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晚上,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樹影婆娑,燈光昏暗。夜風吹得百年大講堂前紅色的橫幅嘩啦嘩啦作響,上面寫著「畢業晚會」四個金光閃爍的大字。
人潮散盡,張說和鐘筆一前一後走出來。
枝動葉搖,風聲呼嘯,像是夜半無人時的私語。張說仰頭,微微蹙眉,「今天風真大,妳聽。」語氣平淡客套,是最平常不過的寒暄。
那是旗幡被吹動的聲音。鐘筆立在樹下,雙手插在口袋裡,凝眸望著他挺拔的背影,心潮起伏。
張說回頭,見她靜立不動,挑眉表示疑問。
鐘筆等他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看著他的眼睛,神情專注,緩緩開口道:「不是風動,不是幡動,那是我的心在動。」頓了頓,輕聲問他,「你可曾聽見?」夜色下的雙眸亮如星辰,滿是希冀和期待。
張說呆立當場,雙唇嚅動,許久不曾回答。
鐘筆見他如此,臉色瞬間變了,連忙側過頭去,鼻頭痠澀,眼角濕潤,極力忍住。她的心意表達得這樣清楚,他的拒絕暗示得這樣明顯。
一聲長嘆,她二話不說,轉身離開。
一路跌跌撞撞,鐘筆回到宿舍,輾轉反側,夜不能寐。
★★★
「天上人間」不是一間夜總會的名字,而是近年來國內收視率最高的綜藝娛樂節目,現場直播,獎金豐厚,涉及的知識面相當廣泛,難度頗高,引得許多或想成名或想獲利又或者想挑戰的觀眾踴躍參加。
這一期的節目叫「挑戰自我」,一共十二個人參加。待到最後一輪,只剩兩人,可見競爭之激烈。主持人用他特有的磁性聲音說:「最後一個問題,『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這句話出自哪裡,是誰說的?」電子螢幕上列出四個答案。眾人埋頭苦思,現場一時間鴉雀無聲。
張說乍聽到問題時便怔住了。
主持人見他神情不對,笑說:「張先生,不知道是嗎?沒關係,你還有求助的機會。」他不知道這個赫赫有名的年輕人為什麼來參加《天上人間》,他應該去參加《人物訪談》或者是《經濟週刊》的封面拍攝。另外一個競爭者是一位很知性的女子,也遲遲沒有作答,顯然同樣不知道答案。
張說看著前面黑壓壓的現場觀眾,心神有一瞬間的恍惚,停頓了幾秒才回頭說:「我要求場外幫助。」
主持人同意了,提醒他道:「你有三十秒的時間。現場求助還是電話求助?」
他說電話求助。可是那個電話號碼他彷彿用盡一生的力氣才撥了下去,十指顫抖,重若千斤,一下又一下,敲打著他忐忑不安的心房。察覺自己有些失態,他定了定神,面對鏡頭緩緩地說:「不知道這個電話還打不打得通。」
響了許久,沒有人接。他繼續打,還是沒有人接。主持人和觀眾都發出唏噓聲,生怕電話那端無人接聽。然而鏡頭前的他卻無半分緊張,思緒茫然,有些走神,不知道在想什麼。就在他即將放棄、觀眾也即將失去耐心的時候,一個女聲溫柔地響起:「阿悅,是我,鐘筆。」
張說一時激動得不能自持,連忙控制情緒,想著該說什麼。主持人在一旁催促道:「張先生,你只有三十秒的時間。」張說完全不予理會。現場大概安靜了十秒,他才一字一句地慢慢說:「不是風動,不是幡動,那是我的心在動。」
按捺下洶湧澎湃的心情,他輕聲問了一句:「鐘筆,這麼些年過去了,妳可曾聽見?」
主持人和現場所有的觀眾都靜了下來,包括對面那個針鋒相對的競爭者,都察覺到這個電話的不同尋常。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久到張說以為是天涯海角、宇宙洪荒的盡頭。終於,一聲輕微的嘆息在電話那端響起:「阿悅,我正在離婚。」
對著鏡頭,隔著電話,茫茫人海,滾滾紅塵,在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裡,連最簡單的一聲問候也變得艱難起來,兩人沒有再說其他的話。
主持人打破沉默,「時間到。」所有人都覺得可惜。哎,這個年輕人就這麼輕易地放棄了一百萬。
張說沒有理會此起彼伏的惋惜聲,唇角逸出一絲微笑,快速但是清晰地回答道:「六祖慧能從五祖弘忍處繼承衣缽,來到廣州法性寺弘法。法性寺的主持方丈印宗法師正在講經,風吹幡動,於是他問:『是風動還是幡動?』弟子中有說風動,也有說幡動的。慧能上前,合掌說:『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
所有人方才明白過來,原來他早就知道答案,那個電話,不過是打給那個讓他心動的人。一時間掌聲如雷。
主持人動情地說:「我做主持人也有二十年了,這樣的情形還是頭一次遇見。張先生,我想不會有人比你答得更好。」
他走下來,和張說擁抱,激動地說:「張先生,我知道你傳奇般的經歷,你曾經上過《時代週刊》的封面,名列『全球百大人物』之一。不僅是我好奇,所有知道你的人都好奇,你為什麼會來《天上人間》而不是《人物訪談》呢?」台下的觀眾發出善意的笑聲,這個年輕人是如此的聰明、敏銳、智慧,以及英俊。
有些不知道他的觀眾大吃一驚,原來這個英俊的年輕人這麼有名。
張說先是垂眸,接著抬頭看著鏡頭,一字一句地說:「我有個朋友,她從來不看經濟分析、人物訪談、時事政治之類的節目,她只喜歡看綜藝娛樂,喜歡八卦,喜歡流行音樂,喜歡網路言情小說。」
主持人看著他,試探性地問:「是什麼樣的朋友?」
張說對著鏡頭笑了笑,眸光清亮,像是想起了什麼,笑容很溫暖。
現場的觀眾還是第一次見他笑得如此迷人,簡直有顛倒眾生之態,不少女生放肆地吹口哨,引起不小的轟動。
他側臉對著鏡頭,眉目分明,眼神落在場內的某一處,頓了頓說:「我大學時的女朋友。」
有人發出尖叫聲,大家都露出期待、好奇的神情。
主持人微笑著說:「張先生,據我所知,你畢業不少年了吧?」
他點頭,「五年半。」
主持人發出小小的驚呼聲,「畢業不到六年,已經擁有如此大的成就,這讓我們這些年過不惑的人越發自慚形穢。」話題一轉,快得令人措手不及,「那你女朋友可有和你在一起?」這是問話技巧,出其不意,方能攻其不備。
所有人都關心這個問題。
他緩緩搖頭,「沒有,她結婚了。」聲音很平靜。
台下有人打抱不平,問為什麼,一時間鬧烘烘的。
主持人故意以輕鬆的口吻問:「是不是剛才接電話的那位小姐?名字似乎叫鐘……比?」循循善誘,想打探出更多的內情。
張說卻不回答,既沒搖頭也沒點頭,只對大家露出禮貌性的微笑。
眾人哪裡肯放過他,吵吵嚷嚷、七嘴八舌地發表議論。
主持人示意大家靜下來,不慌不忙地提出問題:「張先生,容我再問一次,你為什麼會來參加《天上人間》?」他閱人無數,一眼就看出這個年輕人意志堅定、不輕易妥協的性格,打算慢慢誘導,得到大家都想得到的答案。
張說衝台下一笑,站起來,淡淡地說:「我只是要讓她知道而已。」環顧場內的觀眾,「節目結束了,我要走了。」他揮了揮手,毫不猶豫地離開。
國內收視率最高的電視節目,因為這件事,都在議論那個叫「鐘比」的神祕女子。
★★★
鐘筆人在香港,已經有一個星期沒有出過家門。最近她辭職了,心情相當惡劣。六歲的兒子左學在看永遠演不完的《名偵探柯南》,目不轉睛,聚精會神,她則雙腿蜷在沙發上,抱著十九吋大的筆記型電腦,在看永遠熱鬧歡快的綜藝娛樂節目,睡眼惺忪,首如飛蓬。
她看見了張說,電視上的他穿著淺灰色T恤,亞麻色長褲,衣著低調,可是氣質出眾,非常上鏡,一時間精神不由得大振,揮拳說:「冠軍非你莫屬!」沒有任何理由,她就是相信。六號的那個女選手,表現亦非常出色,沉著冷靜,心理素質過硬,分析得有條有理,是張說的一大勁敵。她看得咬牙切齒,一心盼望人家出錯。
身體緊繃,一顆心提上去又放下來,如此反反覆覆,她比電視裡的人還緊張。張說每回答對一道題,她就重新活過來一次。
左學扔下遙控器,節奏緊湊的日文歌響起,是片尾曲。他看的是《柯南》最新出的劇集,原聲,沒有字幕,但是他能聽懂,為了看柯南,他很努力地學習日文。他走過來,搖了搖沙發上已經進入「物我兩忘」境界的女人,「媽媽,我餓了。」
她隨口應一聲,「哦──」沒了下文。
她聽見主持人說「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不禁一愣,然後聽見他說「不知道這個電話還打不打得通」,隨即手機在樓上響起,不由得呆住。手機鈴聲是梁靜茹新專輯裡的一首歌,溫暖抒情,輕吟低唱:「希望我愛的人健康個性很善良,大大手掌能包容我小小的倔強……」
她踉踉蹌蹌地奔上樓去,步伐不穩,跌倒,爬起來,衝過去一把抓起手機,慌亂地按下接通鍵,心裡似有千軍萬馬在奔騰。
當電視裡那個英俊的男子對著鏡頭溫和地說「鐘筆,這麼些年過去了,妳可曾聽見」時,她無限感慨,百感交集,心中在高聲呐喊:現在,聽見了!
等心跳恢復,聲音平靜得連自己都難以相信。
腦中有千百個念頭在轉,最後她告訴他:「阿悅,我正在離婚。」
阿悅是她獨有的稱呼。曾經她是中文系的學生,國內最好的大學。《論語.學而篇》頭一句話就是「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說」字同「悅」,愉快、高興的意思。張說,也就是張悅,她叫他阿悅,獨一無二的阿悅。她的兒子取名「學」,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看完電視,她甩了甩頭,將濕潤的眼眶甩乾,啪的一聲合上電腦,清了清嗓子說:「左學,廚房裡有麵條,你可以嘗試自己做,也可以讓阿姨做。」
左學「切」了一聲,憤憤地說:「今天是月末,阿姨放假。」
鐘筆胡亂抓了抓頭髮,「很好做的,插上電鍋的電源,倒熱水,下麵條,就可以了。你不是說,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嗎?」
左學在自己專屬的椅子上坐下,學著大人的樣子,雙手抱胸,右腳抬起,擱在左腳上,吊兒郎當地說:「妳不給我下麵條──妳跟左思離婚的時候,我就在法官面前說要跟他。」
鐘筆聞言立馬投降,忙不迭說:「好好好,我這就去給你做滿漢全席。」
★★★
左學直呼自己父親的名字,左家沒有人糾正他,就連左思也並不以為意。
他吃完「滿漢全席」──炸醬麵後,抹了抹嘴巴,「媽媽,快要開學了,我要買書包。」他也曾直呼過母親的名字,結果被修理得腦袋長包、屁股通紅,吃一塹長一智,後來再也沒有犯過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鐘筆懶洋洋地不回答,全當沒聽見。圖畫室裡和床一樣大、柔軟無比的沙發便是她日常起居之所,她的口號是:「沙發就是陣地,豈容他人侵犯?」一天二十四小時窩在上面,連飯都要阿姨端上來吃。左學曾一本正經和她討論道:「媽媽,你要腳做什麼?」她伸了伸懶腰,「我是軟體動物,沒有腳。」
這就是上樑不正下樑歪。
左學衝過去拔了她電腦的插座,手舞足蹈,大聲嚷嚷道:「我要買新書包!」
鐘筆看著眼前一片漆黑的螢幕,又看了眼兒子,似乎頗不高興,聳肩說:「OK,買新書包。不過,你要等我一個小時。」她衝進浴室洗澡,換衣服,梳頭,化妝,忙亂不已。樓上咚咚咚響,疾風驟雨,打仗一般。
她下來時,已經換上了新上市的夏裝──一襲綠色單肩長裙,裁剪流水一般恰到好處,頭髮綰起來,耳墜只有一隻,長長的鍊子垂到肩上,綠豆大的鑽石閃閃發亮。她甩了甩手上未乾的水珠,拿過銀色流蘇手袋,得意地說:「怎麼樣?」
左學點頭,看著腕上的手錶說:「不錯,還差兩分鐘一個小時。」
左家位於香港彌敦道,是一棟獨立的三層小樓,白色歐式建築,大片的草地,綠樹成蔭。寸土寸金的黃金地段,卻有一個偌大的花園,裡面有游泳池、網球場,周圍種滿玫瑰和鬱金香,小徑上鋪滿白色的鵝卵石,像是一幅色彩濃烈的油畫。
鐘筆從車庫開著一輛銀灰色房車出來。左學偏頭問:「妳的跑車呢?」
她指尖點著方向盤,漫不經心地說:「你知道,我已經過了招蜂引蝶的年紀。」不再喜歡開顏色鮮豔的跑車。她早已不是十七八歲的少女。
左學瞅了她一眼,沒什麼表情說:「但願。」對母親的話頗不以為然。
母子倆來到尖沙咀。鐘筆橫掃幾大國際名店,提著數個紙袋出來的時候,左學非常不滿,「我的書包呢?」
她氣喘吁吁,說:「知道,知道。你先坐這兒看著東西,我這就去買。」
左學哼道:「妳買這麼些衣服當飯吃?」
她嘻嘻笑道:「冬天馬上就要來了,有備無患嘛。」現在只不過八月份,一年當中最熱的時候,但是她習慣未雨綢繆。
左學很不耐煩,「妳不是要跟左思離婚嗎?以後怎麼辦?」連他都知道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鐘筆不輕不重拍了下兒子的頭,「放心,你媽窮也窮得、富也富得,能屈能伸,隨遇而安。跟著我,總餓不死你。」她乘電梯上去買書包文具等物,繞過一樓的珠寶店,看見左思陪同一個年輕女子在看項鍊,紅豆大的鑽石,拿在手裡熠熠發光。她嚇得脖子一縮,生怕左思看見,書包也不買了,轉身就往下跑。
這樣尷尬恥辱的場景,不是第一次,可是左思似乎從未看見過她。
她懊惱地說:「左思在上面,我們換個地方。」
左學見她神情不對,便問:「和別人?」
她呵斥道:「大人的事,小孩子別管。」
左學聳肩,「我才不管,反正是你們夫妻倆的事。」他想管也管不了。
鐘筆決定盡快跟左思攤牌,她再也無法忍受!
待母子倆把車廂裡的東西全搬下來,鐘筆早已累得一頭倒在沙發上,「好了,我可以半個月不用出門了。」
左學坐在地毯上吃芒果,連聲說:「不行,不行,妳要開車送我去上課。」
鐘筆心說:我可不打算讓你在香港上學。她躲進書房打電話,清了清嗓子,明明很緊張卻裝作隨意地問:「你什麼時候回家?」
左思半個小時後出現在家裡。他今年四十五歲,看起來卻只有三十五,中等身材,皮膚因為最近日日出海,曬得很黑,一身深色西裝,因為一週三次健身的緣故,沒有禿頂,沒有啤酒肚,依然風度翩翩,成熟男子的魅力撲面而來。他縱然已婚,亦是香江眾多美女眼中的鑽石王老五。
他本是山東人,靠小型家電起家,正趕上改革開放的好時機,天時地利人和,不到十年,已是國內鼎鼎有名的家電零售商,後來透過香港優才計畫,移居香港。
鐘筆手裡拿著一根鋼筆,轉來轉去,也不正眼瞧他。左學見氣氛不妙,立即三十六計走為上策,溜回自己房裡。
鋼筆啪的一聲掉在玻璃桌上,她興致大失,這才抽出包裡的離婚協議書,「簽字吧。」
左思看了一眼,臉色沒有任何變化,「紗紗,這個不好玩。妳要什麼,我都可以給妳。」
他仍然把她當作玩物!鐘筆從沙發上跳起來,指著他鼻子說:「我沒有開玩笑!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我要和你離婚。我不要任何贍養費,一分錢都不要,我要帶左學走,希望你成全。」
「離婚?」左思彷彿聽到天方夜譚一般笑起來,「紗紗,妳知道我不會離婚的。」目光轉冷,語氣斬釘截鐵。
鐘筆像被人踩中痛腳一般,又羞又怒,一臉嚴肅地說:「不許你叫我紗紗,請叫我鐘筆,謝謝。」
左思觀察了一下她的臉色,最後決定順從她的無理取鬧,點頭,「好吧,鐘筆,妳要我回來,說的就是這個?」
鐘筆粗聲粗氣地說:「對!」將鋼筆硬塞給他,「快簽字。」一臉不耐煩。
左思笑起來,慢悠悠地說:「牛不吃水強按頭?離婚也要兩相情願才行。」他推開她,在沙發上坐下,蹺起二郎腿,打開電視,「今天有什麼新聞?」
鐘筆十分氣惱。他為什麼不答應?她又不要他的錢!她從保險櫃裡拿出一個信封,扔到他面前,「你自己看。」是左思和各色女人的親密照。她哼道:「一共有二十三個,我有權利提出離婚。」加上今天這個,是二十四個。
左思看得津津有味,「拍的角度不好,光線又暗──沒想到妳派私家偵探調查我,我是該高興還是擔憂呢?」
他這種不在乎的態度,令鐘筆非常生氣,兜頭兜腦用力打了他一下,照片頓時散落一地,橫七豎八躺在那裡,露出不同女子的臉來,可愛的,清純的,妖媚的,個性的……或嬌嗔,或嬉笑。
她倒豎柳眉,咬牙切齒說:「我要和你離婚,你到底聽到沒有?」
左思點頭,挑眉答道:「聽到了。不過,剛才我也說了,我是不會和妳離婚的。所以,這個問題沒有必要重提。」
鐘筆氣得手足發顫,惡狠狠地說:「我會向法院提出申請。」
左思嘆氣,撫著額頭說:「鐘筆,妳要有自知之明,我不喜歡妳玩過火。」他的縱容是有底線的。
鐘筆本來要走,聽到這話驀地轉身,「難道我連離婚的自由都沒有嗎?」
左思站起來,俯視她,臉上露出睥睨的神情,一字一句道:「在香港妳沒有!」聲音冰冷,像蛇一樣滑過背脊,令人不寒而慄。
鐘筆將手中的鋼筆用力朝他擲去,大聲罵道:「你這個渾蛋!」
他探出指尖摸了摸,鋼筆水濺在臉上,一手漆黑,頓時十分不悅,哼道:「這次我當妳發脾氣、使性子,口不擇言,不跟妳計較。」轉身進衛生間整理。
鐘筆挫敗地坐在地上。這個不要臉的老男人,憑什麼這麼頤指氣使、理直氣壯、為所欲為?在外面偷情的是他,又不是她!
左思來了又走了。
鐘筆衝進臥室,二話不說拿出箱子收拾行李,「帶上你的超人力霸王。」氣沖沖地,臉色很差。
左學跟在後面問:「要去哪裡?」
她冷冷地說:「離開香港。」
左學見她情緒不佳,不敢惹她,跑回去收拾自己的東西。
她覺得疲憊不堪,宛如美麗的鳥兒被豢養在精緻的金絲籠裡,隨著時間的流逝,一天一天失去自我。也許這是最富麗堂皇的一只鳥籠──可是這有什麼稀奇,簷下還掛著一排的金絲籠呢,她不過是其中一隻。
★★★
母子倆站在首都機場時,已是凌晨三點半,下榻的是東方君悅酒店。一大一小,連澡都不洗,沾上枕頭就睡,一夜無夢。
第二天醒來,一室明亮,陽光明媚,和香港潮濕陰霾的天氣如此不同,連心情都煥然一新。鐘筆推著兒子說:「快起來,我們去看舅舅。」洗完澡,神清氣爽,兩人匆匆吃了早餐兼午飯,打車來到望京附近的一家畫室。
畫室的主人是一個精神矍鑠、脾氣溫和的老頭,「鐘簀,你姊來看你啦。」說著,從冰箱裡拿出西瓜招待遠道而來的客人,然後就跑出去跟人下棋去了。
鐘簀扔下畫筆出來,打著手勢問她好不好。鐘筆點頭,放慢語速,「很好。」方便他讀唇語。又推左學,「連舅舅都不叫,找打是不是?」
左學知道母親寶貝這個舅舅比自己還甚,哪敢得罪,連忙投進鐘簀懷裡,打著手勢問:「舅舅,你長這麼漂亮,有沒有女朋友?」
鐘簀整張臉都紅了。雪白的肌膚,秀氣的眉毛,紅潤的雙唇,當真是一個翩翩美少年,可惜不能說話。
鐘筆打他屁股,「誰教你這麼說的?」
左學嘟囔道:「還不是妳教的!」
鐘筆抬手又要打。他連忙拉出鐘簀當擋箭牌,躲在後面探出個腦袋,「法律有規定,不許體罰兒童。」
鐘筆瞪了他一眼,「你跟我講法律?這是鐘家家規,過來!」
左學忙說:「我姓左,不姓鐘。」
鐘筆氣得不行,「你遲早得跟我姓鐘──」
鐘簀忙攔在中間,打手勢問:「吃飯了嗎?」左學一溜煙兒跑了,在鐘簀的畫板上亂塗亂畫。
鐘筆啃了塊西瓜,「我這次來北京,打算長住了。你要不要搬過來跟我們一起住?」
鐘簀搖頭,說他在這裡挺好。
鐘筆也不勉強,「都隨你。我們走了,晚上一塊兒吃個飯。這個地方,找得到嗎?」留下一張紙條。
鐘簀用工具刀雕了一個機器貓的木像送給左學。他非常高興,抱住鐘簀的脖子又親又蹭。鐘筆哼道:「你不老說自己是男子漢大丈夫,不能隨便親人嗎?」
左學笑咪咪地說:「誰教舅舅長得這麼漂亮呢。」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連小孩都不例外。
★★★
母子倆走路去買日常生活用品。鐘筆看著滿滿一推車的東西,咬唇說:「左學,你說咱們是不是得弄輛車啊?」
左學搖頭晃腦說:「我無所謂,不過妳──需要多鍛鍊。」
鐘筆還來不及教訓他,電話就響了,陌生來電。她很不客氣地問:「誰啊?」
對方的聲音不緊不慢,十分溫和,「鐘筆,是我,張說。」
鐘筆瞬間愣住了,腦子裡一片空白。
夜深人靜、午夜夢迴常常想起的這個男子,這些年來不敢觸碰的身影,不是作夢,也不是透過網路、電視、報紙、雜誌,只能遠遠地觀望,而是──他的聲音,真真切切在耳旁響起。
當她意識到自己沉默了太長的時間,立馬裝作若無其事地寒暄道:「哦……你好……你……你在哪裡?」語無倫次還是清楚地顯示了她此刻的慌亂。
「我在北京。妳呢?聽說去香港了?」不是聽說,他對她的事情知之甚多。此刻他只想心平氣和地跟她說說話。只是能否披荊斬棘,一切重新開始?
其實他遠不像表面表現得那樣平靜。自從昨天在上海錄了《天上人間》之後,無數親朋好友打電話來對他表示「關懷」,就連父母也不例外。一時間他焦頭爛額,疲於應對,沒想到後果這般「嚴重」,連忙從上海躲回北京。雖說諸多雜事令他分身乏術,但並不是連打個電話的時間都沒有,結果他還是掙扎了一天一夜才再次撥通那個熟悉的號碼。
張說……他也在北京?鐘筆愣了許久,為了掩飾震驚,故意歡快地說:「你快來,你快來,我們碰上大麻煩了。」
張說,張說,再想起這個名字,不知為何,竟有一種酸楚,但她還是盡量將兩人的重逢誇張化,平淡化,普通化。惟有如此,她才有勇氣重新站在他面前。掩蓋在故意營造的他鄉遇故知的驚喜下,其實是懦弱和顫抖。
成長的殘酷在於,有時候,歡快與悲哀同理。
★★★
原來鐘筆口中所謂的「大麻煩」便是少了搬東西的苦力。張說開著一輛深藍色奧迪心急火燎地趕過來,最後兼職充當搬運工。他也好脾氣,二話不說,西裝一脫,捋起袖子將一大紙箱東西扛上肩頭,眉頭一皺,「什麼東西,這麼沉?」
鐘筆和左學面面相覷,不敢告訴他是礦泉水。左學見他這麼賣力氣,附在母親耳旁說:「媽媽,這個張說叔叔做事不落人後,好樣的。」
鐘筆瞟了眼專心開車的張說,拍了拍他的腦袋,一本正經地說:「坐好,不要亂動。」
他依然沒變,英俊如昔。可是她,早已千瘡百孔。
張說下樓將剩下的東西提上來,鐘筆母子在房間裡收拾東西。左學蹲在那裡拆零食包裝袋,口裡含混不清地說:「其實可以請飯店服務生把東西送上來。」
鐘筆一愣,這點她倒沒想到,拖著兒子就往外走,「不要吃這些垃圾食品,樓下有自助餐廳,自己去──半小時之內不准回來。」最後一句才是重點。她跟張說之間,有些話,不希望小孩子聽到。
左學卻不配合,手拽住門把怎麼都不肯走。
這個小祖宗,恁地難纏!鐘筆雙手扠在腰間,大眼睛一瞪,威脅道:「你再不去餐廳,以後但凡想吃什麼,我就帶你去那兒專門看別人吃,讓你看得見吃不著。」
左學有樣學樣地回瞪她。這是一個母親該說的話嗎?
「妳──」經濟決定上層建築,他只得悻悻而去。
張說將東西一股腦兒堆在地上,氣喘得厲害,仰著頭,單手解開襯衫第二顆釦子。鐘筆見他露出雪白的鎖骨,微微往外凸,皮膚光滑細膩,側著頭的樣子熟悉之外更多了一分性感,忍不住瞪大眼睛,嚥了嚥口水。
不等她湊近看,張說轉頭喝水去了。她舔了舔乾燥的雙唇,不斷告誡自己:美色害人,切勿色令智昏。
隔了這麼多年,她對他難道還是沒有半分抵抗力嗎?
張說端著紙杯坐在沙發上,小口小口喝著茶,抿起嘴細細吹氣,連喝水都這麼秀氣,鐘筆暗罵他是人間禍害。這個人思維嚴謹,個性內斂,既不懂幽默又不懂情趣,竟然會跑去參加《天上人間》這種娛樂性的節目,這讓她大大吃了一驚。
是什麼使得他做出這樣驚人且反常的舉動?她百思不得其解。
鐘筆清了清嗓子,「哎,你現在混得風生水起啊。」以前大家就開玩笑說他「金麟豈是池中物,一遇風雲便化龍」,只是沒想到這麼有出息。
張說沒什麼表情,說:「還好,及不上左思。」
她不知該如何接下去。左思哪裡比得上他啊,他都成影響中國當代經濟的人物了。只好訕訕轉開話題,說:「我晚上約了人要出去吃飯,沒有車。」
張說看了她一眼,沒有問約了什麼人,劈頭卻問:「妳已經離婚了?」
鐘筆有些招架不住,渾身不自在,縮了縮頭,咳了一聲,「還沒,正在辦理。」
張說看她的眼神說不上是冷還是熱,站起來扣袖口。鐘筆見他一副要走的樣子,連忙追在後面問:「怎麼了?」聲音有些急。不知為何,見到他心跳就加速,莫名覺得緊張,也許是因為太在乎的緣故。她還像以前那樣患得患失、忐忑不安,根本拿不準他心裡在想什麼。
張說回頭看她,「妳不是說約了人嗎?我送妳去。」臉上的神情平靜得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現在?她連忙跳起來去換衣服,衝到浴室又蹦回來,「我兒子,左學,他……在餐廳……」
話未說完,張說卻明白了她的意思,點頭,「我去叫他。」
隔了這麼多年,兩人之間的這種默契依然存在,這讓她覺得很高興。
左學跟著張說回來,問:「你要追我媽媽?不過她是有夫之婦。」他對這個陌生男子的戒備甚重,學著鐘筆的樣子搖頭晃腦唸了一句,「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冷冷地提醒他。
張說一聽就皺眉。酸不拉嘰,典型鐘筆式教育,她說不定還計畫著要教兒子四書五經呢。
他看著這個與鐘筆酷似的小男孩,大眼睛如出一轍,圓圓的瞳孔像黑寶石,精靈畢現,遂彎下腰與左學平視,問:「你叫什麼名字?」
左學不知為何,覺得他不是那種能隨便開玩笑的人,於是正經答道:「姓左名學,學而時習之的學。」搖頭晃腦掉書袋的樣子令人忍俊不禁。
張說立即明白過來鐘筆取這個名字的真正含義,嘴角逸出一絲笑意,「他們會離婚的。」聲音篤定,一臉自信。
他深知鐘筆這些年的辛酸,左思對她太過分!
左學有點兒跟不上他跳躍的思維,暈頭轉向,好一會兒才明白他在說什麼,冷著臉說:「那是他們的事。」對張說已不敢小覷。這個男人似乎很聰明,不像一般人那麼好糊弄。
張說送他們到達時,鐘簀已經在座位上等著了。鐘筆看著他在鐘簀那邊極其自然地坐下來,有些不解,「你──」護花的責任完成了,按道理他不是應該離開嗎?
張說直起上身,微笑著說:「不介紹一下?」
鐘筆看了看鐘簀,見他沒有露出不安、怕生的神情,便說:「這是我弟弟鐘簀。」對於張說的身分略過不提。當然也沒有人問就是了。
張說聽見這個年輕、俊俏、美貌非凡的男子是她弟弟,心頭驀地一鬆,原來是他想多了,便笑道:「鐘澤?水鄉澤國?」心想他跟鐘筆一樣是南方人,這個名字倒挺有意思的。
鐘筆立即說:「不是『水鄉澤國』的那個『澤』,是『曾子易簀』的那個『簀』。」見他含笑不接話,想起他那點兒古文程度,哪裡知道「曾子易簀」是什麼東西啊,便詳細解釋,「上面是『竹』字頭,下面是責任的『責』,古語床席的意思。」
張說笑著「哦」了一聲,沒接話,埋頭喝茶。
鐘筆鄙視地看著他。裝什麼裝,知道你根本就沒明白。
她不由得想起當年對牛彈琴的一段往事來。
鐘筆父親早逝,全靠母親做點兒小生意,才將他們姊弟倆拉扯大,家境貧寒。大三暑假那年,她母親患了乳腺癌。後來又發生許多事,她便以母親生病為藉口,向學校申請休學。一年後,她回學校繼續修完剩下的學分,便比同班同學低了一屆。那時候她抑鬱不樂,情緒不佳,再加上班上的人一個都不認識,整天沉著一張臉不理人,給人的感覺冷冰冰的,脾氣很不好。
開學初,各社團招新,此乃北大一年一度著名的「百團大戰」,人潮湧動,鑼鼓喧天,海報掛得到處都是,比戲臺上唱戲的還熱鬧。經過三角地的時候,當真寸步難行。她每經過一個「攤位」,便要搖頭,「不要,不要……」
難得有人雙手插在口袋裡,既不發宣傳單也不放開嗓子吆喝,鐘筆看了他一眼,隨即停下來,覥著臉蹭上去,「你們是什麼社團?」心情不好不代表她連帥哥都免疫了。
她一心想忘卻噩夢般的過去,重新開始。
對方的話甚是驚悚,「自殺社會問題研究學會。」
她聽得頭皮發麻,但是嚥了嚥口水,用力說:「我想參加。」清華北大每年都有好幾個想不開的跳樓跳湖,研究一下也是應該的,為黨和人民做點兒貢獻嘛。
他點頭,不怎麼感激她的捧場,「好,填一下基本資料,交十塊錢會費就可以了。留下手機號碼,到時候有活動我們短信通知妳。」非常專業,從頭到尾半句廢話都沒有。
她想搭訕都無從下手。
鐘筆人走了還一步三回頭,擺這麼一個帥哥在這兒,是不是故意引誘女同學來著?怨不得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如今這年頭「外貿(貌)協會」的隊伍越來越壯大。
鐘筆為什麼不依不饒地喜歡張說?原因很簡單,無論她怎麼跟他搭訕,張說都有辦法擋回來,客氣但是疏離,又不傷人自尊,然後換個地方坐到角落去,自顧自看他的專業書。鐘筆一見他搬出滿是數字記號的厚磚頭,簡直砸得死人,頭就暈了,預備搭訕的話全部嚥了回去,只得打退堂鼓。心裡那個又愛又恨啊,恨不得一巴掌甩了他,轉投他人懷抱──就憑她鐘筆的美色,還怕沒人要?結果是再一次犯賤蹭上去問他借這個借那個,沒過兩天,又訕訕地還回去,半點突破性進展都沒有。終於等到畢業了,鐘筆是學士,張說是碩士,但兩人年紀一樣大。她最恨的是,世界上為什麼有這麼多天才,尤其是北大,將她這個稍有小聰明的人打擊得灰頭土臉,慘不忍睹!
然後她抱著背水一戰的決心,對他告白。看完畢業晚會,她跟在他身後出來。那天晚上,夜黑風高,半點星光也無,燈光慘澹,風又大,嗚嗚嗚──鬼哭狼嚎著在耳旁呼嘯而過。正好他說了一句話:「今天風真大,妳聽。」
聽著旗幡嘩啦嘩啦的聲音,她想起佛教的一個典故,心思一動──哎呀,連老天爺都在幫她,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於是看著他,深情地說:「不是風動,不是幡動,那是我的心在動。」怕他沒聽清,還加了一句,「你可曾聽見?」
雖然有些文藝,不過那一刻鐘筆確實用盡了她所有的力氣和感情,從未有過的認真和期待,惴惴不安地等著他的回答,一語或天堂或地獄。
哪知他傻傻地站在那兒,一句話都沒有說。
她以為他大概是在想怎麼拒絕,跺了跺腳,恨恨地走了,捧出去的心瞬間落到塵埃裡,再也撿不起來。倒在床上,無論她怎麼催眠都睡不著,輾轉反側,心跟揪起來一樣,一陣一陣地疼。一個晚上沒睡,蒙著被子,大眼睛哭得又紅又腫,同時還怕驚擾了室友的睡眠,只能無聲地流淚。
也許,也許這是上天給她的懲罰,對她做錯事的懲罰。
反覆聽著周杰倫的「為你彈奏蕭邦的夜曲,紀念我死去的愛情,跟夜風一樣的聲音,心碎的很好聽……」不由得淚濕鬢髮,心有戚戚焉,深以為唱出了自己的心聲,越發傷感。
哪知第二天一大早張說站在她宿舍樓前,見她出來立馬迎上前,紅著臉說:「聽見了。」看似平靜地牽過她的手,十指卻隱隱在顫抖,見她還愣在那裡,咳了一聲,「妳不是要去吃早飯?還不走?」
鐘筆暈頭轉向、傻傻地跟在他後面。
後來回憶那一刻,她才想起當時他的手冷得像冰塊,不知在樓下等了多久,大概那天晚上他也不曾安眠。
兩人就這麼在一起了。遲來的愛情,總是誤會重重。
後來鐘筆罵他道:「你反應怎麼那麼遲鈍啊!」害她傷心了整整一個晚上,世界末日也不過如此。
張說不理她,埋頭吃飯,絕口不提此事。
後來鐘筆從他宿舍一個哥兒們那兒了解到,畢業晚會那天晚上,他到處問人「不是風動,不是幡動」是什麼意思。別人問他問這個幹嘛,他又不說,一副神神祕祕的樣子,後來在網上查了一宿的資料。幸虧最後總算弄明白了她的心意,為時未晚,沒有鑄成終生大錯。
鐘筆知道後,戳著他的額頭罵道:「你這個文盲!」
他一本正經地反駁道:「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隔行如隔山嘛。」他是學金融的,又不是搞文學的,哪裡知道這些酸掉牙的東西?
鐘筆很詫異,「咦,韓愈的《師說》,這個你又知道了?」
他仍是那副酷酷的樣子,喝了口湯,不緊不慢地說:「這個高考考過。」
她徹底無語。
★★★
飯桌上,左學伸長筷子,嚷嚷道:「我要吃乳酪焗扇貝。」他人小手臂短,夾不到。
鐘筆充耳不聞,扔給他一片檸檬,意有所指,「就知道吃。你要多讀書,省得以後當文盲,連字都不認識。」話對著兒子說,眼睛卻直溜溜看著張說。
張說很沉得住氣,目不斜視,一點兒反應都沒有,整個連盤子端起放在左學跟前。
左學歡呼一聲,「張叔叔,你真好。」他背地裡可是左一個張說、右一個張說直呼其名的,這會兒對張說印象分大增,嘴巴也變得甜起來。
鐘簀一直安安靜靜吃他的飯,張說偶爾跟他寒暄他就微笑。張說心說這個男孩子修養恁地好,難得長得這麼出色卻不張揚,斯文有禮。他看了眼對面的女人,唧唧喳喳鬧個不停,實在不像是一個娘胎裡出來的人。他也沒注意鐘簀從頭到尾一句話都沒說過,只當他內向羞澀。直到臨別前,鐘簀打著手勢說自己要回去了,又讓左學去他畫室玩兒,張說這才吃驚不小,當場怔住了,隨即注意不讓自己露出異樣的神色來,面上依然保持微笑,客氣地同鐘簀握手道別。
鐘簀走後,鐘筆說時間還早,想再轉轉。左學立即說:「我要早睡早起,做個好孩子。」鐘筆白了他一眼,明白兒子大概是不想讓她跟張說單獨在一起,便說:「那好,我們先回酒店。」到了酒店,將左學扔給服務生,「你自己上去睡覺,別忘了關好門。」轉頭就往外走。
她和張說隔了這麼些年,總有些話要說。
左學傻了眼,拽著她衣角,口裡嚷嚷說:「我又不想睡覺了。」
鐘筆無奈地說:「是誰說要早睡早起,做個好孩子的?」
左學怏怏不樂,耷拉著腦袋說:「那好吧──妳早點兒回來,我等妳睡覺。」心裡感嘆,真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攔也攔不住啊。
鐘筆一上車,張說就問:「妳什麼時候有個弟弟?怎麼從來沒聽妳說過?」
鐘筆頓了頓,笑說:「十八年前就有了──你又沒問過。」這一笑,疏離中帶有一絲滄桑的味道。
張說有些煩躁,突然發覺原來自己一點兒都不了解她,「那妳家還有什麼人?」
鐘筆眼睛看著窗外,「今天你都見全了。」聲音裡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黯然。
他好一會兒沒說話,換了個話題,「想去哪兒?」聲音變得很溫柔,彷彿就在耳根底下響起。
她歪著頭想了想,「後海。」這樣的晚上,心事重重,讓人忍不住想一醉解千愁。
張說眉頭一皺,但還是掉了個方向。算了,今天暫不跟她計較。
★★★
來到後海頂有名的一間酒吧,張說點了兩瓶酒。鐘筆心中感嘆,果然是出人頭地了,那個價格,眉頭都不皺一下……
兩人坐在最後面的角落裡,燈光昏暗,氣氛曖昧,周圍都是一些年輕男女,喝酒調笑咬耳朵,舉止親密,再加上若有若無的音樂,最適宜做一些兒童不宜的事情。可是張說並沒有這個意思,他很認真地問:「這些年,妳過得好不好?」
鐘筆將玻璃杯裡的酒一氣喝完,無聊地轉著空酒杯,眼睛並沒有看著身旁的人,像是在想什麼,發了會兒呆才想起回答:「託福,還不錯。你呢,什麼時候回的國?」她似乎不願談到自己。
張說一張輪廓分明的俊臉在燈光下忽明忽暗,牢牢看著她說:「最近。」
鐘筆愣了愣,抬頭問:「一直在美國?」兩人分手後,他便去了美國發展。
他沉吟許久,最後還是問了出來:「妳跟左思……」左思的風流緋聞,他不是沒聽過,鬧得街知巷聞。這些年……她一定不好過。
鐘筆撫著額頭嘆氣,「唉,一言難盡,冤孽。」顯然不欲多談,心中煩悶,一杯酒隨即又下了肚。
她再要倒酒時,張說伸手攔住了,提醒說:「這可不是檸檬汁。」
鐘筆斜眼看他,「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拖著長長的尾音吟出來,帶有軟軟糯糯的南方口音,讓人聽了骨頭酥麻。她覺得自己有點兒醉了。
她酒量一向不錯,就這麼幾杯怎麼會醉?難道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張說一聽她咬文嚼字就頭疼,「借酒澆愁愁更愁。」聲音乾脆俐落,招手喊,「來杯熱牛奶。」
她立即拒絕,「我不要熱牛奶,我要伏特加。」此刻她心裡正堵得慌,不知該如何才能發洩掉那些不快的過往。
張說橫了她一眼,「妳給我老老實實坐著。」
鐘筆自然不依,撐著桌子站起來,要搶酒瓶。張說起身按住她肩頭,不讓她動彈。她掙扎不開,索性撒酒瘋,手一緊,抱住他的腰,整個人往他懷裡鑽,小臉緊緊地壓在他胸前。
呵,似曾相識的味道,像夏日的風吹過樹林,乾淨清爽,久違了。眼前的景和物交錯在一起,還有這個溫暖寬厚的胸膛,令她有些怔忡,有一剎那彷彿回到了年少心動的時候。
── 曾經得到,曾經失去。關於選擇,關於成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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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李翔《妳可聽見我的心在動》 禾馬眾小說12/23深情首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