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病,不算罕見。
輕則與正常人無異,重卻足以致命。
多麼極端的結果。
他曾為此在生死交界徘徊,與死神拔河。
如今,隨著年齡增長,病症在他身上逐漸輕微,若非不離身的救命藥物無時無刻提醒他,他幾乎以為自己根本就無病無痛。
醫療日益進步,像他這般的病患其實可以適當運動,甚至以往視為禁忌的冰冷食物,也沒有實例證明和發作有直接關聯。
醫學知識雖然更新,但無法普及到社會的每個角落,只要聽到他身患此疾,多數人對他的態度便不由自主地轉換,自動將他從正常人的圈圈裡剔除。
也是,他本來就和一般人不同……
所以老闆請他離職是應該的,至少這個老闆的態度婉轉,比前一個好上許多。
雖然他很想向眾人解釋情況沒有大家想像中的那般嚴重,可多次唇舌下來,他選擇溫順接受──儘管內心充斥不甘。
還未踏入職場前,他曾聽聞相似的例子,起初他只覺誇張,認為社會不可能存在這種事情,他身患的病名普遍為大眾所知,沒道理倍受不平等對待。
直到身受其擾,他才大澈大悟!
再次失業的孫可賀來至台中市立圖書館開放式露天頂樓,站在該棟建築物的邊緣。
視線從遠處的都市叢林挪移到近處的一樓地面,他低頭測量摔下去必死無疑的高度,兩手緊攀著安全防護的高聳鐵網架,夕陽餘暉灑落其儒雅五官,一臉高深莫測……
「哇!」
倏地,一道讚嘆聲喚醒沉思的孫可賀,他反射性地藏身於頂樓裝飾柱後頭,像個想做壞事卻害怕被發現的小孩。
他為什麼要躲起來?
「這地方好棒!」悅耳女聲自頂樓的門漸漸移往頂樓邊緣。
孫可賀身處的位置是從頂樓門踏出後所看不到的死角,但他依然後退兩步,將自己的身形藏得更隱密。
望著離他不算太遠的年輕女孩,她一頭烏黑長髮和手上提拿的黑色長盒,是給人最深的第一印象。
將黑色長盒和隨身包包放置地上,童祥澐看著眼前的景色,滿意地點點頭,像是做了什麼愉快的決定,心情喜悅得沒空在乎已經傾倒的隨身包包和緩緩從裡頭斜滑出來的幾張樂譜。
她攀著鐵網架,自言自語,「這麼高,如果一躍而下……大概走得很痛快吧?」
孫可賀挑高眉,有些訝異她會道出這番驚人之語。
若是旁人聽了,心裡絕對反感,直罵她觸霉頭!
「不過,痛快歸痛快,死後卻要重複生前的作為,一跳再跳。」她接著說。
詭異的情景在孫可賀腦海裡自動播放。
某個人站在樓頂邊緣,然後……墜落地面,周而復始,不見盡頭……
好像──
「太可怕了。」童祥澐一語釋放兩人的心聲。
壓抑喉頭搔癢感,孫可賀差點洩漏行蹤。
「活著雖然辛苦,但至少……至少不是一成不變。」童祥澐的音量轉弱,孫可賀得更仔細聽才聽得內容。
這句話再尋常不過,任何人都不會感到新鮮。
可是,她的語氣顯得無奈,像是一邊給自己心理建設,一邊又不免拿著鎚子敲打好不容易建造好的自信。
她很矛盾,就像他一樣……
假如……假如他有能力消弭她的矛盾,他是不是就能輕鬆對付自己?
心頭噴發一股突然的衝動,令他想走上前認識她!
舉步之際,孫可賀及時停止行動,暗自苦笑。
此刻時機不宜,他貿然現身只會造成雙方的困窘不是?
倘若有緣,這次的相遇不會是絕響……
就在孫可賀思忖時,一陣略強的風席捲而來,揚起童祥澐的髮,揚起暴露在包包外的數張樂譜!
幾乎無重量的紙張像棉絮飄散空中,先飛高,再四落。
「啊……」童祥澐手忙腳亂地撿拾著散落的樂譜,清點張數,「咦?少了兩張。」
她東張西望的行為讓孫可賀不得不屏住呼吸,藏得更小心。
童祥澐梭巡四周,終於在安全鐵網架上發現樂譜的蹤跡。
卡得未免太剛好了……
仰望著被鐵網箝制的兩張紙,童祥澐輕嘆口氣。
不取下不行,樂譜上頭落了名和提點筆記,她沒臉放任它們風吹雨淋或給外人瞧著當消遣。
靠近鐵網架,她跳了跳,想用手搆著紙張,很幸運地,居於較低勢的其中一張被她拍落,可另外一張仍舊高傲地卡在鐵網架上睥睨她。
衡量距離,童祥澐決定效倣猴兒,攀爬取物。
她回頭確認無人後,開始踩著鐵絲交錯間的空隙向天行。
孫可賀見她艱難地越攀越高,越攀越危險,不禁替她捏把冷汗。
那些紙對她來說……如此重要?
不願再顧忌現身會造成雙方尷尬的問題,孫可賀決定出手幫忙。
照那張紙的所在,憑她要取下,有點難度。
悄然來到沒心力察覺後方動靜的她身下,他打算投機地佯裝剛至頂樓撞見此事,才抬頭一瞧,他便又迅速地低下頭。
她穿裙子……
童祥澐專心得很,壓根沒發現底下站著猛然瞥視絲絲春光而一時不知該做何反應的男人。
快摸到了!再一點點……
她伸長手,努力地蠕動指頭尖端。
孫可賀陷入兩難,又怕突然出聲會嚇到已經爬至離地面有點距離的童祥澐…… 「呀!」
聽得出恐懼的女聲斬斷他的思緒,沒時間讓他多加猶豫,他趕緊抬首,果然發生了預料之事!
電光石火間,孫可賀探出兩手,以自己不屬強壯的身軀當肉墊,接住一腳踩空而向後墜的童祥澐,儘管衝擊力道不大,兩人還是雙雙摔倒。
緊閉雙眼的童祥澐驚覺事情有異,連忙張眸轉身,怎麼也沒想到會摔進別人的懷抱裡而非冷硬的地面。
「你……」她呆愣,看著護住她的救星,當身體敏銳地感覺男女有別時,她瞬間忘記掙扎,僵直得像具死屍。
軟玉在懷,孫可賀無心偷香,他皺了皺眉,神情好似有些難受。
「小姐,萬萬別想不開。」
風再起,帶來了蕭瑟,帶走了害她摔落的那張樂譜,吹至她可能再也找不回來的地方……
★★★
夏日,高溫。
熱氣蒸騰的午后,人們大多選擇窩在冷氣房裡避暑,以求躲過紫外線的折磨。
站在放肆揮灑熱能的太陽底下,非常不智。
孫可賀捧著書避於陰涼處,目光遊走在書中文字和前方正做不智之舉的童祥澐之間。
她的姿態令孫可賀有種錯覺,彷彿她頭頂的不是惡毒火球,而是茂盛的綠樹。
徐徐送氣,愛的禮讚(Sault d`amour)藉由音符,從童祥澐手上的樂器傳輸出來,溫柔飄逸,輕快甜蜜。
他不懂得鑑賞長笛,但吹笛人享受其中的神情,拉抬了音樂的可聽性。
若要孫可賀選擇,坐在有冷氣的閱讀室勝過曝曬炙陽,即使長椅的位置上方有考量到遮陽,從小到大的經驗法則仍讓他成不了所謂的「陽光男孩」。
但此時此刻他卻打破舊規,為的絕非僅僅想欣賞免費長笛表演……
長椅上的孫可賀將讀完的書頁往後翻一張,趁隙瞅了童祥澐一眼。
秀美的鼻尖微微滲出薄汗,童祥澐沉浸在自己所製造的悠揚樂聲裡,雖然她看起來專注地吹笛,其實腦子糾結成團。
人都有無形感應,她始終覺得自己被審視了,就算那目光不顯侵犯,可灼熱的程度卻超越焰日。
尤其……對方是曾經向她伸出援手的人……
童祥澐有好幾次在感受到視線後不著痕跡地偷偷回望,可惜,她只看到對方靜靜地閱讀著,頭不曾抬高過。
是她太敏感了嗎?
對方或許認得她,不過沒有理由盯著她不放,何況她當天窘得二話不說抓了隨身物品拔腿就跑,連句澄清自己並非想不開和道謝的話語都無。
思及那天被護在陌生男子懷裡的情景,童祥澐原本有些發紅的臉頰更加鮮豔,差點吹岔音,她努力讓孫可賀的身影不跨進她的視野,說也奇怪,她越背對他,那股被鎖定的感應便越強烈。
在場的人,唯有她和他……
倏地,另一道以長笛演奏的孟德爾頌小提琴協奏曲第一樂章,毫不客氣地打擾了她的吹奏!
甜美碰上急促,就像悠閒的下午茶時光被驟雨侵襲,特別掃興。
孫可賀轉頭看向身旁空位那不屬於他的包包裡傳來音樂,同時,童祥澐不得不停下靈動的手指走了過來。
發現孫可賀受她的手機鈴聲打擾,童祥澐脫口說聲抱歉後,從包包裡取出手機,按下通話鍵,孟德爾頌小提琴協奏曲第一樂章長笛版頓時消逝。
「喂?」童祥澐走離孫可賀幾步,禮貌性地壓低音量。
「祥澐,妳在哪?」手機彼端傳來問句。
「在市圖的頂樓。」簡單扼要。
「頂樓?」一副非常不可思議的語氣,「這麼熱的天氣,妳不躲在冷氣房裡,居然還跑到頂樓去接收太陽的荼毒?」
拔尖的男聲令她耳朵有點不適,她將手機拉離耳廓一些。
「市圖頂樓有遮蔽物,覺得太熱可以躲在陰影下。」她耐心解釋。
「拜託!陰影比得上冷氣嗎?」還是無法認同。
「我喜歡戶外的自然風。」她表達意見。
「別開玩笑了,熱得要死,哪裡有風?」反駁。
心靜自然涼──她很想再接這一句,小嘴張了張又闔上。
根據以往的經驗,她回得越多,氣氛好像只會更怪。
「你找我有事嗎?……約會?可是我想練習長笛……」童祥澐實話實說。
儘管輕聲細語,沒有太多干擾的環境還是讓孫可賀順理成章地聽見了一些始末,他望著童祥澐的背影,不難猜出電話的另一端是她的誰。
她和她的現任男友,似乎起了爭執。
「偉培,你和長笛何者對我比較重要這個問題我無法回答,你知道音樂和戀愛不能混為一談……身為小提琴社社員的你應該……喂?」童祥澐眉頭輕蹙。
沒等她說完,手機另一頭全無聲響。
將手機拿到眼前,她看著待機畫面,臉上沒有太多惱怒的反應。
也好,她可以繼續練習。
童祥澐旋身,幾乎是躡手躡腳地回到長椅旁收妥手機,她見孫可賀逕自看書,知道他旁若無人,心底稍稍放鬆不少。
執起長笛走回方才吹奏的位置,明亮清朗的樂聲在頂樓飄揚著。
她喜歡在開放空間吹奏,除了少掉壓迫感,她似乎可以感受到空氣流動與她吹出的音符互相共鳴,心境豁然開闊許多。
可是,寸土寸金的市區內很難找到適合練習長笛的場所。
她曾經選擇公園,但公園總是緊臨馬路,繁雜的交通帶來喧囂,無法靜心。
自家住宅的公設廣場也被她剔除,因為住戶們在假日只想睡得飽、睡得晚,眾人又講求寧靜,她不想造成鄰居的反感。
為了練習的地方,她苦惱了好一陣子,直到偶然發現市圖頂樓採開放式,在館內開放時間民眾皆可自行出入時,讓她開心不已。
原本,她只要有一塊小角落可供練習就很滿足,但幾次下來,她發現會利用市圖頂樓的民眾非常稀少,加上夏日炎炎,上頂樓的人幾乎掛零,這段時間,出沒頂樓的人一直是她與他……
起初她擔心她的笛聲會破壞他的閱讀心情,要是他向館方申訴,一切便化為烏有,不過,他像是不以為意。所以,她擁有了難能可貴的練習場所,很棒的場所!
孫可賀聽出她笛聲裡的雀躍,訝異她的心情沒有受到影響。難怪她的男朋友會和一支笛子吃醋!
輕勾嘴角,孫可賀收回在她身上的視線,極有毅力地一心多用。
前些日子全然不白費,他發覺她不是視他為空氣,今天又得知她的交友狀況,或許,她有對象這點會是個阻礙,但他同樣慶幸她陷得不深……
說不上心頭歡快的幅度為何脫離他的預想,孫可賀閉起眼,試圖抽絲剝繭。
童祥澐那類似芒刺在背的感受消逝,幾乎是習慣性地,她用眼角偷瞄她懷疑已久的人,終於在他臉上得到印證……
半仰著頭,他彷彿沉思又像休憩,她不知道她的審美觀是否和常人相同,可她覺得他是好看的,比起華麗招搖的孔雀,他散發出來的氣質如同乖巧善解的白文鳥,如果對眼,會不會被他洞悉人心?
她肆無忌憚地看著闔眼的他,逮到機會回他多天來的「關照」。
自然向上的微彎嘴角很難察覺地多了些笑意,孫可賀毫無預警地張開雙眸,和來不及技巧性閃避的童祥澐對了個正著,這一交鋒,笛聲停歇。
「我臉上有什麼嗎?」孫可賀淡笑,誠懇問道。
「沒……」乾咳一聲,童祥澐顯得狼狽,眼神亂飄。他怎麼無聲無息的……
「若是真有,還請小姐妳直說,這些天我時時掛在心上。」他觀察她,自然知道他也被反觀察。
這些天?
對方的話擺明她偷覷的行為很久了,童祥澐腦門一熱,「因為你先看我……」
孫可賀闔上書,聲音很輕,目光不閃躲,直直望著她,眼底在聽到她的反駁後,盈滿溫和笑意。
不過,童祥澐開始懊惱了。她這麼一解釋,等於拐個彎承認自己結結實實犯了偷窺……
「我提不出證據證明我的清白,但我方才閉目養神時,真實感受到妳的視線。」他這做賊的倒態度淡然地喊抓賊,讓童祥澐兵敗如山倒。
輕咳一聲,孫可賀再道:「那天的事我不會說出去的。」
「你、你誤會了,我不是要尋短!我攀上鐵網是為了拿卡住的樂譜,誰知道腳下一個踩空才會摔在你身上……啊!也不是故意要摔在你身上,我偷看你更不是因為怕你說出去……不是不是,我不是要故意偷看你……」她把該講和不該講的都給全說了。
童祥澐語無倫次的慌亂讓孫可賀有些心虛,他得收斂點,才不會造成反效果。
「我相信妳。」一句話堵死她。
微張嘴,童祥澐像聽到了最有救贖感的聖語。
「很高興聽到妳攀上鐵網架的原因不是負面。」孫可賀幾乎笑瞇眼。
他相信她?這、這麼輕易?
「我……」
孟德爾頌小提琴協奏曲第一樂章長笛版二度響起,童祥澐的內心隨著急促快速的曲調激起小小浪花,沒有說完下文,她急著想跨步走到孫可賀身旁的空位上拿手機,怕鈴聲吵到人。
她太沒禮貌了!男友掛掉電話後,原以為習慣沉默的手機不會再響,便沒有順手設定為靜音,他被她打擾了兩次一定很氣悶吧?
童祥澐往孫可賀看去,發現他還望著她,令她有種正要朝他飛奔赴約的錯覺……
於是,她繞了弧度,拉開與他的距離,以不太自然的方位抵達。
孫可賀怎麼不明白?但也只是微笑,重新翻開書本閱讀。
童祥澐對來電顯示上的名字很訝異,她按下通話鍵。
「喂?」照例走離孫可賀,避免干擾他。
「祥澐,我到了,呼,好涼快!」林偉培的聲音聽起來通體舒暢,像沙漠裡的旅人喝到一口珍貴的冰泉水,語氣自然得不得了,完全不覺得自己剛剛做了件失禮的事。
「到了?」什麼意思?
「我在圖書室裡,妳下來吧!」
「圖書室?你……」不是在生她的氣嗎?「現在下去嗎?」
「當然啊!妳該不會要待在頂樓不離開吧?」
「可是我還想再多練習……」
「祥澐,別任性,我已經配合妳到圖書館來了,難道妳就不能犧牲點練習長笛的時間嗎?天氣這麼熱,被太陽曬一分鐘就會中暑,快點進來冷氣房涼一涼,妳是女孩子,要多注意防曬,皮膚才會漂亮!」林偉培說得誇張,唱作俱佳,「就這樣,等妳哦!要快點。」
沒來得及開口,電話的另一端靜謐非常,童祥澐半點上訴的機會都沒有。
她……又被掛電話了?
童祥澐翻轉著手機,懷疑是不是哪裡的零件出了問題?
奇怪,為什麼每次和林偉培通話,無故被切斷的機率就會大增?
不自覺仰頭向天,天上蔚藍一片,清澄遼闊,完全找不到白雲的蹤影。太陽很毒辣,但藏在陰暗處裡看著光亮和闇黑的分界線,彷彿更能感覺到涼爽。
他懂不懂這種感受呢?
拉回心緒,她的內心告訴她,他可能無法理解,否則,他不會講出方才那些話語。也可能是她的想法和一般人都不同……
嘆口氣,童祥澐旋身走回長椅開始動手拆解長笛,將長笛妥善收入長笛盒內,並抽了張面紙拭乾臉上的薄汗,當她揹起包包準備下樓時,她低著頭,用稍嫌小聲的音量對孫可賀說:「很不好意思,今天吵到你……」
孫可賀這才抬首,「哪裡。」
迴避他的目光,童祥澐的右手在裙邊搖了搖表示再見後,離開頂樓。
盯著吞沒她的門,孫可賀若有所思。
爾後,他從容地站起身,修長的指扣住書本,追隨某人而去……
反正他都和「偷聽」及「偷覷」牽扯不清了,即使避開「跟蹤」這項不名譽的行為也清白不了多少,那就黑得徹底點!
★★★
假日並沒有為圖書館帶來人潮。
隨著科技日新月異,民眾能夠消磨時間的地方比比皆是,舉凡書局、網咖、簡餐店、速食店等等,選擇眾多;要吹冷氣消暑,圖書館不會是第一首選。
而且網路發達,打幾個字後再點點滑鼠,要什麼樣的資訊和知識沒有?圖書館顯然正逐漸變成時代潮流下的犧牲品。
推開圖書室的透明玻璃門,書本紙張的特殊香味混合著冰涼冷氣撲向孫可賀,深深吸口氣,他喜歡這個獨特的味道,但溫差過大使他輕咳了兩三聲。
圖書室裡人跡稀少,有的坐在長桌閱讀,有的站在高立書架旁選書,三位櫃台借書人員竊竊私語地聊著天,甚是悠閒。
孫可賀先歸還了書,然後,他走過一座又一座的書架,像個隨意瀏覽的人。
終於,在最後一排書架和牆壁之中,他看到了童祥澐和林偉培的身影。
那裡離櫃台最遠,除了她和她男朋友,再無別人。孫可賀晃進他們察覺不到的前排書架,選中一本感興趣的書,不讓自己太招搖。
做壞事,得用掩飾配合,雖不高明,但他盡量。
童祥澐和林偉培的對話,斷斷續續傳達至耳朵閉不上的孫可賀耳裡……
「今天是星期日吧?」林偉培問道。
「嗯!」童祥澐點點頭。
「情侶間不都是要利用假日約會嗎?」
「嗯……」再點,不過有些遲疑。
「這就是我找妳的原因!」約會地點選在圖書館……真夠落伍的!林偉培見她心不在焉,有種不受重視之感,聲量越來越大,「妳究竟有沒有在聽我講話?」
「我有,你的字字句句我都聽進去了……」
「有聽進去最好,我們走吧!」林偉培略顯粗魯地拉起她的手,轉身欲走。
手腕突然被箝制,童祥澐心下升起一股慌張,急忙甩開他,林偉培訝異女朋友的舉動,難掩錯愕。
「我們……我們要去哪?」童祥澐輕聲細語,但眼裡有著細微的防備。
她不排斥跟異性相處,她只是希望獲得該有的尊重,而非當個沒有主見的人。
「妳該不會想耗在圖書館裡吧?」林偉培懷疑。
「在這裡……我覺得很好。」幽靜,又清閒。
林偉培滿臉不可置信,「祥澐,我們約會的次數屈指可數,難得有這機會,妳不想讓我帶妳到更有趣的地方嗎?妳滿腦子只有長笛,對不對?」
「長笛是我的興趣,就像你喜歡小提琴一樣……」他可以了解的,不是嗎?
「我滿腦子想的都是妳,哪管什麼鬼小提琴!」
童祥澐聽到他的回答,無法苟同,「你怎麼可以批評你的興趣?如果你沒有加入校內的小提琴社,我就不會在兩社聯合成果展認識你……對我來說,我們所學的樂器是我們之間不可或缺的橋樑啊!」
林偉培將她逼至書架,童祥澐背抵著冰冷的鐵架,無路可逃,她瞧見他眼底不曾出現過的森寒,心中涼了大半。
「橋樑?哼,那如果我捨棄了小提琴,妳是不是也打算捨棄我?」咄咄逼人。
「我……」她心中一突,竟是無法立刻回答這個問題。
會答應他提出的交往要求,的確是因為她認為音樂能夠拉近彼此的距離。
同樣喜愛音樂的人,許多觀念說不定會非常契合;假使抽掉了音樂這項聯繫,她和他,還能穩定地經營感情嗎?她壓抑不住翻騰的迷惘。
「祥澐,妳總是不肯讓我更進一步,我不知道我們到底算不算情侶?」林偉培的唇緩緩接近。
在這種情況下,她無法接受他的吻!童祥澐偏頭避開,止不住顫抖,「別這樣,這裡是公共場所。」
「如果妳愛我,地點不會是拒絕的理由。」林偉培不顧她的反對,執意吻下。
童祥澐雙手擋著他貼上的胸膛,驚慌失措,「情侶之間……也必須要互相尊重……我現在不想……愛不該用這種方式來衡量……對不對?」
她對愛情感到很陌生,「愛」對她來說就像抽象畫,她知道有一幅畫掛在牆上,卻不知道畫裡要表達的真意為何?
她希望林偉培和他一起探求畫中的真意,而不是強迫她必須得喜歡那幅畫……
兩者意義之於她,天差地遠。
「我愛妳,所以我希望親吻妳、接觸妳、擁抱妳,否則,我們等同於普通朋友。」將音調放得誘惑低沉,林偉培的雙唇貼近她的頸動脈處。
「拜託你……不要!」童祥澐左閃右躲,恐懼他的過度親暱。
什麼叫作愛情?犧牲自己的堅持迎合對方,強迫對方接受自己的想法?如果真是以上所言,她覺得好沉重……是她不懂愛,亦或是她不適合愛與被愛?
童祥澐雙頰透著粉紅,不知是羞赧還是被太陽曬的後果,林偉培望著她柔弱驚慌的模樣,男性征服感節節高升。
「祥澐……」林偉培一掌扣住她的兩隻手腕,另一手攫住她的下巴,不想再讓她逃開他的掠奪。
她要被強吻了……
見狀,孫可賀翻著書頁的指節微微泛白,平滑無紋的眉間生出皺摺。
明眼人皆看得出她不情願,可她男友倒忘了尊重怎麼寫!
孫可賀正要探身而出暗示此處尚有外人,不容林偉培太囂張,沒料到童祥澐顧不得身在安靜的圖書室裡,使出全身力氣掙脫林偉培的禁錮,失聲大呼──
「不要!」她一掌拍上他的額頭,五指印清楚浮現。
「發生什麼事?」喧鬧隨後四起,眾人皆被女性的尖叫震懾,紛紛起身察看。
三名櫃台人員三步併作兩步,很快就尋到了童祥澐和林偉培的所在,只見一人驚魂未定,另一人表情詭異,幾乎所有圖書室內的民眾都圍了上來,即使人數不多,齊聚起來的氣勢依舊不容小覷。
「請問發生什麼事了?」一名櫃台人員詢問。
林偉培半背對著眾人不發一語,童祥澐則尷尬地不知所措,支吾其詞。
「我……」她怯怯地看著林偉培,再怯怯地掃了眾人一眼,不知該做何解釋。
眾人的眼神從狐疑轉為好奇,從好奇轉為逼問,童祥澐就快要被無形的目光掐到窒息了……
啪!啪啪!
人圈後方突然響起拍打聲,大家有志一同地轉身,只見一名身穿淺卡其色短袖襯衫搭深色牛仔褲的年輕男子蹲在附近書架旁,身影背對著眾人,垂頭望向地面,彷彿在地上發現了黃金般的寶物。
童祥澐望著眼熟的背影,心下一跳。
孫可賀緩緩站立,一隻手彎起似乎拿著什麼,應觀眾要求,他適時旋過身,沉穩地朝人群邁近,以兩指拎著某種生物,很炫耀地舉高牠,溫和一笑。「小姐,別怕,我打死牠了。」
眾人定睛一瞧後,害怕的人閃得飛快,曾幾何時,從未在圖書室現蹤的生物竟然進駐了?三名櫃台人員則面面相覷,心有靈犀。
「剛剛妳是被這隻蟑螂嚇到了吧?」孫可賀捏著史上最頑強生物的兩根觸鬚,朝童祥澐露出微笑。
童祥澐愣住,難給回應。
「妳朋友太秀氣,沒有打到牠,希望他不會介意我搶了他的工作……咦?他人呢?」孫可賀口中的林偉培早已趁隙離開了圖書室,「圖書室裡居然會有蟑螂,難怪妳會嚇到。」
孫可賀臉上笑容未減,童祥澐發傻地望著孫可賀,心裡又是納悶又是感謝。他……為什麼要替她圓謊?
眾人好奇心被滿足後,各自散開,徒留童祥澐和孫可賀。
「小姐,可以跟妳要張面紙嗎?拎著牠總是不好看。」孫可賀的嗓音柔和。
「哦,好……」回神過來的童祥澐撈起掉落一旁的包包,探手尋了幾秒後,直接將另一包未開封的面紙遞給孫可賀。
孫可賀頓了一會兒,嘴角上揚,「不好意思,我需要妳幫我抽一張。」
她不解,等瞄了眼他手中的蟑螂後,才失笑,「啊……我真胡塗!」她迅速拆封,並抽了兩張面紙放在蟑螂身下。
「妳不怕?」孫可賀順應地放開蟑螂的觸鬚。
「我不怕。」用面紙包住蟑螂的屍體後,她再抽一張給他,「先擦擦手。」
孫可賀接過面紙,「我以為女孩子最怕的動物是蟑螂。」
「我很怪吧?」她自嘲,不忘低頭擦手。
「為什麼這麼說?我倒覺得妳很勇敢,有自己的想法。」
童祥澐抬起頭,覺得他的話意有所指。難道……他都瞧見了?
憶及林偉培強行索吻的經過,童祥澐心中泛起陣陣酸澀,再想到這個男人對她伸出了兩次援手,於情於理,她都欠他一個正式的感恩。
「謝謝你,這次……和上次。」童祥澐耳根發紅。
不管真相有沒有被他全數目睹,他挺身而出的行為,讓她感激於心。
「舉手之勞。」一貫的輕鬆笑容,「不瞞妳說,我其實有些擔心這個爛藉口打發不了眾人,好險,大家很捧場。」
童祥澐笑了,「你……那隻蟑螂在哪抓到的呢?」
圖書室禁止飲食,但只准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櫃台人員近來吃外食吃得過分……本來,誠實告訴她蟑螂來源不是件難事,可如果要延長日後的話題,不好好利用這個契機怎麼行?
孫可賀親切地笑著答覆她,「祕密。」容他賣個關子。
「我去洗手,妳也別忘了,再見。」細心提醒後,他舉步離去,留下極想知道來龍去脈的童祥澐在原地發呆。
★★★
孫可賀非常肯定她有話想對他說。
毋需抬起沉溺於書上文字的視線,他也可以輕易感覺到童祥澐怯生生又渴望他主動發現有人注意他的目光。
不過,他暫且想當個無感之人。
過度刻意絕非好事,她不是傻子,時間一久,她會發現他的現身不是巧合。
她也許天天上圖書館頂樓練習長笛,但他不希望營造他也是天天來圖書館頂樓報到的形象。
若即若離,忽隱忽現──他起了開頭,得引她一併踏上路程才有機會。
所以,自從「蟑螂事件」後,他隔了將近一個星期不來市圖。
等他再出現,就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收穫。
她,想和他搭話……
童祥澐的長笛吹吹停停,心有旁騖。
他看書看得好專心哪!
像是鼓足了全身的勇氣,她終於放棄眼神示意,提著長笛走近孫可賀落坐的長椅。
「不好意思……」童祥澐輕聲細語。
哪裡哪裡,我正等著……
「妳好。」孫可賀仰頭看她,給予禮貌一笑,順道讓她的身影在心中刻得生動。
她的造型和他一樣不崇尚太多變化,前額劉海總以綴著水鑽的精緻髮夾乖順地固定在左耳上方兩、三公分附近,其餘髮絲則任其垂落在背後及胸前,五官稱不上亮眼突出,但秀美的嘴角即使不需加深笑容也自然地上彎。
「打擾你看書……」
「沒關係。」孫可賀毫不介意。
童祥澐放鬆地偷偷輕吐氣,像是心中的大石頭有了著落。
捕捉到她的小舉動,孫可賀溫柔地詢問:「怎麼了?有事?」
當她看到他走上露天頂樓時,清麗的臉上閃過難以掩藏的愉悅,肯定另有想法。
「我一直在找你……」
童祥澐這幾天三番兩次前來圖書館尋人,學校放暑假,所以扣掉社團暑期團練的時間,只要有空,她必來市圖報到。
她不敢保證一定會再碰到他,但圖書館是她和他唯一的媒介。
等了三五天,她以為大概沒機會了。
圖書館頂樓是她練習長笛的首選,圖書館卻可能不是他找資料或看書的最佳場所。相逢,本就可遇不可求……
「哦?」找他?為什麼?
孫可賀饒富興味地瞅著她,童祥澐這才感到於理不合。
她的表現似乎超出了陌生人的界線,儘管他曾解救她兩回。
「我一直在找你」這句話,曖昧得太不適宜。
「抱歉,我沒有不良企圖,請別擔心,只是看到你太驚喜了,因為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怎麼越說越怪?「不是!我不是非要見到你不可,我們不熟,你說不定早就忘記我是誰了……」
童祥澐急忙澄清,深怕對方誤會她過於隨便。
孫可賀發現她不自覺地以手扯扭著裙襬,模樣緊張。
「我對妳的印象很深刻,絕對不會忘記。」他莞爾。
童祥澐因為孫可賀的這番話,緋紅了頰。
「妳別怕我會懷疑妳的用心,等我飛黃騰達,我可能才會開始懷疑周遭人是不是對我圖謀不軌。」
聞言,童祥澐微愣,而後小聲地笑了。
「妳對蟑螂的來源真這麼好奇?」孫可賀猜測她想再見他的原因。
蟑、蟑螂?
「不是……我找你不是為了蟑螂……」
「那……」孫可賀靜待下文。
「可以請你等我一會嗎?」童祥澐提出要求。
「只要別超過晚上閉館時間,我都會賴在這裡。」孫可賀言明,雖然不清楚她的用意。
童祥澐像吃了顆定心丸,沒有二話,她放下手中的長笛,揣著錢包,離開了孫可賀的視野。
他看著她離去的背影,感染了她的絲絲興奮。
不可否認地,他開始期待她的歸來。
葫蘆裡,究竟賣什麼藥呢?
孫可賀垂眸繼續閱讀,讓時光在汲取知識中流逝。
翻了好幾次書頁後,童祥澐再次現身他眼前。
他盯著她微紅的臉龐,眼角瞄到她的手裡提了一個白色塑膠袋。
刺目的陽光照在塑膠袋上,閃爍著光亮,令他不禁瞇起眼。
「妳回來了。」
「不好意思,可以再耽誤你一點時間嗎?」童祥澐戰戰兢兢地試探。
她的小心翼翼令他懷疑如果給了拒絕,她會淚濺當場。
甩開誇張的幻想,孫可賀挑高眉,點了點頭,闔上手中的書擺於大腿上。
長椅上方有遮蔽物,阻擋了許多毒辣的日光,每到頂樓,孫可賀慣於讓陰影籠罩他。
頂樓只設置了一座白色長椅,不知是館方忽略還是預想會使用到露天頂樓的民眾稀少,他佔了長椅的一端,另一端總放置她的包包和看起來像是木製的黑色長笛盒。
「天氣很熱……」童祥澐生硬地談論著氣候。
「很慶幸我坐的地方沒有陽光眷顧。」孫可賀打趣道。
她微微一笑,取出袋裡其中一個白色塑膠圓柱盒,放到他鼻前。
孫可賀從善如流接了過來,掌心立刻摸到冰涼感和滴滴水珠。
「這是?」他心中有了底。
「謝禮……不成敬意的小小謝禮……」半個身子暴露在太陽下的童祥澐站在他斜前方,神情真誠。
謝禮?孫可賀扳開半透明的盒蓋,隱約有絲絲白煙和涼氣襲面。
「冰?」和意想中的答案符合。
望著對他而言並非熟悉的消暑聖品,他喊不出這碗冰品的通俗名字。
「天氣很熱,所以我請你吃冰。」
「哦?」
「這家冰店的紅豆布丁牛奶冰很有名,紅豆不會過甜,布丁是店家自製的雞蛋布丁,口感綿密溫醇,雖然女孩子吃冰不好,但每到夏天我都忍不住一再破戒,吃了會上癮的。」講到喜愛的食物,童祥澐滔滔不絕。
孫可賀持續望著手上的紅豆布丁牛奶冰。
「我很感謝你那天的幫忙,如果沒有你,我不知道該怎麼處理才好……」可能會羞愧得連地洞都沒力氣挖,「這麼形容也許過分誇張了,但我好像可以體會溺水之人抓住浮木的激動。」
自知不是處事圓滑的人,她想不到該用哪種幽默的手法化解尷尬,也想不到該用何種豁達的心情一笑置之,手足無措地杵在原地是她遊刃有餘的反應。
她以為林偉培會跟她一起面對眾人,豈料,他在她慌亂無方之際,逃得比誰都迅速。
男朋友……竟比不上伸出援手的陌生人!
「雖然一碗冰的價值不高……」稱為謝禮恐怕也上不了枱面,可她左思右想,似乎唯有將她認為值得分享的甜品推薦給他,飽含誠意又沒有令人想推辭的貴重。
孫可賀不發一語,視線不曾調離捧著的冰盒。
童祥澐盯著他,不明白他為何什麼話都不說?
是不是她太自以為是造成他反感了?
「難道……你不喜歡吃冰?」
他拿著手上的冰,滿臉都是驚訝和不敢相信,彷彿這碗冰不該出現在他視線裡,那般的神情,很難稱為「開心」。
無法確切描述心底的情緒,孫可賀不在乎她給不給回報,此刻的他卻對這份謝禮有種難以言喻的激動在澎湃。
他得到的犒賞,是從小到大的錯誤禁忌……
不,他得到的犒賞是──她對待他如同對待一般人!
雖然他不敢保證她在知曉他的病情後會不會後悔送上這份謝禮,但他就是單純地享受了她的「不知情」,甘之如飴。
童祥澐看他遲遲沒有反應,有些落寞地想從他手中取回冰品,「我應該先問你喜不喜歡吃冰……」
這時,孫可賀開口了。「妳說,這碗冰叫什麼名字?」
「紅豆布丁牛奶冰。」他真的不愛吃冰,不然如此通俗的冰品,看碎冰上頭的配料也大致可以猜到名稱。
「紅豆布丁牛奶冰……紅豆布丁牛奶冰……」冰品的名字在他口中反覆,低喃的語調像異國咒語。
「如果你不喜歡沒關係……」她絕沒有強迫他接受的意思。
孫可賀徐徐抬眸,露齒而笑,兩眼幾乎瞇成半月形。「我很高興,謝謝妳。」
他的笑容像是小男生終於得到了夢寐以求的機器人模型,歡快上三、四天都不成問題。
童祥澐愣在他的燦爛裡,有種自己剛完成了一件世上最偉大成就的錯覺。
「有湯匙嗎?」他迫不及待。
她將塑膠湯匙交給他。
「謝謝。」孫可賀盛起一匙碎冰,上頭飽滿的紅豆雖然融合了煉乳,卻仍因空間不足而從湯匙頂端滑落幾顆。
湯匙送進嘴裡,再見天日時,所裝盛的東西都已消逝。
咀嚼了幾口,待碎冰全數融化後,孫可賀才把紅豆嚥下肚。
童祥澐無法克制地觀察他,他細嚼慢嚥,專心品嚐,像個嚴謹的美食家,不讓囫圇吞棗出現在他身上。
若非買冰的人是她,她會猜測他正享用著再也買不到的稀世美食。
看他幸福至極的神情,她怎麼會以為他不喜歡吃冰?
「好吃嗎?」
「很好吃。」他幾乎捨不得吞下,「冰不耐放,妳也快點吃吧!希望它還沒全部融化。」指指塑膠袋裡的另一盒,陽光烈,氣溫高,很不利冰品的生存。
孫可賀往旁邊挪,移出她坐得下的空間。
聞言,童祥澐才想到差點忘了自己的冰,她端起袋中的冰盒,就要落坐──
膝蓋剛彎了一點,她又站直,把包包和長笛盒移至兩人中間,她則坐在原本放包包和長笛盒的空位上。
「天氣熱,兩人靠太近會不舒服,而且我們……不熟。」話說完,她覷了他一眼,有點像做錯事的小孩。
孫可賀大方地回望她,「有點戒心是正確的,尤其妳是女孩子。」他不介意她直率得接近笨拙的行為和坦白,笑著說道。
好可惜,他將挪位的舉動演得自然,卻還是沒法達陣……
不,有失必有得,多次聽她的應對,他多多少少認識她的個性了。
她堅持著自己的堅持,卻又害怕因此造成別人不快。
天人交戰是非常艱辛的,很累吧她?
「妳的口味和我不同?」孫可賀看著她打開屬於她的冰盒,裡頭的配料與他迥異。
「我的是巧克力香蕉……」她的最愛是他手上捧的招牌,但冰店生意太好,紅豆的分量僅剩一碗,沒有時間多等,她選擇退而求其次。
「妳喜歡吃的口味……是我這盒?」從她不經意逗留在他碗內的眼神,孫可賀心知肚明。
「嗯!但巧克力香蕉我也喜歡……」說什麼都必須讓他嘗試最受好評的招牌。
孫可賀輕笑,挖起一口冰,以緩慢的速度吃著。
童祥澐一面進攻自己的,一面忍不住瞄他吃冰的模樣,有了比較,她覺得他像刻意放慢動作的演員,細膩地表達冰品的美味。
瞧那晶瑩圓潤的紅豆粒粒分明,如果下一刻長了翅膀,咻地飛到她眼前,要她痛快吃掉它們,該有多幸福……
瞅著雙目變成鬥雞眼的童祥澐,孫可賀持匙的手微微顫抖,笑聲在胸膛裡震動。
他舀上一匙遞到她鼻前好一會了,成功引她垂涎,兩眼發直。
「我不小氣,妳吃完這口,我很樂意再請妳多幫我分攤分攤。」他低聲誘惑。
孫可賀一開口便驚醒了童祥澐,她像被人用力推一把,整個身子往後靠。
「不!這樣不衛生……」理智戰勝引誘。
「這倒是。」縮回持匙的手,孫可賀自行解決。
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懊惱?
「我、我不是說你噁心,我是說……這樣共用一個湯匙不衛生……」
「妳用妳的。」眼睛一亮,他將手中的冰盒整個移給她。
問題不是這個……「現在傳染病這麼多,不好不好……不對,我不是指你有傳染病!我……」多說多錯,她投降了,將整顆腦袋埋進巧克力香蕉牛奶冰裡當鴕鳥,奮力吃冰。
撇過頭,孫可賀悄聲宣洩快要構成嚴重失禮的笑意,再回首,已是一本正經。她的反應總勾得他想壞心逗弄她。
「妳是音樂系的學生?」孫可賀挖取情報。
「不是,我就讀外文系,今年大二,長笛的學習是從高中開始,起初只是想學點才藝,直到加入大學的長笛社後,我越來越喜歡長笛,就像突然開竅的人,恨不得連睡覺都抱著長笛。」她盯著長笛盒陶醉,「現在學校放暑假,我們長笛社依舊很常舉行團練,雖然辛苦,但我甘之如飴。」
「能夠找到興趣是很幸福的事。」他由衷地道。
「吹奏長笛時,我可以忘記所有的不愉快。」全心投入。
「或許有些唐突,不過,妳願意吹一首嗎?」孫可賀眼中透露出真摯期待。
童祥澐側首看他嚐著冰,每口都像甘霖,並非痛快吞下,而是讓冰涼在嘴裡蔓延後再徐徐地滑過食道,徹底感受沁人的爽快。
瞪著他剛離嘴的湯匙,她臉上一燒,急忙抓住能夠跳開他身邊的機會,「我……我技巧不夠純熟,可是,有人願意聽,我很樂意……」放下手上的冰,換過黑色長盒,打開之後熟練地組裝長笛。
她需要吹奏長笛,來安撫她怪異的心……
走到陽光下,童祥澐眺望著遠方,入目皆是水泥高樓,但隨後她閉上眼睛,在腦海描繪著蓊鬱山林,而她,正身歷其境……
深吸口氣,舉笛,悠揚樂聲環繞。
曲調浪漫,節奏緩和,使聆聽的人心頭甜蜜,卻也帶著隱藏的澀疼。
孫可賀目不轉睛地望著她,耳裡聽得認真。
是他坐在陰暗處的緣故嗎?
她看起來閃閃發光,和他很不相同……
將冰盒與她的並排,孫可賀起身踏出黑暗與明亮的交界,奔放的陽光霸氣地投射在他頂上,令他身子微晃,頭昏目眩。
眨了眨眼,穩住步伐,孫可賀靠近童祥澐,在離她幾步的距離間靜止。
曲終,她緩緩收笛,不睜開眼,不想從幻境抽離。
「I will always love you……」
圓潤暖沉的嗓音溜進童祥澐耳裡,像一條弦把她拉回現實。
張目,她探向他,探見一張似乎永遠掛著淡淡笑意也不嫌累的臉。
「I will always love you……」孫可賀重複唸了一遍,比第一次還要醉人,像喃著歌名又像喃著誓言。
「我喜歡這首電影主題曲。」思及聽眾接受度,她選擇耳熟能詳的主題配樂,但她卻感受到他唸歌名時的曖昧,是她多心了吧?
「妳吹得很好,只是,某些段落透露著迷惘。」她吹笛時,想著誰?孫可賀刻意忽視心底不平靜的醋味。
童祥澐一臉懊惱,「長笛社的社員常說我吹的情歌少了感情,我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我正在經營一段感情……究竟是我沒有吹長笛的天賦,還是我根本就不懂得愛?」
這個問題困擾她已久,困擾到她拉了個不熟識的人當聽眾還渾然不覺。
「那個男生是妳的男朋友?」孫可賀切入正題,為了計算勝率,他得迎戰。
「嗯,他和我同年紀,是學校裡小提琴社的一員,大一時,因為兩社聯合成果展而認識,他主動向我提出交往要求,於是,我們成了男女朋友……」
「他愛妳嗎?」
「什麼?」童祥澐被他單刀直入的問題駭住。
「不,應該說,妳愛他嗎?」孫可賀丟出直白疑問,絲毫不拐彎抹角。
他怎麼可以問她如此近乎無禮的問題?無禮到……她竟然答不上來!
「感情可以慢慢培養……」比起一見鍾情,她渴望細火慢燉。
「妳的論點沒錯,可萬一從頭到尾,妳和他編織的東西壓根不叫『愛情』呢?」
童祥澐琢磨著他的話。當年,林偉培說他對她一見鍾情,希望她能給他個機會,從未將心思放在戀愛上的她沒有多加考慮就應允了,因為,她希望有個心靈契合的朋友。
身為獨立開業牙醫的父親,與當助理護士的母親鎮日忙碌於工作,她有優渥的生活環境,但相對地,她也得到了貧瘠的心田,寂寞是唯一的肥料。
她生來就非長袖善舞之人,沒有開朗樂觀當武器,加上拙於言詞,朋友少之又少,能交談上幾句已屬難得。
不是沒想過改變自己,可是,她做得不夠好,甚至,內心反骨的一處要她別隨波逐流。
有了相同的興趣,她和他能夠生成某種特殊的默契,她這麼認為。
但她太小看情感這種摸不到的東西,掌握不了就算了,她被擺弄得失去方向,徘徊無助。
愛情?心靈契合?朋友?她好像把一切搞得一塌胡塗。
孫可賀知道他捏到了轉折!
如果她真心愛著她男友,他或許能收住,學習將她當成生命中偶發的意外,錯過了也只有嘆息,雖然無法嘗試與她相處會有何發展,可這等遺憾能夠船過水無痕。
偏偏,她是迷路的旅人,以為身處愛情海,實際上卻虛脫在嚴酷的沙漠;他,不願意錯放她。
「強迫對方並非愛情的本意。」孫可賀再接再厲。
童祥澐一震,知道他果然看到了林偉培強迫她的行為!
「我……始終不懂愛。」她真不是普通的糟糕。
「不,是我這個戀愛經驗貧乏的人大言不慚,有機會多和他溝通,人與人之間如果放棄語言對談,永遠都無法明白對方的心意。」孫可賀慢條斯理地說出違心之論,但不逼她面對迷障,她會永遠困囿其中,令他侵佔不了。
「我會的……」將髮絲塞至耳後,童祥澐露出淺淡的笑容,「真抱歉,我自顧自地說了這麼多私人的話題。」反常,原來也蟄伏在她身上。
孫可賀微微一笑,童祥澐不好意思太過直視,直到察覺他的異樣後,她說道:「你的臉色有些蒼白,不舒服嗎?」
第一眼看見他,她就覺得他的皮膚比起一般男生白皙許多,略顯蒼白的臉龐比她還要細緻。
「因禍得福吧!」孫可賀接了句牛頭不對馬嘴的話,「天下父母心,我是獨子,爸媽不希望我受到分毫傷害,所以每當遇到體育課,我總是坐在教室裡等待下課鈴響,等待汗流浹背卻一臉暢快的同學們進教室……」目光像是在回憶過往,神情交雜著落寞和羨慕。
「父母不能永遠將孩子納在自己的羽翼之下。」那叫保護過度。
「我沒有一刻不伸張我的意見,直到長大後,我才真正明白家人的擔憂和苦心,犧牲一點自己的心願,沒什麼。」雖然有時候他會忍不住嘗試家人眼中所謂的「禁忌」,在無傷大雅之下,像今天,他就「解禁」了。
「既然你已經長大成人,更該試著扭轉家人的想法……」
「可惜,就算我開始遲來的叛逆,我父母也管不到了,他們一年多前車禍雙亡,要訓我恐怕有實質上的困難。」孫可賀的眸光飽含哀悽,看見她流露的遺憾後,揚起嘴角反過來安慰她,「幸好我還有個親生姊姊和我一起度過難關。」
「那麼,你還是可以改變給你姊姊看,你是個健康的人,沒有道理不能享受和一般人相同的樂趣,看膩了從教室望出去的風景,就把自己變成風景裡的一員。能跑能跳是件幸福的事,我喜歡奔跑時被風吹拂的感覺,我喜歡吹笛時被溫暖的陽光包圍……當然,防曬油還是得擦,沒有中暑和曬成黑炭更是件幸福的事。」童祥澐盡量說得輕鬆,想一掃心裡悶悶的不暢。
「我是個健康的人,能跑也能跳……」是嗎?真是這樣嗎?
她之所以能講得心無所懼,全是因為他沒有說出真相,她要是明白了,會不會和多數人一樣小心翼翼?
可能會吧?不過,現在能聽到這番不帶歧視的鼓勵,他內心很沒用地激起驚濤巨浪。
孫可賀淡定卻專注地瞅著童祥澐,害她侷促了起來。
「希望有一天我能夠比你還要白皙。」感到異常口渴,她幾乎是小跑步回到長椅旁,將長笛置放在長笛盒上,端起冰品想大啖個幾口。
孫可賀偏頭見她好似慌亂地捧著冰就要往嘴裡送,在察覺她犯的錯誤後,挑起了眉,選擇沉默以對。
執起湯匙,童祥澐舀了一口料,顧不得碎冰融化成水,飛快地含住湯匙,再抽出時,湯匙面乾乾淨淨。
好險,清涼感還在,可以幫她降降高升的體溫……
「紅豆好吃嗎?」孫可賀也回到長椅旁,身軀閃進陰暗處,有意無意地和她對視。
「嗯!味道都沒有走樣……」童祥澐的眼睛不知道往哪擺,正要吃第二口,倏地,拿著湯匙的手僵在半空中。
紅紅紅紅紅豆?!她的冰裡哪來紅豆可吃?
難怪她覺得手中的冰盒捧起來重量很沉,原以為是碎冰化成水……
緩緩地看著眼前的冰,再緩緩地看向長椅上另外一盒,證實她最擔心的事情後,小臉上的紅暈頓時比太陽公公製造出來的還要鮮豔!
她吃錯碗了!她吃了他的冰,含了他的湯匙……他用過的湯匙……他用過的!
「那碗冰,是我的。」孫可賀替她雙重確認她的失誤,邊露出好抱歉的苦笑,「妳別怕,我真的沒有得會傳染給妳的病。」
他目睹她硬成雕像,覺得自己邪惡得有點過分,因為,他像極了喜歡捉弄心儀女孩的幼稚小學生!
── 淡淡情韻 悠悠流蕩 ──
溫存如水的男人,最柔情的追求
未來《賀歲呈祥》 9/15請你一同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