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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禾馬閱讀報No.339 喜樂《陪我到最後》

 NO.339 201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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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融寂寞 洞穿冰冷
讓受過傷的靈魂 得到最溫柔的撫慰
 

喜 樂   四季情歌之四
紅櫻桃851《陪我到最後》 12/16發行

唉,他深深覺得自己是個悲劇人物
幼年喪母,又得不到父親妥善的照顧
還體會了一場友情與愛情的雙重背叛
所以明知道自己對這個女孩動了心
他卻選擇了避不見面,以為他們之間的悸動就會消失
沒想到老天爺卻一而再、再而三的將她送到他面前……
直到看見她和另一個年輕男孩在飯店裡相親
他才驚覺:單憑一句承諾,是否真能讓她陪他到最後?

 


 

 

連載專區:

喜樂/陪我到最後──

★★★

 

六年前

東北角最著名的海洋音樂祭在某個豔陽高照的夏日熱鬧滾滾的登場了。

沙灘上,比基尼辣妹就像離水的魚群般引人注目,一人一手啤酒更是基本配備,震耳欲聾的音樂讓心臟興奮得怦然作響,搖滾的、雷鬼的、爵士的、電音的……來自狂野靈魂的旋律在沙灘和海水之間跳躍舞動,你的手呼應著她的腰臀,他的胸膛震動著妳的熱情,台上奮力演出的樂團操縱著台下的尖叫歡呼。

直到月落西沉,隨著黎明的到來,一夜縱情狂歡的男男女女才依依不捨的離去,日復一日,直到最後宣佈勝負的那一刻,激情攀上高點,幾乎連海水也要沸騰。

這一夜,成軍不到一年的MAX拿到了冠軍,踏出日後成為華人搖滾天團的第一步。

這一群平均年齡二十歲出頭的大男生在安可演出之後,在後台興奮得又叫又跳,他們跟每一個到現場加油打氣的親友或粉絲擁抱,跟每一個手上有酒精性飲料的人乾杯,他們喝得酩酊大醉,醉得不知東西或南北,甚至能把母豬跟貂蟬看成了同一個人……

MAX的鼓手法拉薩側身躺臥在沙灘上,身旁東倒西歪的是吉他手和貝斯手,每個人手上的啤酒早就空空如也。

他緩緩睜開微醺的雙眼,二十幾年來,第一次這麼希望自己喝醉眼花,才會把眼前那對形同乾柴烈火交纏在一起的男女看成是他的好朋友和女朋友!

難怪,難怪她這陣子總是推說課業繁忙,沒空約會,卻又總是有空出現在練團室裡,殷勤張羅他們的吃喝飲食……

從什麼時候開始,那個一直纏著他笑顏甜美的女孩,看著他的時候,眼中再也沒有熱情的光芒?

夏文激動得捏緊了手中的啤酒罐,輕脆的金屬凹裂聲在空曠的沙灘上猶如利刃般尖銳,驚動了不遠處的那對交頸鴛鴦……

夏文就是鼓手法拉薩的本名,是MAX團員中唯一一個有原住民血統的成員。

就在這時,意亂情迷的男人猛然抬頭,眼中忽然閃過一絲罪惡感,在酒精和肉慾的誘惑中,勉強回復清明,「夏文知道我們在交往嗎?」

長相雍容端莊的女子一臉嬌羞的點頭,「嗯!你有開車來嗎?」

女子眼裡露骨的崇拜,讓男人有種輕飄飄的暈眩感,沒發現隱藏在眼中深處的心虛閃避。

「有。他真的跟妳分手了?」他忍不住回吻懷裡的女子,愛極了她卸下平日矜持拘謹的模樣。

「討厭,人家從來都不是他的女朋友!我們一直都是很好的朋友啊!我愛的是你!一直只有你……」女子又羞又惱的反駁,卻伸長了手,圈緊了男人的頸項。

「真的?可是……我看他很喜歡妳……我一直以為你們……」不但同進同出,還時常眼神交流,就像是一對沒有公開的戀人。

他喜歡她,卻不希望自己是橫刀奪愛的那一個人!

「那你呢?你是不是不喜歡我?所以才一直提到他……」女子黯然的推開那副胸膛,眼角閃爍著盈盈淚光。

男人心一緊,本能的將她圈緊。

「不是!我早就喜歡妳,好喜歡……好喜歡……」她溫柔體貼,細心幹練,每次練團時,總是讓他不由自主的追逐她的倩影。

「帶人家去你車上。」女子踮起腳尖,主動投懷送抱,甜甜軟軟的身軀就像入口即化的棉花糖……

夏文緊緊闔上自己太過清醒的眼眸,不想看見那對男女勾肩搭背離開的背影,讓纖長濃密的睫毛遮掩住遭人背叛的傷痛。

就是這樣的痛,教他的母親失去了理智,鎮日瘋瘋癲癲,最後渾渾噩噩結束短暫的一生嗎?

就是這樣的痛,教老三的媽媽成了面目可憎的毒蟲,孤單又猥瑣的走上死亡之路?

就是這樣的痛,教阿四的母親死於醋勁大發的情人拳腳之下?

他以為他可以避開母親悲慘的宿命,他以為只要他真心相待,一定可以得到對方同樣的情感,他以為父親的花心,是那個時代背景下的變態模式,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他會成為感情世界裡的受害者!

時間並沒有因為他正傷痕累累而延宕停滯,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睜開酸澀的眼睛,看著遙遠的海平面上綻放出耀眼的金色光芒,驅逐了夜的灰暗,胸腔中仍舊劇痛的心慢慢得以平穩的跳動。

這個拿他當入場門票,還公然腳踏兩條船的女人,從此,不值得他傷心難過!

這個寧可當睜眼瞎子,也沒有勇氣戳破謊言的男人,從此,不值得他信任!

就算,這個男人是MAX的主唱!

 

★★★

 

搖滾天團MAX的曲風一向以雷鬼為主流,四個團員只要一站上舞台,就統統頂著一頭雷鬼燙,堅持這個從他們還是地下樂團就延續下來的表演作風。

只有少數幾個工作人員才知道他們其中只有一個人是真髮,其他人全戴著假髮,往往表演結束之後,就會迫不及待的找來造型師,恢復自己原本的模樣。

身為主唱的魏明杰多年來花邊新聞不斷,雖然陸陸續續一直有人爆料他早已結婚生子,卻一直沒有得到他本人的證實,倒是被人拍到許多曖昧養眼的鏡頭,反而沒人相信這個桃花主唱死會的消息。

早年MAX的經紀人小白還會連忙跳出來澄清,後來發現這些緋聞無形中抬升了人氣與買氣之後,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約莫在心裡斟酌著哪天魏明杰行為收斂許多之後,要找幾個美眉來幫他重振雄風。

相對於主唱感情世界的撲朔迷離,周旋在女人堆中的高潮迭起,吉他手和貝斯手就乏善可陳了許多。

據說,這兩個團員早在簽下經紀約的那一年,就紛紛奉子成婚,還大方邀請一些資深歌迷參加他們的婚禮。

這兩個沒有那麼帥,卻是愛家愛老婆小孩的好男人,這幾年合力寫出幾首深情好歌,擄獲了不少已婚婦女等級的歌迷芳心,也讓人注意到MAX的驚人創作力,並不受限於某個團員。

至於鼓手法拉薩,這個在螢光幕上永遠話不多又面無表情的MAX團員,徹底顛覆了一般人對原住民生性熱情又很會講笑話的刻板印象,曾經有人上節目爆料說他酒後會性格大變,可惜,到目前為止還是停留在謠言的階段,無法求證。

而形象酷悶的法拉薩除了招牌的雷鬼頭,那管高挺鼻梁上的飛行墨鏡,簡直是他另一個註冊商標。

唱片公司倒是對於這個鼓手相當放任,非常支持他無論如何都不輕易摘下墨鏡的原則。

因為,讓墨鏡遮住半張臉龐的法拉薩,在第一次到歐洲巡迴演唱的時候,居然被某個百年品牌的老闆給相中,簽下了一紙沒有明確日期的代言合約。

只要法拉薩還在螢光幕前演出,就會是他們的亞洲區代言人。

當年那支廣告同步在全球各大華人區域放送,無論是平面還是動態影像,網路還是電視通路,瞬間引爆出高人氣的詢問度。

因為在廣告最後幾秒鐘摘下墨鏡的法拉薩,憂鬱的雙眼盛滿了說不出口的深情,俊美陽剛的輪廓在夕陽餘暉中散發著令人難以抵抗的性感魅力,沉默而哀傷的望著絕塵而去的嫵媚背影……

這是這麼多年來,法拉薩唯一在媒體面前公開長相的一次,就連得到亞洲搖滾大賞時,他也是戴著墨鏡上台領獎。

不過,現在最讓經紀人頭痛的是,當初那只合約,到底有沒有限定法拉薩只能留著那頭雷鬼燙啊?

「這個臭小子,一下子說要休息半年,一下子又悶不吭聲突然剪掉那頭長髮……以前叫他剪,他不剪,結果現在卻說剪就剪!他以為他長得帥,就可以這樣亂來嗎?他以為我這個經紀人每天吃飽沒事幹,就等著幫他收拾爛攤子嗎?這些人是怎麼回事啊?真的以為自己可以一直在演藝圈裡呼風喚雨,永遠當那個高高在上、眾人景仰的搖滾天團嗎?是有沒有聽過長江後浪推前浪……」經紀人小白一面瞪著螢幕上那個髮型清爽俐落,神情閒散慵懶的男人,忍不住又嘀咕了幾句。

「叫他去接演幾齣偶像劇,他也不要……這麼好的條件,居然甘願當一個形同背景的鼓手,真是太浪費太浪費了,他明明可以當一個全方位發展的藝人……」小白碎碎唸個不停,還努力在密密麻麻的聯絡人當中找到自己想找的那個電話。

小白終於找到律師的電話,啪的一聲,關掉螢幕,瞬間讓那張魔魅人心的酷臉消失,免得自己分心。

法拉薩這小子,沒了雷鬼頭和墨鏡,果然很有殺傷力啊!

 

★★★

 

「請問,這附近有沒有一個叫利國華的人?」

一個戴著黑色方框眼鏡,五官有一大半讓毛茸茸的連帽羽絨衣帽簷遮住,上半身看起來圓滾滾的年輕女孩挨家挨戶的反覆問著同一個問題,然後又不約而同的得到類似的反應。

反應一,聽不懂中文和台語的老人家友善的搖頭傻笑,臉上的皺紋多到可以夾死蒼蠅,接著說著又像日語又像拉丁語系的古老方言。年輕女孩默默順著那枯瘦的手指指引的方向離開。

反應二,小朋友好奇的盯著她暖呼呼的外套,張繁亦看著他們身上薄薄的長袖,相當心虛的拿下毛茸茸的帽子,然後朝這幾個可愛的孩子笑了笑,調整一下右肩上的背包,往下一戶人家繼續邁進。

反應三,三三兩兩聚集在同一個院落的婆婆媽媽們嘰嘰喳喳的問起她的來意,每個人的雙手還在桌上忙碌排疊著腳下籮筐中新鮮濕潤的荖葉,剪刀喀擦喀擦剪掉過長葉梗的聲音,聽起來頗怵目驚心。

就在她驚覺自己簡直快把自家背景統統交代個一清二楚時,終於有個大嬸級的人物,好心給她指點明燈。

「去上面那間三合院問問看吧!阿群是我們的總幹事,應該知道妳要找的是誰。這裡姓利的不多,倒是沒有聽過妳要找的這一個……」話都還沒說完,眼尾餘光倒是可疑的朝旁邊抖了又抖。

張繁亦沒錯過這些年近半百的女人們眼中濃濃的八卦意味,卻沒有慧根當場悟透禪機,於是她相當明智的選擇視而不見。

她就不相信一個高齡八、九十歲的老人家還能有什麼轟轟烈烈的風花雪月可以讓人說嘴,就算有,也不關她的事。

嚴格說起來,她算是一個宅配專員,只需要把指定物品送到指定人手中,簽收,搞定。

明明當初在課堂上講師們個個耳提面命,千叮萬囑強調社工人員最忌界線模糊,讓工作上接觸的個案影響了自己原本的生活領域,沒想到她還是犯了這個大忌。

誰教她耳朵硬,左耳進右耳出不打緊,還膽小怕鬼,說什麼也要幫那個明明登記為布農族人卻說得一口流利日語的老人家完成遺願。

張繁亦氣喘吁吁的爬上蜿蜒的緩坡,終於看見那個和國小校園圍牆毗鄰的三合院。

ㄇ字型的廣場上空無一人,倒是竹竿上晾曬著好幾排的藍染方巾,別有一番樸拙的風情。

張繁亦猶豫了一下,便大著膽子踏進這一處頗有年代的老院落。

「小姐,妳要找誰?」

一個三、四十歲的斯文男人湊巧從正門走了出來,讓張繁亦尷尬的收回正要跨出去的腳。

「你好,請問是阿群總幹事嗎?我想找一位利國華利老先生。」她連忙露出自己最親切的笑容,希望對方可以相信她毫無惡意。

「我是阿群沒錯,」阿群皺起了眉頭,神情詭異的盯著她,「利……妳要找利國華?還是個老先生?」

張繁亦刻意笑得更誠懇,要自己忍住被人上下打量的不悅。

「是啊!是個老先生沒錯,我想……應該也有八十幾歲了吧!」從二戰結束到現在,就算是年輕小夥子,也該變成老頭子了吧?

「八十幾歲?妳要找的,該不會是我們的拉漢吧?」阿群更驚訝了。

他口中的拉漢,是當地原住民部落備受尊敬的耆老,地位相當於一族之長,不過已經很少人知道他也是目前碩果僅存的利家長輩。

平時拉漢拉漢的叫,誰知道他姓啥名啥啊?

「請問妳找他有什麼事?他就住在下面一點的平房,後面正在蓋房子的那一間。很好找啦!那條巷子口直直進去就是了。」而且現在還在施工中,絕對不會找錯啦!

「真的?」張繁亦順著男人的手往下看,剛剛覺得踏破鐵鞋無覓處,又被人澆了一頭冷水。

「可是他現在不在家耶!」這個三合院的主人顯然認為張繁亦並非來者不善,態度比方才還要親切一些。

「那他去哪裡?什麼時候會回來?」張繁亦有些焦急,畢竟她只請了三天假,最慢明天早上一定要出發回南投。

「我也不知道耶!」阿群抬頭看看海岸線上方的烏雲,摸摸那些藍染方巾,忽然動手一條一條的收進了懷裡。

「你有辦法聯絡上他嗎?用我的手機。」張繁亦緊跟在他後面,還幫忙撿起一條被風吹落的方巾。

「小姐,拉漢去的地方沒有電話啦!」阿群有些啼笑皆非,倒是頗有風度的暗笑在心裡。

「沒有電話?」現在台灣還有這種地方嗎?「那……那怎麼辦?我去找他可以嗎?」

「恐怕不行。」捧著一團方巾,阿群自顧自的踏進正廳裡。

儘管平日張繁亦頗以自己的耐心為豪,但這一刻也不由得雙眼冒火了。

「先生,拜託,請你清清楚楚的告訴我,這個利國華拉漢先生到底是去了什麼了不起的地方好嗎?」一個八、九十歲垂垂老矣的老人,還能去什麼地方?

一腳踏進正廳裡的阿群神情詭異的回頭,幽幽的回答,「他去山上打獵……在那裡。」

他的手伸得長長的,直指著那綿延不絕的青翠山巒。

「打獵?!」張繁亦鏡片下的雙眼圓瞠,貝齒激動萬分的磨了又磨。

「嗯!跟他的孫子……妳還是去我說的那間平房等看看吧!天氣在變了,說不定他們會提前回來。」說完,阿群逕自走進了陰暗的屋裡,實在不忍心繼續看著這個外地來的女孩呆滯錯愕的表情。

張繁亦凝視著遠方層層疊疊、錯落有致的山稜線,開始檢討自己過去幾個月在獨居老人協會實習的時候,是否在無意中得罪了上個月剛過世的全次郎全老先生。

她站在這個依山傍海的美麗部落,忽然覺得自己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笨蛋!

 

 

凌晨,夜空黯沉,罕見的沒了閃爍的星光點綴,恰恰符合夏文當下的心情。

兩天前,他陪著拉漢去深山獵場查看陷阱,順便留意有沒有黑熊出沒的蛛絲馬跡,照理來說,現在是這種大型猛獸冬眠的季節,不應該有任何發現,誰知道身為部落最資深獵人的拉漢居然在一棵喬木上發現疑似熊爪的印記,二話不說決定繼續追蹤下去。

「拉漢,再過去就是大武山脈了,而且天氣在變,別再往裡面走了。」夏文直覺的勸阻,他在這方面的經驗不足以讓他產生足夠的自信可以化險為夷。

「法拉薩,你這顆臭石頭,我還沒老到走不動!想當年我和你那個沒有良心又不負責任的阿瑪可是憑著一把小刀和一把鹽巴,就走到了大小鬼湖……」拉漢中氣十足的說起當年的英勇事蹟,還不時的喝著米酒解解渴。

他們的族群曾經出現一個武功蓋世的領袖,在清朝康熙皇帝在位期間,因為平亂有功,而受封為台灣東部的大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一個緣故,所以稱父親都稱為阿瑪,正好和滿清愛新覺羅氏族的用語不謀而合。

夏文認命的閉嘴,不時留意著左腳微跛的拉漢,心想,必要的時候把他打昏拖下山也好。

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一個無心的雜念,居然會在隔天回程的路上真實上演。

死要面子的拉漢無論如何都不肯拄著他隨手折斷的樹枝當作柺杖,緩衝下坡的力道,結果真的就在他眼前一個腿軟顛躓,他還來不及拉住拉漢,拉漢就已經滾下了山坡。

拉漢這一摔,不但鼻青臉腫,還有輕微的腦震盪,除此之外,居然連一根骨頭都沒斷,可見他說自己身體硬朗,也有八、九分的事實。

當夏文花了兩個小時將他背下山送去醫院急救時,他才緩緩的甦醒。

「我沒事的,利家的孩子,這一定是祖靈安排的。」拉漢慈祥的看著眼前俊美又嚴肅的夏文,神情倒是異常的鎮定。

這孩子自從母親過世,就一直跟著他住在那棟破舊的平房,長大莫名其妙當了明星之後也沒忘本,常常會到老家來陪他喝個幾杯,或者上山去走走,真的是個念舊又重感情的好孩子啊!

夏文勉強回他一個笑容,堅持要讓他在醫院住一個晚上,等明天醫生巡房過後確認沒事了,才要接他回家。

「你這個笨孩子,家裡一定有什麼事情等著我,祖靈才會希望我走快一點的……」

拉漢叨叨絮絮的說著一些非常不科學的謬論,夏文相當有耐心的佇在一旁,默默在心裡腹誹:摔倒就摔倒,還要牽扯到祖靈的旨意……果然是老胡塗了,偏偏又不認老。

最後,夏文親自去護理站,一臉憂心的跟值班的護士小姐訴苦,讓她知道這個高齡的病患在經過下午那一場意外之後,正處於情緒極端不穩定的狀態之下,可能需要一些必要的醫療資源,才能平靜祥和的墜入夢鄉。

一管摻著鎮靜劑的點滴,讓拉漢安靜的睡著,夏文才安心的離開。

他要回老家去拿拉漢的健保卡,至於換洗衣物還有盥洗用品,等到可以出院時,再買就好了。

夏文一個流暢的倒車,將悍馬車停在老家的前院空地,一關上車門就大步走到門口,卻不知道踢中了什麼,居然差點踉蹌跌落在地。

Shit!」

一道清脆又陌生的女聲跟他同時咒罵,他很快的穩住身軀,直覺的轉向聲音的出處,瞇起了那雙無論何時彷彿都深情款款的眼瞳,卻因為光線不足,辨識不清,乾脆蹲下來看個清楚。

一張睡意矇矓又明顯吃痛的蒼白小臉抬起頭來,原本罩住半張臉蛋的毛茸茸帽簷往後掉落,露出一頭清湯掛麵似的過耳短髮。

「妳是誰?三更半夜蹲在別人家門口做什麼?」

一看清蹲踞在門口的是個陌生女孩之後,夏文的眼裡染上不悅,直覺的換上外人慣常看見的冷淡,讓原本就瑟瑟發抖的張繁亦不自覺的把自己環抱得更緊。

她用力的眨眨眼,試著把眼前男人的長相看得清楚一些,同時伸手到自己的外套口袋裡翻找著眼鏡,沒發現夏文的嘴角嘲諷的抿了抿。

「這是你家?不是利國華住的地方嗎?」她止不住聲音裡太過明顯的抖音,就像她無力阻擋自己從骨子裡透涼的寒意。

好冷!剛剛被他踢到的小腿肚也好痛喔!

原本不太想搭理她的夏文聽出了她聲音裡的不對勁,又讓利國華三個字給挑起了興趣,想到在醫院裡拉漢睡著前說的那番話,不由得多看了這個莫名出現的女子一眼。

「妳找利國華做什麼?」

她已經穿得這麼厚了,還是很冷嗎?當一副黑框眼鏡架上那個小巧圓挺的鼻梁,女孩清澈的眼神讓夏文默默撤掉方才的不友善。

他推開門,暗示這個陌生女子進去陰暗無光卻溫暖許多的屋裡,卻發現她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好半晌才笨手笨腳的從地上爬了起來。

「這……門沒鎖?」張繁亦真的是目瞪口呆,忽然覺得自己在外面受寒風欺陵了一整個晚上是一件相當蠢的事情。

「幹嘛要鎖?」本地人誰敢來這裡偷東西?而外地人又怎麼會看得上拉漢近乎家徒四壁的屋裡?不過,這女孩不敢隨意妄動的個性倒也老實……

想到這一點,夏文的態度明顯又更友善了一些。

「幹嘛不鎖?」張繁亦翻了個白眼,覺得自己顯然來到一個不能用常理去理解看待的地方。

這個地方的居民居然天黑了就不出門,就連那些在後面蓋房子的工人也都在傍晚時結群離開,她一個人在外頭待了這麼久,除了那個叫做阿群的總幹事曾經過來邀請她去三合院吃飯之外,入夜之後,就幾乎沒有聽見人聲。

最後,她堅決婉拒了這個讓她好心動的邀請,默默守在門口,吃著自己早上出門時在超商買的麵包。

「這裡真的是利國華住的地方沒錯吧?那個阿群總幹事沒騙我吧?他說天氣不好,利國華老先生說不定會提前下山回家的……」她沒有看不起人的意思,不過高齡將近九十歲的老人還去山上打獵……是不是太冒險了一點?

阿群?!他跟她說了這麼多?

夏文有些詫異,心裡的防備倒是降到最低界線。

「是啊!妳找他做什麼?妳該不會要說妳是利國華流落在外的女兒之類的吧?」雖然拉漢的生活方式在現代人眼裡,簡樸到不可思議,卻不代表他就是一窮二白!

而且,要不是在醫院時,拉漢有說到他的健保卡上寫著利國華這三個字,夏文恐怕也不知道原來從小看著他們兄弟長大的這個老人有這樣一個漢名。

夏文的視線沒有離開過這個來意不明的女孩,同時伸手在牆壁上胡亂摸索,想要找出印象中的電源開關。

「不是!他當我爸爸真的太老了!」張繁亦沒好氣的回答,然後很用力的瞇起雙眼,希望能在這樣微弱的光線下看清楚這個男人的五官神情,「我有東西要交給他。」

「拿給我吧!我幫妳轉交就好了。」夏文走到另外一邊,繼續尋找那個應該要在某片牆面上的開關。

「不行!一定要親手交給他!」千萬不要小看冤魂的執念,她寧可把事情做對,也不要有做到卻沒做好!

偏偏夏文不懂得欣賞她的原則,當下只覺得這個陌生女孩煩死了。

「妳從哪裡來的?叫什麼名字?怎麼認識利國華的?」有話快說,有屁快放,等他拿到健保卡就要閃人了。

「這些都不重要,我只想跟他親自見一面,幾分鐘就好了。」張繁亦一臉疲憊的半倚著牆面。

喀擦一聲,室內突然明亮。

他們不約而同的閉上雙眼,又不約而同的睜開雙眼看著對方。

張繁亦有一瞬間幾乎忘了呼吸,發白的菱唇微啟,清靈有神的雙眼圓瞠,盡是遮掩不了的驚豔迷醉。

好半晌,她終於回過神來,尷尬的輕輕咳了幾聲。

「你……」真是他媽的太帥了!害她現在心臟跳得有夠快,整個人簡直快冒煙了。

夏文卻因為另有顧忌,確定女孩眼中的光芒不是因為認出他的身分之後,就轉身走到廚房去翻箱倒櫃找東西。

他雙眼一亮,終於在櫥櫃第二層第三排盤子的第四個淺盤裡找到健保卡。

看來,拉漢暫時沒有罹患老人癡呆症的可能。

「妳要找的人是我的叔公,他現在人在醫院,可能明天早上才會清醒,妳還是找個地方好好睡一覺吧!妳真的不考慮讓我轉交就好嗎?」他把健保卡收進自己的牛仔外套口袋裡,往回走到客廳。

「你……我不考慮,倒是你……要不要考慮帶我一起去醫院?我真的有很重要的東西要交給他!」張繁亦雙眼發亮的盯著眼前越來越靠近的男人,雖然還是一樣無法移開視線,心裡想到的卻是醫院裡可以遮風避雨,說不定運氣好,還可以睡在病房裡軟軟的椅子上,還不用怕醒來會錯過利國華。

「不考慮。」夏文斬釘截鐵的回絕,沒想到那張頹喪失望的小臉會讓他莫名的心裡發軟。

她沒有讓人驚豔的美,沒有特別出眾的五官,卻有教人一看再看,百看不厭的奇妙魅力。

「他明天應該就可以出院回家了,妳那時候再來找他吧!」甩開心中缺乏重點的雜念,他帶頭走出門外,還伸長了手關掉就在她耳朵旁邊的電源開關,暗示她這件事到此為止。

有一瞬間,眼前的世界是純粹的黑。

張繁亦在他伸手過來時,本能的瑟縮了一下,雙手交叉護在自己的額頭前方,然後在毫無預警的黑暗中難以遏止的頻頻發抖。

她雙眼緊閉,潔白的貝齒緊緊的咬住軟嫩的下嘴唇,阻止自己失控尖叫。

站在門口的夏文眼神一凜,一個跨步走向她,二話不說就將她用力摟在自己懷裡。

「沒事了,別怕。」他的嗓音裡添加了方才所沒有的溫柔,強悍的穩住懷裡這個女孩的顫抖。

「再也沒有人可以隨便傷害妳,噓!沒事了,沒事了……」

他寬大的手掌牢牢的將她的腦袋安置在胸口,強健又穩定的心跳聲教人莫名的眷戀依賴,溫暖的體溫緩緩滲入了她佈滿驚恐的心靈,瓦解了久遠以來的黑暗記憶。

張繁亦眼眶發熱的張開雙眼,漸漸放鬆了僵硬防備的肢體。

 

★★★

 

「開……燈……拜託,先開燈……」張繁亦緊張萬分的吞嚥了幾次,終於嚥下了梗在喉間的恐懼,也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

顫巍巍吊在天花板上的老式日光燈啪的一聲照亮了簡陋的室內,讓她白皙的膚色看起來青慘無比,原本有些渙散的瞳孔終於凝出焦距,包裹在蓬鬆羽絨外套裡的嬌軀緩慢而堅定的退出這個陌生人的溫暖胸膛。

「謝謝,我怕黑。」

她低頭致謝,兩頰旁垂落的髮絲遮住她大半的五官,從夏文高挑的角度看過去,只看得見一個小巧的鼻頭。

「沒事就好。妳先出去吧!我關燈。」夏文別有深意的睨了這個睜眼說瞎話的女孩一眼,也沒有戳破人家謊言的興致,只是淡淡的點頭,要她先走去外頭等他。

這個女孩不見得怕黑,她怕的,是拳頭。

張繁亦重重的呼出一口氣,戶外冰涼許多的空氣讓她不自覺的打了個冷顫,卻也因此清醒了許多。

「我是張繁亦。」她亦步亦趨的跟在這個高大俊美的男人後頭,「我在南投一間專門照顧獨居老人的協會工作……」

是她太心急,居然忘了先自我介紹了,人家不願意帶她去找利國華老先生,其實也頗合情合理啊!

「拉漢不是獨居老人,這裡所有的居民都是他的家人。」夏文停在悍馬車旁,回頭挑眉,然後開門發動車子,引擎的聲音瞬間把靜謐的黑夜炸了開來。

張繁亦拉長了臉,剛剛蒼白沒有血色的臉龐已經漲成了豬肝紅。

「我不是來做業務的。」要不然,早就逢人就遞上一張名片啦!

他以為當社工的都這麼閒?還大老遠繞過中央山脈來這裡找獨居老人?

「我知道。」夏文忍住莞爾的笑意,逕自繞過車頭到副駕駛座旁,忽然轉頭看著自動尾隨在他後頭的張繁亦,「我是夏文。上車,我送妳。」

「什麼?!」張繁亦喜出望外的愣在原地,懷疑自己聽錯了。

黑框眼鏡後頭的眼眸不由自主的追逐這個自稱夏文的男人,直到他坐上了駕駛座,砰的一聲關上車門,那雙深邃又充滿神祕魅力的眼睛瞬也不瞬的迎上她的視線。

「如果妳不上車,想要留在這裡繼續吹風,至少幫我把車門關上。」

張繁亦如夢初醒,急急忙忙的上車掛上安全帶,然後轉頭朝他友善的笑了笑。

「夏文,謝謝你。」她真心誠意的道謝,覺得這件事情到目前為止雖然一波三折,總算有個還不錯的發展。

「不客氣。」夏文藏起眼裡的笑意,「我先送妳去飯店。」

說完,他目不斜視的開車離開萬籟俱寂的部落。

「什麼?!」張繁亦唇邊的笑意瞬間成了怒火,又氣又怒的轉頭瞪著身旁鎮靜如常的男人。

「我要去找利國華!不是要去住飯店!」可惡!這個男人怎麼可以自作主張?居然還故意誤導她誤上賊船。

夏文給了她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忍不住多看了她那張氣呼呼的臉龐一眼。

這個外地來的女孩不是太有膽,就是少了好幾根筋,才會一個人窩在那間老房子的門口,打算守株待兔等拉漢上門。

「拉漢,就是妳要找的利國華,今天下山的時候跌倒了,現在還在醫院病房休養,難道妳要現在去把他叫醒?」她敢點頭說對,他就停車把她丟在路旁。

張繁亦一時語塞,最後不太情願的認同他的論點。

「我……我可以在病房那裡等……我會很安靜,不會吵醒他,別帶我去飯店。」雖然她現在又餓又累,又想洗澡睡覺,甚至已經有點頭昏眼花,不用哈利波特裡面的催狂魔來吸取精力,就已經自然呈現呆滯遲鈍的恍神狀態。

夏文瞥了她一眼,說出連自己也驚訝的話來──

「妳累了,醫院不是適合讓妳休息的地方。」他說到後來已經皺起了眉頭,忽然很好奇這個叫做張繁亦的女孩到底找拉漢做什麼?

張繁亦為了避免看見身旁那張太過蠱惑人心的臉,從幾分鐘前就一直保持著微微右偏的角度,此刻則咬牙切齒的從齒縫中擠出真心話。

「我只要能把東西親手交給利國華老先生,就能回家好好休息了。」任務沒有達成,她總覺得背後涼颼颼的,良心不安啊!

「到底是什麼東西?」夏文緊接著問,好奇得不得了。

「我也不知道。」張繁亦一臉迷惑的搖頭,看起來不像在說謊。

她真的沒說謊,因為她從警察手上拿到的,就是一個已經封死的A4牛皮紙信封,上面還用膠水黏上一張她的名片還有一張日文短箋。

那張名片是她當初剛剛去獨居老人日照協會實習時,自己用印表機DIY做出來的,還特地把自己的聯絡電話放大字型,排版在中間最顯眼的地方,發給自己照顧的每一個老人,絕對不會認錯。

至於那張日文短箋上頭,其實只有短短幾句話,就是希望她能親手把這個牛皮紙信封交給利國華本人。

短箋的最後,自然有附上地址,沒想到卻是民國光復初期的地址,根本和現在的門牌街道完全不同,幸好鄉鎮里鄰的名稱是對的,所以她才會挨家挨戶的打聽利國華到底住在哪裡。

夏文把悍馬車開上通往台東市區的陸橋,陪著身旁陷入沉思的張繁亦一起分享沉默,忍住數落她的衝動。

連自己手上有什麼東西都不知道,就這樣隻身來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還沒有任何防人之心的坐上他的車。

要是小妹海小霓敢做這樣的事,恐怕她自己還沒出事,就先被他們這幾個哥哥的口水給淹死了。

不過,夏文雖然沒有把話說出口,眼神倒是明明白白的展露出自己的不能苟同,張繁亦心知肚明的露出苦笑,卻沒有為自己看似衝動缺乏大腦的行為做任何解釋的打算。

人生在世,有些所作所為,是不能用常理去以一概括的。

忽然,轟的一聲,天打雷劈,閃電照亮了沉寂的大地,豆大的雨滴從烏漆嘛黑的夜空傾倒而下,擋風玻璃外面的世界成了一片穿不透的雨幕,她和他,好像戲劇腳本裡的男女主角,毫無選擇的留在移動島嶼上相依為命。

夏文不動聲色的睨了身旁眼神渙散、四肢僵硬的女孩一眼,因為她抿緊的唇瓣上那抹粉白的唇色,臨時轉了個彎,直奔拉漢住院的那間醫院。

「妳剛剛說妳叫做什麼名字?」他的語氣溫和沉穩,散發著無形的力量,慢慢拉回她明顯渙散的心魂。

「張繁亦,弓長張,繁華的繁,人云亦云的亦。」張繁亦做了一個深呼吸,對於夏文的友善回以一個淺淺的笑容,「那你呢?該不會是夏天的夏,文章的文?」

夏文很嚴肅的搖搖頭,「不是,我是嚇人的嚇,蚊子的蚊。」

嚇蚊?

張繁亦莞爾的揚起嘴角,明明不是很好笑,卻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臉部肌肉,而且,心頭暖暖的,原本繃緊的身體也慢慢的鬆弛了下來。

「夏文,你會帶我去找利國華對不對?」她知道,他是好人。

「會,我會。」夏文目不斜視的注意前方路況,好半晌才發現身旁的乘客居然已經昏昏欲睡。

「嗯……我相信你……」張繁亦很辛苦的撐住執意往下掉的眼皮,最後仍是不敵瞌睡蟲的蟲海戰術,直奔周公下棋去。

夏文瞪著她垂落在車窗上的側邊睡顏,沒好氣的嘟囔著幾句,「一想到堅持要自己在台北生活的海小霓可能跟妳一樣又笨又沒防心,還真是讓人煩惱到睡不著覺啊!」

而這個叫做張繁亦的女孩,也實在是讓人放不下心啊!

 

★★★

 

柔和的粉橘色牆壁上佈滿可愛的小碎花,提供給訪客的歐式貴妃椅鋪著華麗的天鵝絨,薄薄的液晶電視鑲嵌在可以調整高低的固定支架上,看得出來這間房間很用心的想要提供舒適的環境,並且盡力滿足病人的需求。

可惜,在習慣睡在地板上的拉漢眼裡,這些溫馨的裝潢和貼心的設備,都沒有一包夾著荖花塗著石灰的檳榔來得讓他開心。

當天色仍舊灰濛濛的霧亮,偶爾還飄來一陣淅瀝瀝的小雨,一個年邁卻宏亮的聲音在這間單人病房裡鏗鏘作響,「我要回家!」

「等醫生來了再說。」一個比老人年輕了將近一甲子,卻相當沉穩的男人緩緩睜開痠澀的雙眼,不疾不徐的回答。

「我現在就要回家!」還躺在病床上的老人加強了語氣,讓人有種聽見重物砸地的錯覺。

男人好看又值錢的眼睛淡淡的掃了老人氣呼呼的臉龐一眼,飛快閃過一絲笑意。

「拉漢,要走,也要等出院手續都辦好了才能走,你再等一等,我一定會帶你回去的。」果然是老孩子一個,居然把醫院當成自家後院,想走就能走?

「那是什麼時候?要等多久?我昨天不是跟你說了祖靈要我快點回去嗎?你怎麼都沒有在聽啊?」老人橫眉豎目的訓了他一頓,很是感嘆這些跟他有著同一個祖先的孩子們怎麼都這麼死腦筋,這樣怎麼聽得見祖靈說話咧?

從頭到尾都坐在病床旁那張貴妃椅上的夏文雙眼一亮,神情有些詭異,俊美的臉龐不自覺的看著自己的長腿,厚薄適中的嘴角微微揚起。

原本斜躺在床上的老人順著他的視線抬起身子一看,方才還炯炯有神的眼裡頓時冒出大大的問號。

「這誰啊?你這孩子也太沒情調了,居然帶女孩子來醫院談情說愛!」拉漢一臉的不屑,很替躺在夏文腿上熟睡的短髮女孩打抱不平。

晨光乍現,從半開的粉紅色窗簾灑落一地,原本悄悄藏匿在陰暗中的一切再也無所遁形。

「我沒有在談情說愛!」夏文沒好氣的揉揉因為睡眠不足而隱隱作痛的太陽穴,覺得拉漢看事情的邏輯已經不是他們這個世代的年輕人可以理解的,大手卻不假思索的拉高滑落的牛仔外套遮住女孩纖巧的肩頭,沒發現自己一直惦記著她有多怕冷。

「還說沒有?」拉漢酸溜溜的說著,那雙晶亮有神的眼睛裡卻閃過濃濃的好奇,「她是誰?什麼時候來的?怎麼這麼白?看起來沒幾歲……叫什麼名字?你們是怎麼認識的?她是做什麼工作的?還是還在念書啊……」

一拖拉庫的問題接二連三的冒了出來,感覺得到拉漢的注意力已經完全都轉移到這個女孩身上了。

夏文這孩子也陪了他好幾個月,這還是第一次看見他主動親近一個女孩。

聽說夏文幾乎都窩在半山腰那裡,要不然就陪他這把老骨頭在山上四處晃晃,生活過得簡直比他這個老人還要無趣……

「拉漢,她是來找你的!」夏文一臉興味的盯著拉漢閃閃發亮的黑眸,出聲打斷了老人家無窮無盡的好奇心。

「喔……什麼?!找我?」拉漢削瘦的背脊突然直挺挺的,那雙看盡人生百態的烏黑眼眸瞪得跟銅鈴一樣大。

「嗯!」夏文故意正經八百的點頭,卻又在女孩微微皺眉時,不自覺的放低了聲音,「我想,她就是祖靈要你快點下山的原因。」

這當然是他自己對號入座亂掰的,不過,如果胡說八道能讓拉漢乖乖等到醫生來巡房,並且宣佈可以立刻出院,那麼,他倒是很樂意。

拉漢卻反常的板起臉,神情十分戒備,「她找我幹嘛?我身體很好,不用吃那些亂七八糟的藥丸、糖水!」

前陣子有一些所謂的保健食品直銷人員在各個村落挨家挨戶的拜訪,專門找一些獨居的老人家進行心理攻防戰,正在前院曬太陽打盹的拉漢自然也是這些人眼中的肥羊。

一開始,他看在對方能講幾句流利的日語,也就回答了幾個簡單的問題,等到對方拿出一些藥罐子之類的產品出來,話都還沒說完,就讓他二話不說的拿竹掃帚給轟了出去。

「都是一些騙錢沒良心的生意人!以為我們住在山上,就沒見過世面,看不出來他們是壞人,想當年我在替日本人殺美國大兵的時候,他們都還沒出生……」

拉漢氣急敗壞的扯出年輕時的戰爭回憶,這幾個月老早聽到滾瓜爛熟的夏文暗嘆一聲,卻也沒有打斷他的意思。

在夏文的心裡,能提當年勇,表示至少曾經精采的活過。

「她不是來賣東西的。」不過,他還是要幫這個張繁亦澄清一下,實在沒必要抹黑她的身分。

「你知道我們那時候是真的非不得已才吃人肉的,而且啊!我們都先從日本人的先吃……我左腳小腿上面還留著當時被子彈打到的疤痕……」拉漢正滔滔不絕的說起當年身為「高砂義勇軍」的戰爭血淚史,聽到夏文的話時,險險有些來不及煞車。

「不是來賣藥的?那她找我做什麼?」拉漢左看右看,實在找不到任何含酒精性的飲料,只好非常委屈的拿起老早擱在床頭櫃上的礦泉水,咕嚕咕嚕的狂喝了幾口。

「她說有東西要給你。」夏文小心翼翼的動動僵硬的肩頸,在低頭鬆弛頸部肌肉時,正好捕捉到那張白皙臉龐上顫動不已的睫毛,嘴角促狹的抿起。

夏文一改方才用母語夾雜著日語跟拉漢溝通,反而說起字正腔圓的中文。

「拉漢,她有沒有可能會是你失散多年的孩子之類的?說不定她拿著你當年給某個女孩的定情物來跟你相認的。」

拉漢瞪著他,當場中氣十足的罵了一句「巴嘎鴨肉」。

那個霸佔夏文的大腿睡得十分香甜,還不好意思張開眼睛面對事實的張繁亦,突然坐了起來。

「我就跟你說他當我爸爸真的太老了,你幹嘛一直說我是來認親戚的?」她氣勢萬鈞、義正辭嚴的反駁,成功營造出相當有魄力的形象時,忽然鼻頭一陣止不住的奇癢,然後打出了一個驚天巨響的超級大噴嚏。

「哈……啾!」

拉漢和夏文不約而同的瞪著她雙眼通紅、眼眶含淚的捂住自己的鼻子,可憐兮兮的到處翻找面紙擦鼻涕的窘樣,再看看她身上那件高領的羊毛衫還有拉上拉鍊的羽絨外套,一老一少頓時相對無言。

「小姐,我看這裡給妳躺好了啦!」拉漢身手矯健的下床,身上只穿著醫院給的薄薄長袖病患服,顯然已經把張繁亦貼上「肉腳」這個標籤。

夏文抽了一張面紙給她,暫時解救了她的窘境,還很有風度的讓自己保持面無表情,只是伸長了手,默默撿起她剛剛掉在地上的牛仔外套。

張繁亦的臉紅得快滴血似的。

「小姐,等一下醫生來,妳要不要順便給他看一看?我覺得妳比較嚴重……妳要去哪裡?」拉漢說著口音很重的中文,一臉狐疑的看著這個年輕女孩滿臉通紅的捂著自己的鼻子朝門口走去,還滿臉歉意的朝他搖搖頭,一時之間還以為她臉皮薄到打個噴嚏而已就不敢見人。

最後,張繁亦躲進了盥洗室,關門的當下正好聽見夏文好聽的聲音──

「拉漢,你今天就算可以出院,也別想要再去山上打獵了。」在他們的生活哲學裡,出發前如果有人打噴嚏或放屁,都代表著不吉利,當日不宜出門,何況是剛剛那個足以比擬七級大地震的超級噴嚏!

拉漢很落寞的坐在床沿,相當埋怨的瞪了夏文一眼。

「我看,等一下醫生來,你跟他說我還要多住一晚好了啦!」他已經活這麼久了,多一天就賺一天,當然要多賺一點才夠本啊!

夏文和剛剛洗完臉走出盥洗室的張繁亦同時一愣,怎麼也沒想到一個噴嚏,竟然就能扭轉這個老人片刻前還急著出院的心態。

不過,醫院畢竟不是飯店,不能說走就走,也不能說留就留呢!

不理會夏文苦惱的神情,拉漢以睿智的眼凝視著一臉驚訝的張繁亦,「小姐,妳老實告訴我,妳是不是帶來了什麼壞消息?」

夏文神情一凜,因為那雙少了黑框眼鏡遮掩的明眸,已經透露出了答案。

「嗯!有一個全次郎老先生在往生之前,希望我幫他轉交一樣東西給利國華。」張繁亦從自己的背包裡拿出那個封死的牛皮紙信封,直接遞到染上淡淡哀傷的拉漢,也就是利國華本人手上。

「我就是利國華。」

當那黝黑乾瘦的手接住牛皮紙信封,自覺身負重任的張繁亦頓時鬆了一口氣,有種塵埃落定的釋然。

終於,她可以放心回家了……

 

★★★

 

清晨,磅礴大雨伴隨著狂風呼嘯,猶如千軍萬馬似的在城市中豪邁奔騰。

像這樣又濕又冷的天氣,讓人懶洋洋的連動動手指頭都嫌麻煩,巴不得能窩在溫暖的棉被裡,直到天荒地老。

「哈啾!哈啾!哈……啾!」這是某人一到冬天,就相當例行公事的起床號。

張繁亦剛剛掀開暖烘烘的棉被,便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伸手要去拿眼鏡的時候,才想到自己太急著離開,居然連眼鏡掉在哪裡也不知道。

她又一陣懊惱,心不在焉的下床,當赤裸的腳丫子一踏上冰涼的磁磚,更是狠狠的從頭到腳抖嗦了幾下。

昨晚才剛剛從南投出發抵達台北,居然就這麼剛好遇上寒流來襲,她還真是霉運當頭呢!

自從幾天前在某間醫院的單人病房裡圓滿達成任務,趁著其他兩個人專心研究那個牛皮紙信封裡的東西時,張繁亦就悄悄離開醫院,到車站去搭車回南投。

之後,她的生活可以說是一連串的災難。

首先,她待了半年的獨居老人協會居然因為協會理事長盜領公款,面臨倒閉的危機。

原來,她去台東的當天,正好是發薪水的日子,其他同事領不到錢又找不到理事長,才有人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立刻通報相關單位還有執法機關。

所以她現在口袋空空,而且因為實習時數未達標準,還不是合格的社工,無法接受政府部門的調度,只好認命的收拾行李,打道回府。

隔天,她帶著隨身行李去車站搭車返回台北時,看見一對新人在古色古香的火車站取景拍照,當化著淡妝的新郎和她四目相對時,她當場只想罵幾句國罵疏通疏通鬱悶的心情。

真是冤家路窄,屋漏偏逢連夜雨,人生何處不相逢,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張繁亦胡亂在心中腹誹一通。

「大益,你看,是小亦耶!你那個大學同校的乾妹妹張繁亦啊!你不是常常誇獎她很有耐心,人又聰明,還要我多跟她學學呢!」

當穿著美麗白紗的新娘滿臉驚喜的看著她,還在大庭廣眾之下喊出她的名字,表現得熱絡無比,她說什麼也要擠出落落大方的笑容,裝出他鄉遇故知的欣喜與感慨。

她先天的家世背景比人家差了好大一截,後天的修養品性說什麼也不能讓人瞧不起!

「好久不見,恭喜,恭喜。」她朝幸福洋溢的新娘微笑道賀,刻意忽略新郎那小心翼翼的眼神。

在張繁亦眼裡,只覺得這個喜事臨門的章大益作賊心虛。

「我們要結婚了,妳一定要來喔!」

化著精細彩妝的新娘巧笑倩兮的遞上手工做的高檔喜帖,似乎完全沒發現張繁亦臉上明顯僵硬的表情,還有新郎比平時還要來得拘謹有禮的表現,只是一古腦的說著婚禮的時間地點還有菜色等等細節,也不管自己跟對方到底有沒有熟到這個地步,張繁亦還真不曉得她是完全沒心眼,還是蓄意的賣弄?

幸好枯等在一旁的婚紗攝影師有些不耐煩的要助理過來催促,以把握完美的光線當作理由,終於把這對新人帶走,讓張繁亦的耳根恢復清靜。

當年就連走在昏暗巷子裡都不肯跟她牽手的章大益,今天卻拋頭露面的在公眾場合陪著另一個女人拍起濃情密意的結婚照,她雖然不再揪心怨懟,卻頗為自己欷吁不已。

她從來不是章大益的乾妹妹。

卻也從來不是章大益公開承認過的正牌女友。

那一年,她到底為什麼讓自己的愛情這麼不見天日?怎麼會把這個男人遮遮掩掩的行徑解讀為害羞低調?

現在回想起來,她只能說自己當初真是鬼遮眼了!

「小亦啊!是起床沒有?要不要吃早餐了?還是要再睡一下?」

媽媽從廚房的方向拉開了嗓門,忙著拿面紙擦鼻水順便細數這幾天衰事的張繁亦有氣無力的喔了一聲,匆匆忙忙的穿上了厚外套和厚襪子,又抽了一張面紙,繼續和發紅堵塞的鼻子奮戰。

不知怎麼的,這麼冷的天氣竟然讓她腦海中浮起一間粉橘色的溫馨病房,還有一個高大帥氣的男人慵懶坐在貴妃椅上閉目養神的畫面。

「這就是這幾天最倒楣的事……」因為她懷疑自己得了失心瘋!

她兜緊身上的鋪棉外套,朝自己露出嫌棄厭惡的表情,然後走出了房間。

為什麼?他那天半夜在利國華家裡時,明明看出她的脆弱卻又不點破,反而主動安撫她受驚的靈魂。

為什麼?當他們乘著狂風暴雨來到醫院之後,仍是用那麼溫柔的沉默陪伴她入睡,甚至當她穿著羽絨外套,睡得跟小豬一樣時,還貢獻了他自己的牛仔外套。

這樣小小的心意,就像蝴蝶羽翼,看似輕輕一搧,卻能在看不見的地方掀起滔天巨浪啊!

他難道不知道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昏暗病房裡,他的強烈存在感會教人情不自禁的產生依賴?

害她現在只要一到睡覺時間,就非常下流無恥的想念起他軟硬適中又溫暖無比的大腿!

這個叫做夏文的男人,還真是個禍水啊!



 

 

── 消融寂寞 洞穿冰冷 ──
讓受過傷的靈魂 得到最溫柔的撫慰
喜樂《陪我到最後》 12/16發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