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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馬年度套書〈七巧劫〉:喜鵲篇、忠牛篇──
★★★
蔡小雀《萬年怨偶紅娘》_七巧劫‧喜鵲篇
「在很久很久以前……」
大茶館裡頭那個白髮蒼蒼的茶博士嘴才一開,所有客人霎時精神抖擻,全來勁兒了。
「話說天上有個天外天,天外天裡有座無上殿,無上殿內有金鑾,金鑾寶座上坐著的便是玉皇大帝真君也。」茶博士俐落地一甩扇子,朝天一比,繼續道:「這玉帝和王母娘娘雖是天界無上仙人,卻是伉儷情深,令人豔羨,膝下誕有皇子公主十數名,皇子們或高大英偉或俊美瀟灑,公主們由一排行至七,有的溫柔婉約,有的清麗動人,卻個個均是才德兼備、慈悲無雙……」
「瞧你這茶博士說得恁般活靈活現,好似親眼見了不是?」有客人忍不住笑了。
一記閃電眼瞪得客人忍不住縮了縮脖子,茶博士才收回目光,滿眼笑意。「來來來,正所謂花開兩朵,各表一枝,旁的不提,咱們今兒宣古揚善的故事正角兒,噹噹!正是那位名聲響亮的織女公主。」
昨兒茶博士說的是熱血沸騰、神魔大亂鬥的「封神榜」,不想今兒風格一轉,還能說起那纏綿悱惻、可歌可泣的「牛郎織女傳奇」,惹得眾人不禁歡呼鼓譟了起來。
「快快快!小虎子,快去叫你娘來聽牛郎織女的故事,她可愛聽了呢!」九桌的老婦人一拍小孫子的頭,興奮地催促道。
「唔,好……」小虎子嘴裡含著糖塊兒,滿臉黏呼呼的就這麼得令去了。
等小虎子邁著小短腿穿街走戶地把自家老娘喚來聽「七夕傳奇」之時,裡頭都已經說完一大段了。
但見大廳裡蹺著腿搖著扇子搧風的茶博士,說到了精采處,不忘停下來環顧那一張張聽得入迷、殷切等待的臉龐,還故意喝了一口茶潤潤嗓子,待吊足了眾人的胃口後,這才繼續往下說。
「玉帝龍顏大怒,說道一聲:『要是赦免了你們,這天條規矩何在?』話聲方落,織女淚如雨下,身畔夫君牛郎緊緊擁著她,滿臉情深堅定不移,噙著淚大喊一聲:『我甘願領罰,魂飛魄散也心甘情願,只求玉帝饒了織女!』」
甫到的婦人還顧不得喘,拉過小虎子蹭了角落邊坐下,聽見這話已是心上一酸,席間更隱約傳來有人吸鼻子啜泣聲。
四周人人揪心難當,有個老婆子紅著眼眶,不禁喃喃唸了聲佛,「阿彌陀佛,可憐了這對癡心的小兒女了……」
「唉,可不是嘛!」茶博士長吁短嘆的,搖了搖頭。「想這玉帝心也是肉做的啊,眼見牛郎待織女這般深情,豈能不動容?可天規在上,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只得心那麼一橫,開了金口:『牛郎、織女聽著!罰你們二人從今爾後,天各一方兩兩相望,只可人間一年七夕一會……』」
「嗚嗚嗚……莫怪這七夕總是落下一陣綿綿細雨,想是織女哭了。」五號桌客人渾忘自己是個大男人,感動得鼻子都紅了。
「玉帝罰完了這對小夫妻,陡然想起,哼!要論認真追究起來,牛郎和織女私奔,都是那多嘴多舌的信鳥喜鵲主的謀、闖的禍,還有那一干從犯,忠牛、天兵、天將,個個都跑不了!」茶博士手中扇子一敲桌面,狀似怒不可遏。「玉帝神目一掃,見那喜鵲早嚇得伏倒在地告罪求饒,忠牛沉默不能開口,只是垂首認錯,還有一向深受器重的天兵與天將,雙膝鐵石般重重落地的模樣……」
「哎喲,萬萬可不能罰重了,他們也是心疼那對小夫妻呀!」小虎子的娘脫口而出。
「是啊是啊,就是說嘛!」眾人七嘴八舌,點頭稱是。
「玉帝的尊嚴臉面都被這四個不成材的東西給掃了,豈能善罷甘休?」茶博士嘆了一口氣,「登時頒下御令:『來呀,立刻將喜鵲、忠牛、天兵、天將打下凡塵歷劫去,未能將功贖罪、未到刑滿,不得回天!』」
「這可太慘啦……」
「唉,誰讓他們私自叫唆人家小夫妻私奔呢?玉帝這麼判法,也實屬應該呀!」
「他們不也是為了成全這樁千古美事嗎?」
「說得對!愛情是無罪的!」
大廳內眾人議論不絕,有的同情,有的贊成,可更多的是為那四名熱心實意的首腦從犯打抱不平。
在茶館二樓雅座裡,有一名身材嬌小豐潤,髮黑如雲,可愛小圓臉、圓圓眼的紅裳俏媒婆在椅子上如坐針氈,已經憋了很久很久了。
招……誰惹誰……她這又是招誰惹誰啦?!
想她今兒好不容易才哄誘──其實是拐騙──一對青年男女前來相親,可兩人才一坐下來,茶都還未喝上一口,連相互打量拋媚眼的時間也無,一樓廳裡那壞人好事的茶博士就開始講古論今。
搞得兩個主角盡顧趴在欄杆上聽得津津有味,誰理她這個紅娘媒婆還巴巴兒地坐在這裡,準備好的雙方姓名身家背景興趣嗜好等等,全卡在喉頭吐也吐不出、嚥也嚥不下?
「九十一……我的第九十一對啊啊啊……」她趴倒在桌上,不住哀號,只差沒口吐白沫。
都已經過了六世……整整六世……
這一世是她的第七世,要是在這一世還未能集滿一百對良緣佳偶,她這輩子──不對,是下輩子、下下輩子、再下下輩子的每一輩子,都回不了天庭啦!
是的,沒錯,好死不死的,她正是一樓大廳那茶博士口中古記兒主角之一的──喜鵲。
★★★
喜鵲沒精打彩地走出大茶館,掖在右襟腰間盤釦上那條象徵媒婆的紅手絹,隨著她沉重的步伐也有氣無力地微晃著。
為什麼說親道媒變得越來越難了呀?
雖然一開始難過被打入濁世,可喜鵲初到人間的當兒,依然滿懷雄心壯志。
她誰呀?她可是吃了太上老君金丹──其實是藥渣──的信鳥喜鵲耶!
雖然說是誤打誤撞誤食藥渣,可那神奇功效卻讓她原本鈍鈍的腦子和心眼長得越發齊全,連帶口舌都益發靈巧了,所以要將功贖罪,在人間牽成一百對佳偶的任務,定是小菜一碟。
沒準兒還毋須三年五載,她就已將功抵過,堂堂正正踩進南天門了。
可萬萬沒想到,第一世她才說成二十對的姻緣,後來就翻臉了十九對半,剩下的半對江湖兒女,還是看在她因為撲身上前阻止他們刀劍相向,被生生捅了一刀一劍,半死不活的份上,答應了她「臨終前」的懇求──
拜託你們……再相處看看嘛……我真的不能業績掛蛋地撒手人寰,我會死不瞑目的啊……
就看在她因勸架而亡的「面子」上,那對江湖兒女果然憑著一句義氣,沒有和離。
但是喜鵲的第一世,以慘烈收場。
接下來的幾世,已不敢再小瞧凡人智慧的喜鵲戰戰兢兢,飯不敢多吃,話倒是多說了好幾大籮筐,總算在第六世結束前,牽成了五十對良緣佳偶。
而這一世,也就是第七世,打從出生以來就能量驚人,才剛呱呱落地就懂得小小左手牽住爹、小小右手握住娘,把一對原本吵翻了天的夫妻拿捏得心都軟了,自此破鏡重圓,和和美美地過日子。
接下來更是一鼓作氣,從還沒開始會講話起就四處作媒,自鄰家大哥哥到村家大姊姊,只要一對上她甜甜的小嘴和彎彎的笑眼,原本只有三成意願也成了十分願意。
所以這第七世她可謂實力滿滿,不到十七歲便成就了四十對佳偶,現在就只等完成最後十對夫妻的金玉良緣,便可功德圓滿,不日飛升,回返天庭覆命。
可、是──她就知道不能那麼快放鬆戒備。
光是去年底到今年初,她這十對怎麼配就是配不對盤,不是相看兩厭的,就是郎有情妹無意,要是有情有義的,偏偏就遇到棒打鴛鴦兩分飛!這這這……這都是怎麼了?難道玉帝大人氣還未消,故意折騰得她團團轉不成?
想起昨晚睡大覺時做的夢,她的心情就更沉重了。
她夢見了土地爺爺撫著鬍鬚,搖頭晃腦唉聲嘆氣地對她說──
「小喜鵲啊,玉帝發令下來,說祂老人家已經忍了妳很久了,眼看忠牛和天兵天將都已經有型有款、有模有樣了,光是叫妳作個一百對的媒,還在這兒一輩子又一輩子的瞎混。玉帝發話了,今年若是過了七夕,妳還未能集滿這一百對良緣佳偶,就罪罰妳魂飛魄散、三界之內無可容身。唉,妳、妳就多保重吧!」
一想起土地爺爺代傳的那番旨意內容,她渾身掠過了陣陣冷顫,脊樑骨都涼透了。
魂飛魄散、三界之內無可容身……有沒有這麼慘啊?
這明擺著就是柿子揀軟的捏,不對,簡直是欺壓忠良……可仔細想想,犯錯受罰也屬天公地道──
私奔事件的的確確就是她教唆的呀!
本已借了熊心豹子膽怒上心頭起的喜鵲,又立刻被一盆理智冷水澆清醒了,恢復愁眉苦臉的垂頭喪氣樣。
「不過在這兒哭爹喊娘又能抵什麼用?」她抬頭挺胸,臉上綻放戰鬥光芒,緊握拳頭。「緬懷過去不如放眼未來,對!是時候開發新對象了,最後十對,最後十對,我來啦!」
就在此時,像是嫌她還不夠倒楣落難似的,頭頂上方驀然轟隆隆響起了一記落雷怒吼──
「媒──婆──子!」
一顆心直直沉了下去,喜鵲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霎時全消失無蹤,連頭也不敢抬,不爭氣的膝蓋自動打起了擺子,腦門兒更是突突痛了起來。
就只有一個人會這麼叫她,就只有一個人──
范雷霆!
頭銜:皇城十萬御林禁衛軍總教頭。
年庚:恰滿三十。
外表:高大威猛,粗獷陽剛。
長處:武功蓋世,一手憤雷刀法出神入化,無人能敵。
嗜好:忠君報國,保衛皇城。
身家:金滿盆銀滿缽。
備註:手握兵馬重權,同時是皇城范門十八代單傳唯一嫡子。
對象:是女的,好用就好。
目標:為子嗣單薄的范家開枝散葉,六男六女為好。
姑且不論前頭幾項,光是看後面兩項要求,喜鵲第一個浮上腦海的念頭就是:總教頭大人,小的幫您配隻母豬可好?
不過這種掉腦袋的話,她自然是不敢暢然抒懷的。
吞了口口水,她深吸一口氣,抬起眼已是滿面堆歡,櫻桃小嘴往上彎。
「喲!什麼風把公務繁忙的禁衛軍總教頭吹來啦?」膝蓋穩住……穩住,別抖啊!
「妳,在耍我嗎?」一雙蹙得緊緊的濃眉和憤怒目光直直逼得她老近,幾乎與她鼻尖對鼻尖。
對上那沉沉壓迫震懾感驚人的臉龐和灼熱氣息,喜鵲本能的屏住呼吸,如果可以的話,還真希望心臟可以暫時喊停一下,免得跳得太大聲給他聽見,又該惹得他越發怒火沖天了。
「耍你?大人啊!冤枉啊!小的縱有一百顆熊膽也不敢耍總教頭大人你啊!」雖然尚且分不清青紅皂白,不過冤還是先喊了再說。
范雷霆勉強自己彎下腰來,直視著這名個頭僅有自己胸口高的小媒婆,古銅色大手緊握,微微發出筋動骨震的喀喀聲。
他像是在忍,並且強迫自己不要一把捏斷她該死的小脖子!
喜鵲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
「冤?」他突然笑了。
喜鵲腳底板突然間寒氣直直往上冒,她嘗試著回了一個顫抖的微笑。
「給妳條活路,回答爺一個問題。」他一雙黑眸直勾勾地盯著她,幽深得極為不祥。
「大、大人請問。」她吞吞口水。
「今天,本該是什麼日子?」
今天?
喜鵲一愣,疑惑地回道:「今天是十五,月圓,宜建灶上樑出行嫁娶……咦?范大人,今兒不是你娶新媳婦兒的大好吉日嗎?瞧你這一身喜袍,不在府中迎接新娘子喜轎,倒跑來這兒做什麼?」
「是啊,爺不在府中迎接新娘喜轎,倒跑來這兒做甚?」他聲音很淡很淡,聽得她又是一陣心驚。
「難、難不成……」她倒抽了一口涼氣,難得有張嘴說不出話來的時候。
「嗯?」范雷霆森森然哼了一聲,像是相詢,更像是等著看她拿石頭砸自己的腳。
「新娘子『又』逃婚了?」她臉色發青,眼前陣陣發黑。
「好一個『又』字。」他盯著她,冷笑。
「我的玉帝大人啊!」她都快暈死過去了,忽地心念一動,突然一把揪住他胸前衣襟,瞪大眼睛,氣急敗壞地吼道:「所以你親又結不成了對不對?對不對?第九十對,你是我的第九十對啊,我好不容易才辦完第九十對──」
她不要再從九字頭變回八字頭啊啊啊!
范雷霆萬萬沒想到這個矮不隆咚的小女人竟敢當街揪住他不放,非但一雙雪白得像饅頭的小手緊抓著他的衣衫,連胸前兩團柔軟圓潤的……也緊貼在他胸膛下方處,霎時,有股軟熱幽香隔著薄薄春衣透膚而來。
他尚且來不及感覺到渾身冒出的燥熱感是什麼,一個擒拿手就將嬌小的她翻轉身子壓制住了。
「啊啊啊……」喜鵲被反扭的胳臂險險斷掉,痛得豆大淚珠直冒,慘叫連連。「痛痛痛!」
他一驚,閃電般鬆開了對她的禁箍,心下掠過了一絲懊惱。
他范雷霆這輩子殺敵制夷絕不手軟,可從不打女人的。
沒料今日卻對個頭還不及自己肩頭的小女子動上了手,雖只是輕輕一記擒拿,可她通身上下軟嫩得像枚包子似的,又怎生受得了他習武之人的粗手大腳?
「對──」他僵硬尷尬地開口。
原本硬著頭皮想道歉,可抬眼見到她哀怨地揉著胳臂,嘴裡還兀自氣憤地唸唸有詞,什麼「到底有沒有誠意成親啊?」、「老娘多年信譽都毀在你手裡」、「還讓不讓人活了」……范雷霆心底那絲愧疚感霎時一掃而空。
究竟是誰令他堂堂十萬御林禁衛軍總教頭的顏面一次又一次盡掃落地的?
他濃眉倒豎,粗獷臉龐又是一沉。
喜鵲嘴裡原還唸唸叨叨著,眼角餘光一瞄見那黑得像鍋底的盛怒臉色,剎那間嚇得話全吞回了肚子裡。
糟了!她小命休矣!
★★★
樂 顏《悶騷古板總管》_七巧劫‧忠牛篇
景國,京城。
「每個女人心目中都有一個英雄,他會在她受苦受難的時候憑空而來,及時出手,把壞人打得落花流水,把她呵護得安全無憂。他是她最堅實的依靠,最溫暖的懷抱,最幸福的歸宿。」禮部侍郎府裡的大小姐裴清荷雙手緊握,陶醉而嚮往地喃喃傾訴著。
「小姐,您說的那是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不是男人吧?」大小姐的貼身大丫鬟紫鳶忍不住打斷她一天發三遍的花癡和白日夢。
裴清荷被打斷了美夢,忍不住白了紫鳶一眼,然後趴到窗台下的美人榻上,對著自己另外一個貼身大丫鬟碧鳶抱怨道:「我都這麼悲慘了,小紫也不來安慰安慰我。妳說,我要不要扣她的月錢?」
碧鳶輕輕嘆口氣,道:「小姐,紫鳶也是為了您好,總是在閨房裡幻想,英雄是不會憑空而來的。」
裴清荷左看看紫鳶,右看看碧鳶,自家兩個大丫鬟都太理智現實了,讓母親調教得太懂事了。唉,她們怎麼會懂得她的「少女情懷總是詩」?
而且,母親生前再三警告她,要她少出門,出嫁前盡量不要在人前露臉,否則一定會招來禍患,所以她才幾年如一日地悶在閨房裡,連京城中千金小姐們的邀約都不出席。
這樣「大門不出」的大小姐,又怎能找到自己的英雄呢?
裴清荷憂慮地嘆息一聲,說道:「我聽趙嬤嬤說,父親打算為我訂親了,這可怎麼辦?」
紫鳶忍不住插嘴道:「奴婢特意尋人打聽了,老爺為小姐選擇的是懷遠侯府的世子袁鳳鳴袁大公子,據說袁大公子是京城著名的四大美男子之一,而且風流倜儻文武全才,是許多閨秀名媛的理想夫婿人選呢。如果真的成了咱們的姑爺,那是多好的事啊,小姐為什麼不開心?」
紫鳶、碧鳶到時便會隨著小姐出嫁,所以姑爺的身家背景也關係到她們的未來,陪嫁大丫鬟就是潛在的通房、姨娘人選,所以她們關心未來的姑爺人選也是理所當然。
裴清荷瞪了紫鳶一眼,再次覺得這個丫鬟年紀大了就越來越現實,真是不足以親近。
倒是一貫細心的碧鳶隱約明白一點自家小姐的心事,可是小姐是裴家的嫡長女,是真真正正的千金之體,而「對方」卻是世僕出身,就算現在已經爬到了總管之位,那也和小姐有著天淵之別吧?
別說自家老爺鐵定不會同意小姐自賤身分去低嫁,就算她和紫鳶這樣的陪嫁丫鬟都會心不甘情不願。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誰家的千金小姐會看上自己的僕人?
哪怕他是總管!
可是這番勸說的話碧鳶不敢說出口,因為她沒有這個資格,也因為她知道像這種閨中密事,她最好裝作不知道,否則以後老爺發怒了,說不定就拿她們這種貼身丫鬟當替死鬼做懲罰。
大小姐的生母已逝,又有誰真正能為大小姐操心呢?
碧鳶是真的為自家小姐發愁。
大小姐自幼隨她的母親裴家主母在鄉下老家長大,三年前,主母病逝前才拜託自己丈夫裴思謙將女兒接到京城的侍郎府,侍郎府裡有裴思謙的側室柳氏把持,裴清荷的日子並不算太好過。
三年前,就連自己的嫡妻病逝,裴思謙也沒有返回老家送葬,他只是派遣了侍郎府裡的總管牛之牧回家料理後事,以及把自己的嫡長女接來,可見裴思謙對自己的嫡妻和嫡女也不怎麼樣。
在裴清荷赴京的路途中,遇到了劫匪,危難之中是總管牛之牧捨身救了她,並且牛之牧還因此受傷,大概是從那時候,大小姐就對總管有了好感,並有了傾慕之思吧?
可是在碧鳶和紫鳶的眼中,那個一貫沉默寡言、古板木訥的總管可沒半點英雄氣勢,雖然長得還算不錯,身材很高,五官很俊,但看起來就是讓人不喜歡,根本就是呆牛一隻,木頭一根嘛!
據說侍郎府裡有姊妹喜歡他,偷偷為他做鞋子做衣服,都被他統統拒絕,還無情地斥責人家,甚至扣了人家的月錢,不解風情不說,還嚴厲又苛刻,這樣的男人,哪個女人會喜歡?
更別說他也不過是個奴僕而已!
碧鳶和紫鳶是裴家主母生前為自己女兒特意挑選和調教的大丫鬟,聰明伶俐和忠心都沒得挑,但是她們並不愚忠,反而在主母的再三叮囑下,要看好自家小姐,不要讓她因為「單純和任性」而犯下亂子。
大小姐很美麗,碧鳶覺得自己這輩子再也不可能見到一個比自家小姐更好看的人了,不說男人看了如何,就算她們內院裡的丫鬟婆子,都經常看著自家小姐發呆呢。
就因為大小姐太漂亮,主母才甘心在鄉下宅居了十多年。主母常說,紅顏禍水,太過美麗了也未必是福,如果沒有能力保護這份美,反而不如隱藏起來,別讓人看見。
這樣美麗高貴的大小姐,怎麼可以嫁給一個奴僕呢?
主僕三人正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忽然小丫鬟來報:「啟稟大小姐,二小姐來看您了。」
正躺在美人榻上的裴清荷聞言坐起了身,整了整自己有點皺的衣裙,又問碧鳶:「頭髮亂了沒?」
碧鳶仔細打量了一下,說:「還好,今天小姐沒壓到頭髮。」
紫鳶說:「小姐只戴了一支玉釵太素淨了,不如再加根步搖?那根梅花玉步搖很好看喔。」
裴清荷搖了搖頭,說:「算了,戴了滿頭珠釵又如何?反正我的首飾不會比她的少,母親為我準備了很多呢,只是我不愛戴。」
正說話間,裴府的二小姐裴清蓮已經在兩名大丫鬟的陪同下,搖曳生姿地走進屋裡來。
十五歲的裴清蓮剛過了及笄之年,就迫不及待地把能戴的金銀珠寶都戴到了頭頂上,她這麼搖曳婀娜地走進來,裴清荷主僕三人都覺得要被她頭頂明晃晃的首飾閃瞎了眼。
裴清蓮的身材嬌小,一如她的生母柳氏,且身軟體嬌,行動時就猶如弱柳扶風,楚楚動人,這也是柳氏得到裴思謙喜愛的法寶,所以悉數傳授給了自己的寶貝女兒。
在裴清荷來到侍郎府之前,裴清蓮一直覺得自己是裴家最漂亮的小姐,在京城名媛中也算名列前茅,可是在裴清荷踏進侍郎府的那一刻時,就算自傲如裴清蓮也被震驚了,她真的無法相信世間還有裴清荷這樣漂亮動人的女子,身材比她高,窈窕多姿,五官比她更細緻完美,眼睛水汪汪的,任誰看了都會著迷,情不自禁地沉醉其中。
裴清蓮本以為自己的嫡姊在鄉下長大,會是一個鄉下土包子樣的傻妞,誰知道會來了一個天仙樣的絕色佳人?
從那時候起,裴清蓮就看裴清荷極為不順眼。
而今天,在知道了父親有意將裴清荷許配給懷遠侯世子袁鳳鳴時,裴清蓮的這種憤恨不滿與嫉妒幾乎就要爆發了。
滿京城裡,有哪個閨秀不憧憬著能夠嫁給「鳳公子」呢?
裴清蓮雖然自認自己外貌不如裴清荷,但是她自幼由柳氏悉心培養,琴棋書畫皆通,各種風雅都懂,針黹女紅也很能拿得出手。而她這位空有一副好皮囊的長姊呢?據說只認得幾個字,沒看過幾本書,琴棋書畫更是狗屁不通,每日裡只會發發呆,繡花枕頭虛有其表。
怎麼看,裴清蓮都覺得自己更適合做世子夫人。
裴清蓮仗著父親的寵愛,向父親提出要自己代替姊姊嫁給袁鳳鳴,但是被裴思謙嚴厲責罵了一頓,最後說:「丟人現眼,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身分!妳配得上人家侯府世子嗎?」
裴清蓮這時候才悲痛地發現,父親平素再多的寵愛都是虛假的,什麼都比不過一個「嫡庶之分」。
世人重嫡,世情如此。
裴清蓮這時候甚至連自己的生母都有些怨恨了,她為什麼就沒能上位成為正室夫人呢?那樣她也會變成嫡女了。
此時裴清蓮笑咪咪地對裴清荷道:「姊姊,妹妹是特意來向妳賀喜的。過不多久,妳說不定就成侯爺府的世子夫人了呢。」
裴清荷眨眨眼睛,說:「真的嗎?我什麼也沒聽說啊。」
裴清蓮看到她那副傻樣子就想掐她幾下,可娘親總說大小姐不簡單,因為會裝傻的女人都不簡單,裴清蓮卻覺得她哪裡是裝的,根本就是真傻!
「姊姊,妳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不知道這位袁大公子有多出名吧?他啊,又英俊又瀟灑,而且文武雙全,才華橫溢,不知道是多少閨秀的夢中情人呢。」裴清蓮笑得一臉扭曲,又說:「如果姊姊能夠嫁給他,那是多麼有福啊。妹妹可羨慕死了呢。」
裴清荷淡淡一笑,說:「如果他真有妳說的那麼好,倒不如讓給妹妹吧,我對這種人可沒什麼興趣。」
這樣的男人最會招蜂引蝶了,嫁給他簡直就是給自己添麻煩,心煩都能煩死。
就像她的老爹裴思謙,據說當年也是玉樹臨風,才華橫溢,母親嫁他時也是一片癡心、滿心歡喜,可怎奈沒多久這男人就納妾寵婢,舊愛新歡弄了一大群,家裡熱鬧得堪比唱戲,母親傷心失望之下乾脆避居到了鄉下老家,夫妻二人就這樣一直分居,直到母親病逝。
這樣的男人,裴清荷一點都不稀罕。
裴清蓮卻大喜,幾乎要跳起來,問:「姊姊說真的?」
裴清荷呵呵一笑,說:「自然還要爹爹允許才好。」
裴清蓮眼珠子轉了轉,問:「姊姊真的捨得?三天後是碧雲寺的廟會,據說袁公子他們也會去燒香拜佛,不如姊姊偷偷去看看他?畢竟爹爹也是費盡苦心才為妳選了最佳的夫婿呢,妹妹就算再羨慕也不敢奪愛。」
裴清荷本想一口拒絕,她謹記著母親的遺囑,她不宜出門,因為她一出門總是容易惹禍。可是轉念一想,如果她總是困守在閨閣之中,又如何走出目前的困境?難道真的如了父親的願,去和什麼侯門世子聯姻?
她想了想,最後才道:「我一介女子獨自出門總是不妥當,不如妹妹陪我一起去吧?再叫上總管陪同,應該就萬無一失了。」
裴清蓮正有此意,立即點頭,說:「好啊,好啊。」
兩姊妹相視一笑,各自暗藏心機。
★★★
閨閣千金出門,準備功夫很是繁複,吃的用的都自備,裴清荷與裴清蓮去碧雲寺上香,光是馬車就足足準備了四輛,其中兩輛車姊妹倆分別乘坐,一輛拉丫鬟婆子,一輛裝吃喝玩用的東西。
而環繞在四輛馬車周圍騎馬跟隨的,還有府裡身強力壯的護院師父,以及總管牛之牧。
裴清荷掀開馬車上的窗簾偷看牛之牧,他穿了件皂青色的素色長袍,大概是為了行動方便,腰間束了條巴掌寬的同色腰帶,腰帶上連個壓衣服的佩飾都沒有,如此素淨,倒越發顯得腰細腿長,身材極好。他的頭髮也梳得極為整齊,在頭上挽了個髻,用一根青色髮帶纏住,連根木簪子都沒有。他的五官很是清俊,眉毛修長,眼睛深邃,鼻樑高挺,嘴唇輕抿,略帶嚴肅與不悅。
裴清荷忍不住縮了縮腦袋,不知為何,她就是知道總管一定不高興了。
聽趙嬤嬤說他今年二十六歲了,比她正好大了十歲,雖然不知道他為何年齡這麼大了還未娶親,不過裴清荷反倒為此感到慶幸。
可是,到底該怎麼讓他知道自己的心意呢?
裴清荷苦惱地咬著柔嫩的嫣唇,正琢磨著怎麼利用這次外出的機會好好和自家的總管大人「談談心」,總管已經策馬趕到了她的馬車旁,硬聲道:「大小姐,出門在外最好不要掀開窗簾,有礙閨譽。」
裴清荷嘟了嘟嘴,心想:要不是為了看你,我才懶得掀開窗簾呢。
「還有,如今正值踏青的佳期,路上行人眾多,大小姐還是把紗笠戴上比較好。」
「知道了。」裴清荷接過紫鳶手裡的輕紗斗笠,鬱悶地戴上,她本來打算到下車的時候再戴的呢。
從小到大,只要出門,母親就非要她戴上紗笠,現在又輪到總管對她管手管腳了,真是的,她就這麼見不得人嗎?
裴清荷突然又掀開窗簾,同時掀起自己的紗笠,一張明媚動人的俏麗面孔就呈現在牛之牧的面前,她問:「牛總管,我很難看嗎?」
牛之牧迅速瞥了裴清荷驚鴻一現的容顏,一貫面無表情,可誰知這位冷面總管的心裡,正掀起滔天巨浪!
她怎麼會難看?這世上還有比她更美麗的女子嗎?
雖然只是匆匆一眼,卻足以讓他覺得這熱鬧忙碌的大街都在瞬間緩慢了下來,而天地間只剩下那張嬌麗容顏,每多看她一眼,都會讓他的心多沉淪迷失幾分,也讓他越發心動難耐,夜晚輾轉難眠。
她又怎麼知道,她的美對於他來說是怎樣的一種誘惑與折磨?
他多想親一親她嫣紅柔嫩的嘴唇,他多想緊緊摟抱她柔弱無骨的娉婷腰身,他更想把她……喔!他都不敢在白天想像那些妄想,否則連他自己都會面紅耳赤、心虛不已。
但怎麼可以?他怎麼可以褻瀆了自己的大小姐?哪怕是在想像之中!
他曾經因為自己迷失於她的美麗外貌而在心中鄙視自己,嘲諷自己也不過是個世間俗氣男子,以前多年蹉跎不曾娶親,除了相繼為父母守孝的原因之外,更多是找不到自己看上眼的女子。那些同為奴婢的女子多是奴顏媚骨,他絕對看不上,而那些閨閣千金他見的是不少,卻又覺得她們虛偽、傲慢與矯揉造作,直到遇到裴清荷,直到他為她無雙的容顏著迷,直到他的心慢慢為她沉迷,他才知道自己其實很奢侈。
不是不會愛,而是自己愛的人竟然是這樣一種奢侈華麗的存在。
這樣的她,讓他倍感壓力。
終於拾回「古板總管人性」的牛之牧,目光掃過裴清荷在無意識中舔了一下的紅唇,他的眸色暗了又暗,卻很快瞪了裴清荷一眼,臉色更冷地說:「小姐,請注意言談舉止!」
「你還沒回答我,我是不是很難看?不然為什麼我娘和你總愛讓我把臉藏起來?」裴清荷繼續追問。
牛之牧咬了咬牙,沉聲道:「如果小姐算難看,那這天底下就沒有好看的人了。可您是千金之體,自然要注意言行舉止,豈能如那些庶民之女輕易拋頭露面?」
主母大人在病逝前,曾握著他的手叮囑他:「清荷生得如此美貌,我也不知道是禍是福,只盼她平安長大,順利嫁人,一生都被藏在內宅,大概才能保得平安順遂。請你千萬別讓她出門招惹禍事啊。」
牛之牧平安無事地從京城趕到裴家莊,可是護送小姐返回京城時,就出了亂子,在這太平之年,居然遇到了劫匪,牛之牧事後回想都覺得不可思議,搞不好大小姐只要一出門就真的很容易招惹禍事?
在侍郎府這三年,牛之牧費盡一切心思阻止大小姐外出,盡量讓她待在府邸裡,這才讓她這三年平安無事,而現在她居然主動要出門燒香拜佛?
這不是沒事找事嗎?
牛之牧恨不能自己能把這個「小禍水」藏起來,不讓天下任何一個男人看見,可是……他怎麼匹配?
他只是一個家奴而已!
裴清荷卻不知道自家總管內心的掙扎,勉強接受了牛之牧不讓她拋頭露面的說法,眼見牛之牧又要遠離自己的馬車,她急忙又喊住他:「牛總管!」
「是,大小姐還有何吩咐?」牛之牧依然板著一張俊臉,一板一眼地回答。
「呃……你再靠近一點,我要問你幾句話。」裴清荷說。
牛之牧皺了皺眉,但還是依言催馬靠近了馬車。
裴清荷狡黠地一笑,故意滿腹憂傷地問:「牛總管,我爹爹要為我議親了,你是知道的吧?」
這次,牛之牧沉默了好久,才應了一聲︰「是。」
「那你知道對方是什麼樣的人嗎?值得託付終身嗎?」裴清荷問了之後,立刻又偷偷掀開窗簾,打量牛之牧的反應,可惜萬年木頭臉的總管依然面無表情。
就在裴清荷失望至極,以為牛之牧對她並無任何特殊關照之意時,牛之牧忽然悶聲道:「據說,袁鳳鳴早年迷戀一個戲子,並將其包養為外室,那女子也已經替他生育了一兒一女。」
「哇!」
「天啊!」
這麼勁爆的小道消息一出,紫鳶和碧鳶兩個丫鬟反倒搶先一步大呼小叫起來。
裴清荷卻忍不住嘴角微揚,袁鳳鳴如何她才不關心,她在乎的是牛之牧顯然還是很在意她的嘛,為此連袁鳳鳴的隱私都打探得這麼清楚。
紫鳶忍不住問道:「牛總管,你的消息確切嗎?不是說袁大公子風評極好嗎?是多少人眼中的理想佳婿呢!」
牛之牧抿緊了嘴唇,卻不理她的問話了。
紫鳶撇了撇嘴,在馬車裡小聲道:「總管最討厭了,都不屑搭理我們小丫鬟呢。」
碧鳶悄悄掐了她一把,用口型對她說道:「閉嘴。」
裴清荷不理自己的丫鬟們,繼續對著總管扮憂傷,「真的如此嗎?那我如果真要嫁給他可怎麼辦呢?我娘總說我是個傻姑娘,絕對鬥不過人家,如果袁大公子風流多情,以後內宅之中肯定少不了女人,我一定會日夜煎熬吧?說不定還會被其他女人給害死呢。」
說著說著,她真的傷心起來,忍不住抹起了眼淚,又說:「我娘不在了,就沒有一個人真心為我著想了,我爹只是把我當做聯姻的工具吧?他想攀附正當紅的懷遠侯府,就拿我的幸福做交換,嗚……娘,妳為什麼走這麼早,都沒有人疼女兒了,嗚嗚……」
牛之牧一直板著的木頭臉終於有了絲絲鬆動,他的嘴巴張了幾張,最後還是化作了無聲的嘆息。
他能說什麼?
就算說了什麼,他又能做什麼?
就算想做什麼,他又是否真的能做得到?
他已經二十六歲,不是十幾歲的傻小子了,他知道大小姐盯在他身上的眼神意味著什麼,可是他怎麼承受得起?
天仙下凡一般的大小姐,就算嫁給皇帝都可能委屈了她,又怎麼能嫁給他這麼一個出身卑微之人?
如果不能保證給她幸福,他又怎能隨意接受她的情意?
所以,他只能閉緊了嘴巴,不言不語,繼續假裝呆牛一隻。
只是,那悸動的心,抽痛的感覺,都是為了什麼,都是為了誰,只有他自己最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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