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一定還沒有跑遠,快搜!」在燦亮如火龍的長排火把照明下,大批官兵持槍握刀,來回穿梭在「春江水苑」裡裡外外,全力搜查著刺客。
他們幾乎把這個馳名天下的銷金窟、溫柔鄉的每一處都翻遍了。
今日,江東八大行商聯合在此舉辦晚宴,為當今皇上最倚重的四子平王賀壽。
但晚宴才進行到一半,屋外突然傳出一陣打鬥聲,沒多久,就傳來抓刺客的急促呼叫。
晚宴隨即亂成一團,官兵們連忙護著平王避往安全的地方,並開始大舉追捕刺客;而八大行商的護院、保鏢們也都急著想將自家主子們送回府去。
春江水苑裡一片混亂。八大行商之一的蔚府大小姐蔚伶,因為不想被那些莽撞的官兵們衝撞到,便帶著貼身侍女與近身護衛先避到園子裡一處幽靜小院的廂房裡休息,等待官兵們檢查完放行,就準備搭乘蔚府馬車離開。
園子這頭負責的掌櫃,知道蔚府大小姐喜歡清靜,所以早就將小院裡所有閒雜人等都打發出去,自然,他也收到一筆豐厚的打賞,蔚伶該出手時從來十分爽快大方。
掌櫃離開後,蔚伶差遣近身護衛去與平王頗為信賴的宋師爺交涉,讓他安排官兵們先搜過她所待的小院,確認沒有任何刺客藏匿於此。
待搜查的官兵們都退走後,她便教侍女去春江水苑門口通知其他護衛與侍從們準備馬車。
待一切都安排妥當,她才跟著近身護衛從小院的廂房裡走出來。
走在小院外曲折的長廊上,蔚伶突然心一動,目光停在偏東處一座假山後頭隱約的陰影上。在假山附近廊道昏黃燈火的照耀下,好像有什麼黑影晃過。
她感到疑惑。那是什麼?院裡應該沒有人了啊,難道是貓狗之類的小動物嗎?
在莫名心情的驅使下,她並未叫住走在前頭的護衛,反而一人默默走出長廊,轉向那座假山。
片刻後,她突地含笑道:「小靜,我們可能撿到東西了。」
護衛小靜聽到自家大小姐的呼喊,連忙轉身,這才發現她站在稍遠處的假山後方,連忙驚訝的奔上前。
「你瞧。」蔚伶伸手指著暗處。
護衛在她的指示下,於假山後方隱蔽的角落,看到一個身穿黑衣且滿身是血的男子。他已然昏迷,不過臉上戴著一副銀色的鬼面具,因此看不出長相。
這是怎麼回事?小靜感到很震驚。他剛剛四處打探時,明明沒有見到任何人啊!而且官兵們也來搜過了,怎麼都沒有人發現這名受傷昏迷的男子?
這個人該不會就是官兵們正在捉拿的刺客吧?
當他正猶疑著時,蔚伶已展露迷人的笑顏,指示道:「帶回去。」
他不禁愣然。大小姐竟然想把可能是刺客的不明男子給帶回去?!先不說被王爺知曉後,會為蔚府帶來什麼樣的麻煩或災厄,光讓家主知道,就已經不知該如何收拾了。
「大小姐!」小靜立即想阻止。他真的不懂大小姐在想什麼,大小姐明明向來精明能幹,又最重視蔚府,怎麼會作出這種不明智的決定?
可是蔚伶卻早一步打斷他的話,冷下聲音道:「別想阻止我,我怎能見死不救呢?」
「但大小姐……這太危險了,家主也一定不會答應的。」要是讓家主知道他沒攔住大小姐做出這種瘋狂、簡直是和平王作對的事,絕不會放過他的!
「這是我決定的事,與家主何干?小靜,你是拿家主來壓我嗎?」蔚伶臉上帶著溫柔的淡笑,雙眸卻透出微微冷意。
小靜頓時不敢作聲。
雖然現在蔚府是家主當家,但過去四年來,都是大小姐掌控大局,蔚府可說是大小姐一手撐起的,所以,大小姐說要做的事,哪怕是家主反對,大小姐也不會聽。
那麼,憑他一己之力,又怎麼阻止得了大小姐呢?
「小靜,為了你也為了我好,我建議你先別和家主打小報告。如果這個人有問題,我們就送他去官府,也不必驚動家主,你知道,他很忙的。」蔚伶帶著笑,威脅著她的近身護衛。
他無奈地望著自家大小姐,眼裡寫著,那如果這個人沒問題呢?
「如果這個人另有隱情,那就到時再說。」蔚伶也鎮定的表明了態度。
小靜心中直嘆氣。唉,他這次一定會被大小姐害死啦!
★★★
東商蔚府是江東八大行商之一,也是江東數一數二的大商賈。他們經營的從鹽業到漕運都有,也販售米、麥、棉布、生藥等民生物資,幾乎所有能賺錢的行業他們都經手。
而蔚伶,正是當今蔚府年僅十六歲的年輕家主蔚凡唯一的親姊姊。
蔚府前任家主及他的愛妻,也就是蔚伶和蔚凡的雙親,在四年前的一場船難中不幸去世。
這四年來,穩住東商,並保住蔚府的產業不受覬覦者掠奪,靠的都是蔚伶的心計及手段。
整個江東都知道,蔚府的大小姐是個狠角色。
如此精明辣手的女子,對一般殷實的書香門第來說是種忌憚,更別說娶進門當媳婦了;而王公貴族又嫌棄蔚府不過是商人,地位太卑賤,配不上正室之位,再者蔚伶也不打算做誰的續絃或妾室,自然也攀不成親。
雖然也有門當戶對的商人子弟來求親,但打著想娶了她好獲得蔚府家產主意的不肖之徒也不少。
不管是哪種謀算,都逃不過蔚伶的眼睛,因此這些年來,她沒答應過任何親事。
是故,她今年已二十三歲,仍一直未曾婚配。
這也是蔚凡覺得最對不起姊姊的地方。
所幸,如今他已經擔起家業,不必再讓姊姊操心,因此近來他總是慫恿姊姊出席各種筵席,好物色如意郎君。
不過對蔚伶來說,她會參加今晚的筵席,倒不是為了物色什麼如意郎君,她只想拓展關係,多聽聽各方消息,對蔚府的生意提供些幫助。
另外則是她敏銳的發現,近來以平王為首,朝廷似乎有意無意對八大行商施壓,應該是想榨取行商的財力好做什麼事,可是又遮遮掩掩的。
這讓她對朝廷私下到底在謀算什麼頗感介意。
蔚伶原是想趁著今晚賀壽,台上清歌曼舞、台下酒酣耳熱之際,或許能打聽到什麼有用的消息,沒想到竟發生行刺平王的事件。
刺客失手後,還能從重重官兵的追捕中逃脫,看來是個高手。
只是她想不通,既然能請到如此高手行刺平王,背後的勢力應該不簡單,那怎會失策的選定今晚的宴會行刺呢?
今晚的賓客們不是有錢就是有勢,因此春江水苑內外可說是被王府的官兵及八大行商的護院、保鏢們嚴密地護衛著。
選如此戒備森嚴的時候行刺,不是扯自己後腿嗎?
要是讓她來謀算,她會挑選最佳的高手,在平王最沒戒心、守備最薄弱的時候下手行刺,這樣才能大大提升成功的機會。
蔚伶總覺得今晚的行刺事件太魯莽,好像另有隱情。
但若換個角度看,假使刺客是刻意選擇今晚行動,那又是為了什麼?這名刺客與八大行商有關嗎?
一路思量下來,她認為今晚的行刺事件也許和她一直想查明的朝廷陰謀有所關聯,所以,她才會在發現疑似刺客的人時決定把他帶回去。
為了確保蔚府不被朝廷坑害,也基於某些她個人的私心,她插手定了!
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蔚伶並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女子,她的娘親出身苗疆,曾是那一帶赫赫有名的毒娘子,是愛上她爹後才金盆洗手的。
所以,她與蔚凡都繼承了娘親的獨門絕學,加上他們的父親曾請名師來教他們基本的護身武藝,兩人亦都有一定的自保能力,只是他們對外從不顯露,只當是姊弟倆的祕密武器。
蔚府內外,知道他們會使毒及懂武功的人寥寥無幾,蔚伶的近身護衛小靜就是少數知情者之一,自然也成了她理所當然的共犯。
★★★
因為已疏通打點過,蔚伶乘坐的馬車沒受到任何阻礙,很順利地一路往城南的蔚府而去。
今晚,春江水苑才亂起來,她便當機立斷,馬上讓其他護衛先護送蔚凡回去,她則因晚了一步離開,才會意外「撿」到那個人。
回到蔚府,小靜將馬車直接駛向大小姐居住的院落外。
因為蔚伶喜靜,她的院落裡並沒有太多伺候的侍女及僕從們,加上此時已是深夜,僕從們早就退下,只留下兩、三名侍女在院裡等候差遣。
蔚伶下了馬車,吩咐侍女們準備熱水讓她梳洗,又交代自己要去後頭的書房一趟,不准她們打擾,接著,她讓小靜悄悄地把馬車駛往後院的小門外。
打開後院的小門,小靜把那名昏迷的男子扛進蔚伶的書房裡隱密的隔層暗間裡安置。
這個暗間,原是蔚伶在書房處理事務疲乏時小歇的地方,未經她的許可,誰都不准進來,所以把這名男子放在這裡,是目前最恰當的方式。
但小靜只覺得他死定了!若讓家主知道,他協助大小姐把一個來路不明的男人藏在她書房的暗間裡,家主一定會宰了他!
「大小姐……」
面對他企圖阻攔,蔚伶只冷冷的丟下一句話,「敢再反對,我就把人放在我房裡。」
知道自家大小姐說做就絕對會做的性格,小靜無言了。
最後,他只能再依從大小姐的命令,取下男子臉上那副面具,並簡單的清理且包紮妥傷口後,將人留在大小姐書房的暗間裡。
「你放心吧,你覺得一個重傷、中毒還昏迷不醒的男人,能對我怎麼樣嗎?」走出暗間,蔚伶揚起淡笑道。
聞言,小靜一愣,接著在心裡默默同情起這個被大小姐救回來的刺客。
他都忘了,大小姐對玩毒有異常的狂熱,但礙於這個嗜好不太尋常,她一直沒什麼機會可以實際試驗,而現在……
嗯,他忽然覺得,這名刺客落在大小姐手中,可能比被官府抓去還悲慘。
「好了、好了,快回去吧。明日家主要是找你問話,記得嘴巴閉緊點。」蔚伶笑著威脅護衛不能洩密,就把他給趕出去。
她倒不是怕弟弟發怒或阻止她救人,才要護衛守口如瓶,實在是她那個弟弟太囉唆了,而且近來越來越愛管她,像隻護子心切的老母雞。
雖然知道以弟弟的精明,她救人這件事瞞不了多久,但為了她耳根子的清靜,能瞞一時是一時吧!
想到那男人身上中的毒,蔚伶的雙手就蠢蠢欲動。
嗯,再去瞧瞧他好了。
於是,她再度進入安置昏迷男子的書房暗間裡。
★★★
風瑜章緩緩地甦醒。
他一清醒,就察覺附近有人,但他沒有睜眸,只是不動聲色的想運起內力,卻發現竟連一點氣力都凝聚不了,他這才想到,自己的內力都被身上所中奇毒壓制住了。
之前,他在監視平王時中了不知何方埋伏的勢力,對方很明顯是衝著他來的,他不禁懷疑,偷襲他的人,是想挑起「晦明宮」和朝廷的衝突。
晦明宮在江湖上是令人聞之色變,行事詭譎,實力難測的神祕組織,被許多江湖中人稱為邪教。
但他們這個邪教,卻挾強大的毒醫雙絕之實力,近百年來在風起雲湧的江湖上始終屹立不搖。
而他風瑜章,正是晦明宮宮主座下的四大護法之一。
他是奉宮主之命,暗中監視平王,想調查與平王合作尋找九龍圖寶藏的究竟是八大行商中的哪一家,又或者哪幾家已與平王談成合作。
所謂九龍圖寶藏,是傳說中九王爺叛變事敗後,將大批財寶埋藏在某座深山裡極隱蔽之處的寶藏。
這十幾年來,江湖上有不少人一直尋找著這份巨大的財寶。
當然,朝廷也不會放過這份寶藏。
據傳,皇帝指派了平王參與尋找,而他們宮主也正巧對此很感興趣,所以派他偵探平王的動向,順便蒐集平王手中掌握的九龍圖寶藏之相關情報。
若不是受到埋伏偷襲,風瑜章不可能暴露行蹤。
他被突然出現的蒙面高手偷襲,又被對方刻意引來的大批官兵追殺,才會在逃逸時不慎中了那人重重一刀,沒想到刀上竟淬有奇毒,那人是存心要置他於死地。
雖然風瑜章迅速吞下宮主研製的解毒聖品還元丹保住一命,但還是落入全身內力被壓制,失去抵抗能力,還差點喪命的險境。
他記得那時官兵一直對他窮追不捨,但之後呢?應該是他體內毒性發作,加上傷重又大量失血,所以昏迷過去。
畢竟他出身晦明宮,對毒術和醫理都有一定的了解。
至於他現在人在哪裡?是落入官府,還是哪方勢力的手中?風瑜章心中警戒地思索著。
可是,他很快的意識到不對勁。如果他被抓了,怎麼可能還好好地躺在柔軟的床褥上?而且,他身上的傷似乎也被妥善處置過。
風瑜章正思忖之際,一道柔婉的女聲音驀然響起。
「嗯?其實你長得還不錯嘛!為什麼會想做刺客這行,還要把臉遮著才見人?這樣你不覺得鬱悶嗎?」蔚伶凝望著已被換上一身乾淨的青袍,面色蒼白、昏迷不醒的青年男子。
雖然知道他不可能回答,但她還是忍不住開口叨唸。
她的雙眸細細打量著他。
他臉上的膚色有點白,應該是長年戴著面具的關係;五官端正,算得上俊朗,但此時的樣子看起來有點嚴肅;年紀看來並不大,應該不超過三十歲。另外,他雙手的膚色比較深,掌心和指側都長有厚繭,應該是習於持刀或長劍一類的兵器,因而磨出來的。
蔚伶纖白細柔的指尖在他身上游移,一邊看著他臉上的五官、掌心的厚繭,一路看到他胸前那道極長但幸好沒有傷及要害的傷處。
這應該是被重刀狠劈而下造成的傷勢,還好這會兒已控制住,不再流血。
毒醫本是一家,她從娘親那兒學得一身毒術,也常跟著自家藥堂的老大夫打轉,基本的醫理她也通曉。
更何況,蔚府幾代以來都在外從商,遇到土匪打劫之類的意外也多,他們經營的藥堂,正是以療傷用的金創藥出名,所以算他運氣好,遇上了她。
蔚伶邊看邊摸的行為,讓佯裝昏迷的風瑜章心裡震驚極了。
這個女人到底是誰?未免也太大膽了,竟然直截了當的說他長得不錯,還摸他的臉,最後,她根本是在他身上亂摸一通!
但這也是他這輩子第一次被女人說長得不錯,因為女人通常不會注意到他的存在,更別說是他的長相了。
晦明宮的四護法是宮裡出了名的沒有存在感的男人,所以大家總是忽略他的存在,加上他擅長輕功,行動敏捷,導致他每次結束任務後回到居住的玄泉殿休息時,總由於身影一閃,使得玄泉殿屢屢傳出鬧鬼的傳聞。
也因為這種與生俱來的特長,所以他潛伏的任務總是最成功的。
然而這回他竟會陰溝裡翻船,連他自己都覺得很詫異。
蔚伶的聲音持繼續飄入風瑜章耳中。
「算你命大遇上我,我們家金創藥的效果可好了,你的傷應該不用多久就可以完全痊癒。不過,你體內的毒比較麻煩,而且那毒還抑止了你的功力,這個我就要再研究、研究了。」
這毒看來是從刀傷處滲入他體內的,雖然她已讓小靜緊急用藥緩和了傷處的毒素,但其已擴散到他全身,成效有限。
換個角度想,這對毒術和醫理從來是紙上談兵的她來說,極具挑戰性。
她終於遇上試驗品了……呃,不是,她是說中毒的傷患。她會好好努力研究,相信以娘教給她的一切,她必能找出解藥救他。
至少……保他不死吧!
雖然這名男子還在昏迷中,但不知為何,她可以感覺得出,他並不是什麼亂七八糟、兇惡歹毒的人。
為什麼這樣的人會做刺客,而且行刺失敗,把自己弄得這麼狼狽,險些喪命?她實在很好奇啊。
風瑜章聽到這名女子居然看出他體內毒性時,心裡更加警戒了。
她救他有什麼企圖?是想利用他套取晦明宮的祕密嗎?還是想從他口中打探九龍圖寶藏的相關情報?
他不能信任她。
抱著高度的警戒,他決定繼續佯裝昏迷,乘機尋找逃離的機會。
★★★
可是,佯裝昏迷許久,到了次日,風瑜章體內的毒性卻突然發作。
猛烈的劇痛在他體內爆發開來,五臟六腑彷彿被無數尖利的細針狠狠刺著,那一陣又一陣尖銳的疼痛,讓他渾身不住顫抖,額頭上也不停冒出冷汗。
儘管如此,風瑜章還是緊抿著唇,死閉著雙眼,不肯發出一聲呻吟,繼續佯裝昏迷。
在意識恍惚之際,他又聽到那道柔婉的聲音在身邊響起。
「小靜,你說這個人是不是快不行了?」
「大小姐,要請大夫來嗎?」名喚小靜的年輕男子應道。
「教大夫來做什麼?收屍嗎?」女子輕輕笑了。
「大小姐……」顯然,那個叫小靜的年輕人也拙於應付自家大小姐犀利的言詞。
「不是我心狠,如果連我都拿這毒沒辦法,一般大夫來也沒用啊。而且,我們也不能明目張膽的去請那些所謂的名醫來,天知道外頭是不是還有仇家在找他?若因此暴露了他的行蹤,不就害了他,也害了咱們嗎?」
女子的聲調柔婉動聽,語氣沉穩,還帶著微微笑意。
風瑜章覺得,好像只要聽她說話,他體內的痛苦就會跟著減輕一些。
「大小姐,妳說了這麼多,意思就是妳要醫治他就是了……」而且絕不讓其他大夫插手。小靜難得不怕死的把自家大小姐的心計說出來,也在心裡為這名刺客默默哀悼。
「是啊!相逢即是有緣,既然被我遇上了,就代表我們有緣分,我當然要醫!」
蔚伶的雙眸發出燦亮的光芒,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接著,她將手上單子一把塞給護衛。
「快照這份清單去準備東西。」
小靜的目光才在清單上掃過一眼,臉就全黑了。為什麼要準備大浴桶啊?大小姐到底想做什麼?
但最終他還是無力的走出房門,去準備自家大小姐所要的療傷物品。
護衛離開後,過了一會兒,蔚伶突然湊到風瑜章的臉旁。
「好奇怪啊,怎麼昏迷中的人還能這麼硬氣?明明毒性發作了痛得不得了,還能死咬著牙,一聲都不吭?」
聽到這兒,風瑜章內心一震,心想,已經被她發現他清醒了嗎?這名女子到底想做什麼?
「我說,如果覺得痛就叫出來,會比較好受點。而且,你醒了之後,我才好餵你喝藥啊,不然我真不知道要怎麼灌你藥,還是,我把湯藥含在嘴裡,親口餵你如何?」蔚伶說到這兒,自己也忍不住輕輕笑了起來。
聽到這驚人的話,風瑜章的額角不自覺地抽動了兩下。他猛然睜開雙眼,就對上一雙女子嫵媚的眼,那對晶燦的眼眸裡還帶著笑意及惡作劇得逞的歡快。
「看來,你不太喜歡我親自餵你,是嗎?」蔚伶晶亮的眸子直盯著他。
其實她一早就從這男人的脈息及細微的動靜裡發現他應該是清醒了,只是一直不肯睜開眼睛來。
她也大概猜想得到,他是想假裝昏迷,好放鬆她的警戒,再乘機逃出去。
果然是心思縝密的刺客啊。
原本她是覺得,那就陪他玩玩吧,看他能裝多久,可是,當她看到他在毒發時還能這麼硬氣的忍著,一聲都不吭,竟有些欣賞起他來。
從小跟著爹娘在生意場上打轉,她最欣賞有魄力的人了,畢竟做大生意可不能畏畏縮縮,當斷不斷。
「我是誰?我怎麼了?我在哪裡?」風瑜章靈機一動,發出痛苦的呻吟,不解的問。
蔚伶望著他的眸光轉為幽深,然後意味深長地笑了。「你……不記得自己是誰了嗎?」
他故作茫然的搖頭,體內的毒性和他搖頭時牽動傷勢的痛楚,讓他順勢低吟出聲,「嗚……」他希望這樣更能取信於這名女子。
「呵呵,你真的不記得自己是誰了嗎?」她發出清鈴般的笑聲,再次和他確認。
風瑜章還是滿臉痛苦的搖頭,表示他真不記得了。
既然無法繼續佯裝昏迷,他打算假裝失憶,總之,要從他嘴裡問出任何情報,是絕不可能的。
「那我想,你一定也是現在才清醒的吧?」她詢問的聲調婉轉而動人。
他堅定的點頭,想強調他當然是「現在」才清醒的。
「喔……」
她又發出意味深長的感嘆聲,讓他的心跟著泛起些許不安。
「沒關係,你不必害怕,我這就告訴你……你、是、誰。」蔚伶柔聲道。
接著,她豔麗而姣好的面容逼近他,神情嫵媚的緩緩啟唇。
「我是你的大小姐,你則是從小就被我撿回來的忠、僕。」
然而,在風瑜章眼裡,蔚伶此時的笑容,宛如魔鬼的微笑。不知為何,他突然想到自家無比惡劣的宮主,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忠……忠僕?」他啞著聲重複。他什麼時候變成這個女人的忠僕了?
「是啊,忠僕。在府裡,就你對我最忠心了,我們一直形影不離。這次你會受傷又中毒,就是為了保護我……你放心,我一定會救你的!」蔚伶聲調溫柔的向他保證,只差沒說她一定會對他負責。
風瑜章難以置信的瞪著這個說起謊來臉不紅、氣不喘的女人,她怎麼可以把白的說成黑的啊?還一臉入戲,好像連她自己都很感動,他從沒遇過這麼誇張的女人!
「怎麼,你想起過去了嗎?想起……自己是誰了嗎?」她含笑望著他問,眸裡透出一絲惡意的戲謔來。
風瑜章確實接收到在她體貼溫柔的問話下隱藏著的其他不良意圖,她就好像問著他──你現在是要想起自己的真實身分呢,還是要當我的忠僕啊?
雖然他很想說自己什麼都記起來了,但目前情勢太不明朗,他不能衝動,更不能冒險。風瑜章認真的思索著,下一步他到底該怎麼做才好。
他的目光往她身後飄去,發現這裡雖然並不寬敞,可是從周遭雅致的擺設看得出主人的講究和品味。
接著,他的目光再轉回眼前女子的穿著打扮上。
她穿著一身湘妃色質料極佳的衣裳,看來她的出身不簡單。
從方才的應對裡,她對他似乎沒有惡意,或者該說,她現在還沒有要加害他的意思,那麼,他要賭一把嗎?風瑜章心裡躊躇著。
「怎麼,還是沒想起自己是誰嗎?木頭。」看著他嚴肅的表情,蔚伶在心裡快笑翻了。
她沒想到這男人一醒來,竟選擇和她裝失憶?這是多麼有趣的反應啊!
看著他難掩詫異卻還是堅持裝失憶的努力,她都不忍心戳破他的謊言了。
其實,她真的不介意多一個名叫木頭的忠僕呢。
「木頭?」風瑜章訝異地問。
蔚伶笑著點頭,「對啊,從我把你撿回來後,就一直叫你木頭……難道你現在不喜歡這名字了嗎?那好,我再幫你取一個!」
望著那雙不懷好意的晶眸,他有個直覺,若讓這女人再取一個,絕對不會比「木頭」更好!她甚至非常期待能再幫他取一個「響亮」的名字!
他堅定的搖頭,表示「木頭」就可以了。
「果然覺得不好啊,那我再取一個……」可是有人堅持要誤解,好達成她再取一個名字的目的。
「不,大小姐,木頭很好。」他連忙開口阻止。
「這樣啊……」她的語氣充滿惋惜。
聽到那遺憾非常的語氣,風瑜章的額角再度抽了抽,這才發現身上毒性發作的痛楚不知什麼時候消失了。
看來在他心裡,這女人的威脅性遠勝於他體內的奇毒啊!
風瑜章心頭幽幽漫出一種無奈的感覺。
「欸,你好像不那麼痛了。」突然,他額間被覆上一個冰涼之物,嚇了他一跳,這才發現原來是這位大小姐正拿著沾濕的布巾為他擦汗。
他剛剛竟沒發現她的動作?風瑜章對自己警覺性不足感到生氣。
「木頭,擦汗沒有這麼討厭吧?不擦乾汗水,要是受了風寒,你可是會更難受的。」她將布巾輕輕按在他的額間,柔聲道。「何況,你現在的身子不同往常啊。」她語重心長的調侃著他被毒性壓抑住全身功力的虛弱現況。
聽出她話中之意,風瑜章目光犀利的睨了她一眼,接著又想到他應該是失憶的,便強迫自己斂下目光,不再看她。
這一頭,蔚伶則強忍著笑。
怎麼辦?她覺得逗這個男人好好玩喔!管他是不是刺客,她決定了,她要和這個木頭再周旋一陣子!
「你放心吧,木頭,在你痊癒之前,我不會不管你的。」她緩緩伸出柔荑抬起他的下巴,溫柔的保證著。
風瑜章詫異的望著這個難纏的女人。她現在……該不是在調戲他吧?
再看到那張姣好面容上得意的笑,他肯定了,這確實是在調戲他沒錯!
想他一個堂堂男子,竟被一個女人調戲!
要不是他現在真的虛弱無力又受制於人,他真想教訓一下這個囂張的女人!風瑜章的眸子裡幾乎噴出火來。
「咳!大小姐。」小靜很是無奈的喚了一聲。他準備好東西回來,就看到自家大小姐正在調戲那個倒楣的刺客。
唉,明明看到刺客清醒了,他應該警戒地上前盤問對方的來歷,可是不知為何,當他看到那個臉色蒼白的男人臉上浮現出非常無奈又有些咬牙切齒的神情時,竟有種他鄉遇故知的感覺。
他真的非常明白這名刺客的心情,因為他家大小姐確實有逼瘋人的本事!
「呀!小靜回來了,我讓你準備的東西都齊全了嗎?」蔚伶回過頭,巧笑倩兮的問。
「都齊全了,大小姐要的藥材,藥房裡都有,而且知道是大小姐要的,夥計們哪敢怠慢,馬上就包妥了。」自家大小姐愛研究藥材的習性,府裡可說是眾人皆知。
某方面來說,大小姐和家主都是蔚府眾人十分敬畏忌憚的。他們管人的手段雖然不同,可是殺傷力一致,蔚府治家甚嚴可不是傳聞而已。
尤其時常笑得親切溫柔的大小姐,在商場上可是出了名的殺人不眨眼!
「那好,我們快點來幫木頭療傷吧。」她笑著指示道。
「什麼木頭?」小靜困惑的問。
「小靜,你怎麼還這麼年輕就開始健忘了?木頭就是那個從小就跟在我身邊,與我形影不離的忠僕啊,就是那個為了保護我被殺傷又中了毒的忠心木頭啊!」她滿臉感動,露出溫柔的笑容,纖纖素手指著躺在床上無法動彈的人。
風瑜章偏頭瞪向那個明顯居心不良的女人。
他不敢相信,她怎麼可以把謊言說得這麼順口!
小靜看著那個臉色蒼白的男人滿是驚詫,還有自家大小姐那充滿快意的笑容,心裡了然的嘆息了聲。
接著,他無視某刺客求救般的目光,默默轉過身去,準備大小姐等一下要幫「木頭」療傷的物品。
沒多久,風瑜章便知道這位大小姐教人準備了些什麼。
一個大浴桶裡冒著騰騰的熱煙,裡頭飄浮著各種奇怪的藥材,黑漆漆的,還散發出一種詭異難聞的氣味。
這女人是想把他浸到這只看起來就很危險的噁心木桶裡嗎?風瑜章警戒地望著蔚伶。
「別擔心,我再三確認過了,是這些藥材沒錯。只要好好浸上幾日,加上按時服用湯藥,我相信你很快會痊癒的。」
她的手輕輕捧著他的臉,換來他非常不贊同的譴責目光。
怎麼會有未出嫁的女人成天對男人動手動腳啊?
蔚伶忍著笑,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其實她才沒有對臭男人動手動腳的習性呢,可是這個木頭呢,特別惹她喜歡,而且還毫無反擊之力,就算生氣了,也只能一直瞪著她,真是……好有趣啊!
小靜已經放棄提醒自家大小姐她還沒出嫁,請謹守女子矜持的忠告了,因為他覺得,大小姐要是哪天真的嫁人了,那個姑爺應該要有相當的耐受力吧!
能做東商四年的代當家,大小姐的性格可不是一般霸道。
「小靜,快動手吧。」蔚伶說著,往後退了一步,等待護衛將風瑜章扒光,好泡到藥桶中。
可是房裡的兩個男人只是望著她,臉上有著鬱悶又無力的表情。
「快點啊!發什麼呆?」她很想快點知道這些藥材對木頭的毒傷會起什麼作用。
「大小姐,男女授受不親……」終於,小靜還是把話說出口。
風瑜章也是一副「妳這個毫無廉恥的女人」的譴責表情。
「喔,你們真是太古板了,我又不會偷看!那……我轉過身去。」一個重傷男人的裸體她才不會想看呢!她只是想快點知道藥材的功效啊,真是一群囉唆的傢伙。
「大小姐!」小靜加重語氣喚了聲。讓雲英未嫁的大小姐看著一個脫光光的男人入浴,這像話嗎?
「不管啦,最多我退到屏風後頭去,等木頭泡入藥桶後,我還是要出來調整藥材的。」她不是很滿意的走到屏風後等待。
他真的盡力勸過了!小靜無力的嘆了聲,然後,他一抬眸,就對上那個倒楣的刺客非常複雜的目光。
「木頭,我扶你到藥桶裡吧。」雖然感到同情,但小靜還是忠誠的履行自家大小姐的交代。
於是,極為鬱悶的風瑜章就這麼被護衛扒光光,泡進那桶黑漆漆的詭異藥湯裡。
當他胸前的傷觸及藥湯時,如火焰灼燒般的劇疼立即蔓延開來,他忍不住痛哼了聲。
突然,一隻雪白的柔荑貼到他胸前,讓風瑜章愣住了。
「大小姐!」連小靜也被她的舉動嚇著。
「出去守著,別妨礙我為木頭療毒。」可是這會兒蔚伶的神情十分專注且認真,她擰起眉,以不容違抗的語氣向護衛下令。
見她這般嚴厲,小靜只好默默依言照辦。
「很痛嗎?」她柔聲問道。
那種專注的神情,和她之前一直帶著笑的溫柔表情不同。
雖然之前她的態度和善親切,但風瑜章覺得,這時候神情有些肅冷的模樣,才是她真實的性情。
「為了盡快清除你體內的毒性,我沒法等你身上的傷痊癒了再這麼做。傷口浸到藥湯時可能會很痛,但我相信你耐得住,你不是個吃不了苦的男人。」她淡淡的說。
風瑜章有點吃驚地望著這個多變的女人。她怎麼可以一下子巧笑倩兮的耍著他玩,一下子又這麼沉定冷靜的醫治他呢?
更奇怪的是,聽到這女人對他的肯定時,他心底某處竟微微發軟,難道他身體的虛弱狀態影響了他堅強的心志了嗎?
「我一定會盡力的。」蔚伶抬眸,對他淡笑著保證。
風瑜章望著她堅定的雙眸,臉上有著些許困惑,但也不禁對她點點頭。
但過沒多久,他就覺得,他絕對是鬼迷心竅,才會答應讓這個女人療毒!
他望著自己變得烏黑且整個浮腫的手臂,再望著那個手上拿著紙筆,嘴裡唸唸有詞的女人。
「奇怪,照理說應該不會發生這種狀況啊,而且只有一隻手臂變黑耶,真的好神奇喔!」蔚伶一邊把他泡了藥湯後身上出現的各種反應記下來,一邊看著手上的藥方認真思索著。
風瑜章強忍著把那帖藥方搶過來看的衝動。雖然他的毒術在宮裡算不上頂尖,但他覺得讓他來醫治自己可能都比這女人來醫他保險多了!
「木頭,你不用擔心,這是正常反應,烏黑和浮腫很快就會消退了。」她低下頭,一臉純良的保證著。
風瑜章的額角又抽了抽。他的手臂明明是中了毒,在沒有解毒前烏黑會很快就消退?騙誰啊!
可是他看得出,這女人就是擺明了騙他!而且他還不能拆穿她……天啊,他的心情真是鬱悶!
「我想,只要再加一、兩味藥,藥效一定更好。」蔚伶臉上有著「統統交給我」的溫柔笑顏。
是再加一、兩味藥亡羊補牢嗎?他完全不相信這女人了!這個大小姐根本是拿他當什麼試驗品吧?
風瑜章到現在才深刻察覺出危機,他好像落入什麼糟糕的境況裡了。
但沒辦法,他還是只能看著那位玩得挺開心的大小姐,繼續將各種奇怪的藥材,甚至是各種相沖的藥材,倒入他浸泡的藥湯裡。
然後,他的身體繼續如實反應出各種藥材的特殊效果。
「啊!你的嘴唇腫起來了,不過這樣還是很好看啦……木頭,男人是不需要太過重視容貌的。」蔚伶輕輕撫上他那腫得像兩條香腸的嘴唇,臉上帶著討好的笑。
她心裡其實有一點點的歉疚啦,因為她看得出這男人一直在忍耐各種痛苦,可是,她是真的很有心要為他療毒的,只是,想像和實際總是有一點差別嘛。
雖然那「一點」差別包括了風瑜章腫起的嘴唇、發黑浮腫無力的手臂、脖頸間整片又癢又疼的紅疹子……
他覺得,這桶藥湯根本有腐蝕性,讓他的肌膚又刺又火辣辣地疼著,痛苦難當!
這女人,簡直是對他刑求啊!
風瑜章閉上眼,強忍著身上陣陣火辣辣的刺痛。
「木頭,你……很難過嗎?」
聽到她關心的詢問聲,他再度睜開眼,果然看到那個一直很任性的大小姐一臉擔憂。那發自真心的擔憂讓他的心微微蕩漾,雖然他的慘狀都是這位大小姐製造的。
「那我們今天到此為止好了。你餓不餓?有沒有特別想吃什麼?我讓小靜弄來。」這是基於保護珍貴病人的心態,還有其他她說不出的心情。
療毒時,蔚伶對風瑜章相當好,而且是發自真心的關懷他。
他搖搖頭。痛都痛死了,誰還有心情吃東西?雖然他已經有兩日沒進食了。
「這樣不行啦,都不吃東西會沒元氣的,我讓人熬雞湯來,好不好?」她柔聲勸哄著。
其實這男人的性情真的很不錯耶,明明痛成這樣,還出了一些意外狀況,可是他從沒有失控,也沒有對她發過一次脾氣,或是擺任何臉色給她看。
但是,看他這般隱忍,她反而覺得有點心疼與歉疚。她想讓他更舒服些,別那麼痛苦難受。
風瑜章只是閉上眼睛,沒有應話,光是忍受藥湯對他的折磨,已經耗盡他所有的體力了。
看他這麼疲憊的樣子,蔚伶心一揪,連忙把小靜叫進來,吩咐他後續的處理方式。
當小靜在暗間裡忙著時,她走出書房,召來侍女,拿出一味補藥藥方,要侍女前去灶房,交代廚子熬雞湯。
★★★
當風瑜章再度清醒時,便發現那個任性的大小姐就坐在床頭旁的繡凳上,好像正守著他一般。
「你醒了?感覺怎麼樣?」見到他清醒,蔚伶臉上漾起笑意。
風瑜章心頭竄過某種難言的暖意,他無法形容那種感覺,畢竟從來沒有人對他如此噓寒問暖。
他想開口說話,才發現嘴唇還是麻麻的沒感覺,連左手臂也是痛痛麻麻的,完全無法施力,顯然,有個女人說很快會消退的症狀,沒有一樣消退了。
看到他臉上掠過一絲陰霾,蔚伶感到非常心虛。
這次的藥湯治療好像有點太激烈了,明天放藥材時要更小心、更仔細些才好──對,她完全沒有要放棄的意思。
「你餓了吧?起來喝點雞湯,剛才才熬好的,正熱著呢。」她伸手欲扶他坐起身。
感覺溫熱柔軟而芳香的氣息籠罩而來,風瑜章愣了下,喉嚨發乾,不自覺地嚥了口唾沫。
他本想閃避的,但他非常堅持要扶他,他只好以右手撐著床坐起身來,不讓她費太多力氣。
蔚伶仔細地為他拉好錦被,便端過几上盛著雞湯的湯盅,一手拿著瓷湯匙,就要餵他喝湯。
見狀,風瑜章的雙目幾乎瞠出眼眶。
他瞪著蔚伶,但還沒開口就被搶了話。
「別這麼拘謹嘛,你現在沒法自己喝,不是嗎?」她一臉笑盈盈地道。
他這才發現,是的,他現在沒法自己喝,應該說,他的左手暫時被某位大小姐廢了,在這種情況下,要自己端著湯盅喝湯是有些困難。
「所以就讓我略盡棉薄之力囉。」蔚伶笑得有點耍賴的樣子。
顯然這位大小姐也知道他現在的狀況全是拜她所賜啊!風瑜章抬眸,望了她一眼。
她只是勾起唇角溫柔的笑著,然後將盛了香醇雞湯的湯匙遞到他唇前,說:「張口啊。」
也許是被她的溫柔所惑,他竟然真的乖乖地張開嘴。
帶著補藥氣味的雞湯緩緩流入風瑜章喉間,同時,某種說不出的奇異暖流也一起淌入他心頭。
因為他的嘴唇還是麻痺的,偶爾會有雞湯沿著他的唇角流下,這時,蔚伶就會拿起自己的手絹輕柔地為他拭去。他同時也聞到那條杏黃手絹上屬於她淡淡的芳香。
他的眼眸無法控制地盯著那個專心餵他喝雞湯的任性大小姐。
他知道,這個女人的家世肯定不簡單,而他,是個江湖中人,他們身處兩個世界,但他的目光還是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
一想到這女人之前的任性與霸氣,他心裡就有點想笑。真是個一點都不溫馴的女人。
他們倆就這樣,一個人靜靜的餵,一個人默默的喝,雖然靜悄悄地沒有交談,周遭卻瀰漫著一種愜然而閒適的氣氛。
這景象,也讓清理好藥桶後進房來覆命的小靜大吃一驚。他們府裡最霸氣、最討厭陌生男子的大小姐,竟然正伺候一個來路不明的男人喝湯,氣氛還這麼和諧。
這樣真的對嗎?這個男人是刺客吧!大小姐為什麼會對他這麼好啊?小靜覺得這實在是很不對勁。
但是,這樣的不對勁一直持續下去。
從那日起,蔚伶的日子就充滿了樂趣。並不是說她之前過得很痛苦,而是這幾年來,她心思都放在穩住家業上,前不久,她將所有家業、責任都交給了弟弟,緊繃了這麼久,突然放鬆下來,她心中不免有些失落與空虛。
可是,現在她忙得很,每天都有新鮮事可以研究。
雖然浸泡藥湯引發的慘況及後遺症不少,但風瑜章身上的毒倒也確實地被逐步清除。
蔚伶雙管齊下為他解毒,一邊讓他服用湯藥,解去他體內的毒性,一邊以浸泡在藥湯裡的方式,讓各種解毒藥材的藥效能從他的皮膚直接吸收,加快解毒的速度。
她每天都很認真的分類、處理各種藥材,有的藥材要先熬煮過,才能倒入藥湯桶中;有的藥材可以直接就倒入藥湯桶中浸泡;有的藥材則要先做過特殊處理,藥效才能釋放出來。
書房前的小院裡鋪滿了各種藥材,暗間裡更是瀰漫著濃濃的藥氣。小靜每天都被累得半死,而被警告不准多問的小廝,則是天天都要煮一桶又一桶的熱水,供大小姐使用。
蔚伶最近熱中於煉藥,是院落裡人人都知道的,但沒有人敢多說或多問一句話。
反正大小姐本來就對煉藥有興趣,如今家業又已經交給了家主,她近來沒什麼事要忙,自然就對這項嗜好更熱中了;再說,大小姐的親事也一直沒談成,大概是拿煉藥來填補空虛的日子吧?這是下人們心裡的想法。
蔚伶根本不在乎別人怎麼想,要待在她的院裡,就得嚴守不多話的規矩,在她這裡做事的,待遇是最好的,但也挑選得最為嚴格。
她每日為風瑜章準備浸泡的藥湯、親餵湯藥的日子過了半個多月,他身上的刀傷已開始結痂。
「木頭,看來過不了多久,你身上的傷就可以完全好了。」這天,蔚伶為他換好藥,笑著這麼說。
風瑜章伸手輕輕撫過胸前已經收口的傷處。
他的左手,前不久終於醫好了,嘴唇也是那時治好的,但比起之後浸藥湯時發生的其他意外狀況都很快的被緩解,他有點懷疑,蔚伶是故意把他的左手和嘴唇放著不醫的,這樣才有藉口繼續維持她餵他進食或喝藥的狀況。
當然,在他的左手及嘴唇好了以後,他就堅持進食和喝藥都自己來了。
想他堂堂一個大男人,老是讓女人餵算什麼?
可是他心裡卻也有那麼一點遺憾,畢竟雖然被女人餵食有損顏面,但能和她那麼親暱的獨處,感覺其實不差,有種被關懷、照顧的濃濃暖意。
「木頭,你快要可以下床行走了耶,期待嗎?」蔚伶臉上仍帶著笑。
風瑜章抬頭盯著她。
這半個多月來,她從沒有問過他一次他是誰,或是他從哪裡來,甚至是其餘的他原以為她會想打探的事,她也一句都沒有問過,好像真把他當成她的忠僕了。
奇怪的是,這半個多月來,他也完全沒有想逃離這裡,或與宮裡聯絡求援的渴望。
一開始,他是對自己說,身上的毒與傷都太重了,等狀況穩定些再求援比較妥當。
可是,後來他的狀況比較穩定了,他又和自己說,現在情勢不明,而且,他的毒確實正慢慢清除,傷口也在逐漸癒合中,等他更有把握時再脫逃會更妥當。
那現在呢?他的傷口都結痂了,體內的毒也已清除得差不多,他還留在這兒不走,是為了什麼?
「木頭,受人恩惠得要千年記啊!你可不要忘了,我是你的大小姐。」突然,蔚伶不知是看穿了什麼,說出讓他心裡一震的莫名話語。
風瑜章有點警戒的望著她。
她又想打什麼主意?
這半個多月來,他算是有點了解這個任性驕蠻又異常溫柔細心的矛盾女人。
八大行商之一蔚府的大小姐,其實之前他在搜集情資時曾經注意過,但那時他主要留心的是現任的家主蔚凡,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中毒受傷,還被這名大小姐所救。
她的性情,和傳聞中那個辣手又精明的蔚府大小姐有點像又不是太像。他相信,她在人前的許多模樣是刻意塑造出來的,大概是想要讓眾人有所忌憚吧。
他能理解,一個女人要在商場上站穩,就不能顯露出一絲軟弱,有時要比男人更冷靜、更狠絕,才能在肉弱強食的商界搶下一席之地。
她臉上溫柔的笑,常常只是一種偽裝,一種麻痺敵人的致命毒藥。
但他也知道,她對他展露的笑顏,都是出自真心,尤其是要把他浸入藥湯時,那樣的笑容確實是真心得不能再真心!
她現在臉上的笑也是……
「木頭啊,我今天拿到了新的藥材喔!說不定這味藥材一下,你的毒就完全解了。」蔚伶說著這半個多月來已不知是第幾次的保證。
「大小姐,妳昨天也這樣說。」結果,他的眼睛紅腫了一晚,幸好今早全好了。「前天也是這樣說。」結果,他的右腿突然失去知覺,還好兩個時辰後就恢復了。
風瑜章臉上彷彿寫著「妳今天還是堅持要這樣說嗎」這句話。
蔚伶雙手捂著微微泛起緋紅的豔麗小臉,笑顏卻異常燦爛。
「你不覺得我解毒的速度越來越快了嗎?」現在「災情」都不會延續超過半天呢。
他沉默不語。有他這麼忠實地當了半個多月的試驗品,她解毒的功力還沒有增進的話,他的犧牲也太不值得了。
他真的很疑惑,一個嬌滴滴的千金小姐,怎麼會愛玩毒呢?還玩得這麼認真、這麼投入,到底是誰教她的?而且還真的有兩把刷子。
呃,雖然她的進步是用他很多的犧牲奉獻換來的。
「別這樣嘛,今天泡完藥湯後,我準備了好吃的給你喔。」她可是很認真的調養她的試驗品……不,她忠僕的身子呢。
「我可以說不嗎?」風瑜章眼裡帶著些希冀,望著那雙異常期盼的燦亮眼眸。
「當然不可以!」蔚伶那雙嫵媚的眸子卻毫不留情的駁回了他眸裡所有的希冀。
風瑜章臉上掠過一絲陰霾。
一雙柔美的手又捧住他的臉,驕蠻的大小姐認真地望著他,溫柔的笑道:「這都是為了讓木頭快點好啊!」
他翻了個白眼,心想,騙誰啊,根本是妳很想玩吧!
但他也已經放棄矯正這位大小姐很愛對他動手動腳的不良習性了。
「伶姊!」突然,一道帶著氣憤與訝異的年輕男子斥喝聲,突兀地打破房裡原有的平靜與祥和。
風瑜章轉過頭,便看到蔚府年輕的家主蔚凡沉著一張臉站在門口,而他身後的護衛則低垂著頭,顯然已被重重責罵過了。
在祕密追蹤平王時,風瑜章曾見過蔚凡兩次,一次是平王在暢清園召見八大行商的家主,另一次就是他受襲重傷的那場宴會上。
那晚,只有平王與八大行商家主的筵席是擺在邀月廳,所以此刻他一下就認出了蔚凡。
他的目光很快移到捧著他臉頰的女人身上,心裡卻有些悵然。看來,所有的謊言與假象,今天都要被揭開來了,蔚凡必定是為了他而來。
聽到弟弟的聲音,蔚伶卻一點都不吃驚。她鬆開捧著男人臉頰的手,緩緩轉過身,輕輕的說:「我還在想,凡弟什麼時候會來呢!凡弟,你還是太急躁了。」
「伶姊!」蔚凡的語氣顯得氣急敗壞。其實,從刺客入府的第三天,他就知道所有的事了,但他一直忍著不插手,因為他知道姊姊必定有什麼考量,才會把這名刺客救回府。
可是這段時日,姊姊和這名來路不明的刺客卻越來越親暱!他覺得自己不該再忍耐了,就算不為蔚府,光為了姊姊,他都得出面阻止這件事。
他怕姊姊是一時亂了心神,給這名刺客迷住了。
他從沒看過姊姊對家人以外的人如此殷勤照顧,但這個男人是刺客啊!還是平王府正在追拿的要犯!他不能看著姊姊步入歧途。
「凡弟,有什麼事情不能好好說,要這麼動氣?你可別忘了,你是蔚府的家主,是蔚府的頂天柱。」蔚伶意有所指的提醒弟弟注意情緒。
「伶姊,我不止是蔚府的家主,更是妳的親手足啊!妳明明知道他是……」蔚凡話還沒說完,就被蔚伶打斷了。
「他是為了救我而中毒受傷的忠僕木頭啊。」她淡笑著說。「凡弟,你是一府之主,器量自然也該更大些。我知道在你眼中豈有小姐照顧僕人的道理,但是凡弟,木頭可是為了我受傷中毒的,我不可能不管。」
蔚伶把謊言說到底,只要木頭仍然承認他是木頭的一天,他就是她的忠僕!
「伶姊啊,妳根本是自欺欺人!」蔚凡一張俊臉都漲紅了。他沒想到姊姊竟然對他也用這招,他可是她的親弟弟啊!連他都要哄騙嗎?
「我何時自欺欺人了?」她臉上的笑顏益發溫柔。「木頭,是我自欺欺人了嗎?你是我的木頭吧?」她彷彿是故意把「忠僕」兩字遺漏,直接這麼問風瑜章。
風瑜章定定望著她,神情有點無奈,又隱隱透出一絲柔軟來。這個女人,真是他見過最霸道、最難纏的女人了,哪有連自家親弟弟都這樣強騙硬拐的。
不,甚至連拐都沒有,擺明她說了算!
可是,在聽到她說「你是我的木頭」時,他的心卻強烈地翻騰,不住悸動。他這才發現,原來他一點都不介意當她的木頭,當她的試驗品。
是與不是,兩個回答在他心頭糾結。
如果回答不是,就是把所有的假象揭開,也是他回晦明宮向宮主覆命的時候,依他現在已恢復的六、七成功力,足夠他從蔚府平安脫身了。
但如果回答是,他就要繼續給這個蠻橫大小姐當試驗品玩,繼續忍耐她那足以引發各種意外狀況的療毒法,但也能與她多相處一段時日,多累積一點讓他頗為眷戀的溫暖與關懷。
他很想答是,可是,再欺騙、麻痺自己一段時日又如何?他們終究必須分離,到時不是更加痛苦嗎?
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他不可能留在她的世界,她也不可能進入他的世界……
「我……什麼都不記得了。」最終那句不是,風瑜章還是說不出口,尤其蔚伶那雙堅定卻又隱帶埋怨的雙眸正盯著他,他真的說不出來。
他腦中突然響起她之前說過的話──木頭,受人恩惠得要千年記啊!
「我知道你什麼都不記得了,不過你不用擔心,家主是明理之人,絕不會隨便懲處人的。」蔚伶笑著保證,然後望向弟弟,「是吧?凡弟。」
她的表情明明白白寫著,這是她決定的事,誰都別想改變。
「伶姊,妳知道維護他的嚴重性嗎?」蔚凡沒想到姊姊竟然維護這個刺客到這樣的程度。
「嚴重性?天塌下來自有高人頂著,我有凡弟這樣的好弟弟,還有什麼需要我煩惱的嗎?」蔚伶和自己的弟弟耍起賴來。
「伶姊!」
蔚凡又氣又急又無奈,可是他也不想當著他人的面,尤其是在那個刺客的面前和姊姊翻臉。
「請伶姊到大書房一趟,愚弟有事要請教。」想來想去,他只能板起臉來,希望姊姊能答應與他私下解決此事的請求。
「知道了,凡弟先行一步,我稍後就來,可以嗎?」蔚伶笑著應道。
得到承諾後,蔚凡這才滿心不悅地離去,走之前,他還不忘警告護衛要把人看好,不准出任何差錯。
蔚凡離開後,蔚伶便對小靜下令,「你先去外頭守著。」
小靜不敢違抗,很快便退了出去。
「木頭,我真希望你什麼都不要想起來,至少,在你完全好之前,不要想起那些造成你中毒受傷的痛苦記憶……」
雖然是對著風瑜章說話,可是蔚伶的目光卻沒有看著他,反是帶著些迷濛神情,似笑非笑的望著別處。
看著她的表情,風瑜章竟有種揪心的感覺,忍不住開口:「大小姐。」
他不想見到她這樣的表情。一向驕蠻任性又聰慧靈巧的她,不該有這種像是失落傷懷的表情。
見到她的目光緩緩對上他的,他才開口:「木頭今天還沒有浸藥浴,方才大小姐說得了一味新藥材,這次必定能幫木頭把毒全都解了,可是我不信。」
第一次聽到他說這麼多話,而且還是反駁她,蔚伶有點吃驚,卻又覺得有趣,「你不信?」
「我不信,大小姐每次都騙人。」風瑜章搖頭,語氣堅定。
「我每次都騙人?」她終於揚唇笑了,語氣充滿玩味之意。「原來木頭不木頭嘛,挺聰明的。」她望著他,一雙明眸泛出盈盈光彩。
「所以,為了大小姐的聲譽……」
「為了我的聲譽,如何呢?」她仍溫柔的問著,嬌豔的容顏輕輕湊近他。
「請大小姐和家主商議好事情後,要早點回來替木頭療毒,好證明新的藥材真能把木頭身上的毒完全解清。」風瑜章難得地勾起唇,露出一抹接近淺笑的表情,但瞬間又恢復淡然的神態。
蔚伶吃了一驚,雙眸微瞠,隨即又低低地笑著說:「木頭才是狠角色啊,連主子都敢威脅了!」可是她臉上的笑顏嬌豔非常。「果然是我的好木頭!」
說這句話時,她的唇與他的臉相隔極近,他可以嗅到她溫暖芬芳的氣息。
這個大膽又不服輸的任性女人!風瑜章心裡無奈的想。
蔚伶瞇起嫵媚的雙眸,睨著這個讓她驚奇的男人。原來他不是那麼不解風情嘛,好像越來越得她的心了!
「好吧,為了本小姐的聲譽,我今天一定會好好幫木頭療傷的。」在她離開前還不忘威嚇一下她的試驗品。「要等我喔。」
望著他那帶著微微不甘願的無奈表情,她再度笑出聲來。
她一手輕輕撫上他冒出鬍髭的臉龐,語調溫柔地說:「鬍髭都長出來了,等我回來,也幫木頭刮刮臉好了。」
風瑜章聽了,眼角不住抽動。
這位大小姐應該沒幫任何人刮過臉吧?雖然這個提議聽起來滿旖旎的,但最難消受美人恩,他還想保有一張「正常」的臉啊!
但他還沒來得及婉拒這份美意,任性的大小姐已如同一陣風般迅速離去。
慘了,這下子他破相定了!風瑜章臉上揚起無奈的苦笑,可是心裡卻湧上一絲暖意。
她要為他刮臉啊,真是服了她!
就因為她總是這樣出人意料,他才怎麼都放不下她。衝著她救了他的這份恩情,在她還沒玩膩前,他就陪她玩吧。他不想看見她不開心,這個驕蠻的蔚府大小姐就該趾高氣昂,就該不把一切放在眼裡,恣意飛揚!
他喜歡看她笑得嬌豔的樣子,那種把所有都掌握在手中的從容不迫,就像花中的王者牡丹般,華麗雍容,豔冠群芳。
但牡丹就該被種在豪門貴戶裡,被悉心呵護著。
他不敢想把這朵綻放的牡丹改植到崇山峻嶺之中,雖然位於深山裡的晦明宮,規模與財富絕不輸任何豪門巨富,但他們畢竟是江湖中人啊。
以他四護法的身分,在晦明宮裡也是一人之下,眾人之上,要養一朵嬌豔的牡丹有何困難?但問題是,他肯,蔚府必然不肯,而且,他也不希望蔚伶以後後悔。
風瑜章猛然甩甩頭,拋開這些思緒。
他想到哪裡去了?他想娶,人家還不想嫁呢!他暗暗笑著自己的癡心妄想。
── 毒醫雙絕大護法 落到黑心小姐手中 ──
也只能乖乖被整治 咬緊牙關不哀叫!
吉梗《傲嬌娘子愣夫君》 水叮噹1104 二月十六日發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