼辦?我真的逃不出嗎?」

淚攏生痕,心中積存多日的苦,如今全部傾洩了出來。

半晌,待她安靜了些,沈凡心疼道:「云兒,妳終是不肯詳說先生離開妳後,妳四年的生活,我也不忍逼妳。如今……都告訴先生,好嗎?」

凝云輕輕點點頭,忽然喉頭又反了酸氣,嘔了一陣。

沈凡輕輕幫她擦去餘淚,溫言道:「我們先回家,再慢慢說吧。路丞相和平江王,不知發現了沒有呢。」

凝云點點頭。

二人出了眾生殿,在嘈雜的街道上沒走幾步,卻聽得喧囂的人聲、馬聲一齊從不遠處傳來,似乎有人正騎馬疾速向這裡奔來。

「先生,妳聽,似乎有事情了。」凝云指指聲音傳來的方向。

然而轉眼間,一隊騎高頭大馬的大漢就到了眼前,所過之處撞翻了一路的攤位,甚至猝不及防的路人。人群驚呼陣陣,向凝云和沈凡站的地方湧來。沈凡一個不小心,摔倒在地。凝云連忙低頭去扶她,卻聽到馬的嘶鳴聲到了耳邊。她猛地抬頭,卻只看到了揚起的馬蹄,沈凡驚叫起來,之後,一切都安靜了。

 

★★★

 

凝云再甦醒時,發現自己躺在一間富麗堂皇的屋子裡。棉被柔軟而溫暖,屋子裡瀰漫著醉心的薰香,梅花窗格的窗子,蓮花鵲尾的銅香爐,銅製刻花的鏡子。朱紅門框上垂下的水晶簾玲瓏剔透,侍女們進進出出,忙忙碌碌。

毓琛宮?

她心中一緊。他們難道趁她昏厥時將她送回了京城?

她活動活動手腳,並無大礙,只是頭還一陣陣的疼,胃裡也翻騰著。她掙扎著翻身下床,大步跨出房門,被一名侍女扶住了。

「娘娘要去哪裡?」她體貼地問道。

「我……」

「路大人和四王爺還在外殿候著呢,奴婢這就……」

「爹!」她叫著撲到路丞相的懷裡。

「感謝老天,妳沒事!」路丞相一臉擔憂地說道,「云兒啊,爹不是千叮嚀萬囑咐叫妳乖乖待在翠幕齋,妳瞧剛才多危險……」

「我這是在哪兒?」她急切地問道。

「別急,我們再快的手腳也不能這樣就把妳運了回去。」龍篪似乎看透了她,戲謔地答道,「這是蘇州知府的府邸,我們借人家的地方一用。」

她鬆了口氣。「先生呢?先生怎麼樣?」

「放心,沈夫人沒事,暫且回翠幕齋去休息了。」龍篪也教訓道,「昭容現在不比平日,凡事要多加小心才是。若不是我的人這兩日一直暗中保護妳,方才及時出手,妳定是要成為那烈馬的蹄下──」

「一直暗中保護我?」凝云打斷他道,「還是一直暗中監視我?」

她居然還曾打算離開翠幕齋,看來這事從一開始就是不可能的。

「這話如今不用說了。」路丞相責備道,「這不是派上用場了嗎?」

凝云詫異地發現,說這話時,他竟是拚命忍住笑意的。她望望龍篪,更加驚訝地發現,他也笑著。有什麼好笑的?她匪夷所思地看著二人。因為他們佈置的人起作用了?罷,罷,雖然不了解為什麼,他們總是有理由得意的。

她不解地嘆了口氣,搖搖路丞相的胳膊。「罷了,今天本是我的錯,更不該怪你們好心派人保護了。有勞爹替我向那位壯士謝過救命之恩。」

此言一出,龍篪乾脆哈哈笑了出來。路丞相倒是拚命板著臉,但已忍不住了。

「這到底是……」她發作了。

龍篪笑著打斷道:「要謝,昭容親自謝便可。」

凝云正是不解,路丞相將她塞到了另一個人的懷中。她轉過身,卻迎上了一個熟悉的溫暖胸膛。

不可能,這不可能……她緩緩抬頭,看清了那人的臉。

萬籟俱寂,浮雲再也不能遮住旭日萬丈的光芒,斜暉自西窗移入,無端染了暖橙微光,流闌飛火。溫熱,而欲灼,欲燃,成焰。

除了自己心跳的聲音,和他心跳的聲音,她什麼都聽不到了。

那邊龍篪忙不迭地推路丞相出去,自己亦嬉皮笑臉地退了出去,帶上門之前壞笑道:「二哥忙裡抽閒來蘇州『微服私訪』,可勿浪費了時間才是!」碰到龍胤恐嚇的目光,他吐吐舌頭,消失了。

「這小子!真是……」他無奈地笑笑,「十八九的人了,還是長不大的孩子一樣!」兩人再次四目相對,忽然都無話可講,尷尬地低下頭去。

「還好嗎?」

凝云後退幾步,嬌首微沉,秀睫緊鎖,生生掩下了心中久別重逢的喜悅,冷言道:「皇上費心了,一切都好。臣妾如此不知禮數,貿然離宮,求皇上恕罪。」聲音冷冷的,如拒人於千里之外。

龍胤轉身背對她,用同樣冰冷的聲音答道:「這一個月來為了尋妳勞了多少民,傷了多少財,妳知道嗎?」

「臣妾該死。」

「朕一天不在朝廷,尚有千件百件事被耽擱著。蘇州來回一趟耗時至少半月,這半月,耽擱了多少國家大事,妳知道嗎?」

「臣妾該死。」她緊咬住嘴唇,然而揚起了頭。

「妳知道……」他停頓了一下,「朋月宮被妳損毀的寶物價值幾何嗎?」

這價值自不是指那些玉器所值的銀兩,他珍視的,是懷欣皇后的點點滴滴吧。玉碎的當晚,他的心,一定也碎了。那麼,她的心呢?難道不曾碎過?

似乎一塊冰滑進她體內,冷得幾乎不能呼吸。

原來他是來說這些的。

「臣妾該死。」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何必辯解?何必在乎?

「明天隨朕回京,一刻也不准耽擱。」

「如此的話,」她抿緊了雙唇,一雙眼炯炯地盯著他的後背,「臣妾自然不敢不從命。只是皇上需斬了臣妾,再將屍首運回。」

為什麼?

為什麼一切會變成這樣?

「妳……」龍胤瞬轉過身,急道,「難道妳還不明白嗎?」

「不。」她毫不退縮地與他對視,「臣妾寫下『訣別詩』時,是真心的。皇上是君,臣妾是臣。皇上要臣妾回京,臣妾不敢抗旨。因此,臣妾只能以這種方式陳清自己的心意。」

「妳不明白!妳從未明白過朕的心意!」

「我沒有什麼不明白!皇上要抓臣妾回去為懷欣皇后贖罪!皇上要臣妾在毓琛宮那座監牢裡做一輩子的路妃,皇上甚至從來都不願仔細想想臣妾根本無理由去破壞懷欣皇后的遺物!皇上認為臣妾嫉妒佳貴嬪、嫉妒懌純公主!皇上可以為了任何人冷落臣妾!皇上心裡從來都沒有過臣妾!臣妾可不是都明白了?」

原本一息尚存的愛戀縷縷冰結,苦笑凝上她一雙水眸,塵封數月的情感如今爆發,如心頭疾燃的一把火,照亮她的累累傷痕。偏偏一口酸氣湧上,她背轉身去,身上、心中的酸楚一併揉了、嚥下,再不予他聽到。

如此的一番控訴,龍胤想反駁,卻發現自己無言以駁,嘆口氣,心道,難道她說的有錯嗎?他伸手去握她一雙纖肩,卻被她甩開,無奈,只得手上用了些力,強迫她面向自己。

「朕不會為了抓任何一個人而拋開朝廷,不論贖的是誰的罪;朕從不想把妳關在毓琛宮裡一輩子;朕是沒有想過妳有何理由……」他似乎下了天大的決心,「那是因為那晚之後妳就消失了,而從那以後,我沒想過別的,滿心滿腦的是要尋妳回來。在她……離開之後,我從不曾察覺心裡有任何人,然而當妳也離開,我才發現心裡空了。不知道何時,妳已經進來了,而且將我的心佔得滿滿的,是我一直沒有察覺罷了。或許等的就是這樣一個分別,這樣,我們兩個都會對自己的感情更加清醒。我已經清醒了,雖然用的時間長了些,因此我認為,妳亦清醒了。所以我來了,來告訴妳,亦來聽妳的結果。如果那結果與我一段時間以來所觀所感不相符,也是我的錯,怨不得別人。只要妳說出來,我便還妳自由,從此離開,不會再來打擾妳。」

他從懷裡掏出一張紙,輕輕放在桌上,是她的訣別詩。她注意到,那紙折疊處都斷裂了,顯然是被打開又合上,合上又打開了多次。

「我不曾料到會與妳說這些,然而竟說了。現在我的心意妳全明白了,能否將妳的也坦誠相告呢?」

凝云慘然一笑。她的心意,說了又有何用?即使不曾說過,何時沒寫在她一雙凌秋庭目中?何時沒寫在她兩瓣淡櫻朱唇上?何時沒寫在她一顰一笑、一言一語、一舉手一投足中?

如此仍不算說過,亦不必再說了。

一霎間,便又是雙目瑩瑩,晶淚欲下。

她偷偷轉過身去,暗罵自己,怎麼個把月來,情緒如此無定?動不動就掉淚,自己何嘗如此過?

尤其此刻……她不要在他面前哭。

心中仍被流息殿中,玉珠鸞宿上那個「珍」字生生刺著……再如何不肯承認,她仍是盼了他日日夜夜的。然而,他真的來了,卻遲在這許多深宮噩夢的重度降臨之後。

她多麼希望,幾個時辰前,被回憶刺得生生心傷時,那個輕輕抱著她、安慰她的人是他。

然而那個像他的人,終究不是他。

如今重逢,讓她如此猝不及防,驚喜過後,自知身負的尚有與成旭淵的一生一世之約,命運都不在自己手中,她又如何能談原諒或不原諒?

淚如滂沱,她聽到他在背後輕喚自己的名字,竟含了些不知所措。記憶中的他唯一的一次不知所措,是因朋月宮中懷欣皇后的遺物被損。

她終於可以與懷欣皇后相比了嗎?

「云兒……」

「皇上……請走吧。」

「什麼?」

「臣妾……自知犯下大錯,不宜復居後宮高位。」眸映寒光,不待記憶又撥起層層漣漪,她已不堪舊痕新傷了,就讓一切結束吧。

「皇上……請還云兒自由。」  

 

如果,這是一場注定沒有結局的愛情,
多情帝王又為何?一生為她鐫骨銘心……
漪微《盛世凝云》(全四冊)/1月11日/深情最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