噹啷……噹啷……
喪鐘敲響了墓園裡的黃昏,牧師帶領著眾人,高聲引經據典祝禱死者安魂。
司各特家族的墓園裡,所有重要成員皆一一露面,縱使是平日見不得光的地下分子也難得現形。
秋風寂寥,一名瑟縮著微微發顫的身子,蹲踞在杏樹下的黑衣少女,正以渾身的力氣克制著啜泣聲自緊捂的雙掌內流洩,唇瓣發白,凝著淚的眼眶紅腫如核桃。
片刻過後,她終於鼓起勇氣,撐著搖搖欲墜的身子走向前方,踱近剛下葬而尚未埋起的棺木旁。
棺木上刻有聖潔的雅典娜雕像,伴隨逝者長眠。少女將緊握在手中的幾朵薔薇擲於棺木上後,墳旁的舉鋤者便準備將由桃花心木打造的豪華棺材埋葬。
她轉過身,不忍再多看。從今以後,她唯一的依靠便不在人世,也宣告了她在司各特家族的好日子已然到了盡頭……
「莎莎。」
自眾人的低聲交談中驟然揚起一道低沉的嗓音,那是穩重的年輕男聲,聽似友善溫柔,卻隱藏著只有少女才清楚的嘲弄與諷刺。
那雙湛深的棕眸鎖定目標,鷹瞵般銳利,眉宇之間蟄伏著一份難以窺覺的複雜情感,可是他不會讓任何人有機會知道,為了守護「重要的珍寶」,他會不惜傷害一切,甚至刻意漠視內心的痛苦掙扎與複雜的情緒。
少女遲疑了半晌才旋身,雙足下意識退了幾步,有些惶然地循聲望去。
瘦削昂長,身穿一襲墨黑西裝的少年正從簇擁包圍的人群中走出,微長的髮襯著一雙淺棕色深邃的瞳眸,每當他定焦時,總會令人喘不過氣來。
少女的雙手悄悄背於身後,十指緊緊糾結。她對少年的感覺早已模糊而難以界定,喜歡抑或是討厭,像各種口味的巧克力糖全融在一塊兒。
少年的年紀不過二十歲左右,眉宇之間卻顯得剛毅從容,彷彿眼前的葬禮只不過是場儀式,是讓他能更快掌握整個家族勢力的加冕禮。
他走來,敏銳如鷹的眸光凜冽地掃過少女猶佈滿淚痕的臉,極薄的唇徐緩地微勾,似笑非笑。
「保羅離開,從此以後妳沒有靠山了,我該替妳感到難過嗎?」他以僅能讓彼此聽聞的音量涼薄地說。
她咬唇瞪住他,眸光充滿怨懟,惱火地回道:「你高興了,再也不用擔心有人會跟你這個正牌的接班人搶寵,你再也不用在外人面前對我這個妹妹假裝友愛。」
少年冷笑,「沒錯,光想到往後再也沒有人能制止我盡情的欺負妳,就令我感到無比興奮。」
聞言,她絞在身後的十指幾乎擰斷。明明知道他永遠不可能改變對她的態度,可是,她總是存有一絲絲希望。
曾經,她為了得到他的認同與呵護而天真地逆來順受,以為他總會感受到來自她內心對他的某種悸動與渴望,可是……
蒼白唇瓣揚起一抹苦笑,她早熟的靈秀臉蛋更添一絲憔悴。
算了,她是傻子,不折不扣的大傻瓜;什麼都不會改變的,他和她是永遠的敵人,其他什麼也不是。
驀地,少年上前進了一步,伸指撥弄因風兒吹拂而沾在她唇上的髮絲。她立即愣住,耳邊卻倏聞身旁有人交頭接耳。
「怎麼說也是領養來的女孩,但席凡對這個妹妹可真好……」
她委屈得差點噴淚,這叫好?拚命開口威脅叫作對她好?這些人眼睛不是瞎了,就是感覺神經徹底錯亂。
少年驟然揚唇,冷冷地說:「莎莎,往後家裡全由我作主,連妳也歸我所管,保羅說得很清楚了,妳永遠都會是司各特家族的人,永遠。」
她往後退了一步,肩頭卻倏然讓少年攫住。她咬牙切齒地說:「你作夢!除了保羅爸爸,誰都不能管我!」
少年的目光剎那間變得深沉,一種晦澀的神情乍現又消逝,對上她迷濛的淚眼,霸氣的雙眉微微攏起,心底交雜著曖昧難解的情緒,冷漠的面容卻彷彿冰封一般。
她乘機拉開他手,倉皇地倒退數步,身上的黑色喪服使得她原就蒼白的膚色益發瑩皓。複雜的眼深深地凝望著他,在心底向他告別。
她不會乖乖留在這裡受苦的,他一得勢,便代表她的苦日子降臨,司各特家族有他就不能有她……
這麼一走,她便不會再回頭,對他曾有過的迷惘都將留在這裡,隨風而逝。
少年警告性地微瞇起雙眸,習慣性的以發號施令的冷傲口吻向她低喝,「莎莎!」
她步履踉蹌,不斷往後退,眼淚不聽使喚的潸潸滾落。她在心中暗暗發誓,一定要徹底丟棄這個沒用的自己,把自己改造成一個能與他相抗衡的女人。
她輕喃著發誓,「再見,席凡,我永遠不會想念你,永遠……」
★★★
一覺醒來,梅杜莎赫然睜眸,思緒仍舊困在方才的夢境裡,抽離不了。
那是她揮之不去的夢魘,夢裡,那張跋扈可恨的臉龐,是她心頭深割的一道傷痕。
「可惡,誰不夢,偏偏夢到他,我真是瘋了。」如夢囈般輕喃,她轉開略顯蒼白的臉,瞥向窗外馭風滑行的機翼。
此時此刻,梅杜莎坐在飛往法國的班機上,心情極為惡劣,就如同窗外午后陰沉沉的天空,層層的烏雲彷彿即將大哭一場。
闊別了十年的法國,曾經是她原鄉,而今她歸來,卻成了異鄉人。
罪魁禍首便是剛剛賴在她夢中不走的男人,更倒楣的是,這男人還是她名義上的哥哥,極度痛恨她這個被領養進司各特家族,平白享受一切福利,來路不明的臭孤兒,痛恨到有點莫名其妙,大概是標準的富家子心態,害怕得來不易的家產被人爭奪。
是呀,她與席凡似乎注定了永遠的對立,可是……
他不明白她真實的心情,也不會清楚,他讓她的「夢想」幻滅了千百次。
夢想是什麼?呿,如果能輕易脫口說出來,就不能算是夢想,不是嗎?
她的夢想呵,想必永遠不會有人知道。
攪弄著擺在腿上的纖白十指,什麼近鄉情怯的莫名心情,當下竟成了她此刻的最佳寫照。她開始後悔,不應該一時衝動就決定歸來,這塊美麗的土地,對她而言擁有的卻是無盡傷悲的回憶。
拿出手機,翻開手機蓋,日期顯示著十二月二十日。
喔,親愛的路西法!距離群魔亂舞的聖誕夜僅剩四天,而她竟放著能留在威廉古堡和那群怪咖大鬧特鬧的機會,獨自一人飛來法國,命運對她真是何其殘酷……
沒有太多時間讓梅杜莎繼續胡思亂想,飛機已降落,在跑道上滑行。
寬敞的戴高樂機場,聖誕節的氣息相當濃厚,一下飛機,四處舉目可見聖誕節的擺飾。
「哼,幼稚。」梅杜莎嘲弄的睨了眼一旁的一株矮叢聖誕樹。
才走出登機口沒有多久,一陣「月光奏鳴曲」便響起。梅杜莎攬過簡單的行李,臉頰夾壓住手機,不耐煩地接聽,「臭威廉,你還真是算準了我下飛機的時間。」
話筒另一端,威廉慣常的痞笑著,「巴黎我常飛,時間當然好拿捏。倒是妳,真的打算在巴黎過聖誕?我們這邊可是熱鬧得很。」
她沒好氣地低吼,「你以為我愛啊?要不是我的保羅爸爸死前註明遺囑十年後才公佈,又礙於我被勒令不得主動拋棄自己的權利,必須在場聽律師宣佈,鬼才回巴黎!」
由於雜訊干擾,威廉的聲音聽來略微模糊,「老聽妳說妳有兩個沒有血緣的變態哥哥,是不是在耍人啊?瞧妳昨天打包得多起勁,活像歸心似箭……」
夾住手機的皓頰驀然一陣窘紅,「你閉嘴啦!我這次可是冒著生命危險回來的,你根本不清楚!」沒有、沒有、沒有!她多麼渴望逃離這裡,怎麼可能歸心似箭,去他的死威廉!
「隨便妳,反正有事也是妳有事,跟我無關。」
「呸!你少咒我,等我把將家族恩怨徹底解決後,我爬都會爬回威廉古堡海扁你一頓!」
啪一聲用力閤上手機蓋,梅杜莎怒氣騰騰的攏過一頭蓬鬆的鬈髮。她髮長幾乎及腰,但是在三百六十五天都得保持捲度的吹整摧殘下,髮質實在不算柔順,就如同她的人一樣,頑強不馴,像一朵帶刺的薔薇。
步出機場,冷空氣凍得她雙頰泛紅。凝視著天空中的層雲,她習慣性地攏過一頭蓬髮,唇邊笑紋漸斂,深深吐了數口氣。
準備好了嗎?屬於她梅杜莎的黑暗神話現在正要掀開第一頁。
巴黎,豪奢絢麗又充滿各種墮落誘惑的花都,關於她的不安與焦慮都是從巴黎啟始,那裡隱藏著她最深,也一直無法拋卻的莫名眷戀。
她當初為何倉皇逃離那個龐雜顯貴的家族,原因只有她自己最清楚──最真實的原因。
席凡……每每憶起這個名字,總讓她苦澀難受,儘管已好些年不曾再相見,可是午夜夢迴時,她常想起他深邃冷漠的目光,好像北國之雪永不消融。
如果,只是如果,他能夠放下成見,待她好一點,或者她可以……
可以什麼?
所以說啦,夢想都是遙不可及的,而她的夢想更是不可能有成真的一天。
梅杜莎幽幽嘆了口氣,又灑脫的一笑。她在想什麼啊?那個冷血無情的男人永遠不可能對她好的,還是算了吧!
★★★
法式建築應該是公認最美的,迥異於較喜矮寬的英式建築,法國像是什麼都貪高,一幢幢的大樓矗立著,彷彿比較著誰最高、誰裝飾得最美,教堂、高塔頂端隱沒在雲端深處的比比皆是,或許是因為自負的心理吧,喜歡這種高高在上的滋味。
要命,歐洲的冬天可不比台灣的暖冬,那零下的溫度幾乎把她逼瘋了,特別是……童年太多不好的回憶都是在冬天的雪夜發生,令她實在很難對皚皚的雪景有什麼美麗浪漫的憧憬。
瞄瞄腕上已調整過的時間,還早,她的心裡建設尚未建構完整,況且,對方應該還不知道她回來的消息,她沒有必要這麼早回去看人家臉色。
拿出墨鏡,遮住那令擦身而過的行人紛紛拋來驚豔目光的麗顏,梅杜莎仰起尖俏的下頷,招來計程車直驅香榭大道。
香榭大道鄰接的蒙田大道,世界精品、香水名品店林立,一踏進這條街,漫天香氛撩撥著嗅覺,處處是極盡豪奢的裝潢造景,可惜,她早對這些免疫。
透過墨鏡,她漫不經心的目光瀏覽過曾經熟悉而今微帶陌生的景致,在一間間精品店的櫥窗前走走停停。
梅杜莎停留在某間店大型櫥窗前的腳步正欲離開時,身後忽然一陣衝撞,她愣住,垂眸一瞧,原本攬在肩上的黑色行李袋赫然消失。
「可惡!真他媽的背!」抬眸看向正急速奔離的搶匪,她低咒幾聲,拉起裙襬,蹬起長靴,以跑百米之姿緊追而去。
梅杜莎跑得兩眼昏花,加上天色漸晚,墨鏡阻礙了視線,一個大意,她便跟丟了那名模樣猥瑣的搶匪。
看著前方,梅杜莎深吸一口氣,臉上略顯茫然,愣了半晌,決定憑直覺選條路走。嗯,左邊不錯,左邊向來是她的幸運方向。
她蹬著腳上那雙有個性的深赭色馬汀大夫靴,毅然地轉入左側昏暗的小巷弄。
然而砰一聲,裹在黑蕾絲長洋裝下,穿得稍嫌單薄的纖細嬌軀,不期然地撲上一件黑色的男性大衣內,滿滿的暖意和香水味立即襲來。
GUCCI最新的男性香水霎時團團包圍住她,那氣味既性感又迷人,記得甫上市時她曾陪威廉去試抹過,絕對大大提升男性魅力。
她重心頓失,往前倒在男子厚實的胸膛上,而映入眼簾的,是一條深海藍與墨黑色相間的絲質領帶,品味出眾得令她想豎起大拇指讚譽一番。
喀什米爾毛料黑大衣下的亞曼尼襯衫與成套西裝稍嫌沒創意,過於保守了點,雖說亞曼尼是世界公認的西裝權威,但這男人不僅身高夠高,又不似威廉那般過於單薄,屬於歐洲體魄壯碩的男模身材,標準衣架子的那種,應當嘗試新潮、年輕一點的名牌……
夠了、夠了,她到底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啊!
梅杜莎被撞得整個人迷迷糊糊的,神智全讓縈繞不散的香氛侵襲,無法思考,雙腿差點軟癱,幸好一隻強而有力的臂膀適時地抓牢她肩頭。
她微愣地抬眸,「謝謝……」一看之下,她的心當場狠狠地擰起。
自以為縱使再次見面,曾經脆弱不堪的心房已能如冰霜般牢牢固守,堅毅不摧,怎知卻在剎那間崩裂,不堪一擊。
唉!果真是流年不利啊……
她眼前是一雙深烙在眼窩內的棕色瞳眸,像冷血動物梭循著獵物行蹤般微微瞇起,飽滿的天庭,襯托出一雙漂亮的劍眉,剛直的鼻梁使得這個男人形象嚴峻,更別提他那雙薄薄的且抿成一直線的唇。中國面相學不老說唇薄者寡情嗎?這個男人正是最佳示範。
他蓄著一頭褐色半長髮,以質感極佳的細皮繩整齊地束攏在後頭,僅有幾綹讓寒風吹亂的髮絲不馴地飄在猶如雕刻而成的瘦削雙頰旁,它輕柔地拂著他的臉,卻軟化不了他剛硬的五官。
他冰冷不含一絲溫度的眸子,先是將呆愣的梅杜莎從臉到腳掃視一遍,緊接著薄唇揚起譏誚的弧度,笑紋顯現的同時,他戴著薄薄皮手套的手毫不客氣地摘下她覆去半張俏容的復古大墨鏡。
「喂!你……」去他的,她都忘了跟這個男人說中文沒用。
梅杜莎旋即改口,換上有些生硬的法語,板起蒼白的臉低喝。
「你搞什麼?把墨鏡還我。」不敢看向他過於平靜的目光,她直瞪著被搶走的墨鏡,清脆的嗓音微微發顫,心底不斷祈禱著不要讓這個男人認出她來。
都離開法國十年了,她的造型已一百八十度大轉變,總不可能一碰面就讓她破功吧?
很可惜,上天並不打算眷顧她。
佇立在梅杜莎面前,身高少說有一百九十分分,左右兩側站著數名手下的性感男人微挑眉梢,神情冷酷得像冰雕,只是以那雙幽深的眼眸睨著她,沒有說話。
過了好半晌,就在梅杜莎下定決心轉身想跑之際,他終於開口說話。
「梅杜莎,妳以為把自己弄成這副鬼樣子,我就認不出妳嗎?」柔軟如戀人呢喃絮語的法語從男人嘴裡吐出,卻像是置人於死地前的冷嘲熱諷,毫無溫柔可言。
他的雙眸正一瞬也不瞬地緊鎖她一臉不屑的神情,非常仔細地一一檢查,像裝了X光掃瞄器似的,一寸也不放過。
飽滿的豐額,細細描繪過的秀眉,東方人小巧俏立的鼻子,不復十年前天真單純而化著濃濃煙燻妝的嬌嬈媚眼,凝眸深處似乎隱約藏著一股煩躁焦慮,菱唇抹上一般東方女性較難接受的鮮紅唇彩,但意外地不僅不突兀,反增添一股成熟嫵媚,帶著點挑逗的性感意味,看來,在這段半長不短的歲月裡,她已從女孩成為女人。
「看夠了吧?」梅杜莎突地出聲打斷他過於專注的凝視。「那麼久不見,你還是這副撲克臉……親愛的『席凡大哥』。」她的語氣有著明顯的嘲弄。
席凡唇邊微噙著笑,神態卻毫無半絲笑意。「前些年我曾寫信給妳,為何妳連一封都不曾回過我?親愛的『莎莎小妹』。」
梅杜莎兩眼往上翻,瞪住他,「你信上寫著要來台灣找我,我敢回嗎?回了不就代表得讓你來?」光想到當時的心悸,她直到現在都還會起雞皮疙瘩。
驀地,席凡伸出手,撥弄她那一頭長年經高溫整燙而髮質略顯乾澀的蓬髮,手指穿梭髮間,不出所料的隨即卡在那團糾結的髮裡。
一種焦躁如焚的感覺熊熊欲燃,記憶中的柔順髮絲成了一頭鋼絲,極大的不滿繚繞他心頭,卻不能說出口。
他總是只能選擇以沉默或冷漠來面對她,不論從前抑或是現在。
「很痛耶!你是想弄清楚我這頭亂髮是不是假髮,還是只是單純的想扯下我的髮絲洩恨?」梅杜莎驚呼一聲,連忙拔開那隻強硬如鋼鐵機器人的胳臂。要扯下那隻手著實還費了她一番力氣。
白皙俊美的臉龐冷冷睨著她,也睨過那頭蓬髮,眼眸深處蟄伏著兩簇疑似怒火的光芒,就不知這怒氣是針對人還是髮。
冷淡的嗓音輕道:「妳就為了把自己搞成這副模樣,才躲到台灣去?」他微瞇的淺色瞳眸仍鎖住她刻意閃躲逃避的焦距。
「是啊,順便躲開兩個變態哥哥對我的摧殘。」梅杜莎對他的怒意視而不見。
「變態?」席凡眉間微地攏起,摺痕乍現。「這是妳對僅存親人的觀感?」
「僅存親人?」她嗤笑冷哼一聲,滿臉不以為然。
拜託,她還寧願自己真是孤苦伶仃的孤兒,大不了死巴著威廉不走,一生在威廉古堡裡當魔女直到老死,也不要回到這裡。
席凡神色漠然,寒冽得像塊迎風的冰雕,雖俊美卻相當懾人。「看來,妳對巴黎似乎毫無一絲留戀。」
「沒錯,這次我回來,就是為了了斷這件事。」她仰高麗顏,高傲地宣示。
「了斷?妳確定自己有那個能耐?」他十分不給面子的冷笑數聲。
梅杜莎倏地繃緊俏臉,「你以為我還是當年那個任人宰割的愛哭鬼嗎?告訴你,你大錯特錯!我這次是有備而來!」
「喔?」席凡挑起眉,俊臉依舊冷峻。
梅杜莎極為懷疑這個男人到底懂不懂得什麼叫作微笑。
被質疑得很不高興,她緊握雙拳,雙頰被呼嘯的冷風颳得紅撲撲,正欲來個更狠點的下馬威時,他一句話堵住了她差點衝口而出的髒話。
「妳在追誰?」
她愣了下,旋即憶起自己失竊的行李袋。「法克!你害我把人追丟了!我的行李被……」
「被竊?」他挑高的眉仍未放下,而他似笑非笑的神情,活像嘲笑她的大意使得她像個愚蠢的外來客。
她隱忍著窘態,故作鎮定。「要是你沒有擋路,我早就把行李搶回來了。」
「如果妳事先告知要回來,那麼,妳的行李便沒有機會成為小偷的目標。」
「你是打算教訓我嗎?」仰高豔容,她微瞇起眼,毫不客氣的表達她此時滿溢的不耐煩。
席凡那雙性感的眼淡淡瞥過她不馴的臉,冰涼的指頭陡然又探上她幾欲凍僵的嫣紅雪頰,彷彿是確認她真實的存在一般,但神情仍舊漠然。
十年了……她逃了這麼久,最終仍是帶著無可奈何的心情回來。
「你、你在看什麼?看我變得太美,所以捨不得移開眼?」梅杜莎頻頻掩飾失控的心跳,佯裝戲謔地向他挑釁。
豈料,他竟朝她露出勾魂的淡笑,略微低沉的性感嗓音像首催眠曲在她耳邊播送,「妳確實變美了,不再是當年那個楚楚可憐的莎莎。」
她當場愣住,耳根處漾起淺淺的粉紅,因他忽然傾近呵出的熱氣,也因他曖昧的低柔口吻。
「你……」不對,這個男人向來善於演戲和戴假面具,她才不會被騙!
如夢初醒般,梅杜莎驟然後退,狠狠推開和她氣息幾欲交融的席凡,但掩飾不了自心底傳達至蒼白臉蛋上的惶惑心情。
席凡似乎對她突兀的舉動並不驚訝,唇邊始終噙著笑,冰冷得像雪的冷笑教人寒心。
梅杜莎雙眸迷惘地瞅著他,耳邊的風聲中夾雜著他不帶一絲情感的警告。
「既然回來了,就別再輕易離開,玩了十年也該足夠,妳要是敢再不告而別,我發誓,一定讓妳後悔莫及。」
剎那,她渾身發涼,涼意自內心直湧向四肢百骸,有股的淡淡哀傷也順勢流過她心與微些發燙的眼眶。
後悔莫及?此時此刻與他面對面相視的情景,早令她後悔莫及……
「莎莎,妳不會是要哭了吧?」席凡極其嘲弄的口吻,硬是把梅杜莎氾濫過度的複雜心緒逼回高高築起的心牆內。
可惜她太過於防備,只注意著與他的唇槍舌劍,忽略了他眸間一閃而逝的淺淡抑鬱,以及足以讓人狠狠為之窒息的陰鬱。
狠瞪那張惡劣的俊臉好幾眼,梅杜莎狼狽地旋身,頻頻深呼吸壓下面對他時的無助感。說好了的,她不會哭,死都不能哭,尤其是在他面前。
她不是以前的愛哭鬼莎莎,是蛻變後的梅杜莎,一個足以和他相抗衡的怪咖。
對,她不再是以前的她了,而他,卻仍然是從前那個沒心肝、沒感情,眼裡只有利益權勢的席凡‧司各特,永遠仇視她這個外來侵略者的席凡‧司各特。
★★★
司各特家族,和羅蘭家族同樣聞名於世。至於它因何而聞名,簡單地說,這個家族等同於極具權威性的拍賣機構「富士比」,不過是黑暗版。
有多黑暗?倒不是說專賣黑心商品,而是他們專賣流通於黑市的物品,舉凡失竊的世界名畫或者知名藝術品、遭盜的千年古墓裡的稀世珍寶;更甚者,他們還兼拍賣毀滅性的武器或是知名人物的命。
怎麼賣?從這個家族崛起以來,便有它的一套買賣法則,在黑市拍賣的這塊專業領域裡,「司各特」代表著無上的權威與不可取代的重要地位,令人肅然起敬。
在商言商,他們只做賺錢生意,不論是非與物品的來源及去處,在他們眼中,唯有金錢才有談判功能,動刀動槍不過是一種幼稚且毫無建設性的行為。
歐元、英鎊、美元、盧布,統統不成問題,只要你拿得出來,他們什麼都賣。
這麼說吧,他們唯利是圖,認錢不認人。
這個黑暗世界,人心濁黑得教人難以置信。
司各特家族的前任掌權者保羅‧司各特是個傳奇性人物,承襲司各特家族的血統以及個性,冷血愛錢是鐵定具備的性格,至於傳奇性,便是他那精準無比的鑑賞能力。黑市流通的藝術品可不一定全是真貨,仍有許多不怕死的不肖人士自以為可以瞞天過海,以假貨牟取暴利,但很抱歉,沒有一件假貨能逃過保羅銳利的眼,他鑑定的技術世界公認一流。
而不幸的是,她,梅杜莎,就是保羅的……養女。
懵懵懂懂的十歲,對親生父母已然毫無記憶,不知走什麼「好運」的她,輾轉被領養進司各特家族,而讓她暱稱為保羅爸爸的保羅,待她極好,甚至超越了對兩個親生兒子的疼愛。
所以,什麼被養父母虐待的爛戲碼並未發生在她身上,除了敵視她這個侵略者搶走父愛的兩個掛名兄長外,基本上,她在司各特家族裡的時光是無憂無慮的。
可是,她痛恨司各特這個姓氏、痛恨這個家族的一切,痛恨死了!
誰願意當侵略者?誰要家族股份、誰要跟席凡爭權奪利?她才不要!什麼都不要!可是,偏偏保羅指定他們「兄妹」三人在最終遺囑公佈之前必須共同繼承,而目前,位在巴黎的拍賣會總部的大權穩穩地掌控在席凡手中……
驟然一道低沉的嗓音響起,「想什麼?這麼入神。」見她似乎失神,席凡幽深的眼像虎視眈眈一般,緩緩將她蛻變後的驚豔麗顏烙刻在瞳底。
被這一問驚懾,猛地回神,收回望著車窗外的雙眼,梅杜莎瞟向鄰座的男人,頗不自在地悄然往旁邊挪動身子。只要能離他遠些,她連零點零一公分的距離都不會放過。
「你在乎我想什麼嗎?混帳。」她輕聲以中文咕噥著,神情看似若無其事,心卻繃得又緊又悶。
「用法文說話。」席凡的俊臉陰沉了幾分,厲聲提醒她。
她毫不遮掩的朝他翻了個白眼,「你不是我的監護人,不需要用這種態度命令我,我也沒有義務必恭必敬聽你的話。」
「莎莎,妳知道嗎?這幾年來,我總是反覆思索,保羅為何要領養妳。」
心跳陡然漏了半拍,梅杜莎下意識地屏息,「你為什麼不在保羅爸爸離開前問清楚?」突然提起這種敏感話題,這個男人鐵定心裡有鬼!
疾速奔馳的車子猛地一震,似是突然踩煞車,梅杜莎一時失神,搖搖晃晃的身子重心不穩,再加上車子忽然劇烈的左轉,她錯愕地撲身撞進席凡懷裡。
迷魅的香氣沁入她的鼻端,直竄胸臆,繚繞如受了魔咒的迷霧,將她層層包圍。
他的西裝、大衣甚至皮革手套,對她而言好陌生、好陌生,相隔這麼長的一段時空,她和他都已經變了,什麼都變了……
同時,凝睇她手足無措模樣的那雙冰冷眸子突地氤氳,席凡微瞇起眼,心中猛然浮現許久以前的記憶。
同樣是一張蒼白無助的臉,卻顯得稚嫩天真,一雙杏眸總愛用眼角餘光偷瞄,不愛正眼瞧人,微抿緊的菱形小嘴透著自然的粉色,淡淡的,像極了禮物盒上裝飾的粉色緞帶,令人不自覺想輕撫觸碰……
席凡猛地回神,冷漠地移開目光,強迫自己收斂散亂無章的心緒,即使那得用盡他所有心力,也不能讓她察覺。
「妳的眼神似乎告訴我,妳有多麼想念我。」
「作夢!我才不會想念一個對我百般仇視的傢伙。」倉皇地退開身,她竟有些心虛,不敢迎上他的目光。
驀地,厚實的大掌擒住她習慣性撥撩一頭蓬髮的雪腕,席凡溫熱的鼻息冷不防地湊近她,有著捕捉獵物般的精準眼神,車內的氣溫彷彿驟升十幾度,她愣望著他,不敢輕舉妄動。
「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妳還埋怨在心?」他像是捉住她小辮子般,取笑她的不成熟。
「往事很難如煙,你不覺得嗎?」她淡淡地反問。
他晦澀幽邃的棕瞳倒映出她妍麗的美顏。「莎莎,妳一直躲著我,莫非是怕我把妳除掉?」說這話時,他的嗓音略微沙啞低沉。
聞言,梅杜莎差點落淚,半真半假的嚷著,「是啊,當年你千方百計欺負我、排斥我,不就是怕我跟你搶奪保羅爸爸留下的財產?我怕死你了!」
這個在她童年裡留下大量「精采回憶」的壞男人,無論過了幾年,她始終對他抱持著一種近乎膽怯的複雜情緒,面對他,就像單槍匹馬面對千軍萬馬一樣困難。
席凡冷笑,「我不認為我對妳有任何虧欠,對於妳,我只有一個想法。」
「什麼想法?」她明知故問,一臉毫不在乎。
握在纖腕上的五指使勁收攏,痛得梅杜莎秀眉攏緊,瞪著他咧著笑的惡劣臉龐,只能看著他傾近身子,冰冷的薄唇吐出殘酷無情的字語。
「我和妳,不是朋友,不是兄妹,很可能會是永遠的敵人。」
聞言,她只是淡淡的掩睫,遮去水灩明眸深處的幽怨。
是啊,本來就是如此,他總是能這般輕易地動搖她,甚至單用一、兩句話就摧毀她心中對他存有的渴望。
是的,很不幸的,她對他,這個極度痛恨她的男人,存在著不被允許、不被肯定的情愫,渴望他的擁抱、他的體溫、他一記溫柔的眼神,在沒有人能看見的內心深處,她像個可憐蟲,渴望擁有他的愛……
★★★
雪花紛飛,落在蜷伏於噴水池旁的小小身子上,緩緩消融成一攤攤水漬,導致她的髮頂與肩頭一片濕意。
細雪是如此潔白,逐漸鋪滿大地。
拚命呵氣摩挲發白的小手,絨布粉紅色小洋裝下的身軀冷得直打哆嗦,她仰頸望向夜空,只見雪花不斷落下。
驀地,一道修長的少年身影徐緩地踱來,雙手插於口袋中。夜已深,看不清他的神色,只隱約能窺見少年英挺剛毅的五官線條。
女孩讓零下的溫度凍得無法言語,動作遲緩地偏首看向來者。
「……席凡,我可以進去了嗎?」小巧蒼白的臉蛋抬起,蹙著細彎如新月的眉,迷糊無主的焦距濛濛如一波蕩漾月光,淡淡卻足以清晰呈現的戀慕,除非視而不見,否則不可能忽略。
「莎莎,妳知道我為什麼要罰妳嗎?」少年正逢青春變聲期,嗓音已不若從前那般輕細,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充滿磁性的低嗓。
梅杜莎傻傻地搖搖頭。她怎麼可能會知道啊,她猜不透這個陰陽怪氣的大哥。從小兩人就聚少離多,之前他才讓保羅爸爸送去羅蘭特種軍校,已半年沒有踏進家門,今天一回來,馬上迫不及待地找機會整她,看來經過半年的訓練,他本來就詭譎難測的性格益發明顯。
席凡沉默了半晌才又出聲,「很簡單,因為我就是討厭妳,厭惡妳這個來路不明的妹妹,妳的出現根本是司各特家族之恥。」在青春驟變最複雜的階段,他幾乎連自己的心都無法掌控,永遠說著與內心所想嚴重相反的冷酷言詞。
他從未思索、探究過,他對她的複雜情感以及和她的關係,究竟該滯留在什麼樣的狀況會好些,更從未發現,在傷害她的同時,籠罩在他心頭的陰鬱就益發濃厚。
梅杜莎的眼眶不禁發熱,不過她始終隱忍住。「保羅爸爸說,我是司各特家族的榮耀,你別胡說!」
他倏地彎身,俐落地蹲在雪地裡,與她那張蒼白無血色的小臉相平視。
梅杜莎驚詫得下意識往後退,然而發麻的雙足無法合作,整個人向後跌坐在雪地上,頓時渾身又濕又冷,差點凍僵,她急忙扭動著欲爬起身。
他靜靜睇視著她笨拙遲緩的動作,同樣凍僵的冷峻臉龐雖然噙著笑,雙掌卻不由自主攏緊又放鬆,鬆開又緊握,矛盾的內心拉鋸困擾著他剛強的意志。
終於,他伸出手,她誤以為他是想乾脆將她推倒省事,登時愣嚇得呆愣,孰料他伸來的胳臂竟然圈住她輕顫的肩,環扣住後將她往懷內拽扯。這突來之舉震撼了她,驚懾的心神在瞬間完全被他迷魅的氣息箝制。
僵透而發育未全但已顯露出娉婷曲線的馨香身軀就這麼靠著他的胸膛,聆聽他平緩如鐘擺晃蕩的心跳聲,一聲聲透過耳膜傳進她悸動的芳心。
他是故意的,她知道,卻不由自主的因他這個舉動而心緒紊亂。
似摟像擁,注定要令女人心碎的他輕而易舉便能在無形中營造出曖昧氛圍,讓獵物心甘情願困死他懷中。
抿成一直線的薄唇如鐵一般冰冷,抵在她耳畔呼出的熱氣化為白煙,迷濛了她的視線。
「妳等著吧,一旦保羅離開,我一定會讓妳過著很悽慘的日子。」
「你、你這個魔鬼!他是我們的爸爸,你怎麼可以詛咒……」虛弱疲軟的聲音自她唇間流洩而出,是那樣脆弱惹人憐惜。
「妳確定他是『我們的』爸爸?」席凡譏諷的語氣意有所指。
聞言,梅杜莎眼角忍不住溢出淚水,她急忙抬起僵硬的手抹去。
他始終冷漠無情地看著她,淺色的瞳眸如同一雙精銳冷酷的豹眼,雙眸深處蟄伏著一股深幽晦澀難以窺探的混亂情緒。
沒錯,他對她的厭惡確實是出於妒恨,嫉妒她能得到保羅的不藏私,將畢生鑑定之能傳授給她,更看不慣保羅對她的百般呵護。
更令他無法忍受的是,他對她竟然無法完全狠下心來!甚至在見到她被他傷害後露出的軟弱無助時會有種自我厭惡感,他痛恨這樣矛盾不乾脆的自己,卻無法遏止這種詭譎的情感。
爾後,席凡終於狠狠地揪住她綴滿白色蕾絲的衣襟,嘶地一聲,她耳邊傳來撕裂的聲響。他推開兩人過近的距離,卻是用極為冷酷野蠻的手勁,她已能揣想到他這半年來到底受過什麼樣的訓練。
捏緊她纖細的皓腕,俊美的臉龐湊近她的鼻尖,他連吐出的鼻息也激不出一絲暖意,寒冷得教她直覺想躲開,但始終抵不過他仍抓在她衣襟上的強硬力道。
狂雪陡降,幾乎將他們倆覆蓋,成為兩個雪人,僅著一襲單薄黑色戰鬥服的席凡卻連眉頭都不曾皺過一下,彷彿整個人已和這漫天風雪融為一體。
他微瞇著雙眸道:「莎莎,妳聽清楚了,我永遠都不可能把妳當成妹妹,像妳這個卑劣、來歷不明的女孩,根本沒有資格接受保羅的鑑定訓練,妳,搶走了我和洛伊的權利,我一定會讓妳付出代價。」
他明白,心內隱晦難解的騷動,可以肯定是一個男人對女人的感覺,儘管這種認知使得他對她的感受更加複雜矛盾。
梅杜莎咬唇忍住破碎的哭聲。她根本就不希罕什麼鑑定訓練,她對藝術品一點興趣也沒有,為何要遭受這種對待?
妹妹?太可笑了,她從來就不願被冠上這個稱謂,她想要的是……
「席凡‧司各特!放開她!」一聲滔天怒吼隨著尖銳刺耳的煞車聲傳來。
不消片刻,一名身型高壯、宛若貴族的銀髮男子敲著裝飾用的細柺杖朝他們奔來,向來儒雅的面孔頓顯猙獰,他揮舞著金屬製的細杖,毫不猶豫便從席凡的手掌擊去。
猝不及防地,細杖頂端的鈍角看似無害,卻因使杖者失控揮舞的力道而驟然劃破席凡的手背,血滲了出來。
剎那間,雪花沾上了絲絲血痕,更飛濺至錯愕微愣的梅杜莎頰上,驀然,她心底陣陣抽痛翻攪。
她要的,是一個女人渴望從一個男人身上得到的感情……
窸窣細碎的聲響迴盪在室內。
猛然翻被起身,梅杜莎睜圓雙眸瞪視著前方。冷汗自她飽滿的額上滑落,她目光渙散,無法對焦,腦海還浸淫於方才那回憶式的夢境中,久久無法回魂,返回現實的似乎只有身軀,心魂卻始終還留在夢裡。
發顫的手指輕撫上汗濕的額頭,彷彿仍心有餘悸般,腦海內仍深烙著彼時染血的雪景,她猶記得他手背上的那道傷。
臭變態席凡,記得當時他連吭都不吭一聲,若無其事的轉身就走,根本不管保羅爸爸的咆哮與怒斥,狂妄高傲得像尊寒冰雕成的塑像。
「可惡,這個變態男人,連作夢也不放過我。」伸手抹去汗水,她狀似劫後餘生般猛喘息,繼而又拍拍胸口安撫失序的心跳。
梅杜莎幽幽嘆口氣,正想再度躺回枕上時,黑暗中乍聞另一道均勻的呼吸聲,她驚詫地梭巡周遭,已習慣了幽黑的眼裡赫然映入一道人影。
對方毫無聲息,靜靜佇立於床尾,背對著窗子,讓人看不清面容。
「你……」待她看清對方微側的面容後發出訝然的驚呼。
「印象中,妳好像從沒喊過一聲哥哥。」席凡譏嘲的口吻,比窗外的雪景更為森冷。
登時,梅杜莎雙頰浮現一抹淺淺的紅暈。她方才的咒罵該不會讓他聽見了吧?
「彼此彼此,既然我們都不曾將彼此當兄妹,那又何必互相虛偽?」她不甘示弱的頂了回去。「你在我的房間裡做什麼?」
如果她沒有判斷錯的話,此時應該已經過了半夜,白雪紛飛的冬夜裡,他放著溫暖的被窩不睡,潛入她的閨房,未免太過詭異。
「妳喊了我的名字。」席凡徐緩地踱向她。
「我、我喊了你的名字?!」喔,都怪那該死的夢!
「怎麼,妳好像很懊惱的樣子,莫非是作了什麼奇怪的夢?」輕如躡足的步伐頓留在床側,他以矗立之姿睥睨著一臉防備的她。
在深幽的黑夜,他俯睨的姿態正好可以隱藏臉上的神采。寧靜的夜晚,因為她的出現而不再平靜如昔,相距著一扇門,他無法控制自己,踏進有著她的房間,特別是在聽見她在夢中低喊他的名字時,那一聲聲無助彷徨的呢喃震懾了他。
面對她,是一場無止盡的拉鋸追逐戰,從前他不得不刻意漠視她的一切,如今,他卻想一寸寸地挪進她心裡,看透她所有的心緒。
梅杜莎緊揪住被子,清清喉嚨,慌亂地找尋開脫的藉口。「對,超詭異!我夢見你被怪獸吞了,就這樣,你別亂猜。」她死都不會告訴他,自己夢見了過往之事,而且竟然直到現在仍為他當時受的傷而心痛。
霎時,床沿塌陷了一塊兒,席凡坐了下來,專注地凝睇著滿是錯愕的她,大有一種他時間很多,能無止盡和她耗下去的閒適慵懶模樣。
眸光糾纏著,梅杜莎從來就猜不透他如深壑般不見底的心,更別說他深沉難以捉摸的思緒,一個有能力撐起整個家族運行的王者,她當然看不透他。
而他,正定定地、直勾勾地,帶著一種近乎掠奪的熾熱眸光凝視著她。
望著梅杜莎,席凡心思紊亂,始終平穩的呼吸與心跳逐漸步調不一。對於她,他始終很難下任何定論,他們之間,非親非友,似敵又似不是。
他是保羅的長子,理當繼承司各特家族的一切,卻得和一個外來者平起平坐,這大概是他對她最初敵意的起始;再者,自她來到這兒後,保羅幾乎把全副心神擺在她身上,甚至只願意把品鑑技巧傳授於她,對她的疼愛幾乎超越常理。
他突然的沉默,反而令梅杜莎難以適應。「為什麼不說話?」才回到這個已然十分陌生的家不到二十四個小時,她仍有些茫然無措。
席凡終於啟口,「為什麼肯回來?」
梅杜莎回得乾脆俐落,「想把一切徹底了結,我受夠了司各特家族,也受夠你老是像隻嗜血的餓獸虎視眈眈地瞪著我。」
「妳把我形容成野獸?」倏瞇起的陰鬱瞳眸迸發出充滿危險的光彩。
她瞬間頓了下,連忙改口,「你明知道我意思,我受夠你老是防我像防賊,活像我會搶走你頭上的皇冠……」糟糕,這樣說會不會太刻薄了點?
聽出她話裡的嘲諷,席凡不怒反笑。「原來,妳是這樣看待我。」
「討厭我,好像是你每天醒來後的固定課題。」她輕哼。要翻從前的舊帳,那可是罄竹難書。
「那從現在起,不談以前的我們,只談現在的我們。」
「沒什麼好說的。」她輕聳雙肩,一副瀟灑的模樣。「待聖誕夜律師公佈完遺囑,當晚我便能在律師的見證之下拋棄我在家族裡的股份與繼承權,我和你,從此兩不相干。」
很湊巧地,聖誕夜也正是她的生日,保羅第一份遺囑是這樣規定的,待他去世十年後的這一天,她方能決定拋棄自己的權利與否。
「看來,在回來之前,妳都已經計畫好一切。」聽見她這番話,他應該高興,但,興奮的情緒卻不若預期中熱烈。
「是啊,為了不掃你的興嘛。」她輕輕打了個呵欠,懶洋洋地頂回去。
「十年不見,妳變了很多,我幾乎快忘記以前的梅杜莎。」那個柔弱愛哭的俏麗女孩,轉瞬之間,已是燦爛綻放的嬌豔薔薇。
席凡緊鎖的目光使得她沒來由的心跳加速,她知道他必定是因為無法適應面前變得如此頑強不馴的她,所以感到迷惑,這些本就在她預料之中。
畢竟,就連她自己也沒想過能蛻變成今日這模樣,這還真是多虧了棲居在威廉古堡的這些年以及白雪和威廉兩怪咖的日夜薰陶。
「妳幾乎不再怕我。」這是他能輕易察覺出的最大轉變。
「錯,我還是怕你怕得要死啊。」豐盈的唇揚開一抹笑,她嘲謔地說。
「妳變了……」席凡瞇細銳眸,赫然發覺她已然陌生得不復記憶中的軟弱,完全超出他能掌控的範圍。
「這句話你要說幾遍?我累了也聽膩了,請你離開我的房間。」梅杜莎無奈地扯著散亂的蓬髮。
席凡瞥過她蹙起的黛眉和疲倦的麗顏,忽然沉聲問道:「妳,曾經想念過我嗎?」
一句話,讓梅杜莎徹底僵住,驚愣的瞪圓了明眸,「你、你是不是吃壞東西了?」向來只在乎自身利益是否受損,不管他人死活的席凡,竟然問她這種怪問題?
「怎麼說,我們也曾經住在同一個屋簷下。」雖然他們的關係冷淡得好比房客。
「你現在是禮貌性的問候?會不會嫌晚了點?」心跳不禁失速,她更想問他,知不知道這樣曖昧迂迴的問法會害她死了很多腦細胞?
俊臉上多了些微陰鷙,他略微沉思著說:「我只是想,或許,妳逃離司各特家的原因,並不那麼單純。」
梅杜莎驀然屏息,小心翼翼地反問:「不然你覺得是為什麼?」他幾時關心起別人的事情了?真是詭異。
「妳剛才,不只是喊了我名字。」席凡沒有回答她,反而岔開話題。
她心虛了下,顯得有些焦躁。「不然我還喊了什麼?怪獸別吃我?」
他卻微微一笑,俊美非凡,刻意挪近上身,在離她幾公分之處才停下,深邃的眼裡潛藏著戲謔,不知是有心抑或無意,形成一種曖昧的氛圍。
梅杜莎呼吸變得短促,支在身後的雙掌頻頻往後挪移,一瞬間,她忽然覺得空氣稀薄得幾乎快人令窒息,而他卻將詭譎的氣氛無限延伸。
他性感的薄唇若閤若掀,勾起神祕的微笑,這種鬆懈平和的神態是她前所未見的,看來,她對他又何嘗不是也全然感到陌生了呢?
「你再不說……」就滾!
豈料逐客令還來不及下達,喜愛發號施令全權掌控的席凡便搶了她的話尾。
「妳喊的那句,還真是動聽。」他的熱息輕吐在她唇前,使得她的心深深悸動。
「別再耍我了!其實我根本就沒有喊你的名字吧!」抵死不認就對了,誰知道這男人說的是真還是假,萬一被他矇了,她豈不是很冤?
「不,妳有。」黑暗中的俊容揚起耐人尋味的淺笑,他終於公佈謎底。「妳喊的那聲『席凡,別走』,真是令我意外。」
梅杜莎當場有如一座雕像,體溫火速竄升,窘澀得差點窩囊地鑽進被窩裡當起鴕鳥。
「你騙人!我怎麼可能……」
「妳生氣的時候,很像魔女。」他突地冒出這一句,殺得教人措手不及。
她先是一愣,旋即微挑黛眉,一派大方。「是啊,我本來就是魔女。」
溫熱的指尖驟然纏上她散於胸前的幾綹鬈髮,席凡凝視著她充滿個性的及腰蓬髮,心底有種複雜得無以名狀的感覺,那是種糟得會令他失控的特殊感覺。
「妳是不是對我隱瞞了些什麼?」他敏銳的眼如虎豹般梭巡,緊鎖她神情的變化。
「我跟你不熟吧,有必要對你說什麼祕密或是隱瞞什麼祕密嗎?」梅杜莎若無其事地回視他欲探索她內心的目光。
「既然討厭我,為何在夢裡教我別走?」他微笑,軟化了冷硬的臉部線條,卻化不開凝眸深處的冰冷。
她被惹煩了,隨口敷衍。「也許是夢裡你要跌進火海了,所以我才教你別走。」他幾時變得這麼囉唆了,都怪她沒事作什麼爛夢。
驀地,席凡嚴峻的唇飛揚得益發充滿深意,「不只是這句,妳好像還說了別的……」
「什麼?!還有!」梅杜莎驚跳起身,差點迎面撞上他,若不是他出手壓下她的雙肩,後果恐怕不堪設想。
「想知道妳還說了什麼夢話,明晚到我房裡來。」他口吻淡然地輕聲道。
「現在就告訴我!」想讓她焦急到明晚,門都沒有!
他深深望著她,眸色略顯迷離。「不,我發覺,我和妳還有很多事情尚未釐清。」
沒錯,他們從前是水火不容,但基於共同繼承的效力仍存在,他絕不可能動她,想必她也應該很清楚這一點。
家族中不乏反對他的勢力,只要她與那些反對勢力拉攏,便可以牽制他,但她沒有,而且毅然決然在保羅下葬後遠走他鄉。
她的離開,有那麼一段時間,確實令他放心不少,甚至感覺到威脅已徹底消失。
但,為何午夜夢迴時,他總會不經意憶起她的容顏,還有她不甘願被他欺負卻又不敢吭聲的怨懟眼神?
一切都亂了序,包括十年後的不期而遇,她震懾人心的轉變。
房內響起一句怒吼,「說話啊!」梅杜莎仍舊像個張牙舞爪的午夜魔女,兇巴巴地瞪著他。
席凡斂眉,淡淡瞥過她略帶嫣紅的雙頰,剎那間,思緒變得紊亂無章,有種莫名的渴望與壓抑許久的異樣悸動不安的作祟。
下一秒,梅杜莎忽然錯愕的愣住。
溫涼的一記輕吻,烙印在她飽滿的額頭,像臨睡前天使給的祝福一般。
不,他是魔鬼,怎麼可能會是天使?
愣然地撫額,她呆望著他起身離去,他甚至向她道晚安,往日的敵意與不愉快的回憶彷彿皆不曾存在過,兩人之間像突然乍生許多敵對以外的可能性,曖昧的氛圍像一杯不慎傾倒的咖啡,不斷漫過彼此曾經畫下的界線。
「席凡!」見他挺拔的背影將要離去,梅杜莎忽地喊住他,心底直發慌。
他側過身,倚著門慵懶地看著她。「妳相信嗎?看到妳回來,我竟然有些開心。」
霎時,隱在幽暗之中的一雙媚瞳竟微微泛濕,但她仍倔強地嘴硬。
「你不用這樣拐我,無論如何,我都會把繼承權讓給你,你不必使出這種手段來……」
「晚安,莎莎。」不待她說完,席凡已逕自掩門離去。
看傻了眼的梅杜莎,懊恨又苦惱的將臉埋進羽絨枕裡呻吟。
她真蠢,居然像個笨蛋一樣慌亂無措,或許他變了,對她的敵意也不再那樣深,但他內心對她的排斥怎麼可能消失?方才的晚安吻也許只是他一時心血來潮,根本算不上什麼……
喔,現在還有個很嚴重的問題──
明晚究竟要不要去找他問清楚她還說了什麼夢話?真是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