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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秀那答兒/廢妾──
★★★
那一晚,西方的天空,晚霞紅得格外詭異,像是一層層洶湧燃燒的火焰,層層疊疊翻滾,一浪接著一浪撲來。天地間的一切,彷彿都被這紅色浸染,綿延無邊鋪開去,直至黑暗終將所有的顏色吞噬殆盡。
而一場血腥的殺戮,正在祥龍國上陽城郊七品檢校郎李知孝操辦婚宴的宅子裡上演。
「啊」的一聲慘叫,驚動了已喝得半醉的賓客。眾人齊齊轉過頭,望向出聲處,只見一人渾身鮮血衝了進來,隨著,刀光再閃,那人軟軟倒下,再無聲息。
婚宴,一下子亂了。
蜂擁逃跑的人們,卻被自門口衝進來的神祕黑衣人一個個砍倒在血泊之中。一時間,血腥的味道瀰漫整個上空,而遙遠的天際,似有猩紅的繁星猙獰地、不停地閃爍著。
洞房之中,霜蘭兒鳳冠霞帔,禮儀折騰一日,她累極靠著床柱小憩片刻。突然,她渾身一激靈,醒轉過來。不知為何,外邊本是喧鬧一片,現下卻分外安靜,靜得詭異,靜得駭人,靜得彷彿天地間只剩下她孤寂一人。
隨著時間流逝,霜蘭兒益發疑惑,終自行取下蓋頭,打開門想看個究竟。哪知甫一開門,什麼都沒等她看清楚,一塊黑布兜頭兜臉將她罩下,旋即,她只覺背上被人猛地一劈,眼前一黑,便再無知覺。
也不知過了多久,霜蘭兒漸漸恢復意識。
痛!好痛!渾身好似散架一般,她睜開迷濛的眼,將周遭看清楚。
這是哪裡?這麼華美奢侈的房間,她打出生起都沒見過。
床有著繁複的雕花,周圍籠著淡粉色輕紗絞綃,如煙如霧,如夢如幻。黃銅仙鶴燭臺,天然玉石屏風,還有昂貴的西域地毯,每一件,都是民間罕見的珍貴物。
霜蘭兒低頭看了看自己,不知何時已有人替她換了件桃紅色衣衫。不對,這桃紅色的衣衫上繡了百年好合、百子百福圖。這分明是──納妾室所用的喜服。她見過這種衣裳,她曾經一同在仁心醫館當學徒的好友,嫁給五品軍機侍中正為妾時,就是穿著這樣的喜服,雖沒有這般華麗,可樣式卻是相同。
納妾喜服,怎會穿在她的身上?還有,她的夫君呢?又在哪裡?如今她身處何處?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正想著,突然房門被人用力震開,灌入一室冷風。
本來,七月的熱天,又穿著這麼厚重的嫁衣,霜蘭兒早就熱得涔涔冒汗,不知緣何,被這突然湧入的涼風一吹,她竟有種毛骨悚然的恐懼感。
抬頭時,只覺重重壓迫感襲來。
那男子,淺金色的衣袍上繡著數條金龍。那龍,每一個鱗片都栩栩如生,金光閃灼刺得人睜不開雙眼。
可惜,霜蘭兒只來得及看清那男子一雙如淬了寒冰般的雙眼,室內燭臺便被他打翻。隨著蠟燭滾落,最後一絲光亮撲滅,黑暗鋪天蓋地籠罩下來,下一刻,她只覺身上一沉,他頃刻間壓上她的身子。
接下來,是「刺啦」一聲,胸前布帛開裂。當霜蘭兒反應過來,為時已晚,所有的掙扎只是徒勞,身上男人如鐵山般難以撼動,她甚至能感覺到,他微冷的手掌,正順著她腰肢一路向下。
這樣的狀況,無疑是強暴。
這究竟為什麼?她只是一名普通的醫女學徒,前段日子家裡為她說了門不錯的親事,為了減輕父母的負擔,她便順從地嫁了。可,怎會在新婚之夜發生這種事?
無法動彈,就在她陷入絕望時,身上的男人卻突然停下了動作,沒有繼續。黑暗中,隱隱可以聽到他扣上腰帶。
如獲大赦,霜蘭兒立即縮向床裡,不敢妄動分毫。雖然此時她看不清他的容貌,可他背影冷硬的輪廓,以及渾身散發出的冰冷氣息,依舊教她心中惴惴不安。
男子走向門口,打開門,外邊等候之人似有些吃驚,疑道:「王爺……怎麼……」聽語調,顯然是一名年長老者。
男子的聲音低沉,只道:「桂嬤嬤,妳去取吧。本王乏了。」
「是,請王爺靜候佳音。老奴必定不負重託。」
「嗯。」
男子應了一聲,旋即大步離去,無邊夜色下,唯見金色袍角閃過一線凜冽光芒,旋即被濃重的黑暗吞沒。
一場驚嚇,霜蘭兒不知他是誰,也沒來得及看清他的容貌,唯一印象最深刻的,便是他低沉如鬼魅般的聲音。那樣的聲音,低沉中不乏鬼魅,好似獵刀刮過積雪的山峰,帶出一脈冰冷,能將整個人都凍住。究竟是怎樣的人,才能擁有這樣威儀懾人的聲音?她想,只需聽過一遍這樣鬼魅的聲音,終身難忘。
隨著室內燭火再次點燃,霜蘭兒終於看清楚此時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名老婦人,身穿福壽團服,顏色棕黃,雖不顯眼卻也是極昂貴的布料,老婦人手中拿著一只空空的白玉碗,也不知要做什麼。她愣了愣,冷聲質問:「妳是青樓老鴇?逼良為娼,王法何在?」眼下狀況,真的像極她被某家妓院抓去接客。
「啪」的一聲清脆響起,桂嬤嬤甩了霜蘭兒一耳光,怒道:「什麼老鴇!」
這一巴掌下手極重,登時霜蘭兒左頰火辣辣一片,高高隆起五道凹凸印子。她嚥下口中一絲鮮血,「妳我無冤無仇,何故下如此重手?」
桂嬤嬤冷笑道:「妳是什麼身分,也敢跟我這麼說話?!竟然叫堂堂瑞王爺的乳娘老鴇,我看妳是活膩了。妳最好配合點,我自然會讓妳少吃些苦,要不然……」她突然湊近霜蘭兒,伸出滿是老繭的手晃了晃,「妳知道有多少小宮女死在我手上嗎?它已經很久沒嘗過鮮血的滋味了!」
霜蘭兒一驚,情不自禁瑟縮了下。
「哼!」桂嬤嬤輕蔑地瞧了霜蘭兒一眼,從袖中取出一個布包。
白布層層打開,露出裡邊一把銀色森冷的鐵器。
霜蘭兒倒吸一口冷氣,是鴨嘴。她自小在仁心醫館當學徒,自然知道這是用來做什麼的。可這一般給已婚嫁女子檢查所用,她尚是黃花閨女,這,究竟是要做什麼?
她頓時慌了,語無倫次道:「妳,妳不要亂來!我有夫君的!妳要做什麼?」
桂嬤嬤嗤笑,「妳夫君?小小檢校郎?只怕此時已在陰曹地府了!」
「什麼!」霜蘭兒面上血色褪盡,大驚道,「你們究竟是什麼人?!」
桂嬤嬤嘴角一撇,「算妳走運,進了瑞王府,成了瑞王爺侍妾。要不是……就憑妳這種低賤的身分,簡直辱沒瑞王府的門楣。」說著,她用力將霜蘭兒推倒。
霜蘭兒一時不備,額頭撞在床角上,疼得冷汗直流。
桂嬤嬤上前便要扒霜蘭兒褲子。霜蘭兒掙扎,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推開桂嬤嬤,眼明手快,她自床上躍起,奪過挑起紅蓋頭用的金秤桿,將秤鉤抵住桂嬤嬤喉嚨口。
桂嬤嬤愣住,想不到看起來弱不禁風的霜蘭兒竟有這般勇氣。她小心地吞了吞口水,喉間滾動時尚能感到尖鉤抵住肌膚的刺痛感,頓時軟了半截,她支支吾吾道:「妳想怎樣?這裡可是瑞王府……」
霜蘭兒黛眉輕擰,「剛才那個男人,還有妳,究竟想幹什麼?」
「這……」
霜蘭兒手上用力幾分。
桂嬤嬤立即痛哼,「別……王妃身患重病,王爺……需要妳的處子之血作藥引……」
處子之血?!霜蘭兒秀眉緊蹙,難怪方才那個男人想強暴她,沒有繼續又讓這個老婦人入門來用鴨嘴取血。
「我丈夫呢?」
「具體我真不清楚,只大概聽說將他引至崇武門,尋個理由偷偷處決……」
話音剛落,「砰」的一聲,霜蘭兒將一柄燭臺狠狠砸向桂嬤嬤腦後。見桂嬤嬤昏死過去,她顫抖著手將自己衣裳整理好,解下頭上沉重的鳳冠丟棄一旁。四處打探一番,門前不遠處有侍衛候立,最後她打開北邊小窗,倉皇逃離。
★★★
今夜格外黑,唯一一縷月光都被濃厚的雲層擋住,只在遙遠的天際露出一脈陰冷肅殺的青灰色。
上陽京中,街市之上,靜得連風捲起一片樹葉緩緩飄落的聲音都分外清晰。那片樹葉最終落在一頂華麗的轎子之上,安然躺著。
抬轎的共有八人,均是身形彪悍之人。
路上,偶爾有幾家店舖的燈籠閃爍著昏黃的燭火,將他們的影子拖曳在地上,格外地長。眼看就快到崇武門,突然「刷」一聲輕響,似有人影飄過。
為首的轎夫立即給身邊之人遞了個眼色,小聲道:「有動靜。」
玄夜頷首,示意轎夫停轎,旋即靠近軟轎,壓低聲音道:「殿下,您稍等,屬下去看看情況。」
「嗯。」
簡簡單單、懶懶散散的一個音節,自轎中傳來。那聲音似帶著無窮無盡的惰性與魅惑,彷彿對世間任何事都不在意。
玄夜縱身一躍,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片刻,突然傳來「嗶」一聲,直嘯長空。驟然,有火樹銀花般美麗的顏色在天空綻放,一朵接著一朵,層遞四散開去,無數亮麗的小點直直墜落。
突如其來的焰火,令八名轎夫剎那疑惑,齊齊抬頭望去。誰也沒有注意到,此時一抹嬌小的身影騰地竄入軟轎之中。
霜蘭兒慌不擇路,手中握緊一支金釵,衝入軟轎後直接抵住轎中之人的咽喉,低喝道:「別動!」
此時,轎外焰火燃到極致,最後一記有力的噴發,令天地四周都亮了幾分。就在這光線陡然明亮之時,霜蘭兒終於看清眼前她所劫持的男子。
他生得極美,黛眉長目,眼梢勾起柳葉弧度,肌膚賽雪,映得那薄薄的紅唇分外妖嬈。
霜蘭兒呼吸微微凝滯,竟情不自禁吞了吞口水。
龍騰本是百般無聊,閉目養神,不想卻突然來了這麼一齣戲。他慢悠悠地睜開眼,打量著眼前女子,旋即凝了凝眉。髒兮兮的小臉,算不上人間絕色,倒也說得過去。杏眼彎眉,臉頰邊兩道淚痕尚未乾涸,小巧的鼻,發白的唇輕顫著。一身大戶人家的妾室喜服,瞧著真礙眼,她像是從哪裡逃出來的。
突然,龍騰銳眸陡瞇,有危險的意味折射出來。他注意到她左臉被人搧了一巴掌,唇角尚有血跡。是誰對一名弱女子下如此重的手?
此時玄夜悄悄靠近軟轎,剛要對霜蘭兒出手,龍騰卻伸出一指晃了晃,使眼色示意玄夜退下。生活太無聊,今晚終於讓他遇到了有趣的事。眼前這名女子,佯作鎮定的小臉隱隱透出惶恐之色。緩緩低頭,他瞧了瞧她握緊金釵的手不停地顫抖,忍不住打趣道:「喂,妳打劫就打劫,可別手發抖啊,妳這一抖,我可擔心自己小命不保呢。」
他的笑語令霜蘭兒益發緊張,心狂猛跳著,「不許說話!不然我就……就刺下去!」
龍騰優雅聳了聳肩,示意自己會乖乖聽話,一雙妖媚的眸子來回打量著霜蘭兒,看著她漸漸呼吸平復,不再慌亂。時間彷彿過了很久,他從未遇到過這麼有趣的劫匪,實在憋不住了,開口問道:「喂,妳是要劫財還是劫色,倒是開口啊。讓我這麼乾等著,妳是要憋死我嗎?」
語罷,他又魅惑一笑,補充一句,「劫財的話,很不巧我沒帶現銀。若要劫色,我倒是不介意。麻煩妳快點,腰帶就在妳手邊,妳自己解開吧。」
劫色?解開腰帶?
霜蘭兒何曾被人如此戲謔過,登時臉頰熱辣辣的,惱道:「誰要劫財劫色了?你是不是要出崇武門?把出城門的權杖給我!」
龍騰一愣,自從這個小女人進來,他猜測了千百種她的目的,可就不曾想過她竟然是要他出城的權杖。也對,這夜半時刻,空無一人的大街之上,只有他一頂轎子朝崇武門而去。看來,剛才異常的響動以及焰火,都是這小丫頭故意為之。真看不出來,她還挺聰明的。
霜蘭兒見龍騰不語,冷了臉,「快點交出來。還有,把衣服脫下來!」
龍騰「呵呵」笑起來,黑眸望著霜蘭兒氣呼呼的小臉,她的胸口一起一伏,胸前釦子似乎掉了兩三粒,每一次吸氣都隱約可見內裡峰巒的輪廓。看不出來,她嬌小的身段還挺有料的……唇邊笑意更濃,他聲音拖得長長的,「權杖就在腰間,妳自己拿啊。還有妳的金釵抵著我,我可不敢動,至於衣服嘛,妳幫我脫吧。」
霜蘭兒注意到龍騰輕薄的目光正盯著自己胸口,雖惱怒卻不敢發作,伸手在他腰間摸索,冷聲道:「你別耍花樣,金釵可是不長眼睛的。」
龍騰又笑:「嗯,知道知道。」頓一頓,他又怪叫:「妳別亂摸呀。看看妳的手擱在哪?我要受不了了。」
霜蘭兒正好摸到權杖,忽地感到手腕處擱著什麼,聽得他這麼一語,又聯想起臨出嫁前娘親相授的男女之事,她只覺腦中「轟」地一聲,臉滾燙滾燙。咬緊下唇,她心一橫,將他的腰帶鬆開,「袖子你自己脫。快點!」
龍騰聽話照辦,「瞧妳,讓我脫衣服,還說不是劫色。」
霜蘭兒也不理他,「快點,還有褲子,也脫了!」
龍騰好笑地望著她,「褲子?天這麼熱,我裡邊什麼都沒穿,妳確定要我脫?」
「我……那算了。」霜蘭兒臉更紅,她清楚這名邪魅妖嬈的男子是在戲耍她。也是,她不過是名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怎能輕易挾持這名坐著奢華轎輦之人?想到這,她拽下他腰間權杖,拿走他的外袍,原本抵住他咽喉的金釵亦是放下,小聲道:「謝謝你。」語罷,她飛快地從轎中竄出,朝崇武門飛奔而去。
夜色迷濛詭異,玄夜立即上前請示,「殿下,要追嗎?」
龍騰恢復此前慵懶的模樣,擺擺手,「不用。今晚還有要事。」再度闔上雙眸假寐,可腦海中依舊縈繞著她的倩影,還有她最後一句道謝。看來她還不算笨嘛,知道他只是在逗她。
他挪動了下,調整了下睡姿。
突然,「啪」一聲,似有東西墜地。
龍騰彎腰撿起,長長的眼瞼撩開一道細縫,瞧清楚那是一枚香囊。湊近鼻間細聞,一股淡淡的藥香傳來,沁人心扉,這應該是剛才她遺落的東西。
須臾,他突然想起了件麻煩事──他的衣服被那小女人搶去了,他要怎麼去辦事?
★★★
天更黑,無星無月。
霜蘭兒躲在城牆腳下,將方才男子的錦袍換上。她身材嬌小,那男子衣裳實在太大。無奈之下,她只得從頭上取下數枚髮卡,將衣裳肩處以及腰身處別住,衣襬挽起,乍一看倒也能混過去。接下來,她反手將長髮挽成男子髮髻,手執權杖叫開城門。
看守城之人見霜蘭兒衣著華麗,不敢怠慢,忙問:「這位小爺,深夜出城,可有權杖?」
霜蘭兒取出遞上。
守城之人一看,立即恭敬行禮,「下官馬上開城門,請稍等。」
霜蘭兒心中一喜,看來權杖主人權力很大。她拉住守城之人,問道:「對了,跟你打聽件事。檢校郎李知孝,你可認識?」
守城之人想了想,「哦,我想起來了,是不是那個今日成婚的檢校郎李知孝?」
霜蘭兒雙眸一亮,點頭道:「嗯。他在嗎?」
守城之人疑惑道:「他今日成婚,怎會來執勤。」
霜蘭兒一愣,「婚宴禮成之後,崇武門派人來傳,說今晚有要務,人手不夠,特調檢校郎李知孝前往臨時值守,戌時前可換班回家。」
「沒這回事啊。」守城之人摸不著頭腦,不解道。
「那讓我先出城。」
「嗯。」守城之人應聲,打開銅閘,推開厚重的城門。
霜蘭兒閃身出城。她已然明白,整件事一開始就設計好了,禮成之後將她的夫君騙離家中,又劫持了她,目的是強行納她為妾,取她的處子之血。
她飛快地奔跑著,不知何時,她的髮髻全亂了,滿頭青絲隨風飛揚。
她不甘心,瑞王妃重病,生死自有天命,王侯將相豈能為一己私利,草菅人命?她知曉崇武門外有一處地方常用來處死犯人,她曾與師父李宗遠受人之託前去收屍過。
雖未曾謀面,可拜了天地就是她的夫君,她不能明知他有危險卻置之不理。
風,呼嘯而過,捲起紛紛揚揚的落葉,漫天嗚咽著。
霜蘭兒跑得累極,漸漸體力不支。驟然,身後傳來馬兒雄渾的嘶鳴,旋即,馬蹄聲鋪天蓋地如奔雷席捲。她尚未來得及反應,已被黑壓壓的衛隊團團包圍。瞧這陣勢,她心中陷入絕望。她,逃不掉。
衛隊分開一條道,桂嬤嬤幾步衝進來,怒罵道:「賤人!竟敢打暈我,不教訓妳我白活了!」
話音落下,巴掌聲如珠炮連響。不一會兒,霜蘭兒兩頰已高高腫起。痛嗎?她早就麻木了,只覺自己被打得不停地搖晃,也許是痛過頭,也許是絕望令她的心一同麻木。無休止的耳光中,她的手顫顫摸索到了身旁地上掉落的樹枝,約兩指來寬,也許是前幾天被大風從枝頭颳落的,此刻正孤寂地躺在地上,像是訴說著與她同樣無奈的命運。
耳畔,咒罵聲依舊。
「賤蹄子!妳修了八輩子福,入王府為妾,竟然還敢跑。昏了妳的頭,瞎了妳的狗眼!」
上百個耳光落下,桂嬤嬤打得自己都手疼,心中仍不解恨,又是一掌狠狠擊落,她的手腕戴著金鐲子,一用勁,霜蘭兒額頭被刮出一個血窟窿,頓時血流滿面。
入王府為妾?侯門一入深似海,是福是禍,與誰人評說?
那一刻,霜蘭兒痛極之下反而清醒過來。她作了一個決定!他們要她的處子之血,如果她不是處女了,是不是就沒了利用價值,他們是不是能放過她?
桂嬤嬤似是打累了,站到一邊喘氣,從懷中掏出帕子拭汗。
霜蘭兒緊緊攥住手中樹枝,悄悄探入裙底。
夜色漆黑,天邊陰鬱的雲猙獰如山,漸漸遮擋月光,令四周難以視物。
機不可失,心中一沉,霜蘭兒微微側身,裝作疼痛難忍的蜷縮與抽搐,趁著桂嬤嬤休息擦汗,趁著天黑,陡然捏緊樹枝,突然用力朝自己下身刺去……
向命運屈服?還不如毀去處子之身,玉石俱焚。
那一刺,沒有疼痛的感覺。比起自己腫脹的臉,這點破身之疼,又算得了什麼?
霜蘭兒慢慢倒下,氣若遊絲。身下一股溫熱的鮮血流出,沿著她的腿間,浸透她的底褲。她緊緊握拳,心底有一絲快意劃過。眼前彷彿浮起爹娘的笑臉,卻又漸漸模糊起來。她不知道,他們可安好?其實,她心中做了最壞的打算。若爹娘遭遇不測,她必不會讓他們的詭計得逞……
此時,遠處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漸漸逼近。
衛隊們聞聲恭敬讓開,分立兩旁,後方一騎飛馳入來。馬上男子用力拽住馬頭,立足一蹬,飛身落地。
男子背身而立,霜蘭兒無力地伏在草地上,只能瞧見他繡滿金龍的華服下襬。那顏色,清冷不近人情。
桂嬤嬤見了來人,忙道:「王爺,有老奴在,何必勞煩王爺親自大駕。」
男子也不理桂嬤嬤,眼角餘光瞥見霜蘭兒雙頰紅腫,一臉血污,難辨容貌。他皺眉:「怎麼回事?」本就凜冽的聲音帶著隱怒,聽得更讓人發顫。
桂嬤嬤小心翼翼道,「這……這賤蹄子不聽話,老奴……老奴給她一點教訓……」
男子嘴角一沉,不再作聲,冷冷凝視著地上的人兒。
霜蘭兒虛弱至極,輕飄飄像個紙人,她很想瞧清楚這個狠絕的男人,無奈她的臉太腫,充血模糊的視線裡只有他衣襬金龍閃耀的冰冷光澤。
下一刻,男子聲音如雷聲隆隆滾過。
「瑞王妃需要妳替她治病,本王不得已為之。本王不會臨幸妳,王府許妳一生榮華富貴,只要妳守好本分。」
榮華富貴?霜蘭兒冷冷一笑。用她一生獨守空房來換取?還是用無辜人的生命來換取?他以為,人人都貪慕虛榮?他以為,侯門真是每個待嫁少女真心的企盼?
桂嬤嬤瞥見霜蘭兒近乎譏諷的冷笑,怒不可遏,上前踢了霜蘭兒一腳,「賤人,王爺大量,原諒妳私自出逃,還不快謝恩?」
霜蘭兒依舊不語。
男子不再回首,只冷聲道:「帶回去。王妃還在等,不能耽誤。」
桂嬤嬤連忙點頭:「是,王爺。待老奴回去取她的處子之血,相信過了今晚,王妃便可痊癒。謝天謝地,王妃這麼好的人總算有救了,真是蒼天有眼。」
「嗯。」男子只是簡簡單單應了一聲便不再說話,撩袍正欲離開。
「呵──」一個不屑的音節,自霜蘭兒纖細的喉間發出。
取她的處子之血?王妃有救了,這是蒼天有眼嗎?那一刻,她突然笑了起來,那樣的笑,在血腫的面容上,在無邊黑夜中,彷彿綻開奇異的花朵,美得詭異眩目。下一刻,她字字如同雷霆萬鈞:「你們休想。」
男子一愣,止住腳步,終於回首,似被那淒豔的笑容所懾,怔怔道:「什麼意思?」
霜蘭兒臉上笑意加深,眼睛太腫太痛,無法看清他。
可他本是低沉鬼魅的聲音中,有一絲難察的顫抖,她分辨得清清楚楚,心中無比痛快,她拚盡全力朝他大吼:「你永遠也別妄想了!我已經……不是處子了……」說完時,她再支撐不住,軟軟伏在地上。
「什麼!」男子大驚失色,轉身擒住霜蘭兒嬌小的身子。黑夜中,她了無聲息,長髮根根散在風中,沒有生氣地飄蕩著。此時,他想起適才她的眼睛,絕望中滿是漠然,那是對生的一種漠然。
「呀!糟了!」桂嬤嬤大叫起來,衝到霜蘭兒跟前,揭開霜蘭兒裙襬,夜色濃黑,她瞇起眼費勁才瞧清楚,震驚喊道:「她下身都是血……血已經乾了……真的來不及……」她簡直不敢相信,霜蘭兒竟剛烈至此。
男子一臉茫然,突然渾身一顫,手一鬆,任憑霜蘭兒從他手中滑落,滑過他華貴的衣袍,滑過他的鹿皮靴,最終跌倒在地。
霜蘭兒早已昏迷,墜地後一動不動,弓著身子,安靜地伏在草叢中,像是隻受傷的小獸,依偎在大地的懷抱中,見者生憐。
天邊,月光終於將厚重的雲層撕開一道口子,漏下幾縷寥落的光芒,映照上她蒼白的容顏,隱約可見道道淚痕劃過。
男子久久立著,一句話也不說。其餘之人,皆曉得他的脾氣,不敢插話。良久,他的聲音再沒有波瀾起伏,只道:「帶她回去。今日之事,不許外傳,違者殺無赦。」
★★★
昏迷十多日,霜蘭兒終於醒來。正值清晨,雨淅淅瀝瀝下著。她起身坐在銅鏡前,鏡中倒映出一張蒼白的容顏,臉已然消腫,恢復從前的容貌,只餘額頭一道淺粉色的疤痕。她不禁驚嘆王府中傷藥的奇效,若是民間,至少一個月才能消腫。
宮女小夕上前替霜蘭兒梳髮。
霜蘭兒低低拒絕:「不用打扮,這樣就好。」
小夕面有難色,「可是,蘭夫人您現在要去覲見王妃。」
蘭夫人?霜蘭兒微微一嘆,起身朝門口走去,「無妨,去打把傘來。」
伴著一路淅瀝的雨聲,霜蘭兒跟隨小夕在碩大的王府中轉過一彎又一彎,穿過一處又一處精緻的園子。這裡,層層疊疊的景色都被朦朧煙雨籠罩,一眼望不到盡頭,像是個華麗又虛幻的牢籠。
走了很久,她們來到一處青竹綠水環繞的雅致別院──可園。亭臺樓閣建在小湖中央,走過九曲橋,便是王妃秋可吟平日宿榻之處。
桂嬤嬤候在門前,見霜蘭兒走來,輕蔑道:「妳是個什麼東西,也配讓王妃等妳,果然是下賤人家出身,不識好歹!」
「桂嬤嬤,不得無禮。蘭兒妹妹初來乍到,又不識路,遲了情有可原。」清雅的聲音從屋中飄來,淡然高遠,彷彿是寧靜的山澗正流淌著的一汪清泉。
霜蘭兒跨入房中,落地時只覺腳下細膩無比,好似踩在棉花之上。她疑惑望去,當即怔在原地。地上鋪滿淺藍色的西域地毯,藍色纏枝紋,白蓮花一朵接一朵盛開在她腳邊,栩栩如生,彷彿置身蓮塘花海。西域地毯,何其珍貴?整個房間都鋪上,奢華到了極致。
前方之人似注意到霜蘭兒的驚嘆,徐徐開口:「蘭兒妹妹不必驚訝。我身子素來弱,王爺怕我走路會摔著,所以這些毯子,是他不辭辛苦從西域運回來的。來吧,蘭兒妹妹請上座。」
霜蘭兒順著聲音抬頭。目光的盡頭,一名藍衣女子橫臥在素白的軟榻上。雖只是遠遠瞧一眼,足以令她震撼。眼前女子若說是仙子下凡也不為過。細細的彎眉,像是浩瀚江水中兩葉扁舟,意境飄搖。秀挺的鼻,若煙雨中的青山遠黛直立。一點紅唇輕動,彷彿花中之王牡丹緩緩盛開。美則美矣,只可惜面色蒼白得近乎透明,異於常人。
霜蘭兒嘆了口氣,這樣柔美的女子,難怪瑞王捧在掌心裡呵護。
此時,可園中的宮女丹青上前,領著霜蘭兒入座。另一名宮女著墨捧著白玉托盤走來,盤中放著一盞清茶。
霜蘭兒立即明白,新人要給正妃敬茶請安。正待伸手去接,秋可吟卻阻止道:「著墨,繁文縟節,我素來厭惡。自家姊妹,何必見外。」
霜蘭兒愣了愣。
秋可吟微笑道:「蘭兒妹妹,我叫秋可吟,人前妳喚我聲王妃,無人之時,叫我可吟便好,我只大妳兩歲。」
霜蘭兒表情僵硬,客氣一笑。視線落在秋可吟華裳微立的領口,脖頸處繫著一塊五彩斑斕的琉璃,襯得秋可吟肌膚泛出蜜色光澤。奢侈華貴!她心底不屑。同人不同命,秋可吟的寵愛要用她的犧牲,用無辜之人的命來換取。造孽之深,即便換來性命,秋可吟受得起嗎?
秋可吟見霜蘭兒一直瞧著自己衣裳出神,轉頭吩咐道:「丹青,將上次風老闆送來的衣裳首飾都拿來,蘭兒妹妹是王爺的人,怎能打扮得如此素淨。」
丹青皺眉,「那是王爺特意為王妃訂製的。」
秋可吟素手拂過袖口繡花,垂眸嘆息道:「蘭兒妹妹與我身量差不多,都是身外之物,我這副破敗的身子,能活多久,要那些衣裳首飾作何用?」
丹青紅了眼眶,道:「王妃,您可別說這種話,奴婢聽得揪心。奴婢這就去取。」不多時,她從裡間捧來衣物,撂在霜蘭兒面前,冷道:「拿去,王妃賞妳的。」
霜蘭兒不做聲,心底卻在冷笑。她若貪圖富貴,何故逃跑?秋可吟明知她自毀處子之身,沒了藥引,為何厚待她?莫非她還有別的利用價值?此刻她很想知道秋可吟葫蘆裡究竟裝著什麼藥。
秋可吟緩緩抬頭,眼波將流,盈盈淺笑道:「丹青,挑上一套給蘭兒妹妹換上,看看是否合身。」
「是,王妃。」丹青應著,請霜蘭兒入裡間換衣裳。
霜蘭兒也不拒絕。大約過了一炷香,她換了身桃粉色宮裝,自內堂走出。嬌小的身軀裹在內外兩層淺粉和深粉的宮紗中,好似一朵含苞待放的玉蘭花。
眾人皆愣住,只覺一樹一樹桃花在眼前盛放。
秋可吟亦是震驚,竟情不自禁走下軟榻。久不著地的雙腳落地時軟了軟,險些跌下去。丹青眼快,連忙上前扶穩她。她揮開丹青,踉蹌兩步終於站穩。
誰說,人不靠衣裝?此時的霜蘭兒,已與剛才判若兩人,瑩白的肌膚透出淡淡的粉紅,如朝霞映雪。飛揚的眉,晶亮的雙眸,眸中光芒如月射寒江,懾人心魄。
秋可吟不自覺地收攏雙拳。這樣的容顏,這樣的氣質,這樣的蓬勃朝氣,現下尚是素顏,若加以胭脂水粉精心描繪……她簡直不敢想像,霜蘭兒會有多麼懾人奪目。她一直以為霜蘭兒只是小家碧玉,不會對她構成威脅,可她沒想到……霜蘭兒與眾不同,美得別致,好似冰天雪地裡、石岩縫壁中,橫生出一朵馨香蘭花,孤傲迷離,不用攀比,轉瞬間已靠自己獨特的氣質,豔冠群芳。
天!她究竟將怎樣危險的人弄進王府中?王爺此前差點就臨幸了霜蘭兒,萬一日久生情,她該怎麼辦……
此刻,天際陡然響起轟隆聲,碾過可園屋頂,將瓦片都震得一同顫抖。
雨下得更大,嗒嗒聲不絕於耳。
秋可吟極力克制著眸中「突突」竄起的火苗,面上保持著一貫的微笑。突然,她朝前奔了兩步,握住霜蘭兒雙臂。因著全力,她一下子就將霜蘭兒胸前衣襟扯開,露出裡邊豐滿的輪廓。她眸中畫過不甘之色。霜蘭兒不止樣貌獨特,身材更是出奇的好。掩在羅裙中的雙腿修長勻稱,水蛇般的腰肢,不足一掌而握,胸前更是豐滿妖嬈。她是女人尚且驚嘆,若是男人,瞧見怎能不熱血上湧?最重要的是,霜蘭兒身體健康。
那一刻,秋可吟彷彿魔瘋般,握住霜蘭兒的手不停地顫抖。她要的就是朝氣蓬勃的健康啊,沒有身子,她空有美麗有何用?可是,霜蘭兒竟自毀處子之身,不願救她,教她怎能不恨?怎能不怨?
霜蘭兒低頭望著瑟瑟發抖的秋可吟,見秋可吟將自己手臂都掐出淺紫色的痕跡,疑道:「王妃,怎麼了?妳能不能放開我?」
秋可吟美眸湧起白霧,慢慢抬頭,微笑道:「沒什麼,妳真的很美麗,真的……」
話音剛落,幾乎在同一瞬,霜蘭兒只覺秋可吟身子一軟,直直倒向她懷中。突如其來的衝撞,令她與秋可吟一道向後倒去,摔在柔軟的地毯上。
也許是巧合,也許是不慎,秋可吟倒下時額頭撞到了案几一角。
霜蘭兒倒地之後,迅速翻身坐起,目光瞥見秋可吟緊閉的雙眸,流血的額頭,慘白的唇色時,心底「咯噔」一下,她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王妃!」
「王妃!」
兩聲驚呼交錯響起,是桂嬤嬤和丹青,沒多久著墨也聞聲跑來。
桂嬤嬤幾步上前,抱起秋可吟的同時,一腳便踹在霜蘭兒臉上,用力之猛,霜蘭兒好不容易才消腫的臉瞬間又腫脹起來。
丹青亦是罵道:「賤人!妳對王妃做了什麼?王妃好心送妳衣裳首飾,妳恩將仇報!狼心狗肺!」說罷,她上前揪住霜蘭兒長髮,拳打腳踢。
桂嬤嬤將秋可吟抱至軟榻安頓後,一邊吩咐著墨去喚太醫,一邊加入打罵霜蘭兒。
「妳剛才對王妃做了什麼?妳快說啊,王妃為什麼突然昏過去?」
霜蘭兒伏在地上,咬牙忍受她們惡劣的拳打腳踢。眼角餘光瞥見秋可吟無力垂落在軟榻邊的手,她心念一動,右手悄悄縮回袖中,抽出一枚金針,捏在兩指間。
她是醫女,出門前,總是習慣別一兩枚金針在內衫的袖口,以備應急時對病人施針。昏迷多日,服侍她的宮女給她換衣時,將金針取下擱在床頭,她今日臨出門前亦是帶上了。
目光鎖定在秋可吟手腕陽谷穴上,她一言不發忍受著疼痛,靜靜等待機會。如果秋可吟假裝昏迷,那她只需扎下一針,就能令秋可吟立即醒來。
此時身後傳來一陣急切的腳步聲,霜蘭兒以為是太醫到來,看準機會,猛地撲向秋可吟,眼看著手中金針就要刺入秋可吟手腕上的陽谷穴,哪知……
「可吟!」
男子的呼喚,夾雜著深情、急痛與隱忍。
霜蘭兒只覺眼前金光一閃,下一刻秋可吟已被男子打橫抱起。這一次,瑞王爺留給她的依舊是一抹背影。他滿心都惦著懷中女子,入來之後根本未瞧她一眼,大概也不屑瞧她。而她依舊只能瞧見他衣裳背後騰雲欲飛的金龍。耀眼奪目的金龍是皇家象徵,淺黃色的朝服也只有他這樣高貴的身分才能穿。
桂嬤嬤發現了霜蘭兒剛才的小動作,上前將霜蘭兒右手迅速反扣。
霜蘭兒手腕一痠,金針無聲地沒入柔軟的地毯之中。
桂嬤嬤上前撿起金針,雙目瞪若銅鈴,不可置信地吼著:「賤人,害王妃昏倒不算,竟還想謀害她?」
丹青亦道:「王爺,王妃好心送霜蘭兒衣裳珠寶,奴婢給霜蘭兒換上後,霜蘭兒先走出房間,奴婢只是整理下櫃子的工夫,這賤人也不知說了什麼、做了什麼,等奴婢出來時,王妃就昏倒了。」
桂嬤嬤附和道:「王爺,此賤人心術不正,王爺斷不能心軟,定要好好治理她!」
男子望著懷中昏迷的人兒,慘白的容顏,羸弱的身子彷彿無根的浮萍在水中飄蕩。他擰了擰眉,神情糾結。
桂嬤嬤見狀,立即慫恿道:「王爺,將她亂棍打死!」
丹青亦想附和:「王爺……」
不想男子低喝一聲,「夠了!本王做事何時輪到妳們插嘴?都給本王滾!太醫呢?還不去催!」語罷,他騰地立起,抱起秋可吟往內室奔去。
當最後一抹金色即將消失在珠簾背後時,冷冷的聲音再度傳來。
「至於蘭夫人,罰她跪在門外,直至王妃醒來,弄清真相再行處置!」
跪到王妃醒來……
霜蘭兒聽罷,望著眼前消失的金色背影,輕哼一聲,神情寫滿不屑。侯門之中,動輒私刑,她早有耳聞。眼下看來,果然如此。
當霜蘭兒跪在門口時,雨出奇地停了,太陽很快露臉。一道彎彎的美麗彩虹,氣勢雄偉地橫臥天際,彷彿在她身後的小湖之上搭起了一座七色絢爛的橋,一端在她身後,另一端卻似綿延伸向了天邊。
迷濛的彩色,輝映著湛藍的天空,如夢如幻,遙遙望去,彷彿展開一條路,正指引著遺落凡間的仙子前往仙境一般。
桂嬤嬤心思歹毒,讓霜蘭兒跪在鵝卵石小路上。霜蘭兒並不是沒有跪過,小的時候,她因著調皮,教導嚴厲的爹爹也罰過她。只是,跪在鵝卵石上這般歹毒的方式,她還是第一次領教。不下雨並不是老天眷顧她,雨後格外地熱,日光灼烈逼人,熱浪滾滾而來,鵝卵石都被曬得滾燙。她雙腿已是麻木,汗水從臉龐上汩汩流下,衣裳濕了又乾。
她其實早就忍受不了了,疼痛如蛇一般四處游移蔓延。日光越來越烈,可她卻覺得自己一陣一陣發冷。憑著醫者直覺,她知道,此刻她一定是傷口發炎引起高燒了。
她很想昏倒,只要倒下,一切痛苦就結束了,也不會有人在意。
可她不願意,不願屈服在這些權貴的淫威之下。也許,在他們眼中,她的命若螻蟻,可即便是死,她也要死得有尊嚴。
漸漸,她身子更重,身體又痠又軟,彷彿力氣隨著身體裡的水分都漸漸蒸發了。
她依舊不屈服,憑著堅強的意志挺住,她一定要挺住,直至秋可吟醒來。
宮女小夕一直陪在一邊,她擔憂地望了霜蘭兒幾眼,漸漸局促不安,小聲道:「夫人,奴婢去幫妳拿些水來。」
霜蘭兒漠然跪著,一言不發,彷彿沒有聽到般。
小夕更擔憂,過了會果然端了一碗水來,剛想將碗遞至霜蘭兒唇邊,哪知桂嬤嬤突然出現,一揚手將瓷碗打翻。
小夕怯怯道:「桂嬤嬤,我……」
桂嬤嬤剛想搧小夕一耳光,霜蘭兒冷聲喝道:「住手!」
桂嬤嬤笑得猖狂,「妳是在叫我住手?」
霜蘭兒驟然抬頭,用力盯住桂嬤嬤笑意橫生、滿是皺紋的老臉。晶亮的眸中,似有熊熊火焰燃燒,如利刃直刺而去,想將人千刀萬剮。
桂嬤嬤被霜蘭兒凌厲的目光震懾,竟有些害怕,一時愣住。很快她又懊惱地哼了一聲,想她在宮中跌打滾爬幾十年,怎會怕一個初出茅廬的賤人?她譏諷道:「妳瞪著我幹嘛?一會兒王妃醒來,有妳好受的!」到底沒敢打小夕,她朝小夕罵道:「小蹄子,才幾天就忘了誰是妳的主子!妳想給她喝水?還不給我滾!」
小夕驚惶跑開,桂嬤嬤亦是狂笑著離開,那笑聲尖銳刺耳,在可園上空飄蕩許久。
霜蘭兒依舊跪在鵝卵石地上,高燒的身子連帶神經一同麻木。
偶爾,三三兩兩的宮女經過,竊竊私語著。
「那就是蘭夫人?」
「真可憐,臉腫成那樣,肯定很痛吧,還要跪著。」
「妳還同情她?她可毒了,竟然想害我們溫柔善良的王妃,只是罰跪太便宜她了。」
「真的啊?王妃那樣好的人,她怎麼下得了手去害,真是狼心狗肺!王妃要不要緊?我真的擔心。」
「我也很擔心,王妃真是個好人,從不苛刻下人。真想不通,這樣好的人,為何會得重病,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治好。」
「上天保佑,但願王妃能痊癒。」
「喂,妳說王爺這種時候怎會突然納妾?我以為,王爺對王妃那麼癡情,斷斷不會納妾。實在看不出蘭夫人哪點比得上王妃,難道……王爺真的變心了?」
「去去,胡說八道!王爺才不會變心呢,王爺與王妃天作之合,神仙眷侶。聽說王爺納妾是為了給王妃治病。也許蘭夫人的身子有什麼奇特之處吧。」
「真的啊……不過就算有什麼奇特之處,偷偷將她弄來不就行了,為什麼非要正式納為妾?」
「妳懂什麼?眼下什麼時候,太子重病臥床,王爺豈能有差錯,落人把柄。」
「哦……」
兩個小宮女越走越遠,聲音也漸漸聽不清楚。
霜蘭兒跪在地上,在烈日曝曬、高燒不退雙重折磨之下,本是昏沉的頭腦驟然清醒。
「太子重病臥床,王爺豈能有差錯,落人把柄。」這句話,好似一枚巨石投在她心湖之上。是!如今她的命運被他人掌握,她看不到未來,也看不到希望。她沒有了家,拜堂成親的夫君連面都沒見上就慘死崇武門。她什麼都沒了,唯一有的就是滿腔熱氣與不屈。
再難她也要試一試。
她,定要再次逃出這個牢籠。
過了很久,西天被落霞盡數覆蓋。著墨從屋中走出,憐憫地瞧了霜蘭兒一眼,上前將霜蘭兒扶起,柔聲道:「蘭夫人起來吧。王妃醒了,已經和王爺說過,王妃只是突然暈倒,與妳無關。蘭夫人,妳受苦了。」
霜蘭兒不著痕跡推開著墨,用盡全力撐住一旁九曲橋欄杆,勉強動了動,可惜兩腿不聽使喚,跌倒在地。
著墨又欲上來相扶。
霜蘭兒依舊拒絕,一點一點挪動著,攀著欄杆爬起來,跌倒,又爬起。再跌倒,再爬起。反覆十數次,直至完全站立起來。
著墨素來心軟,眸中覆上氤氳霧氣,哽咽道:「蘭夫人,王妃知妳無端跪了大半日,心中過意不去,所以想請妳進去……」
霜蘭兒冷冷打斷,「我想早點回房休息,麻煩妳跟王妃說一聲,我改日再來拜訪。」
著墨注意到霜蘭兒面色潮紅,伸手探了探霜蘭兒額頭,驚呼道:「天啊,妳發燒了,我去叫太醫來看看。」
霜蘭兒搖搖頭,轉首望一望漫天絢爛霞光,喃喃道:「我本就是醫女,會照料好自己的。」言罷,她一步一垮離開可園。
著墨望著霜蘭兒嬌弱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如血夕陽之中,一行帶血的足跡留在地上,那是久跪在地膝蓋磨出的血痕,想必此時傷口撕裂,鮮血一路滲至鞋底。
那樣的腳印,時而深,時而淺。突然,前方的霜蘭兒踉蹌了一大步,幾乎跌倒,著墨的心亦是隨之狠狠一揪。所幸霜蘭兒又堅強地支持住了,身影終消失在轉角處。
★★★
數日後的夜晚,夜風吹散所有的雲,明月如盤,瑞王府中格外靜謐。
偶有風吹過屋簷,鈴鐺輕響,伴隨著有一下沒一下的蟬鳴,寂靜中聽得竟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失火了!失火了!」
突然,尖銳的喊聲劃破夜空,像是誰驟然打碎一整面鏡子,碎片紛紛濺起,又落了滿地。
瑞王府中人全跑了出來。熙園上空黑煙直衝雲霄,風助火勢,整個熙園熊熊燃燒起來,空氣之中皆是焦炭味混著塵土的氣息。
王府中頓時大亂,無數人驚叫奔走。此時,王府統領奉天指揮有序,一隊衛隊將裝滿清水的桶,一遍遍地往「突突」竄起的火舌上澆去,另一隊衛隊堵住火焰擴散的去處,避免其他園子跟著遭殃。
所幸火勢漸小,損失不大。
一眾宮女鬆了口氣,開始竊竊私語。
「熙園?不是新來的蘭夫人……」
「咦,怎麼沒看見她人,該不會還在裡面?」
「聽說蘭夫人病了好久,只怕沒力氣逃出來。」
「哎,誰讓她想害王妃,妳看這報應不是來了。活該!」
奉天聽到眾宮女議論,劍眉擰成死結,大聲喝道:「眾軍聽令!繼續滅火!園中可能還有人,我進去搜,你們原地候命!」說罷,他頭頂一件濕衣,足尖一點,踏著濃煙飛身直入火焰中。
就在瑞王府因救火亂作一團、大門敞開時,誰也沒注意到一抹嬌小的身影飛快地逃出王府。
出了瑞王府,霜蘭兒一路狂奔。清爽的夏風迎面撲來,她突覺連日來的高燒被這樣的風一吹,當即熱度全散了。原來,自由的感覺這般好,連呼吸都覺得特別順暢。
明月懸在天邊,幽幽照亮前方。
霜蘭兒飛快地奔跑著。時間有限,一旦瑞王府中的人發現她不在熙園,很可能立即率兵出來尋她,而他們肯定知道她想要去哪裡。縱是再危險,縱是很可能被他們再次抓回,她也一定要去那裡!她要回家!她要回家!
檢校郎李知孝的家,是她的家。還有爹娘所在的大柳巷四方宅,都是她的家。
瑞王府位於上陽城西北方,龍脊山腳下,是整個祥龍國權貴聚居地。而她爹娘所在的大柳巷位於城西柒金門處,相較李知孝的家更近些。
她偷偷跑回大柳巷,與她預想的一樣,家中空蕩蕩無人,一切擺設還是她出嫁那日離開時的模樣。爹娘房中,剩下的兩包藥還在五斗櫃上擺著,顯然他們參加她的婚宴後就沒回來過。
此刻,她站在空無一人的家中,凝望四周,神情皆是茫然與無措。
時過子時,夜風驟起,呼嘯而過竟有一種刺入骨髓的痛感。皎潔的月光從破舊的窗縫間投射進來,寂寥地照在她身上,彷彿披霜戴雪。
她十指緊扣,指甲深深陷入自己的血肉之中,猶覺得不夠痛。突然,她轉身跑開。
夜風更大,她單薄的衣裳獵獵翻飛。耳垂之上,翡翠耳環在風中嚦嚦作響,珠玉相碰時發出刺耳的聲音。她心頭煩躁不已。有那麼一剎那,她幾乎只願聽見這樣的聲音,而不願再聽見周圍的動靜。
她突然想起:有一日,爹爹拿著鏟子,在院中樹下挖出一個小坑,「蘭兒,這罈杏子酒是妳娘親手所釀,爹爹今日埋下封存,來日等妳出嫁再取出來。」
爹娘溫和的聲音尚在耳畔迴響,可如今他們身在何方?人間還是地獄?
霜蘭兒飛快地奔跑著,從城西柒金門跑至城南的尚冬門,只用了一個多時辰。然而到達的那一刻,眼前的景象卻令她徹底驚呆。
這裡還是她的家嗎?若說是人間地獄也不為過。
李知孝的家位於街口,平素最熱鬧,眼下變成一片焦木和破瓦,門窗全部燒掉,成了些黑洞。有一隻黑貓在木樑上蹲著,看到霜蘭兒來,立馬「喵」一聲,弓身跳開。
廢墟像墳墓一樣安靜。
霜蘭兒一直呆呆站立,夜風颳痛她的雙眼,面頰上不斷有溫熱的液體滾落,酸痛難言。教她怎能相信,不到一個月前,花轎曾將她抬至這裡,她記得門口熱鬧極了,圍滿了人,大家笑著,鬧著,慶祝著。可現在呢?
東方的天空撕開一道明亮的口子,太陽終於露出來,眼前的景象卻更破了,猙獰無比。一名早起拖著空板車的老者經過,望了望立在廢墟之上的霜蘭兒,嘆息一聲。
「慘啊,真是慘!新婚卻發生滅門慘案,全死了,一個都沒能活……」
鬍子花白的老者搖搖頭,拖著破舊的板車離開。他並沒有注意到,立在廢墟上的女子,雙肩猛地顫抖了下,旋即握緊雙拳。
★★★
祥龍國是有兩百年歷史的大國,經濟繁榮,民生富足。當今皇帝龍嘯天,是祥龍國第十位君王,現年六十八歲。當朝太子為皇后所出,二十年前便受封太子,現年四十五歲。
本來,日後太子繼承皇位是板上釘釘的事。人都道,二十年太子都當了,還能有啥變數?可誰曾想天不佑人,如今太子竟是臥病在床,民間傳言道是肺氣虛弱、肝火過旺所致。
而太醫治病,素來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用的都是最保守的藥方。太子的病情不見好也沒再加重,一直拖著,算算至今臥榻也有一年半。
國之太子,民之根本。萬一太子有個三長兩短,何人繼承大統?朝臣蠢蠢欲動,又悄悄掀起奪位之爭,呼聲最高的,自然是端貴妃所出的瑞王。
民間傳聞,瑞王容貌俊美無雙,才華橫溢,騎射無一不精通,頗得皇帝龍嘯天賞識,又正當二十五歲,風華正盛,自然比久臥病榻的太子更受朝臣擁戴。一時間,原太子門下眾官紛紛暗中轉投瑞王麾下。
上陽城,是祥龍國都城所在,北有龍脊山,南有玉環山,中間一道慈溪橫穿流淌而過,可謂是環繞在青山綠水之間,大氣之美,渾然天成。
上陽城有著八處城門,一至早上,八處城門皆開,入城做生意的人們有秩序地入內,繁榮景象,極是壯觀。
日復一日,上陽城中熱鬧忙碌,直至黑夜降臨,川流不息的人們早就忘卻曾經發生在尚冬門的慘劇,依舊過著繁忙的生活。今日亦然。集市中心,店舖盡數開門,人來人往,你擠我,我擁你,人生鼓噪,雜音喧天。
就在這時,「哐啷」,「哐啷」兩聲銅鑼響起,有官差高喊:「府尹大人巡街,閒雜人等,速速迴避!」
街市頓時安靜。所有小攤立即收攏東西,後退數步,讓出中間筆直一條道來。在百姓心中,上陽府尹是個難得的好官,體恤百姓,鼓勵商貿,做了許多實事。
不一會,兩個高舉著「迴避」和「肅靜」木牌的官差率先走來,後面跟著一頂藍色四人抬軟轎。軟轎兩旁約有二十名官兵護行,手持大刀,表情嚴肅。
百姓清一色自覺地後退至店舖門前,他們小心又好奇地望向軟轎,誰都希望能見一見這傳說中的清官──上陽府尹。
可惜軟轎布簾緊閉,他們只能瞧著華麗的轎輦從面前走過,卻無法一窺真容。
突然之間,一名白衣女子推開重重人群,疾步衝向府尹軟轎。
日光猛烈,照得地面好似蒸騰起一片白茫茫的霧氣。
有人意欲衝撞上陽府尹。一瞬間,二十名官兵衝上前來,排成面對面整齊兩列,他們高舉手中大刀,鋒刃彼此相交,形成一道銀光閃耀的刀橋。
眾人皆屏住呼吸,齊齊望向那名女子。
筆直的道路上,只立了她一人,一身素白衣衫,如緞墨髮垂至腰間,沒有一絲一毫妝飾,甚至沒穿鞋,赤著足一步一步走向那刀光架起的橋。
鋒利的刀刃,在陽光照耀下,折射出森冷陰寒的光芒,刺得人睜不開眼睛。
眾人望向女子赤裸的雙足,本應是瑩白玉潤的顏色此刻卻滿是鮮血與傷痕,她彷彿走了很久,雙腳磨滿血泡。雙手高舉齊眉,她手中捧著一紙血書,鮮紅的顏色,如閃電般耀了每一個人的眼。
眼下狀況並不常見,這叫做攔轎告狀。白衣女子手中所捧的血書定是訴狀。
霜蘭兒精疲力竭,高燒未退,腳上磨滿血泡,十指指尖皆是寫血書劃開的傷口,這些傷口並沒有癒合,幾縷鮮紅正沿著她高舉齊眉的手腕一路滑下,染濕素白的衣袖,直至滴落於地。
青石板路上,偶有細碎的石子,稜角鋒利,戳破她腳上的血泡。汩汩鮮血流淌下來,而她就這樣,腳踩著自己的鮮血一步一步走著,穿過刀橋,來到軟轎面前。似再支撐不住,她膝蓋一軟,雙膝落地,俯首一拜,長髮隨著她的動作從肩上滑下,在空中帶過一道美麗的黑弧。
「民女霜蘭兒,狀告瑞王強納侍妾,殺人滅門!」
靜寂的大街之上,眾人怔怔望著霜蘭兒,說不出一個字來。這一刻,她的側影挺直孤傲,容顏若幽蘭不染塵世,好似落難凡間的仙子。
軟轎門簾之上的鈴鐺細細作響,打斷此刻的寧靜。門簾緩緩捲起,扣在一旁金鉤之上,裡面的人露出一雙豹紋靴以及藏藍色官服一角,那人輕輕動了動,聲音淡淡的:「呈上來。」
霜蘭兒本沒抱太大希望,畢竟官官相護,更何況她要狀告當朝瑞王。她聽說上陽府尹公正清廉,不畏強權,這才冒險一試。此番聽上陽府尹願意收下訴狀,心中一喜,兩步上前遞上訴狀,恭敬道:「請大人過目。」
「嗯。」
一個懶懶散散的音節自轎中飄出,無波無瀾,彷彿對任何事都不在意。
聲音有些熟悉,霜蘭兒稍稍抬頭,看清上陽府尹的容貌,她一驚,當即怔住。
竟然是他!
尚未反應過來,她手中一空,血書已被他取走。她依舊愣在那裡,怎麼也想不到上陽府尹竟會是他!上次崇武門相遇,她只是匆匆一瞥。當時覺得他是個美男子,遠沒此刻清楚看見來得震撼人心。
她想,也許他是她這輩子見過最美的男人,容顏似浩瀚無邊大海之上升起的第一縷朝霞,剎那間輝映蒼穹,令天地萬物皆失色,百花皆羞。她從不知道,男子貌美原可勝過女子萬千,當真是絕代風華,奪目懾人。
此刻他身穿藏青色官服,端坐在轎中,長髮一絲不苟地盤在頭頂,壓在薄紗官帽之下。狹長的眼梢帶著不經意的笑,神態間皆是散漫與不羈。他的官服胸前繡了一隻五彩斑斕的孔雀,襯著懸掛的東珠熠熠生輝。只是明珠光華亦在他超越凡塵之美下黯然失色。
這樣的氣質,狂傲不羈,太過邪氣。
霜蘭兒依舊愣住,腦中胡思亂想起來。此人美則美矣,可她總覺得面前之人更像是紈袴子弟,繡花枕頭一包草,實在難跟公堂之上不畏強權的清官聯繫在一處。若說他是個聲色犬馬、醉生夢死的公子哥,她立即點頭相信。
龍騰見霜蘭兒微微皺眉,自如一笑,問道:「妳叫霜蘭兒?可是蘭花的蘭字?」
他的聲音綿長卻不乏磁性,軟軟似能酥至人的骨子裡。霜蘭兒依舊處於驚愕中,全憑意識回答:「是,霜降的霜字,蘭花的蘭字。」
龍騰懶懶斜靠一旁,百無聊賴地把玩著自己耳邊垂下的官帽編繩,在指尖繞來繞去。突然他鳳眸一勾,戲謔道:「怎樣?看夠沒?該不會又想扒了我身上這件衣裳吧?很可惜,光天化日的。其實,我也挺想咱倆發生點什麼,畢竟這麼多觀眾,很刺激呦。」
他前面半句話令霜蘭兒想起那晚脅迫他脫衣的一幕,臉騰地一紅,可忽聽得他後面半句,又覺得可氣。這人太不正經。
呈上訴狀之前,她的心中本是惴惴,可不知緣何,這種慌亂無措的感覺在瞧見面前男子的戲謔微笑時,竟是奇蹟般平靜下來。直覺告訴她,他不是壞人。那晚他明明可以抓住她,卻讓她劫持了他,還放她離去。他會幫她嗎?
腳上、指尖的疼痛令她想起家中慘案,想起自己承受將近一月的屈辱。她的情緒突然崩潰,淚花捲起柔美的弧度,「撲簌」滾落,有的落至她濃密的髮間,像是綴上珍珠;有的落至地上,與她腳下血痕交織一片。
她哭得小聲,哭得隱忍。四周似被這樣安靜的哭泣感染,她低低陳情:「大人,民女霜蘭兒,家住柒金門大柳巷五街。夫君官居從七品檢校郎,名喚李知孝,家住尚冬門街口。七月初一,民女與檢校郎大婚,誰曾想……」
「等等。好複雜的案情啊,我聽得有些頭大……妳等會再講。」龍騰突然打斷霜蘭兒的話,狀似揉了揉眉心,表情不勝其煩。
霜蘭兒愕然,她還沒開始細說,這就複雜?他這就頭大了?
龍騰目光掃過霜蘭兒滿是淚痕的小臉,漸漸下移,最終停在她一雙裸足之上。雪白小巧的雙足立在青石子路上,依稀能見腳底血痕,彷彿紅蕊白瓣的蓮花幽幽盛開。
美,真是美,少見的美足。龍騰托起下巴,細細品賞一番,唇角浮起一縷莫測高深的笑,突然揚一揚手。
官差立刻會意,上前將霜蘭兒團團圍住,為首一人只用一手,輕輕一扣就將霜蘭兒擒住。
霜蘭兒被反扣住手,只得彎下腰去,她掙扎著抬頭,「大人,這是何故?」
龍騰懶散地自轎中跨出。
一眾百姓見有動靜,紛紛翹首想一睹他的真顏,只可惜有團團圍住的官差擋著,無法看清。
龍騰望著霜蘭兒倔強的小臉,益發散漫不羈,尾音拖得長長的,「大膽刁民,妳說妳是霜蘭兒,可有憑證?」
霜蘭兒不解:「這還要憑證?」
龍騰撇了撇唇,「妳的身分文牒呢?」
霜蘭兒怔住。是呵,她在新婚之夜被人劫持,怎會將身分文牒帶在身上,眼下只怕已隨著李知孝的家化作灰燼。她想了想道:「身分文牒我弄丟了,可是官府檔案應該可查。」
「呵呵。」龍騰雙眸微瞇,左晃右晃看著霜蘭兒精緻的小臉,覺得十分滿意。他淺笑道:「官府確有檔案,可這個人已經銷戶。哦,妳也許不明白,那我說得清楚些,銷戶的意思就是:霜蘭兒已經死了。祥龍國再沒這個人。」
「怎會?我明明還……」
龍騰略略俯身,刻意靠近霜蘭兒耳畔,有意無意將熱氣吹在她頸中,「妳怎麼證明?本官前陣子倒是聽說霜連成和李知孝定了通敵叛國的死罪,三司定的案,罪證確鑿。」
通敵叛國!霜蘭兒驚呆了,彷彿青天霹靂。爹爹長年臥病在床,如何能通敵?如何能叛國?瑞王將他們全家趕盡殺絕,還要扣上這麼大的罪名,背負一世罵名,真是狠毒至極。
通敵賣國之罪,十惡不赦,即便有冤也無人敢申。即便街坊鄰居認出她,恐也不敢上前相認。誰願與通敵之人有牽連?眾人避之不及,生怕被拖下水。好毒辣的計謀,徹底斷絕後路。她腳下一軟,幾乎站不穩。
龍騰退後一步,面上依舊是玩世不恭的笑意,彷彿任何冤屈、人命在他眼中都不值一提。他微微握拳,血書在他手中瞬間化作粉末。鬆開手掌,他優雅地撣了撣灰,淡淡道:「此女赤足披髮,行為瘋癲,定是神志不清。來人!將這瘋子收監,待本官細審。」
收監?瘋子?
霜蘭兒無力喊著:「不……」她心中希望盡數落空,難道這就是公正清廉、不畏強權的上陽府尹?重病、奔波、絕望三重折磨下,她眼前一黑,再沒知覺。
一場劫親,教會她愛與痛。
依秀那答兒《廢妾》三之一:恨不相逢
11月8日 還誰千行淚?負誰一世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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