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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禾馬閱讀報No.331 喜樂《再也不壞》

 NO.331 2011/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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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看上我哪一點?我只是一個沒有媽媽的小女孩。」
「妳是我見過最勇敢的小女孩,是我最渴望的那個女孩。」
「……春樹,對不起,我真希望那時候對你好一點。」
「為什麼?那時候的我……也不是個好人。」
「不管別人嚼什麼舌根,翻什麼爛帳,你都是我的春樹。」

 

兩個受傷的靈魂 一個溫柔的故事
喜 樂

消融寂寞 洞穿冰冷 〈四季情歌〉之二
紅櫻桃831《再也不壞》

10/21發行 最暴烈的傷心,需要最勇敢的溫柔

 


 

 

連載專區:

喜樂/再也不壞──

★★★

十五年前

 

身為一個轉學生,而且是經驗豐富的轉學生,巫靜妍一向知道該怎麼獨處──

她說的是真正的獨處,在一個空間裡只有她一個人的那種獨處。

或許,應該要歸功於她沉默寡言的父親……

當這所位於東部山區偏鄉,全校師生加起來不到百人的小學正讓太陽曬得閃閃發亮,一群精力充沛的學童不畏紫外線的荼毒四處嬉戲奔跑,一個穿著雪白上衣、深藍色百褶裙的小女孩悄悄的閃避人群,沒多久,那個仔細熨燙過的裙襬飛舞出完美的圓弧,彷彿不曾來過這充當倉庫的破敗水泥建築。

一個閃神,那個在師長眼中總是安靜聽話的身影就消失在倉庫後方那幾棵高大又結實累累的芒果樹下,乾淨到有些反光的黑皮鞋不過幾個借力使力的攀爬,便躍上了紮實堅固的樹幹。

「這麼好的地方,居然沒人敢來……真笨!」略顯瘦小的十歲小女孩大剌剌的靠在樹幹上,一雙細瘦的腿懸空晃了晃。

「鬼有什麼好怕的?」在她看來,半死不活的人更可怕。

她是個小學五年級的小學生,轉學到這裡算一算時間也已經將近一個月了,這個祕密基地是她當初想找廁所時,誤打誤撞給發現的,從此只要午休的時間,她就溜到這個據說鬧鬼的後山坡,享受一個人的寧靜。

巫靜妍的長髮每天都整齊綁成一束馬尾,還細心編成手臂粗的髮辮,這時正垂落在一棵高大粗壯的芒果樹上,那張乾淨清秀的小臉倒是仰望著藍天白雲,小手還百無聊賴的撥弄著茂密的枝葉。

「還沒熟……」小腦袋想著青芒果醃漬過的美味,她忍不住吞了吞口水,開始研究該怎麼偷渡幾顆回家……

清風徐徐,她趴在樹上昏昏欲睡,僅留幾絲清醒等待那熟悉的上課鐘聲。

她討厭這裡,討厭自己是班上最乾淨整齊的孩子,討厭有人偷偷拉她的辮子,還會趁她不注意偷踩她的鞋子……

「脫掉他的褲子。」

「金毛仔……真的連眼睛也是金色的。」

「操!還打?!

「快點,等一下他那兩個兄弟追過來就沒機會了。」

「給我脫!全部脫!我還沒看過阿兜仔的……」

幾個個頭高大的男生圍成一個半圓形,從巫靜妍的角度只看得見一顆深金色的小腦袋,那顆腦袋的主人就像被困住的猴子一樣對著那些不懷好意的人拳打腳踢……

巫靜妍睜大了眼睛望著下面混亂的場面,幾分鐘前的瞌睡蟲統統不翼而飛。

「外國小孩啊……」瘦瘦小小的……個頭跟她差不多吧!

她努力瞇著眼睛還是看不見對方眼睛的顏色,除了皮膚特別白皙之外,跟以前在台北見過的幾個金髮藍眼的大人似乎不太一樣。

巫靜妍烏溜溜的眼睛忙著觀察這個難得一見的「活教材」,直到那些惡霸似的男孩們發出得意的叫囂歡呼,她才猛然回神,有一瞬間忘記要移開視線。

「好白……」不過他肯定不是白雪公主。

「好小……」跟爸爸畫冊上的男人差好多。

她還沒學過非禮勿視,就算學過了,多半也會當作沒學過。

巫靜妍在回過神後,還是主動從那片不該在外人面前暴露的私密部位移開目光。

她眸光流轉之際,看見另外兩個個頭高大的男孩憂心忡忡的在倉庫前徘徊,後面還跟著一個嬌小可愛、紮著雙馬尾的小女孩,三個人似乎正心急如焚的尋找著什麼。

不過按照他們的距離,等他們趕到這裡,也沒多大幫助了。

巫靜妍嫌惡的睨著下面那幾個正在跟金髮男孩角力拉扯褲頭的大塊頭,一時手癢,摘了幾顆拳頭大小的青芒果。

「誰?是誰丟我?」

「幹!是誰?給我出來!」

還沒成熟的青芒果亂無章法的凌空投擲而來,不偏不倚的砸中那幾個行為嚴重偏差的高個子,氣得一個個像被激怒的大猩猩一樣亂吼亂叫,還得小心閃躲那些硬邦邦的果子。

「在那裡!」

終於有一個稍微有腦袋的指著芒果樹大喊,每個人都衝向了巫靜妍藏身的那個方向,沒空注意另外有兩個人循聲轉過了牆角,朝著一個狼狽瘦弱的身影狂奔。

起碼他褲子是穿著的……

巫靜妍悄悄的往上爬,聰明的停止扔擲,讓那幾個討人厭的男生像獵狗一樣在樹與樹之間亂找一通。

她沒空擔心自己如果被抓到會有什麼下場,因為她一直安靜的躲在樹上偷看正邪兩派大戰。

那個金髮小男孩有了幫手之後,戰鬥力大增,至少踹了好幾個男生的小雞雞,看來對於剛剛的屈辱相當懷恨在心。

不過幾分鐘的時間,剛剛仗著人多勢眾胡作非為的那些小惡霸們統統逃之夭夭。

「嗨!」看戲看得挺樂的巫靜妍朝著樹下那個金髮小男孩微笑,終於有機會看清楚他眼睛的顏色。

「哪裡是金色的……」明明就是咖啡色,就像爸爸畫的九芎。

個頭和她差不多高的小男孩並沒有任何友善的回應,他只是冷冷的仰起頭瞪著那個笑容燦爛的長辮子女孩,好看的雙眼裡透露出與年齡不符的憤世嫉俗。

「妳是誰?」

要不是確定他無法穿透層層疊疊枝葉繁盛的枝椏看清自己的長相,巫靜妍幾乎想要找地方躲起來了。

此時,鐘聲響起。

「三哥,走了。」雙馬尾小女孩拉著金髮男孩的手,使勁的想把他拖走,「二哥,上課了。」

也幸好雙馬尾小女孩真的把他和其他兩個高壯的男孩一起拖走。

「真好,有這麼多兄弟姊妹……」巫靜妍好不羨慕那個一手拉一個哥哥的小女孩,看到那個金髮男孩回頭時,突然打了個冷顫。

「我討厭這裡……」討厭日行一善還被人當成獵物似的。

「我討厭他的眼神……」看得這麼用力做什麼嗎?不怕眼睛脫窗嗎?

巫靜妍悶不吭聲的趴回樹幹上,早知道就別浪費那些青芒果了!

 

★★★

 

「下課後」是一間開設在師大附近的咖啡店,有著斑駁的木窗和懷舊的紅磚牆,店裡卻充滿濃濃的北歐風情,不到二十人的座位時常座無虛席,空間氣氛隨興卻又散發著人文氣息,眼皮底下的每一個小物件可都是叫得出名號的手創商品,就連桌上的花花草草也會隨著季節輪替做更換,這三月裡的當家花旦正是潔白優雅的小手毬。

送走了最後一個學員,從頭到尾都上緊發條的巫靜妍終於捧了一杯大大的熱歐蕾,坐在視野最好的落地窗旁慢慢的啜飲。

「終於結束了。」一個可愛俏麗的短髮女孩坐在巫靜妍對面,假裝抹去額頭上根本不曾存在過的汗水,逗笑了巫靜妍。

「嗯!沒想到會這麼受歡迎,還有一堆人在網路上留言排候補呢!」巫靜妍有著一頭天生的直髮,那種放上排骨梳,可以從頭頂溜滑梯到髮尾的美麗直髮,現在正在陽光下閃耀光澤,比廣告上的美髮產品模特兒還要引人注目。

「休息幾個月吧?反正也已經打出名號,店裡生意好得不得了,而且我們自己也需要充充電,才可以做出明顯的市場區隔。」短髮女孩叫做葉彤妤,是這間「下課後」咖啡店的老闆,巫靜妍則是她的偶像。

巫靜妍是這裡的駐點手作課講師,從花草、縫紉、編織……甚至糕點烘焙,都有別出心裁的表現,是個從網路紅到現實世界的部落客。

葉彤妤無意中發現這個每日瀏覽人數破萬的人氣手作家,居然是自己的同校校友,便厚著臉皮留言邀請她成為自己的合作夥伴,本來以為自己默默無名的,八成會被當成廣告信件來處理,沒想到竟然收到巫靜妍的友善回應,經過了無數次的郵件往返,終於有幸見到本人,然後驚為天人。

巫靜妍沉吟了一下,聰慧的雙眸在葉彤妤身上溜了溜,「幾個月嗎?」

「對啊!」葉彤妤想也沒想就點頭,專心的品嚐手上那杯英式熱奶茶。

「我是認為太久了。」巫靜妍決定實話實說,當初就是覺得葉彤妤是個可以溝通的對象,才讓她答應合作。

葉彤妤愣了一下,突然正經八百的坐好,很虛心的請教巫靜妍,「太久了?為什麼?那妳覺得多久再開課比較適合?」

她很有自知之明,自己對於經營管理一竅不通,開這間咖啡店也不過是為了一圓兒時夢想,所以她只要店裡盈餘夠讓她維持生活,就覺得很開心。

「一個月吧!然後我會再排兩個課程頂住一個月,妳有兩個月的時間可以再去找其他的講師來上課……」葉彤妤毫不遲疑的信賴讓巫靜妍卸下了平時的疏遠冷淡,細心的幫葉彤妤規畫未來可以怎樣經營這間風格清新的小店。

葉彤妤一邊聽一邊點頭,然後拿出那些自己偷偷藏起來的名片,「其實已經有人毛遂自薦了,有幾個還是來上課的學員。」

這些人都是瞞著巫靜妍跟她私下接洽的,八成以為同行相忌,畢竟在外人眼裡,巫靜妍也是她聘請的講師而已。

「太好了!」巫靜妍非但不意外,反而還高興極了,主動拿了那些名片一一瀏覽。

「這幾個風評不錯,可以接洽看看。」她挑出幾個讓葉彤妤參考,又討論了一會兒之後便起身離開。

「再過半個小時就要開始營業了,我先走了。」

自從幾個月前她時常在這附近走動之後,追求者竟然如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其中還包括這間店的晚班吧台,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她一向在三點半之前離開這裡,鮮少有例外。

葉彤妤看了看牆上的時鐘,雖然想挽留,卻也知道巫靜妍的苦衷,只好乖乖的送巫靜妍到門口。

「其實那個賈尼克也不錯啊!妳幹嘛不給他機會?」

賈尼克是個法國帥哥,年紀不到三十歲,在師大附近的補習班擔任講師,聽說迷死了一堆台灣女學生,卻偏偏看上了在等公車,一臉冰霜的巫靜妍。

這樣的異國桃花,葉彤妤可是暗暗羨慕在心底呢!

「我討厭外國人。」

這是巫靜妍千篇一律的回答,經過幾個月的貼身觀察之後,葉彤妤也不得不承認巫靜妍說的絕對是事實。

這間小店來來去去的,有一、兩成是外國學生,沒有一個成功搭訕過巫靜妍。

而且她還發現,長得越帥的,巫靜妍的臉色就越難看。

「要不是妳只針對男性,差點要以為妳有種族歧視咧……」葉彤妤小小聲的嘟囔著,眼尖的發現巷子口走來一個熟悉的身影,連忙推了推巫靜妍,要巫靜妍從後門離開。

「小吳來了,妳還是快走吧!」

小吳是晚班吧台,負責從三點半到晚上十一點半的外場工作,前兩個星期突然跟巫靜妍告白,還死纏爛打的以為可以打動芳心,反而讓巫靜妍刻意避開跟他碰面的機會。

幸好這個大四生還知道自己用錯了方法,正努力建立成熟穩重的形象好扳回頹勢。

巫靜妍翻了個白眼,腳跟一轉,便直奔後門,「我走了,再聯絡。」

她從來就不把異性的青睞當成一種榮寵,對她來說,男人的示好往往包藏禍心,會讓她陷入萬劫不復的地獄!

穿著蕾絲娃娃鞋的纖細腳踝匆匆忙忙的離開那間咖啡店,特意迂迴了幾個巷弄,才往公車站牌的方向前進,卻在一個街口的距離停下了腳步。

「可惡!」那個賈尼克今天不是有課嗎?怎麼會堵在那裡?

巫靜妍白皙秀麗的臉龐浮上惱色,丹寧長裙裡的雙腿自作主張的轉個彎,朝下一個公車站牌邁去。

她刻意走進擁擠的人群中,暗暗祈禱別再遇到任何一個追求者。

她從國中開始,就被迫成為愛情遊戲中的犧牲者,那幾年苦不堪言的生活,為她日後的感情世界埋下揮之不去的陰影,從此不動凡心。

「這些男人八成有病。」她都已經明明白白的拒絕了,為什麼還要苦苦糾纏呢?她就是不想談戀愛,只想一個人過生活,難道有錯嗎?

幸好她在「下課後」的課程暫時告一段落了,也許一個月後,這些不死心的男人會有新的目標,甚至找到更適合他們的對象也說不定。

巫靜妍終於如願搭上了公車,很高興自己接下來有一個月的時間可以安安穩穩的窩在家裡,不用再這樣東躲西藏。

 

★★★

 

明春樹拎著一盒師大附近頗負盛名的人氣點心,從巷子裡漫步而來,打算走到大馬路上搭乘計程車,直奔松山機場。

他從今天起跟旅行社請休了一個星期的假期,打算回台東老家和家人團聚。

手上的紙盒裡裝著最近火紅的奶凍捲,這個外貌風流倜儻,一派溫文爾雅的雅痞男子特地繞路過來買這個糕點,就是想要帶回去台東討好自己長年病痛纏身的小妹。

醫生說她好了很多,希望可以繼續保持下去。

明春樹戴著大大的飛行墨鏡,遮掩了大半的五官,卻還是散發出迷人的風采,再加上他修長高大、寬肩窄臀的身材,即使身上不過一件簡單的運動棉衫和牛仔褲,依舊惹人注目。

他站在街頭等著計程車,鏡片後的雙眼隨意瀏覽人群,突然視線一頓,停在幾公尺遠的公車站牌處,他不自覺的摘下墨鏡,形狀優美的嘴角微微揚起,深邃美麗的雙眸泛起不尋常的漣漪。

初春的午後,陽光暖洋洋的灑落,融化了多年前冰封的記憶,如今回想,居然不見苦澀,反而嚐出不同的相思氣味。

「是妳嗎?」明春樹目送那個嬌小清雅的身影消失在公車車門後,按捺住跟蹤她的不明衝動,隨手一揚,搭上了計程車。

多久了呢?怎麼還是這麼嬌小玲瓏?臉上的表情倒是有凍死人的嫌疑。

那幾年,若不是有她,他的日子恐怕會更加的水深火熱啊!

明春樹坐在機場候機室裡等待登機,思緒不自覺的飄向好久好久以前的青澀歲月──那個看似呼風喚雨,實則孤助無援的青春期。

若不是大哥利冬陽堅持要從吸毒成癮的母親身邊帶他走,他現在會是如何呢?要是他當年沒有離開,那個女孩和他之間的糾纏,又會如何呢?

明春樹噙著淺淺的笑意走過登機門,鏡片後的雙眼卻是難以言喻的惆悵,薄霧似的徘徊繚繞。

千金難買早知道,早知道……就對她好一點,這幾年,就不會這樣念念不忘了。

 

★★★

 

明春樹回到台東,直奔大哥利冬陽和小妹海小霓居住的那個半山腰,若無其事的說一些歐洲帶團的趣事,因為小妹臉上的笑意,所以他的心情高昂了許多。

夜裡,星空下,海小霓在她獨居的小木屋裡上網,利冬陽和明春樹則隨興盤坐在木頭搭造的瞭望台上,喝著明春樹從南法帶回來的紅酒,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

他們的父親前前後後總共生了四個兒子、一個女兒,其中就以老二夏文和老三明春樹的長相最出色,只不過一個像是熱情的太陽,耀眼得幾乎教人張不開眼,一個卻是令人舒心悅目,青山綠水似的神俊。

更令人側目的是,他們兩個的出生日期只差了半年,據說夏文的母親因為得知這個消息頓時發狂,從此瘋瘋癲癲的終日神志不清,最後喪生在一場大雨後的連環車禍。

明春樹的母親則名正言順的嫁入利家,只不過好景不常,沒多久,舊事重演,又跑出了另一個女人前來爭寵,這次,明春樹的母親帶著兩歲大的孩子離家出走,從此,再也進不了利家門。

那時的利冬陽已經上了小學,看著一個又一個新媽媽進門,又看著一個又一個親弟弟被帶走,他想偷偷把弟弟藏起來,卻又怕被爸爸發現之後會遭到毒打。

時光荏苒,如今上一代的愛恨情仇隨著生命的殞落消逝,早已遭人遺忘,除了利冬陽的母親早在二十幾年前就遠嫁西班牙,過著富足充實的生活之外,其他幾個爭風吃醋的小媽一個死於車禍,一個吸毒過量暴斃,一個被爭風吃醋的男友誤殺,還有一個則是操勞過度得了肺炎,撐不到一個月就宣告不治。

幾個小媽悲慘的遭遇讓利冬陽心生警惕,當他父親過世之後,他想盡辦法接回所有流浪在外的弟弟妹妹,給幾個已經青春期的弟弟們灌輸一個很重要的觀念──

愛,一個就夠了!

利冬陽從往事中回神,放下了空酒杯,敏銳的察覺明春樹似乎心情低落,那張迷死不少女性的臉龐顯得有些苦澀。

明春樹深濃的髮色和眼瞳也已經不見當年金毛金眼的輕浮毛躁,倒是五官輪廓越來越立體俊朗,利冬陽後來才從耆老口中得知他們家族曾經有過一個荷蘭籍的女婿,據說每隔一代就會有一個這樣混血兒似的孩子出生,年紀越大,染色體的顏色就會跟著加深。

「你怎麼了?工作太累了?還是感情不順?」利冬陽身為同父異母的大哥,加上十幾年前自作主張把所有的弟弟妹妹找回來一起生活,二話不說扛起教養的責任,早就練出一番察言觀色的好眼力。

「沒有。工作上是有點倦怠,至於感情……」明春樹莞爾一笑,眉眼之間就像春風拂過,讓人移不開視線。

「不知道為什麼……沒興趣。」明春樹淡淡的笑著,腦海裡卻隱隱約約浮現一個模糊嬌小的身影。

這幾年他斷斷續續談過幾次戀愛,也已經習慣異性愛慕的眼神,卻在歷屆女友如出一轍的分手宣言中明白,自己似乎還沒做好戀愛的準備。

「或許我還沒準備好去愛人吧!」這就是明春樹最常聽見的分手抱怨,那些交往前百依百順的前女友一旦交往之後就會開始挑剔,每一個都抱怨他留給他的家人太多時間。

她們說的沒錯。

利冬陽沉吟了一下,他自己的感情路也不是走得很積極。

「別讓小霓知道,她會擔心。」

幾個兄弟都遇到同樣的問題,交往的對象幾乎都無法接受海小霓佔據他們大部分心神的事實,所以他們都不曾帶女人回來這裡,免得有人在海小霓面前說出不該說的話。

「我知道,小霓看起來真的好了很多,精神也不錯……」為了不讓下午那驚鴻一瞥所帶來的餘韻繼續影響心情,明春樹索性把話題焦點鎖在自己的寶貝小妹身上,打定主意不再為無法挽回的過去傷神費心。

當年,那個女孩已經說得很清楚,她不想再見到他,她希望這輩子永遠不曾遇見他。

他一直記得她的名字,這幾年,夜深人靜的時候,就會從心窩裡翻出來唸了一遍又一遍。

巫靜妍……

 

★★★

 

巫靜妍捂著狂亂跳動的眼皮,不明所以的心煩氣躁,她放下勾到一半的披肩,換上運動服,打算去附近的登山步道散步,順便撿拾一些枯枝花草回家玩玩。

自從在咖啡店駐點上課的課程結束後,她就一直這樣心神不寧,好像有什麼天大的事情要發生似的,生活卻又千篇一律的平穩安詳,沒有任何意外的起伏。

童年時期太過顛沛流離的搬家生涯,讓她對於平凡安穩的生活抱持著相當大的憧憬,從她看清事實懂得為自己打算的那一刻起,她就立志要有一間自己的房子,然後住到老死,永遠都不搬家。

她在即將升上國中三年級的時候搬離台東,又回到台北生活。

父親和他的愛人陪她度過了幾年還算平靜的後半段青春期,幾年前在她的祝福之下,她的父親跟著那個帥氣的叔叔移民到北歐定居。

「要來看我。」

這是她父親臨走前的叮嚀,也是她還沒實現的諾言。

「不快樂就回來。」

這是巫靜妍給父親的告別,也是她最不願意見到的場面。

為了愛這麼一回,他自己犧牲了多少?又讓身邊的人跟著犧牲了多少?他們的愛情最好值得!

帶著幾株銅錢草回家,巫靜妍才發現自己錯過了葉彤妤打來的電話。

「我是靜妍,什麼事這麼急?」她們一向用網路溝通,只有特別著急的時候才會用到手機。

一接到巫靜妍的回電,葉彤妤明顯的鬆了一口氣。

「我剛剛接到一間雜誌出版社的邀訪電話,想說妳後天不知道有沒有空來一趟?」

葉彤妤一向是那本手藝雜誌的忠實讀者,興奮莫名的答應人家來採訪之後,才想到巫靜妍老早就說過她拒絕各種媒體的採訪。

巫靜妍一聽也有些不高興,不過葉彤妤並沒有開口要她接受採訪,只是希望她那天可以到現場提供一些拍照的素材。

「我討厭上鏡頭,可是作品可以上鏡頭。」這是巫靜妍的底線,「把拍攝細節email給我,有必要的話,我會直接跟對方聯絡。」

她攬下了這個工作,心裡知道自己除了幫忙葉彤妤之外,其實也有私心存在。

忙碌一些,也許,就沒時間胡思亂想。

這幾個禮拜怎麼老是想起好久好久以前,那個人前人後表裡不一的金髮惡男?

她到現在還記得他的名字──

明春樹。

 

★★★

 

採訪當天,巫靜妍一踏入刻意清場的咖啡店,就看見葉彤妤心虛歉疚的眼神,立刻機警的環顧店裡每一個角落,然後忍住翻白眼的衝動。

小吳在櫃台那裡笑得好不燦爛,巫靜妍只覺得看了礙眼。

她悶不吭聲的拿出自己帶來的組合盆栽,還有幾個結合鋁線和刺繡的手作品,默默的佈置店裡的空間,故意不理會葉彤妤頻頻投來的求和目光,還有吧台處熱力十足的愛慕眼神。

有人該端出老闆的架式,不應該這麼輕易讓員工左右自己的決定!

「咳……」葉彤妤終於鼓起勇氣接近臉色陰鬱的巫靜妍,假裝在幫巫靜妍調整那幅刺繡掛飾的角度,「我今天才知道那個攝影師跟小吳是朋友……小吳一聽見妳會來……就自己跟早班吧台調班。」

所以她是無辜的,別再一臉寒颼颼的了。

「我弄好了就走。」巫靜妍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忍無可忍的睨了一臉無辜的葉彤妤一眼,然後繼續忙她的。

「妳真的要走了?不陪我?」葉彤妤可憐兮兮的看著整理雜物的巫靜妍,似乎沒把握自己應付得來接下來的採訪。

「妳沒問題的,這是妳的店,妳的心血,妳的夢想,也是他們找上妳的原因,所以妳只要認真回答他們的問題,再拍幾張美美的照片就沒事了。」她能幫的都幫了,再留下來,為免有些喧賓奪主。

「可是我希望妳留下來……」

葉彤妤看起來真的不像獨當一面的咖啡店老闆,反而讓巫靜妍狠下心拒絕。

「小妤,我不會留下來,妳也不需要我留下來。」

她太縱容葉彤妤了!居然依賴到這樣的地步,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她巫靜妍才是這裡的老闆!

「我……我……是不是因為小吳的關係,妳在生我的氣?」

葉彤妤跟到門口,怯生生的問著,刻意討好的模樣讓巫靜妍看得更惱火。

「葉彤妤,妳給我抬頭挺胸!我走,是因為我分內的事情做完了,接下來是老闆該做的事,也就是妳該做的事!我留下來當壁花嗎?還是當背景?」

巫靜妍嚴詞厲色的模樣讓葉彤妤嚇得一愣一愣的,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只好傻傻的站在那裡挨罵。

「還有小吳……我當然生氣!可是是替妳生氣!妳是老闆,是發薪水給他們的人,這間店裡才幾個員工啊?居然連調班都不用提前通知妳,哪天這些員工一起造反了,妳才哭哭啼啼的說自己倒楣,有個屁用啊!」

巫靜妍這次是真的火了!不只是葉彤妤呆若木雞,就連小吳也看傻了眼,還有不知何時已經站在門口的採訪人員,正尷尬的笑著。

「我先走了,忙完了打電話給我。」巫靜妍恢復平日冰山美人的形象,淡淡的留下幾句話,就夠讓葉彤妤放心了。

「請進請進,嘿嘿……小吳,煮咖啡。」葉彤妤笑嘻嘻的招呼這兩位採訪人員,臉上沒有殘留任何爭執過的蛛絲馬跡,表現出出乎意料的世故圓滑。

只有巫靜妍氣沖沖的走向公車站牌,暗罵自己多管閒事。

她從來都是明哲保身的那種人,不喜歡行俠仗義、扶老攜幼,也不懂得敦親睦鄰、兄友弟恭那一套,只想淨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因為好久以前她就得到了教訓,多管閒事是要付出慘痛教訓的!

巫靜妍略顯焦躁的在站牌前停下腳步,正想從包包裡掏出耳機聽音樂時,忽然有人從後面拍拍她的肩膀,讓她嚇了一跳。

「驚豔,好久不見,我好想妳。」

賈尼克的中文發音還是有點不標準,巫靜妍努力維持無動於衷的表情,讓自己慢慢的轉頭看他。

「賈先生,好久不見。搭車嗎?」巫靜妍懷疑自己被人跟蹤了,要不然就是這些人吃飽太閒沒事做,天天在這裡堵她,相信總有一天等到她。

「不是,我在等妳。」某個異國俊男深情款款的注視著身高不到一百六十公分的巫靜妍,在他棕綠色的眼睛裡,這個長髮飄逸、氣質出眾的台灣女孩簡直是東方維納斯的化身。

「抱歉,我在等公車。」巫靜妍被他露骨的眼神看得雞皮疙瘩掉滿地,很直接的閃避任何肢體碰觸,故意一板一眼的回答。

「我有車,送妳回家。」

某雙毛茸茸的大手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撫摸那頭飄逸長髮,卻在第一時間惹來巫靜妍冷冰冰的瞪視。

「我有說你可以摸我的頭髮嗎?你沒事就不要在這裡佔位置。」這不是巫靜妍第一次在賈尼克面前言詞潑辣,也不是第一次覺得這些男人怎麼越罵越不死心,賈尼克居然還笑嘻嘻的,用法語自言自語了起來。

巫靜妍決定冷處理,估計賈尼克也不會在人來人往的台北市街頭做出太過火的事情……

才這麼想的當下,一隻毛茸茸的大手就不請自來的擱在她腰身,卻又在她企圖掙脫開來時,被另一隻大手給狠狠的撥開來。

「她不是你可以隨便碰的……滾!」一個陌生男人接著用巫靜妍聽不懂的語言斥退了意圖不良的賈尼克,還把難得犯傻的巫靜妍給緊緊摟在胸前。

賈尼克似乎不甘心的咕噥了幾句,都被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男子給冷冷的打發,最後那雙棕綠色的眼睛看著巫靜妍溫馴乖巧的依偎在對方懷裡,才心不甘情不願的離開。

巫靜妍目送賈尼克的背影消失在對面的巷弄,才真正的鬆口氣,正打算退開這副溫暖厚實的胸膛,順便謝謝人家見義勇為時,卻有人撩開她迎風飛舞的髮絲,還輕輕捏住她的下巴,強迫她抬起頭來。

「巫靜妍……真的是妳!」這麼近距離的注視著她,才終於確定她就是自己牽掛多年的女孩。

巫靜妍的水眸慌亂失措的瞪視著這張有點熟悉卻又不太熟悉的臉龐,有一瞬間覺得自己全身血液都凝結成冰。

「明……春樹?」她一副天要亡我的恐怖眼神,在明春樹輕輕頷首又漾出溫柔笑容時,差點腿軟跌坐在地。

明春樹眼明手快的牢牢擁緊她,「小心!妳住哪?我送妳回去。」

然後明春樹趁著巫靜妍還沒回神之前,把她塞進自己停在一旁的房車裡。

巫靜妍瞪著那雙穩重操控方向盤的大手,忽然覺得她的人生又要陷入另一次的迷航……

 

★★★

 

十四年前

 

白衣藍裙的嬌小身影在田野阡陌間跑得飛快,似乎正在跟緩緩沉入地平線的夕陽比賽賽跑。

那張嫩白秀雅的臉龐泛著紅暈,不時的回頭張望,好像在躲避什麼。

巫靜妍像小炮彈似的衝進住了半年的平房,不意外家裡空盪盪的沒有人氣。

她機靈的拴上門栓,還使勁把客廳裡的籐椅搬到門口,甚至還去廚房找了根自己可以握緊的木頭充當防身武器,全神戒備的埋伏在客廳牆角。

她不知道是誰跟蹤她,反正偷偷摸摸的就不是好人!

響亮的敲門聲把巫靜妍嚇得差點跳起來,她猶豫了幾秒鐘,才故作鎮定的開口,「是誰?」

絕對不是她爸爸,因為她剛剛送他去坐公車到市區搭火車,未來幾天,她爸爸將逗留在台北,應該會開心一點。

外面也同樣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從窗戶的縫隙裡傳來男孩介於稚嫩和成熟之間的嗓音。

「我是明春樹,請問巫靜妍在嗎?」

要不是親眼見過他打架的狠勁,還在學校裡時常捕捉到他神祕又狂野的眼神,巫靜妍幾乎要相信他是個彬彬有禮、家教良好的好學生。

「有什麼事嗎?我跟你不太熟耶!」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巫靜妍剛剛升上六年級,前兩天才放完暑假。明春樹則是國中新生,要不是這裡的國中國小就蓋在相鄰的兩端,還共用一個操場,照理來說,巫靜妍和明春樹的交集應該是少之又少的。

木窗外傳來明春樹的笑聲,巫靜妍按捺不住好奇心,悄悄的從窗縫中偷看這個據說風靡國中女生的混血帥哥。

她睜大了水靈靈的眼,不敢相信這個站在她家門口、帥氣修長的男孩,跟半年前那個遭人圍毆欺陵的小男生是同一個人!

「你騙人!你才不是明春樹!」巫靜妍本能的反駁,沒發現自己暴露了行蹤。

這個暑假他是吃了些什麼?居然硬生生的比她高出了一顆頭!

她這半年來也不過長高了十公分……真是太不公平了。

「我是明春樹,只是長高了。」明春樹不掩得意,顯然也很高興自己再也不是瘦弱好欺負的模樣。

「你到底想幹嘛?」她死命瞪著那俊俏又帶點邪氣的五官,發現這個自稱是明春樹的男孩比爸爸的外國朋友還要好看。

「我想跟妳做朋友。」明春樹朝窗戶縫隙露出耀眼的笑容。

最近好多女生追著他說這句話,他卻只想跟她說。

窗戶裡的那雙眼睛瞇了瞇,表情有點不屑。

小小年紀就這麼懂得賣弄自己,八成一肚子壞水!

巫靜妍的生活環境強迫她心靈早熟,也養成她容易草木皆兵的防禦心,直覺的就判定這個明春樹不安好心。

「抱歉,我不缺朋友。」她冷下臉來拒絕他突兀的邀請,卻在看見他臉上一閃而逝的失望時,心裡也跟著沉甸甸的。

「那妳缺不缺男朋友?」明春樹彎腰湊近巫靜妍躲藏的窗口,一整個毛躁又焦急,「要不要當我的女朋友?」

他真不明白,窗戶縫隙裡那雙晶亮有神的眼瞳為什麼就是莫名的吸引他?他到底在那雙眼裡看見了什麼?

「不、缺!不、要!」你才幾歲啊?毛還沒長齊就想談戀愛?!巫靜妍的臉更臭了。

「你快走!別再開這種無聊的玩笑了!」這個人有病!長得這麼帥,一定有很多女生追著他跑,他卻莫名其妙的跑來問她這些怪問題。

巫靜妍氣呼呼的走進自己房裡,不想再理會這個最近竄起的校園風雲人物。

她真的覺得男人不管幾歲,都是不可理喻的動物,不管是她那個愛錯對象的老爸,還是這個剛剛脫胎換骨就四處招搖的小孔雀,統統讓她充滿無力感。

當巫靜妍隔天去上學,發現不少女同學都用奇怪的眼神看她,還明目張膽的指著她竊竊私語時,就知道一定跟明春樹脫不了關係。

當她去廁所被人堵在門口,堵她的,全都是國中女生,一個個兇神惡煞的逼問她跟明春樹是什麼關係,她就曉得自己約莫是讓明春樹擺了一道。

接下來的幾年,她在師長眼中從品學兼優、安靜內向的好學生,變成打架滋事、爭風吃醋、性格惡劣的壞學生。

這一切,就只因為她拒絕了明春樹。

她到底招誰惹誰啊……

 

★★★

 

巫靜妍疲倦的翻了個身,瞪著窗外灰濛濛的天色,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真的睡著……

昨天讓明春樹送回家的記憶實在太鮮明,還翻攪了早已沉澱多年的往事,讓她整個人都渾沌了起來。

巫靜妍穿著絲質睡衣走到廚房去幫自己煮咖啡,既然睡不著,乾脆起床胡亂忙東忙西也好。

只要可以讓她把明春樹忘掉,做什麼都好!

她打開冰箱翻找食材,最後決定揉麵糰做香噴噴的司康,拿來配咖啡當早餐最好。

纖細的手腕熟練的攪拌調理缽裡的麵糰,不知怎麼的,竟然又想起了明春樹……

當年的他,就像這雙手,隨心所欲的操控那些鬼迷心竅的女生,他卻置身事外。

他到處跟人訴說自己告白失敗,一個叫做巫靜妍的女孩拒絕了他的追求。

結果一堆暗戀他的女孩成群結隊的上門來興師問罪,多半也是想看看會讓明春樹心儀的對象,究竟是何方神聖。

當她終於也升上了國中,卻頓時成為校園裡的頭號公敵。

因為明春樹依舊拿自己心有所屬來婉轉回絕所有的告白,最後他像個深情的白馬王子,巫靜妍卻像不知好歹的灰姑娘。

有一天,她又讓人惡意捉弄,在女生廁所裡被幾個負責打掃的學姊故意淋成落湯雞,還出言奚落她明明就是醜小鴨,竟然還敢拒絕明春樹這種天鵝……

巫靜妍一聽火冒三丈,渾身濕答答的衝到明春樹的教室去興師問罪,他卻憂鬱的望著窗外,露出惋惜的笑容,堅稱他心意不變。

然後她又變成得寸進尺的任性惡女,不管好學生還是壞學生,統統刻意跟她保持距離。

而放學後,動不動就埋伏在她家前面那一小段樹林的學姊們,讓她運動量大增,練出了瞬間百米衝刺的好身手。

「太可怕了……」那些動不動就被人圍堵,讓人惡意捉弄,最後遭人孤立的青春期歲月,實在不堪回首。

巫靜妍把冷藏了三十分鐘後的麵糰輕輕刷上一層蛋液,再平均切成好幾等份平鋪在烤盤上,然後送進早已預熱的烤箱中。

那雙略顯憂鬱的水眸盯著烤箱裡發紅發熱的燈管,看著司康麵糰慢慢的膨脹龜裂,看著淺淺的奶黃色變成色澤誘人的金黃,又想起了某人原先有著一頭深金色的頭髮……

「你的頭髮怎麼了?」這就是她上車後開口的第一句話,連她自己也覺得這樣的開場白太無厘頭了些。

明春樹倒是沒有拿來大作文章,只是淡淡的笑著,然後趁著停紅燈的時候,突然湊到她面前,讓她嚇了一大跳。

「妳看我的眼睛……顏色也變了。我從來都不是混血兒。」接著,他若無其事的拉回身軀,繼續專注在眼前的路況。

巫靜妍眨了眨眼,看著他比東方人還要深邃許多的輪廓,那格外俊朗的眉眼,這一身高大健壯的骨架,還有人工染色也染不出來的深棕色髮絲,會讓人誤會他有外國血統也是情有可原。

還記得當年和他有關的流言蜚語中,最多版本的就是他的身世,最讓人霧裡看花的也是他的身世……

車廂裡陷入一片沉默,他們本來就不是交情濃厚的朋友,誰曉得事隔多年,居然會在台北街頭偶遇重逢。

「那你怎麼會長成這樣?」巫靜妍一開口又後悔了,她真是昏頭了她,盡問這些蠢問題做什麼?

沒想到明春樹居然笑了,還很有意思的瞥了她一眼。

「也只有妳會這樣問我。這是隔代遺傳,聽說我有個叔公也是像我一樣……」他簡單說明幾百年前有個荷蘭祖先的故事,再加上DNA的奇妙組合,就會產生像他一樣幸運的生命體。

他沒說自己也是上了高職之後,才有機會打聽到這些事情,在這之前,他一直以為自己是母親跟外國人偷生的混血兒,是爸爸跟媽媽離婚的主要原因。

巫靜妍默默的聽著,心裡倒是暗忖著,原來這就是跟他和平相處的感覺……

忽然,巫靜妍不知道想起了什麼,疑神疑鬼的看著後照鏡,「你該不會還有愛慕者追在後頭監視你吧?我回家以後不會被人潑漆吧?」

真的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

明春樹神色難辨的轉頭看了她一眼,沉默的搖頭,「沒有。沒想到妳還記得。」

恐怕做鬼也忘不了吧!巫靜妍悄悄在心中腹誹,突然覺得他們心平氣和回憶往事的這一幕實在太過諷刺。

「你在前面那個巷子口讓我下車,謝謝。」她看到熟悉的街道,直覺的開口要明春樹停車,這才意識到一個很恐怖的事實──

「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附近?」她的手擱在車門開關上,忽然全神戒備,十幾年前在田野阡陌間讓人盯上的直覺又再次泛起。

她剛剛好像從頭到尾都沒提過自己住在哪裡吧?

「我運氣好,猜的。」

明春樹露出有趣的笑容,讓巫靜妍有一瞬間看傻了眼。

「最好是啦!」巫靜妍慌忙回神,沒好氣的嘟囔著,卻開門下車,不想再追究這個小事情。

「剛剛謝謝你,拜。」她刻意不說再見,理智的認為他們真的還是別再相見。

明春樹像個普通朋友一樣朝她友善的揮揮手,便開車離開。

巫靜妍走了幾步之後回身一看,哪裡還有那台銀色豐田的蹤影?

「也許,這就是結局。」她轉身走回自己的老公寓,心想,今天這一場不期而遇,也許是命運刻意安排的美好結局。

這算什麼?

一笑泯恩仇?

巫靜妍不知道的是,其實,那天明春樹站在大街上看著她坐上公車之後,就暗自記下了那班公車牌號,特地上網去查了路線,今天早上當他從台東回到台北,距離晚上出團的時間還有好幾個小時的空檔,便沿著那天查到的路線開車,誰知道會這麼巧,居然真的又遇見她呢!

不同於巫靜妍的結局論,明春樹穿梭在台北車流中時,相當篤定的認為這是命運大方提供的另一次機會!

只是他選擇從指縫間滑過……

男人和女人,光是大腦運作的方向,就有天壤之別。

 

★★★

 

巫靜妍那一天烤的司康特別美味,還特地留了幾個給葉彤妤,當她下午來訪時的下午茶點心。

葉彤妤開心得像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直纏著巫靜妍把這道司康列入下個月的課程表,再搭配利用當季水果製作DIY果醬的課程,聽起來似乎頗有賣點。

「這樣多少也可以幫到那些辛苦的農民,一舉數得耶!」葉彤妤過於理想樂觀的一面從這句話裡就可窺知一二。

不過巫靜妍沒潑她冷水,反而認真考慮這個建議的可行性。

「妳昨天說的那些話,我都懂,小吳也跟我道歉了,說他下次不會再這樣先斬後奏,要妳別生氣了。」葉彤妤一邊品嚐熱騰騰的司康,一面小心翼翼的轉述,還不時偷覷巫靜妍的臉色。

「下個月的課程結束後,我想休息一陣子,妳找好其他講師了沒?這種手作課程結合咖啡美食的組合,多半還會流行個幾年,妳既然已經慢慢打出了名號,就不要輕易放棄。」巫靜妍苦口婆心的建議,卻被葉彤妤蒼白慌張的臉色給嚇了一跳。

「小妍……妳……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事?妳為什麼急著跟我劃清界線?」葉彤妤雖然跟巫靜妍認識不到一年,卻打從心裡喜歡這個面冷心熱、才華洋溢的同校校友兼合作夥伴,甚至常常以巫靜妍馬首是瞻,只要巫靜妍說一,她就絕對不會說二!

剛剛巫靜妍說她想休息一陣子的時候,葉彤妤就聽出不對勁了。

「我哪有?妳想太多了,我只是有些事情要急著處理……」巫靜妍面不改色的反駁,多半也是因為自己真的有正當理由。

而且她也不是要劃清界線,只是覺得不應該再給葉彤妤依賴她的機會。

再說,她今天早上邊吃早餐邊上網,收到遠在瑞典的爸爸寄來的郵件,說要請她處理東部的房產,也就是當年他們父女倆居住過的那棟平房。

原先那是她母親名下的財產,過世之後就由爸爸繼承,沒想到現在居然有人開價要跟他們購買,世代居住當地的鄰居循線聯絡到她的父親巫國年,希望他能盡快回台灣處理。

巫國年自然把這個麻煩的任務交給巫靜妍,因為早在她二十歲那一天,巫國年就把名下所有的財產以各種名義贈送移轉給她了。

也就是靠著那一百來萬的現金,還有這間中古公寓可以遮風避雨,才讓巫靜妍可以專心蒔花弄草,玩針線搞烘焙,偶爾還敲敲打打當起木匠呢!

「聽起來好像還挺重要的。」葉彤妤聽了巫靜妍合情合理的解說之後,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覺得自己還真是會胡思亂想。

「我真搞不懂,妳怎麼會這麼缺乏自信呢?」巫靜妍直言不諱,一點也不擔心葉彤妤會面子掛不住跟她翻臉。

葉彤妤愣了一下,呵呵呵的傻笑,可能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也就猛吃桌上那盤司康,還帶了一瓶法式草莓果醬回家。

真的是有的吃又有的拿……

 

★★★

 

接下來的日子,巫靜妍忙著上課的準備工作,又忙著搜尋買賣房屋的相關資料,為了避免上次讓賈尼克悄悄近身的事件再次發生,她乾脆心一橫,下課後一律搭小黃回家,省得在哪裡玩貓捉老鼠的遊戲。

至於小吳,也許是被她那一天抓狂的神情給嚇到了,終於認清她不是他心目中那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女神,所以收起了追求者的態度,反而可以像個普通朋友似的交談相處。

而那個悄悄的來,又不帶走一片雲彩的明春樹,算是徹底消失在巫靜妍的世界裡了。

那一天短短十幾分鐘的相處,就像剛剛畫上的油彩,神奇的遮蓋了以往那些不太愉快的記憶,最近只要巫靜妍想到明春樹這個人,第一個畫面絕對是他將她摟在懷裡的那一幕。

不管是十幾年前的,還是十幾天前的,彷彿都交錯在一起了。

巫靜妍還寧可記得他當年惡劣的嘴臉,至少那不會讓她一顆心猶如小鹿亂撞似的狂野跳動,也不會讓她每次一走進自家門前那個巷子口,就本能的四處張望,暗暗希冀可以再和他不期而遇。

「他是天使,也是惡魔。」明春樹從很久以前,就懂得利用自己的長處創造優勢,到現在巫靜妍還是不明白自己當年哪裡惹了他,讓他看她這麼不順眼……

「不重要了,別再想了。」她甩甩頭,要自己把這些飄浮在空氣中的回憶甩開,就像甩開母親發現父親一輩子都無法愛她,最後抑鬱自殺的事實一樣。

對於眼前生活沒有幫助的事情,就算掛念又如何?

收拾好了行李,巫靜妍站在門口環視這個住了十幾年的老房子,當下才意識到除去求學時期的旅行不算的話,這是搬回台北這麼多年來,她第一次出遠門。

「再見,我很快就回來了。」她對著空無一人的屋子許下承諾,其實,是說給自己聽的。

無形的巨獸在正午強烈的光線下揮了揮透明的巨掌,然後繼續無聲無息的蹲踞在屋子裡陰暗的角落,等待主人回家。

它的名字,叫做寂寞。

 

★★★

 

明春樹是專跑歐洲線的領隊,從大學畢業後就沒換過工作,說起來這幾年也累積了不少人脈,很多同事都戲稱他是師奶殺手,同行團員主動投懷送抱也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了,很多人跟團擺明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以前明春樹總是調侃自己是只可遠觀不可褻玩,迂迴的拒絕那些天外飛來的豔福,往往也都能達到效果。

偶爾還是會遇到幾個比較大膽熱情的女團員,這時候的明春樹就會收起臉上春風似的笑容,半點不留情面。

例如現在──

他剛剛去例行巡房,發現少了幾個團員,估計她們是在這間童話式的飯店裡玩自拍玩得不亦樂乎……總之,晚一點再去探詢一次。

結果他一開自己的房間門,就機警的後退到門口,而且還把門開到最大的角度。

他明天退房前一定要跟房務經理提出嚴重抗議,不知道這些女人到底偷偷給了多少小費才換到鑰匙可以開門?

「出來!」他冷著俊容,淡淡的瞥了一眼床上幾乎全裸的女子,然後面無表情的示意她離開。

這個女子臉上閃過一絲遺憾,倒也很識相的裹著被單,拎著自己的衣物,大大方方的走回自己房裡,經過明春樹身邊時,還滿臉惋惜的直搖頭,嘀咕著:就不相信你是吃素的……

「我不吃外食。」明春樹淡淡的回了一句,也不理會這個女團員饒富興味的回眸,逕自關上了房門,還把所有的門鎖都鎖上。

他不耐煩的走進浴室,覺得這一趟東歐之旅,根本是個桃色陷阱!

不過出團三天,就天天有人脫光光在床上等他,那幾個女團員白天老是看著他笑得花枝亂顫,晚上又時常這樣脫稿演出,擺明了就是要把他吃了。

明天,他說什麼也要找個男團員一起睡,再來一次,他怕自己會耐性全失。

當一份工作做到人家只記得你的皮相,根本不管你有多少實力、花了多少時間去準備,對於想藉由工作表現肯定自己的人,真是最大的打擊。

他並不是自命清高,也不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對於男歡女愛這檔事,他很早就開始累積經驗,或許,是太早了一點。

這些投懷送抱的女團員和那些言聽計從的國中女生,甚至當年那些他稱之為阿姨的女人其實沒有什麼太大的差別。

不過就當他是戰利品,誰得到了,誰就可以在別人面前耀武揚威!

他以前不懂,國中三年級就已經和不少人滾過床單,還為自己的戰績輝煌沾沾自喜,覺得自己是個男人,不再是當年那個瘦弱無助的小男孩。

直到有一天,他發燒沒去上學,躺在自己的床上奄奄一息,才陰錯陽差的聽見他母親的聲音從隔壁房間裡傳了出來──

「今晚讓春樹來找我,老黃昨天出海去了。」

明春樹聽出這個聲音的主人是誰,上個星期,他才幫媽媽送東西過去給她,是一間美髮院的老闆,長得豐腴白皙,還算有幾分姿色。

他媽媽低低笑了幾聲,讓隔壁的他聽了,全身像被蟲子爬滿一樣。

「怎麼突然改變心意了?上星期不是還說不要嗎?那小子這幾天生病了……我看妳還是算了,乖乖等妳家老黃回來好了。」擺明了在吊人胃口。

「哎呀!妳也真是的,直接跟我說阿珠姊用過就好了,害我白白錯過上星期的機會……我看那小子一直盯著我胸口瞧,嘖嘖嘖……果然是開葷過的,阿珠姊誇獎得很啊!」說得她心癢癢的,聽說功夫不錯啊!

「這樣啊!那價錢恐怕要再調高一點,養兒子不容易啊!」毒品很貴啊!

「妳在說什麼啊?不是說好就……」

明春樹聽得渾身發冷,瑟縮在床上薄薄的棉被裡瑟瑟發抖,心想,自己八成發燒燒壞了腦袋,才會產生了幻覺。

他的媽媽……他以為自己魅力無邊,連熟女都吃他這一套,原來都是串通好的。

難怪她最近總是有錢買毒品。

明春樹突然不停的嘔吐,吐到後來也只剩滿肚子的酸水,倒是把隔壁兩個相談甚歡的女人給引了過來,卻沒人幫他打理乾淨。

「嘖……你怎麼吐得亂七八糟的?臭死了!等一下自己整理整理,我去月好姨的店裡燙頭髮,晚上如果好一點了,記得來接我啊!」

兩個女人笑得曖昧,很快的,房間裡又只剩他一個人,狹隘空曠的斗室裡瀰漫著酸腐的氣味,明春樹奄奄一息的側臥在床上,不知怎麼的,竟然想起那一雙明亮有神的眼睛,藏在芒果樹上對著他心無城府的笑著……

那是他見過最吸引人的眼睛。

沒有其他女孩眼中的曖昧遐想,沒有母親眼中深濃的愛恨嗔癡,沒有師長眼中的憐憫輕蔑,也沒有覬覦他青春肉體的貪婪肉慾。

她臉上的笑容,是他再也找不回來的東西之一。

為什麼她不願意站在他身邊?他想要她在身邊……



 

 

── 消融寂寞 洞穿冰冷 ──
最暴烈的傷心 需要最勇敢的溫柔
喜樂《再也不壞》 10/21四季情歌 繞梁韻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