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輕舟得急性闌尾炎痛得滿地打滾被送進市第一醫院的時候,正是小暑那天下午,她被兩護士架著出了家門,被那太陽一照,直接就厥了過去。
死黨歐陽也不清楚這是個什麼情況,直接就嚷嚷了,「怎麼剛剛還嚎著呢,給妳們一折騰就沒氣了?」
有個年紀稍大的護士斜了她一眼,「還不來幫忙?!」
歐陽趕緊上前提起葉輕舟的一隻腳,與那兩護士把她丟進救護車裡,然後跟著那「烏拉烏拉」的聲音,一起到了市第一醫院。
護士推著救護床駕輕就熟的就往前推,對迎面一個護士道,「叫喬醫生,急性闌尾炎,準備手術,家屬簽字。」
「吖……」歐陽叫了起來,「簽字?」
護士道,「是的。難道妳不是家屬?」
「我和她的臉長得像嗎?」歐陽指著自己的臉回道。
護士上下看看,「那妳叫她家人來。」
「暫時沒法叫。」歐陽回道。
「妳可別以為急性闌尾炎是小毛病,拖久了也是要出事的。」護士以為她在開玩笑,厲聲道。
「我簽行嗎?」歐陽問,「我是她大學死黨兼同事……」
護士正說不出話來的時候,突然一個清朗的聲音響起,「那就把她叫起來自己簽。」
歐陽扭頭一看,是一個戴著白口罩穿白大褂的醫生,鼻樑上還架著一副金邊眼鏡,鏡片在走廊的燈光下有些反光,看不清他的眼睛。
「她自己?」歐陽伸手指著平躺在床上輕哼哼地葉輕舟,她早就進氣少出氣多了。
那醫生點了下頭,走了過來,伸出右手,五指潔白修長,他伸出拇指往葉輕舟的鼻下人中猛地一掐,某舟立刻疼得彎起了身子,「嗷……」
「簽吧。」他說著頭也不回就走進了手術室旁邊的換衣間。
「這、這……什麼人吶?」歐陽有點結巴地說。
葉輕舟才醒來,立刻就又要疼暈過去,歐陽一把扯住她,「先簽了字再暈!」
「簽……什麼?」葉輕舟哼哼著說,「我不要手術……要死人的……」
「不簽妳就死了!」歐陽吼道,「看妳怕不怕!」
葉輕舟立刻睜大了眼睛,不知為何歐陽覺得她是瞳孔放大了。
葉輕舟立刻坐起來,彷彿之前疼得痙攣的不過是她的肉身,現在她靈魂出竅,龍飛鳳舞地在單子上簽字,末了還死命拉著歐陽叮囑,「記得給大夫紅包啊……沒錢?沒錢拿我的卡刷啊!要不妳和醫生說我們稍後補上。還有麻醉師,護理的護士,一個都不能少啊……」
歐陽一邊搖頭一邊看著她被推進手術室,這才嘆了口氣。
要說她活到這麼大,認識的人當中誰最漂亮,誰最有錢,誰最有內涵這些問題都頗有爭議,但是要說到誰膽子最小,這就沒什麼爭議了,除了她葉輕舟,再無他選了。
名牌可以不買,保險不能不交。過馬路絕對不能闖紅燈,一定要走斑馬線。睡覺前必查三次門窗是否關好,家中不留超過四位數的錢,全部進銀行。
吃東西前先看生產日期和保存期限,「三無產品」絕不進口。吃任何水果必先消毒再削皮,包括草莓!冬天過了也罩著羽絨衫,生怕得感冒。
一拿工資就給上級送禮,怕被人穿小鞋──說到這一點,就是歐陽最無語的地方了,「妳每個月的工資都上交,那妳工作為了什麼!」
葉輕舟認真地說,「保住了工作以後才有退休金啊……萬一我退休老了以後被遺棄,又沒有子女,而積蓄又被騙走了,這時候如果我每個月還有退休金的話……」
「葉輕舟!」歐陽憤怒了,「妳能不能不要把每件事都往最壞的方面去想啊!」
「妳知不知道全國有多少失業人口,現在還有金融危機……」葉輕舟還在那裡自顧地碎碎念。
……
歐陽抬頭看看那亮燈的「手術中」三個字。闌尾炎也要遞紅包?還準備住院?還要去買人參鹿茸大補?
佛說人生有四苦:生老病死。
毫無疑問在如今的社會,沒幾個人還記得這些,而葉輕舟卻始終記得,不但是記得,而且是一分鐘也不會忘記。
比如她手術後被送進病房才醒來,就顫抖地伸手,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樣,「快給我去買人參老母雞湯,還有老鱉、黃鱔、乳鴿……有什麼買什麼……」
歐陽靠在病床邊的沙發上,用鑰匙串上的耳勺掏著耳朵,一邊嘖嘴,「這種割根小腸子的手術還要住單人的豪華病房?我看妳真是夠奢侈的。」
葉輕舟卻懶得與她爭執。要知道,她現在動了手術,身子虛弱,可能會有貧血、抵抗力下降等問題,如果和別人住在一間,很可能就會傳染上原本不屬於她的疾病。人是很虛弱的,如果一不小心就會生病,生了病再一個不小心就掛了,這掛了以後再怎麼小心也活不過來了。「趕緊給我買東西去。對了,妳有給紅包吧?有告訴醫生我不怕花錢只要需要,什麼進口藥都可以開,醫保用不了我自己付……」
歐陽扭頭看著她,瞇縫著眼睛,眼神透出深深的鄙夷,「妳看妳這生龍活虎的樣子也該知道,這闌尾手術是外科裡最小的手術……」她說著豎起一根小指頭,「就這麼點的東西,那麼點大的傷口,妳至於嗎?我看人家一夜醒來被挖個腎還不是照樣能去報警。」
葉輕舟被堵得沒話說,半天憋出一句,「就算再小,那也是手術啊……」
「醫生說了,妳不能吃太油膩的東西,要吃清淡點,吃點水果啥的。」歐陽撇嘴道。
「哦哦哦……真的嗎?」葉輕舟星星眼狀地問。
「煮的!」歐陽回道,「看妳那膽……老鼠的屎都比妳的膽子大!」
葉輕舟被直戳痛處,加之麻醉藥的效力似乎在慢慢消散,她覺得傷口有點麻麻的感覺。
歐陽抓抓腦袋道,「不過給妳動手術那醫生真是強勢啊……」說著就把手術前簽字那段小插曲說了出來。「嘖嘖,就他那態度還能做醫生,估計要是哪個病人在手術中暈了,就故意一刀直捅人家的小雞雞!」
「噗!」葉輕舟笑了起來,似乎忘了自己此時是臥病在床。好在麻藥尚未退散,她還能笑幾聲。
歐陽繼續說,「知道什麼職業的男人不能找嗎?排行第一就是醫生,他會比妳更清楚妳的身體……想像一下吧,你倆正××○○的火熱,他淡定地說『親愛的,我覺得妳的子宮有點問題,似乎有些發炎……』」
「哈哈哈哈……」葉輕舟再次笑得咧開了嘴。
就在這時,病房的門被打開了,一個清朗的聲音傳來,「第一,手術後最好不要笑得太猛。第二,我不是婦科大夫。親愛的病人小姐,妳的腸子還好嗎?」
葉輕舟和歐陽立刻收了笑,尷尬的嚥了下口水。
來者一身潔白的大褂,眼鏡下的眼睛裡透著點寒光,他伸手摘下口罩,放進白大褂的口袋裡,勾起嘴角牽出一抹詭祕的笑。
如果她不是才動完手術,如果這裡不是四樓,葉輕舟一定會從窗戶跳出去的──前提是,她得有歐陽的膽子。
因為,那人是喬洛。
★★★
喬洛個子很高,但是並不清瘦,整個人骨架端正,身材勻稱,有種挺拔的書卷氣,微微帶著栗色的短髮細碎地遮著耳朵的上輪廓,眉梢微微上挑,修長的眼睛微瞇著,透明的鏡片上一塵不染,高窄的鼻樑下是一張微抿著的嘴,右嘴角總是習慣上揚。白色大褂領口敞開,裡面穿著淺藍色的格子襯衫。他邁步走到葉輕舟床前,伸出右手拿起床尾的病歷卡,露出手腕上透著渾厚光澤的金屬錶,左手從白大褂胸口的衣袋裡拿出簽字筆,在紙上寫了些什麼,指甲修得整整齊齊。
真的是喬洛,他一點都沒變,永遠乾淨的鏡片,上揚的嘴角,整齊的指甲,格子襯衫,金屬錶,以及……左手寫字。
葉輕舟兩手死攥著身下的床單,她突然覺得,這麻醉藥怎麼說退就退了呢?歐陽一定沒給麻醉師塞紅包。
歐陽本以為葉輕舟見到這個主掌她生死的醫生,一定會立刻為之前的話道歉,然後狂塞紅包,卻不想她怔怔地愣在那裡,臉色慘白。
「喂……」她伸出手指輕戳了葉輕舟一下。
「啊?」葉輕舟回過神來,趕緊低下頭,稍微上翻著眼睛瞥喬洛,他依舊在認真地寫什麼,難道……
葉輕舟眼前閃出了一片燦爛的陽光,自己果真是女大十八變,喬惡魔竟然認不出她了!
想到這裡,她的嘴不禁咧開,嘿嘿地傻笑了起來。
「咳。」站在床尾的喬洛輕咳了一聲,抬起頭看著把頭垂在胸前的葉輕舟,聲音裡帶著笑意說,「第一,妳的臉沒變。第二……」他揚了揚手裡的卡紙,「這上面有妳的名字,葉輕舟。」
「……」葉輕舟抬頭,欲哭無淚。難道她今年需要多買一份人身保險嗎?這個傢伙讀心的本事還是和以前一樣霹靂無敵啊。
「怎麼,你們認識啊?」歐陽聽出了這話中的玄機。
「不、不認識……」葉輕舟急忙擺手。如果可以的話,她寧願選擇承認自己不是人,以證明她和喬洛跨越種族,完全沒有認識的可能。
可是葉輕舟想撇清關係,並不代表別人也這麼想。喬洛伸手輕推了一下眼鏡框,「我是她哥哥。」
「啊?」歐陽眨巴著眼睛,伸手指著喬洛左胸掛著的牌子,「你不是姓喬嗎?」
葉輕舟知道事情已經發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了,整個人無比頹喪。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他真的是我哥……」
一個姓葉,一個姓喬,卻是兄妹,真是喜感。
原因很簡單,葉輕舟十歲的時候跟著她媽一起進了喬家,那時候她就憑空多了一個比自己年長兩歲的哥哥。從那一刻起,超現實主義版的灰姑娘就上演了,有體貼的親媽,有善良的後爹,可是卻偏偏多了一個後哥哥……
「哇……妳有哥哥啊!」歐陽激動地感慨,「我小時候就特別希望能有個哥哥,打架幫我出頭!幫我擺平周圍的所有小孩,讓老娘我做小霸王!哈哈哈哈……」
「……」葉輕舟輕按著自己的額頭。這一切都是少女不切實際的幻想──不,是空想!她多麼想大喊出來,可是她不能,因為她是一個膽小的廢柴……
還記得進喬家前,她也是這麼想的。她媽媽之前就告訴過她,喬叔叔家的那個哥哥又聽話又懂事,成績還特別優秀。有他這樣的人做哥哥,她想自己可以小小的向別人炫耀一下了。
葉輕舟很小的時候父親和母親就離異了,她跟著媽媽雖過得不錯,但總是有點被人瞧不起──也許她膽小怕事的性格就是這樣養成的──現在她有了新爸爸,還多了一個哥哥……
葉輕舟在心裡偷偷的興奮,以後班上的同學再也不能什麼活都讓她幹了,她這個不會反抗的小軟骨頭,終於有人可以為她撐腰了!
於是葉輕舟還非常自覺地和媽媽說,她要轉學去哥哥的學校。一切是多麼美好啊……
這種空想一直維持到她進了喬家的那一刻,喬叔叔笑咪咪地指著他身邊一個身材修長、面容清秀的男孩說,「這就是我兒子,喬洛。」那時他戴著黑框眼鏡,右嘴角上揚,看上去既斯文又和氣。
葉輕舟愣了一下,趕緊低頭問好,「喬哥哥好,我叫葉輕舟,一葉輕舟的意思……」
「真是個文雅的好名字。」喬洛微笑著誇獎道。
葉輕舟當時感動得都要流出淚來。看看,多和藹的爸爸啊!多溫柔的哥哥啊……
喬洛將葉輕舟的這種感動進一步擴大了,他上前一步,輕拉過她的手,對著後媽道,「葉阿姨,我帶妹妹去看看她的房間好嗎?」
「我的房間?」葉輕舟有點受寵若驚了,鼻子酸溜溜的,感覺有液體要流出來了。多麼體貼的哥哥啊──不,她仰望著高出她一個半個腦袋的喬洛,簡直就是天神啊!
「來吧。」喬洛微微一笑,手輕輕扯了一下,葉輕舟立刻就星星眼狀的被他帶上了樓。
喬叔叔是一家頗有名氣的私立醫院的院長,但是對於略顯奢華的日子,葉輕舟並不陌生,她的父親是個早些年下海經商且成功的人,只是他成功了,就離開了她們母女。
喬洛打開一扇房門,葉輕舟才興奮地向裡面探頭,突然背後就被人一推,她腳步一個踉蹌,險些要摔倒,突然膀子又被人一扯,重重地摔向牆面,她還未出聲,喬洛就已經把胳膊抵在她的下巴上。
他足足比葉輕舟高出半個頭,他微翹著膀子,葉輕舟的下巴被死死卡住,張不開嘴,她眼裡滿是驚慌與恐懼。
喬洛勾起他的嘴角,這一次幅度略大,在未開燈拉緊窗簾的房間內,他的笑顯得有些邪惡,「小丫頭,妳真把我當成妳的好哥哥了?」
葉輕舟說不出話來,但是睜大的眼睛徹底透露了她內心的想法:是啊,溫柔的哥哥……
喬洛彷彿有讀心的本事一樣,嗤笑了一聲,「呵!溫柔?對誰溫柔?對妳這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小丫頭?」
葉輕舟努力搖著頭。哥哥,你怎麼這樣啊?放開我……
喬洛果然很明白她的想法,他移開了胳膊,卻飛快地用另一手捏住她的下巴,把臉湊近了她的耳邊,聲音低沉得像是從地獄傳來的一樣──對,就是地獄,葉輕舟當時就是這麼想的!他說,「如果妳想讓妳和妳媽過得舒服點,就好好適應我這個溫柔的好哥哥吧!」
然後他撒手,微昂著頭,瞥著眼中含淚的葉輕舟,笑道,「看完了房間,我們就下去吧,該吃點心了。」他拉開房間門,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葉輕舟嚥了下口水,顫抖地向外走。怎麼就從天堂就掉進了地獄呢……
樓下喬叔叔慈祥的聲音傳來,「小舟,房間還滿意嗎?」
「滿、滿意……」葉輕舟愣愣地說,其實她什麼也沒看見。扭頭小心地看了一眼身後的喬洛,他眼鏡下的眼睛裡透著寒光,嘴上掛著最溫柔的笑,似乎很滿意她的回答。
此時她才明白,最恐怖的不是他方才的行為,而是他一眼就看穿了她那軟弱廢柴且不敢反抗的內在!
★★★
在病床上哼過了沒有麻醉藥的第一日,葉輕舟從動手術外加遇上喬洛的重創中清醒過來。「啊!我住院沒和女王請假!啊!我的全勤獎金!」
「咳……」歐陽輕哼了一聲,「我早就幫妳請過假了。」她說著拎了拎自己手裡的保溫瓶,「要不我怎麼能來給妳送吃的呢。來,我媽給妳煮了點米湯。」葉輕舟動完手術才第二日,又是腸子動刀,只能吃清淡的流食。
葉輕舟和歐陽在同一家廣告公司上班,都是創意部的職員,歐陽是負責製圖的,而葉輕舟負責製圖、打字、整理資料、送東西、端茶送水等等等等。
「女王」是創意部總監的綽號,乃一個精幹無敵的女強人,葉輕舟每個月的工資基本上都用來討好她了。
「女王殿下說,妳工作認真,生病也一定是平時太累了,所以特別賞賜妳安心養病,保留工資。」歐陽一邊往米湯裡加一點白糖細細的攪拌一邊說,「她也知道妳在這裡沒親人,就特許我中午可以多休息一會來給妳送飯,把我一半的活分給了筱霞……」歐陽上大學時就認識了葉輕舟這個軟柿子,兩人畢業後又進了同一家公司,如今算來也有五六年了,性格倒也算是互補。
「哇!」葉輕舟一邊接過米湯一邊感動地說,「女王對我真好,她真是大好人,我好感動啊!」
「切!」歐陽不屑地撇嘴,「我看女王是盤算著要是扣了妳工資,她這個月就沒禮可收了!」扣了她的工資,女王又拿不到,她自然不會為公司省錢了。這樣自己能收禮又能讓葉輕舟這個小白感激涕零,何樂而不為。
可葉輕舟卻不這麼想,「看來我平日裡孝敬她是對的,要是換了別人,趁機把我開了怎麼辦?要知道,最近金融危機,裁員很嚴重的……」
「……」歐陽很想說:葉輕舟,妳這隻豬!妳是合同工,妳有勞動合同的!可是說了又如何呢?她還是依舊如此,乾脆不說了。「快點喝米湯吧,要涼了。」
「嗯!」葉輕舟點頭。「哇,米湯好甜哦!好久沒喝過了,好幸福啊……」
歐陽歪頭看著她一臉滿足的樣子,嘖嘖嘴。喝米湯都能覺得幸福,這傢伙會不會太容易知足啦?
她倆正閒聊著,突然一聲敲門聲,接著護士打開門,「醫生巡房了。」葉輕舟一口米湯就全噴了出來。
喬洛笑吟吟地站在她面前,語調溫柔地說,「今天感覺如何?」
「好、好得不得了……」葉輕舟低下頭,連看他的勇氣都沒有,頭點得像小雞啄米一樣。「頭也不暈,全身是勁,腰不痠,腿不疼,胃口好,精神好……」她一個一個列舉,試圖證明自己好到不需要醫生巡視。
護士噗哧笑了一聲,提醒道,「妳是闌尾手術,醫生是問妳術後排尿如何?」
葉輕舟想也不想就說,「非常好,簡直就和水龍頭一樣,收放自如。」
「咳。」喬洛似乎想笑,但是忍住了。他對上葉輕舟的雙眼,她立刻低頭,他揚起嘴角,「既然這麼健康,那我就放心了。」扭頭對護士說,「走吧。」
他前腳一走,歐陽就叫了起來,「妳腦子進水啦?!什麼叫像水龍頭一樣啊?」
「不是啦……」葉輕舟探頭確定喬洛已經走了,才露出一副小人得志的樣子,「這樣說,他就不會來管我了。」
「有醫生管妳還不好?」歐陽像看怪物一樣看著她,然後猛地伸出雙手箝住她的肩膀使勁的前後搖晃,「靠!妳被什麼東西附身了?妳還是那個膽小怕死的葉輕舟嗎?」
葉輕舟被她搖得有點反胃,急忙說,「因為我怕見他啊!」
「為什麼?」歐陽很納悶地問,「他不是妳哥嗎?」
葉輕舟先點頭,又搖頭。按說歐陽和她也是這麼多年的朋友了,自己一直瞞著她也不好,便把家裡的情況說了一下,對於喬洛只是含糊的說了一句,「我和他是繼兄妹……」
於是大大咧咧的歐陽迅速的將這些零碎的資訊拼湊成了一個俗套的故事──再婚而拼湊在一起的子女確實關係不會太好,爭執的問題太多了,比如爭寵,比如爭家產。這些問題很普遍,但是……
她斜眼看看葉輕舟,像她這種軟柿子的性格,給她一耳光,再塞個蜜棗,她都會對你無比感恩。爭寵?她有這個膽嗎?爭家產?她有這個需要嗎?
再看看她那哥哥,似乎是挺知書達禮的一個人,他們倆關係會僵到連面都不想見?
她雖然好奇,但也清楚,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也就不再多說什麼了。
到了下午,歐陽去上班了,葉輕舟一個人在醫院裡著實悶得慌,偏偏她要住單人病房,現在她連個說話的人都沒了。
人一閒下來就開始胡思亂想,她算算日子,自己被喬惡魔壓迫了七年,撒腿跑了,如今一晃又是七年,真是歲月如梭啊。
不過,怎麼又遇上了?
這傢伙不是應該在喬爸爸的醫院工作嗎?
高二的時候,她趁著喬洛去外地上大學不在家,立刻逃出家門,到了S市,大學畢業也沒回去,只說自己在這裡生活得很好,又說單位很忙不休假,總之找盡了各種理由。由於某些原因,她媽也未曾叫她回去,但是卻經常過來看她,就是今年初的那次,還是說喬洛已經在他爸的醫院裡實習了,怎麼一眨眼,他也來S市了?
說到喬爸爸,葉輕舟就覺得心裡暖洋洋的。進喬家前,她對自己說,她只是個小小拖油瓶,不該有什麼奢望,可是一切的發展遠遠超過了預期,他著實是個好爸爸,她打從心眼裡為她媽能遇上這樣的人感到高興。喬爸爸對她一直很好,就像對親生女兒一樣,疼愛與管教從未怠慢過,一切都不是預料中的那樣,也包括喬洛這個後哥哥……
呃……
葉輕舟覺得傷口又開始疼了,趕緊平躺回去。
一想到他,連腸子都痛啊!
且說葉輕舟當年一時白目,竟然主動轉去了喬洛所在的小學,然後她突然頓悟了──人可以窮,可以苦,可以醜,可以殘,可是就是不能胡塗啊!她就是一時鬼迷了心竅,還妄想自己可以翻身做主了呢!
她在原來的學校,好歹只是被班上的同學使喚,打掃衛生全包,幫別人買飲料,偶爾兼職寫寫作業啥的,其實日子還是可以過的。可是到了新學校,她不但要做全班的苦力,還要為喬惡魔服務──要知道,她連在學校的時間都要面對他,簡直就是日夜無休啊!
「哥哥,你的早飯,煎餅加油條,沒蔥有香菜,我有叫老闆多加一點哦。」葉輕舟卑躬屈膝的遞上早飯。明明她是讀四年級,上課沒有這麼早,可是她卻要「主動」要求早上和讀六年級的哥哥一起上學,一起在外面吃早餐……其實她很愛媽媽做的皮蛋粥的。
喬洛滿意的接過,習慣性的摸摸葉輕舟的頭,「真聽話。」
「哥哥,你的午飯,我有幫你把配餐裡的洋蔥全部挑出來!」到了中午,葉輕舟又要開始忙碌了。其實她家離學校很近的,她可以回家吃中飯的,她中午是沒有老師來上課的!
「不錯。」喬洛淺笑了一下。
「哥哥,我幫你添飯。」到了晚飯桌上,葉輕舟依舊在眼中含淚,嘴上含笑的工作著。
一般在家裡,喬洛就會多說幾個字,「妹妹,妳真懂事。」
然後她媽和喬爸爸就會無比感動,「這倆孩子,感情真好!」
「……」葉輕舟想哭了。
日子越長,思維就越固定,她徹底沒法開口了。
★★★
到了晚上,歐陽準時來送飯。
葉輕舟是個勞碌命,平日上班別說忙裡偷閒了,簡直就是閒中找忙,生怕自己偷懶被女王抓住。
歐陽特別不能理解她的思維。別人暗地裡給女王好處,那是為了沒事能請假,或是分的活少點;她倒好,忙得屁滾尿流還要準時上供,估計女王都要熱淚盈眶了,想說自己真是慧眼識人,怎麼就招來一個這麼好的員工呢!開掉她,公司上哪找這麼犯賤的職員啊!
一句話形容葉輕舟──賺賣白菜的錢,操賣白粉的心!
這次動了手術,住在醫院裡,葉輕舟整日躺在床上,著實是難受,一見歐陽來了,立刻就揪住她,拚命問公司的事。
「我不在了,誰給筱霞帶早飯呢?」別人都是踩點打卡上班,她來得比門衛大叔還早,按她的話說──公司前面的花園裡空氣清新,每天早上在那鍛鍊身體,延年益壽啊!
「我不在了,誰給麗娜泡麥乳精呢?」說到這一點,葉輕舟是可以炫耀一下的,但是一般情況下,她只會自個兒偷著心裡竊喜,從煮咖啡到如何泡功夫茶,她樣樣精通,按她的說法──女人結婚就是二次投胎,自己要賢良一點才能找到好婆家。
「我不在了,誰給羊羊代班呢?她最近可是熱戀期啊!」葉輕舟在公司不但身兼數職,還偶爾兼職,對於這一點歐陽沒少罵過她,她卻說──反正我也是一個人,閒著也是閒著。
歐陽先拿出幾個柳丁幫她弄點果汁,一邊說,「妳不在,我看筱霞還不是自己買早飯?麗娜直接下樓去買阿華田,羊羊改和她男友煲電話粥了。所以啊,妳就別擔心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了。」
「哦,這樣就好了。」葉輕舟絲毫不覺得自己在擔心什麼雜事,而是為此感到十分安心。
等葉輕舟喝完果汁,歐陽帶來的米湯早就涼了,她把米湯倒進碗裡,「我去幫妳熱一下。」
雖說現在是夏天,可是醫院裡空調開得挺冷,尤其是葉輕舟開了一刀,傷口不大,但就怕發炎,所以她這屋裡溫度就和初春一樣,葉輕舟在病服外還穿了一件外套,都覺得挺涼。
歐陽把米湯放進醫院公共的微波爐裡熱了一下,正端著碗要回去,正巧喬洛和一個隨行的護士往病房這邊走,他認得歐陽,微笑著打了個招呼。
歐陽只知道葉輕舟與他關係不是很好,但是憑她與喬洛寥寥見過的幾面,覺得他人還算和氣,便停下腳步,也與他問候了一句,「喬醫生,巡房啊?」她盤算著兄妹關係太僵持也不是好事,自己就更沒必要火上澆油了,說話的口氣也親切幾分。
見她這般和氣,喬洛料定葉輕舟這丫頭怕是什麼也不敢說。就他對歐陽第一眼的認識,就知道她是個直性子,若是葉輕舟說了什麼,她斷然不會對他這麼和氣的。
「是啊。」於是他也笑咪咪地回道,「小舟多虧了妳來照顧。」
歐陽是個話匣子,他這麼一開口,她就收不住嘴了,「可不是嗎!她爸前年出事以後,她在這裡可就沒親人了,我再怎麼說也是她的同學兼同事啊!」
喬洛微皺了一下眉頭。她爸出事了?難怪前年有次葉阿姨神色匆匆出了次遠門,此後去看葉輕舟的次數也頻繁了許多。
當初他才去外地上大學,就聽說葉輕舟離了家去找她那個拋妻棄女的父親。不過這事怎麼看都是葉輕舟自己的事,他與他爸在這件事上成了外人,也不便說什麼。而葉阿姨也未加阻攔,畢竟女兒大了,去找的又是她的親生父親、自己的前夫,她便很少去過問了,偶爾通上幾次電話,知道個平安就好。
不知怎的,這兩年葉阿姨往外跑的次數多了──她是報社記者,去外地也是常事了,可有次她太忙抽不開身,就叫他幫忙買火車票,一時說漏了嘴,說是去看葉輕舟,他才知道,原來這丫頭在S市。偏巧喬家的醫院要和S市的第一醫院搞醫學交流,他便主動請纓,要來S市做交換。
「那真是辛苦妳了。」喬洛笑道,很隨意地繼續說,似乎像在拉家常一樣,「我這妹妹一向膽子小,我雖然名義上是她哥哥,可是畢竟隔了這麼一道,總是生分了些。」
歐陽立刻理解地點頭,又見喬洛對葉輕舟甚是了解,直率地說,「她原來一直都沒和我提起過你,嘿,這就冒出一個哥哥來了。」
喬洛微瞇了一下眼睛,既而又笑了起來,「她一向怕生,而且她離家好多年了,恐怕和我也只會越來越生疏了。」他說著聲音越來越低,有幾分哀嘆。
歐陽立刻接了話,「怎麼會呢?她這傢伙怕死得要命,從來把自己護得連感冒都不得,這次竟然能得闌尾炎、還得動手術,真是奇蹟啊。」她說話直接,倒也不管這話聽上去是不是有點幸災樂禍的味道,「這麼巧你就在這醫院,證明你們兄妹還是有緣分的!」
喬洛淺笑了一下,「可是闌尾炎只要住院一週就好了,到時候……」
歐陽立刻覺得自己身上肩負著讓一對生疏的兄妹重歸於好,一家團圓的和諧重任,拍拍胸脯道,「這是二十一世紀,又不是遠古時代,還怕找不到人?我和她都在KM公司旗下的AM廣告公司創意部上班……」說是廣告公司,其實原來就是KM公司的廣告部,後來發現做出的廣告對產品推廣效果很是不錯,索性就獨立出來成了一家中小型的子公司,既負責母公司的產品,也能接接外單。
KM公司是S市知名的電子產品企業,喬洛自然是知道的。
喬洛看看她手裡端著的米湯道,「小舟獨自在這裡就是不方便啊,好在能認識妳這樣本市的朋友。」
「可不是嗎。」歐陽道,「雖然她爸給她留了一棟在紫陽山下的別墅,可那畢竟離市中心太遠了。她自己在公司附近的金苑社區買了一層小型單人公寓,可是畢竟她也是一個人,這生了病,可就沒人照顧了。」
喬洛暗暗記下這些資訊,然後笑著說,「妳這米湯恐怕又涼了。」
「啊!」歐陽這才反應過來,立刻嘿嘿一笑,「那喬醫生你忙吧,我再去熱一次。」說著又往茶水間走去。
到了病房那裡,喬洛對身後的護士說,「妳去看看別的房,我去那單人房看看。」
護士知道這單人房裡住的是喬醫生的妹妹,人家是兄妹,肯定有私話要說,便識相的離開了。
葉輕舟腸子動刀,第一日是禁食,第二日是流食,今天三餐都是湯湯水水,上一趟廁所就什麼都沒了,著實是餓得發慌,歐陽去熱個米湯半天也沒回來,葉輕舟估計可能這會是吃飯高峰期,熱飯的人一定很多。
於是她坐起來,把餐桌拉到自己面前擦擦乾淨,又把鐵勺擦了三四遍,就等歐陽回來。
突然門吱啦一聲開了,她立刻笑道,「我親愛的米湯……」
可是米湯沒來,歐陽沒來,來的是喬洛。
葉輕舟手裡的鐵勺直接掉落在地,發出清脆的聲音。
喬洛見她驚慌的樣子,臉上卻露出滿意的神色,似乎葉輕舟的慌張正是他所想要的,他步步逼近,走到她床前。
「親愛的妹妹,妳今天可好?」
「好、好……」葉輕舟直點頭,結巴地說,「你中午不是來過了嗎?」
喬洛瞇著眼道,「誰教妳住的是特別的單人間呢,我們對妳可是要特別照顧的。」
一聽這話,葉輕舟那已經殘破的腸子立刻被悔青了,早知道她寧願被傳染上各種疾病,也要住進那種大通房!「不用多照顧的,我的手術很小很小……」她豎起小手指,「不就是這麼點傷口嗎?」
「喲,」喬洛提高了語調,「妳也知道是這麼小的傷口啊。可是妳偏要住這麼特別的房間,難道不正是希望特別的護理嗎?」
葉輕舟在哪都是個軟柿子,別人都能捏她,更何況是喬洛呢。要是有歐陽在,她還能稍微爭點氣,說句完整的話,現在就她一個人,立刻就結巴,「我那是……不知道……」
她話未說完,喬洛就體貼地幫她接了上去,「不知道我在這裡?」
「不不……」葉輕舟直搖頭,就是借她十個膽,她也不敢把這話說出口啊。
喬洛突然彎下身子,葉輕舟脊椎一僵,後背一涼,竟然連動也不會動了。
喬洛把臉湊到她耳邊,微熱的氣息吹在她耳朵上,葉輕舟立刻滿臉通紅。
他說,「小舟,我又抓到妳了……」
★★★
自從喬洛說了那句「小舟,我又抓到妳了」,葉輕舟就開始失眠了。
迷迷糊糊地醒來時天才剛剛亮,她揉揉眼睛,摸到床頭的手錶一看,才五點一刻。她一個晚上都在作夢,夢見喬惡魔逼近她,然後掐住她的喉嚨說,「小舟,我抓到妳了……」
於是嚇醒,繼續睡,再嚇醒,再繼續睡……無限迴圈。
都說手術後要保證充足的睡眠和舒暢的心情,本來後者已經不可實現了,如今連前者也徹底幻滅,葉輕舟不由開始幻想自己因為術後調養不當而引發了多種疾病,到了垂暮之年,醫生用X光這麼一照,然後對她說,「就是因為妳割了闌尾,本來免疫力就下降,還沒好好調養……現在妳全身都是毛病,可以回家挺屍去了!」
想到這裡,葉輕舟趕緊甩甩腦袋。一定要先睡好才能吃好,於是趕緊找手機打電話給歐陽,讓她帶點安眠的保健品來。可是手機卻在一丈開外的椅子上──葉輕舟相信科學家的最新研究,手機散發的電磁波會在一定程度上導致腦癌的發生,於是睡覺前手機一定要關機,放在距離自己一丈之外,以策安全。
她本想按護士鈴,可是把人家護士叫來就為自己拿個手機未免太不厚道了,而且萬一把喬洛也招來怎麼辦?他昨天可是告訴她,他是要值夜班的──就是這個原因才更把她嚇得一夜睡不安生。
葉輕舟記得護士說過,病人需要下床活動,促進腸道蠕動,防止腸沾黏發生,於是抱著運動強身、健康一生的想法,她決定自己下床,順便做做運動。
畢竟是第三天了,葉輕舟下了床也未覺得傷口有什麼異樣。她走了兩步,立刻偷偷地樂起來,看來不要護士扶,她也可以自己下床了,果然是她平時保養得好,如今這麼快就康復,真是太好了!於是她更加堅定了自己那套養生之道。
她想著腳步就輕快了,連走幾步,拿過手機,開機,等待中。
她平時早上就要鍛鍊身體,現在停了兩日,竟然覺得連骨頭都比原來硬了幾分,索性一手扶住牆,輕輕地搖晃起自己的腿來,她感覺再這麼躺著自己都要得「經濟艙症候群」了。
手機終於開機完畢,葉輕舟撥了電話,卻是該使用者已關機,這才想起,自己在床上想七想八到如今也不過才五點半而已,歐陽怎麼可能起床呢?
她淺笑了一下,心中竟有幾分開心。原來歐陽睡覺時都不關機,現在竟然關機了,證明歐陽果然有聽她的話──想到這裡,她心裡越發得意了。
葉輕舟總是這樣沒事偷著樂,而且一點小事就能讓她樂上很久。比如今早起來,她就樂得沒停過。
人一樂,身子都輕飄飄了,葉輕舟晃腿的幅度也大了幾分,突然右腿甩猛了些,左腳使勁一撐,沒撐住,向後滑去,劈出一個銷魂的一字馬,爾後淚流滿面。
就在這樣的時刻,葉輕舟依舊積極向上,她去年學的瑜伽終於學有所成了!
不過……現在好像連護士鈴離她也是一丈開外了……
葉輕舟抱著不可以打擾到其他病人休息的想法,用尖細的嗓子在病房裡輕哼哼,直到某個路過這裡去廁所的護士聽見這特護病房裡傳來斷斷續續的呻吟,這才發現了快要僵化的某人。
「傷口裂開了。」喬洛平淡地說,把葉輕舟撩起的衣服放下,然後瞇縫著眼略帶嘲弄地說,「妳韌帶真柔軟啊。」他的話無疑是在嘲諷葉輕舟那霹靂無敵的一字馬造型。
葉輕舟臉上的表情就是四個字形容──欲哭無淚。
可憐的小腸子啊!可憐的傷口啊!可憐的她啊……「那要不要緊啊?會不會發炎啊?會不會感染啊?我要不要吃點什麼藥啊?」
歐陽尚未來醫院,護士又被支喚去拿藥了,於是喬洛也不需要繞什麼彎子,直接就說,「妳去吃點什麼補腦的藥吧。」
葉輕舟撇撇嘴,「我是一不小心……」
「一不小心?」喬洛微昂起頭,勾起嘴角──他一旦露出這樣的表情,葉輕舟立刻就背後發寒了。果然他開了口,「一不小心就劈出這麼銷魂的姿勢,妳讓人家AV女優情何以堪啊!」
葉輕舟的臉騰地就紅了,結巴著說,「你、你說什麼?!」她雖然是帶著點生氣的責罵,但是聲音卻很小,在別人聽來倒像是在嬌嗔。
「難道不是?」喬洛笑得越發奸詐了,目光還毫不避諱地在葉輕舟身上遊走。
葉輕舟立刻掀過被子把自己蓋住。她早就知道這傢伙是個十足的色魔,大色魔!
這時護士拿著消毒的藥水和紗布走了過來,他倆這略帶色彩的對話才結束。喬洛熟練地弄鑷子夾過一團棉花,浸了下酒精,然後對葉輕舟說,「那衣服掀起來。」他背對著護士,面對著葉輕舟的臉卻掛著一抹奸笑。
有了之前的對話為鋪墊,又加上他這樣的表情,葉輕舟覺得掀衣服成了一件很羞恥的事,她兩手死攥著衣角,瞪著他,「我、我要護士幫我清理……」
喬洛一笑,也不說什麼,退後一步,把鑷子遞給了年輕的護士小姐,護士上前一步,葉輕舟定睛一看,赫然四個大字「實習護士」,她頭皮一麻,只得皮笑肉不笑地說,「還是讓喬醫生來吧,他、他是我哥,我怕生……」
喬洛對於葉輕舟的主動拉關係毫不推卸,立刻又接過鑷子,上前掀開她的被子,葉輕舟在床上挺得無比僵直,臉上也是一副屏息凝視的樣子,感覺兩眼珠子都要爆出來了,喬洛掀開她的衣服下角,葉輕舟猛地一吸氣,小腹立刻癟了進去。
喬洛輕笑了一下,拿著酒精棉就在她傷口上來回輕擦,那動作就和給烤肉刷醬汁一樣。可是給烤肉刷醬汁是幸福的,拿酒精刷傷口是痛苦的,葉輕舟痛得臉上的五官全都要擠在一起了。
「痛痛痛痛……」她疼得只會說一個字了。
喬洛微彎下身子,微微張開嘴吹了起來,一股涼氣輕輕拂過葉輕舟的傷口,她的臉立刻就紅了個透。
喬洛一邊刷著,小拇指似乎是為了找一個支撐點,在葉輕舟的小腹上輕輕的掃來掃去,微涼的手指讓她緊張地不斷吸氣,嘴也張成了O字形。
就在她快要吸到沒氣時,喬洛收了手,拿過一塊紗布給她蓋好傷口,貼上膠布,然後抬頭看著她,「妳要是再把傷口弄裂,那就真要發炎了。」
葉輕舟一臉的通紅,也不知道說什麼話好,只是一個勁的點頭,然後扯過被子,把自己的頭慢慢塞進被子裡,就剩兩隻眼睛,含糊不清地說,「麻煩你了。」
喬洛微笑著離開,門哢噠一聲關上了,葉輕舟這才把鼻子探出來吸了口氣。
她方才心都要跳出胸口了……
隔了七年,她再見到喬洛,依舊心跳不止。
她嚥了下口水,甩了甩頭。這可不是好兆頭啊……
★★★
等歐陽送來中飯的時候,葉輕舟的精神還有點恍惚,歐陽伸手在她眼前晃了幾下,她才回神。
歐陽伸手拎了一下自己左手上的果籃道,「這是麗娜她們請我幫忙買的,說是沒時間來看妳,請我代為轉達她們祝福妳早日康復的心意。」
這話一說,葉輕舟臉上立刻由陰轉晴,「真的啊?」
歐陽撇嘴,心裡暗想那是人家巴不得妳回去繼續做苦力。
她嘆息了一聲,把果籃放下,這才細瞧起葉輕舟的臉。不知是不是因為前兩日只能喝點清湯,她的臉看上去瘦了一圈,加上昨夜失眠,今早失魂,連黑眼圈也出來了。
「哎呀……妳咋割個闌尾像割了個腎一樣呢!」
葉輕舟揉揉眼睛,她原本是張帶點嬰兒肥的娃娃臉,如今臉頰微微內凹,眼神渙散,「真的嗎?」
「妳趕緊吃點東西吧。」歐陽說著打開保溫瓶。到了第三日,可以吃些稀粥了。她一邊盛粥一邊說,「女王被調去總部了。」
「啥?」葉輕舟原本就精神恍惚,再被她這麼一嚇,立刻就要精神渙散了,「女、女王被調走了?」
「是啊。」歐陽說道,「還是今早才宣佈的消息,調回KM公司總部,據說是要進高層了。嘖嘖,女王果然與我們這樣的凡人是不同的……」其實這事對於他們創意部的職員來說,都是樂在心頭,喜上眉梢啊。女王殿下為了業績,對他們可是倍加欺壓,若不是這回照顧葉輕舟,她好幾日都未曾中午能休息一小時了。只要一有活,女王就揮著鞭子讓他們日夜加班趕工,以堅固她高效率的工作風格,最終高升去了總部。
可是就是這樣人人振奮的消息,對葉輕舟來說卻是當頭一棒,她幾乎有點語言不能了,「我花了那麼長的時間討好的女王……走了?那、那要是新來的總監不喜歡我怎麼辦?啊……我要送什麼好?新來的總監是男是女?多大年紀?有什麼喜好?」
「哎哎哎!」歐陽一把按住手忙腳亂的葉輕舟的肩膀,認真地說,「第一,妳還在住院;第二,新來的總監未必會討厭妳。妳總是去擔心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啊!」葉輕舟大喊一聲,聲音哀怨悽楚,「新總監才來我就不上班,第一印象啊……我完了……」說著立刻頭埋進被子裡,不敢面對現實。
歐陽抓抓頭,葉輕舟總是擔心別人會不喜歡她,所以才會被辦公室裡的人到處支喚也不敢拒絕。「妳為什麼總覺得別人會不喜歡妳呢?妳看我,我從上大學就覺得妳很好啊!」
葉輕舟微抬起頭,眼裡泛著淚光,「那是因為妳是我人生中遇上的三個大好人之一。」她說著掰手指數了起來,「我媽,喬爸爸,還有妳……你們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謝謝啊。」歐陽哭笑不得,「謝謝妳把我的人品拔高到如此境界。」
「是真的。」葉輕舟認真地說,末了聲音慢慢低下去,「別人……一定都不喜歡我……」
她腦海裡突然響起一個嘲諷的聲音,那張勾起嘴角瞇縫著雙眼的臉,對著她冷笑了一聲,「妳以為除了我爸這樣的好人,誰會喜歡妳這樣的拖油瓶?」
歐陽把粥遞到她臉前,知道與她爭執這些沒什麼意義。「新來的總監人不錯,大概和妳哥差不多大吧。」
她一說到喬洛,葉輕舟一口粥就嗆在喉嚨裡上下不得。「咳咳咳……」
歐陽立刻拍了她幾下,「怎麼了?」
葉輕舟艱難地說,「繼續繼續……有什麼喜好?什麼性格?」
「喜好嗎……」歐陽抓抓頭,「不知道,不過早上看他來時覺得人挺和氣的……不過也是,他名字就叫溫若何,一聽就很和氣。我和他說妳可能要休假一段時間,他也沒說什麼。」
「噗──」這次不是嗆到,是直接噴了出來。「我、我要休假?!」
「是啊。」歐陽認真地點頭,「一週出院,妳哥說起碼要在家再休息幾天呢!」
「完了完了……」葉輕舟把勺子一擱,開始碎碎念了,「總監一來我就住院還要休假,這樣等我去了以後,總監一定會讓我直接去滾馬路的……女王,妳怎麼能走呢?」
歐陽坐在一邊的凳子上,繼續念叨,「新總監一表人才,連熱戀中的羊羊都看直了眼呢!」
葉輕舟搖搖頭,長得好看的男人都是危險品,看上去溫和的人其實都是惡魔,最無懈可擊的例子──喬洛!「究竟是一週就去上班,還是繼續休息呢?」她覺得太糾結了,如果因為休假而被開除,如果因為上班而落下病根……這兩者對她來說都是致命要害啊!一招必斃!
「真不知道妳是怎麼想的!」歐陽把頭往後一仰靠在牆上,「守著豪華別墅和八位數的存款,卻要過這種朝九夕五的日子……找罪受!」
她話沒說完,葉輕舟立刻就臉色一變,「歐陽,妳不會和別人說了這個事吧?」她說著四下警覺地看看,「隔牆有耳啊!而且聽說最近犯罪都有科技含量的,只要知道卡號就能弄出一張妳的銀行卡……啊,如果有人知道我家那裡是空房,入室搶劫怎麼辦?!對了,牆上還掛著一張名畫呢!我要趕緊去把畫收起來……啊,還有擺古架上的瓷器……」
「老娘我才沒這麼八卦呢!」歐陽喝道,「我當然不會和別人說啦,要是說了,還不得把妳那點小膽嚇飛了?我就是說說,妳這樣累不累呢?」
葉輕舟低下頭,喃喃地說,「我不敢住那個房子,總覺得我爸還在那裡,那些錢……我也不敢花。這錢是他用命賺來的,也是他用命保住的……」
歐陽不再說話,她知道葉輕舟的膽子,一般人覺得無所謂的事就能把她嚇得半死,更何況是那樣的事,恐怕她這一輩子都未必能再經歷一次了。「快喝粥吧,我一會趕早洗了碗,沒準還能在妳這睡一會呢。」
葉輕舟趕緊低頭,把一碗粥吃了個底朝天,遞給歐陽,歐陽轉身去衛生間裡洗碗,嘩嘩地流水聲在安靜的病房裡格外清晰。
葉輕舟伸出自己的右手手腕,一道粉色的疤痕並不明顯,她平時戴著兩串手珠,便不會被別人發現。
兩年了,七百多個夜晚,有多少夜,是夢見她爸,又有多少夜是夢見喬洛,她早就記不清了。只是她爸徹底離開了,而喬洛卻出現了……
吃完中飯葉輕舟就催促歐陽趕緊去幫她買補品。她盤算了一下,在醫院多住幾日不僅要面對丟工作的危險,還要和喬洛在同一屋簷下。自從傷口裂開後,他幾乎一天要來巡房四五次,美其名曰查看病情。
既然如此,葉輕舟決定挑戰一下星矢小強一般的生命力,開闌尾一週就出院!
「咳……」歐陽雖然不忍心,但還是忍不住打斷了她的話,「這本來就是正常的……」
葉輕舟訕笑了一下,繼續羅列補品,「人參、冬蟲夏草、血燕、雪蛤油……對了,還有高濃度的膠原蛋白,對傷口癒合比較好。」
「……」歐陽一臉黑線地看著她。
葉輕舟繼續說,「還有蜂王漿,一定要買最貴的那種。還需要什麼呢?」她說著歪頭思考。
歐陽忍不住接了話,「就差『三鞭』沒買了!」
「哦哦哦……」葉輕舟想也不想就說,「那就去買吧!」
歐陽被徹底震撼了,努力合上嘴巴,嚥了下口水說,「妳還有錢嗎?」
「有啊!」葉輕舟道,「去年的工資啊獎金啊,我存著定期呢,今年也沒怎麼花。」
「是沒怎麼花……」歐陽抹汗。再怎麼說她們也是大公司的職員,收入獎金都不低,扣去她每個月上供的、交保險的,確實還有結餘,但是這點結餘早就該買衣服什麼了吧,可是葉輕舟是絕對不會花這些錢的,按她的說法──與其買化妝品不如吃得健康;與其買衣服不如買保險。
命都沒了,還穿個屁啊!
葉輕舟遞上自己的工資卡,「去吧,千萬別省著。」
歐陽顫抖地接了過來,「妳該不會一直存著錢就是為了怕生病吧?」
「妳真了解我!」葉輕舟星星眼地說。
歐陽被寒磣到了,哆嗦了一下,正要出門,葉輕舟又叫住她,「記得要幫我和總監說,五天後我準時上班,我對工作充滿了熱情,我對公司充滿了熱愛,我對總監充滿了熱血……」
可是安排好了一切的葉輕舟晚上卻睡得特別不踏實,夢裡又出現了那鋥亮的刀刃,猛地割開皮肉,鮮血一下就湧了出來,沿著手腕滴在地上,然後眼前是一黑,耳邊是那熟悉的聲音,「小舟,爸爸對不起妳。小舟……」
一聲聲的呼喊,越來越急促,睡夢中的葉輕舟死命地攥著被子,額頭佈上一層細密的汗珠……突然,飄蕩在無邊黑暗中的她猛地被人一拉,又是一聲,「小舟?」
她睜開眼,藉著房內朦朧的夜燈看見了床邊的喬洛,原本出了一身汗覺得悶熱,此時卻瞬間像是掉進了冰窖裡,她哆嗦了一下,「你在幹嘛?」
喬洛的手從她的額頭上移開,輕笑了一下,「倒不如問問妳自己作了什麼夢?」
葉輕舟不吭聲,把頭往被子裡縮,喃喃地說,「沒什麼啊……」
喬洛並不是一個溫柔體貼的人,起碼在葉輕舟看來是如此的,而且他向來喜歡戳她的軟肋──比如現在,他就直接地說,「妳爸到底出了什麼事?」
葉輕舟雙眼瞪大了幾分,嚥了下口水道,「你知道了什麼?」
喬洛搖了下頭,「不知道。」
葉輕舟突然心中一陣喜悅。他不知道?!太好了!
她立刻把頭探出了被子,舔舔嘴唇道,「這是我的隱私。」
「隱私?」喬洛若有所思地說了一句,然後斜了她一眼,「其實我一直覺得妳在我面前幾乎就是裸奔。」
葉輕舟並不確定他是不是天生的毒舌,但她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他對她就沒說過什麼好話,而且這樣帶有嚴重歧視的言論,她是一定要抗議的。「就是裸奔,我也要穿三點!」
喬洛點了下頭,「批准妳穿三點裸奔。」
「……」葉輕舟傻了眼。在這個問題上她爭不過喬洛,於是轉換話題,「你怎麼會在這裡?」
「看妳睡覺。」喬洛直言不諱。
「咳咳……」事實證明,喬洛的氣場太過強大,以至於他隨便說一句話,都能讓葉輕舟被口水嗆到,完全不是一個等級的。「你、你想做什麼?」
喬洛摸摸下巴,鏡片在昏暗中折射出灰色的銀光,有幾分恐怖。「小舟,我們原來不都是一起睡的嗎?」
他這話一說,葉輕舟立刻就身子一僵,腦子一嗡,她抽動了一下嘴角,「你……想做什麼?」她努力挪動自己的屁股,想離他遠點。
喬洛突然站起來,雙手猛地撐在病床兩側,身子就這麼壓了上來,臉離她就只有幾公分,他面不改色心不跳,葉輕舟卻六神無主了……
── 當膽小怯弱的葉輕舟撞上腹黑陰險的喬洛 ──
是粉身碎骨,抑或尋著棲息之處?
漠兮《船到橋頭自然直》 11/24發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