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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禾馬閱讀報No.324 戈鞅《皇后劉黑胖1》

 NO.324 2011/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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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頭,朝廷棟樑不好做。
在這座分明也有政治鬥爭,確實也有後宮傾軋,
太后聽政,權臣干政……種種宮闈戲碼必備要素
都沒少,看似「十分正常」的皇宮裡,卻只因為
來了個黑胖小皇后,竟然就弄成了──
雞飛狗跳純屬正常,胡搞瞎搞才是王道?!
天啊!地啊!先皇啊!
這教他們「朝廷棟樑四人組」的日子怎麼過下去咧?

禾馬創小說 爆笑推薦
戈鞅/皇后劉黑胖1 

顛覆刻板印象,掀起笑浪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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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書共3冊.第1冊 8/26歡樂發行

 


 

 

連載專區:

戈鞅/皇后劉黑胖1──

★★★

這年頭,朝廷棟樑不好做。

皇帝年幼,太后荏弱,宗室寥落,威國公劉歇把持朝政,肆無忌憚地排除異己。先帝爺的舊臣,如今在朝堂上議事的只餘下四個:符大丞相、凌大將軍、呂大尚書和周大才子。

這日子沒法兒過了。

 

★★★

 

這日下朝後,太后娘娘特地將威國公喚到御書房去,說些私密的話。

瞄著太后娘娘窈窕的背影和威國公英挺的背影,朝堂上最大的四根棟樑照例又聚在了一塊兒。

符大丞相摸著保養良好的花白鬍子,煞有介事地瞇著眼,就是不說話。

凌大將軍等得發急,跺跺腳說:「你再不說老子拔了你的鬍子!」

符大丞相摸鬍子的手顫抖了一下,終於清清嗓子道:「此事,十分地玄妙呀。」

凌大將軍衝動地想衝過去動他。

周大才子慌忙攔住凌大將軍,道:「丞相,您再隱而不言,將軍大人可就要拔刀了!」

符大丞相將小眼睛瞄了瞄凌大將軍腰間的大砍刀,嘆了口氣:「唉,依本相估計,無非……不過……」

凌大將軍額上的青筋又爆了一條,他腰間的大刀噌地出鞘了幾分。

「其實就是皇上到了成親的年齡了。」

「……」

凌大將軍、呂大尚書、周大才子等三人都喘了口氣。

呂大尚書說:「皇上也不過才一十二歲,談什麼婚事?況且皇上的婚事,和威國公有什麼干係?」

符大丞相又瞇起小眼睛:「此事,說起來就更為玄妙了……」

下一刻,身材嬌小的符大丞相就發現自己背抵著冰冷的小牆角,整個人被籠罩在凌大將軍強大的氣場之中。

「他奶奶的……」

符大丞相連忙安撫凌大將軍賁起的胸肌:「莫衝動,莫衝動,衝動是魔障……」

周大才子皺眉:「太后莫不是想同威國公結個兒女親家吧?」

符大丞相點頭:「周大才子精闢。」

「可是威國公並沒有女兒呀。」凌大將軍好不容易驅走體內的魔障,開始思索現實問題。

「沒有女兒,可是他有個遠房姪女兒啊。聽說他那姪女兒在京裡是出了名的色藝雙絕呢。」

「就是那才氣縱橫的劉家白玉小姑娘嗎?可是她的出身……」

「她雖然父母雙亡,可是叔父是首輔大臣威國公,這身分就足夠了。」

「唉,威國公這下成了皇上的半個岳丈,豈不是更加跋扈了嗎?」

這三人互拉著衣角,小聲交換著小道消息,渾然未覺一旁的呂大尚書已經習慣性地挺起了大義凜然的胸膛。

「太后娘娘怎可屈服於威國公的淫威之下,用皇上的終身大事來討好他?不行,此事斷斷不可,我這就去當面稟告太后!」

周大才子慌忙從後面抱住他的腰:「不行,你不能去!」

呂大尚書翻著白眼:「為何不行?」

周大才子閉著眼睛:「你若是去了,必定要惹怒威國公,太后娘娘也必定不會理會你,你必定又要去撞牆。到時沒人攔你,你豈不是要芳消玉殞了嗎?」

呂大尚書一愣,這才想起自己頭上的確還包著紗布。上個月為了修河堤的事,在朝堂上撞牆留下的舊傷,還沒有好透。

太后和威國公都是沒有良心的人,對於他呂大尚書撞牆這件事情,一向是樂見其成。

而撞牆的事情,沒有人攔著,的確也是不像話的。

呂大尚書又想了想,這才發覺周大才子的用語不當:「你說誰芳消玉殞?」

周大才子面上紅了一紅,將抱住呂大尚書的手臂緩緩鬆開。

符大丞相笑咪咪地看著這一幕,拈著鬍鬚繼續道:「此事,的確是十分地玄妙呀。」

 

★★★

 

御書房中。

太后娘娘從珠簾裡頭小心翼翼地看著外頭那個修長冷硬的身影。

所有人都對威國公劉歇恨之入骨,甚至都在背地裡稱他作劉蠍子,可是不得不承認,劉蠍子長得實在是十分俊朗。尤其到了中年,劉歇更是散發出一股冷漠孤傲的霸氣,以及男人味……

那個誰說的,男人的氣勢都是由他的事業和權力支撐起來的。

呃……太后娘娘咳了一聲:「威國公。」

威國公微微頷首:「太后娘娘有何吩咐?」

「實不相瞞,哀家今日是想同威國公探討一下皇帝的婚事。」

劉歇挑眉:「皇上的婚事?」

太后娘娘嚥了嚥口水:「皇帝都十二了,雖然還沒到能親政的年齡,可是也該成個親了。」

劉歇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小皇帝要成親,不過是親政之路上的第一步罷了。

太后娘娘心下惴惴,暗罵了一聲提起這主意的徐太妃,又強笑道:「劉愛卿,哀家聽說你家中姪女兒年方十一,正是花朵兒一樣的人品。不知劉愛卿可願與哀家結個兒女親家?」

劉歇一怔,他倒是沒想過這一層。

他想起那個性子冷僻的姪女兒,不禁皺了皺眉。那個丫頭是個不容人擺佈的性子,只怕當了皇后,也不會對自己有利。

過了很久,劉歇慢悠悠地道:「太后說的是我家的女兒吧?」

太后呆了一呆,心想這劉歇明明就只有三個兒子,哪裡來的女兒?然後她反應過來,劉歇大概是打算認姪女兒劉白玉當女兒,好親上加親吧。

覺得自己猜到了這腹黑劉歇的心思,太后娘娘十分驕傲,於是挺直了脊樑說:「女兒也罷,姪女兒也罷,劉家的女孩兒,想必都是內外兼修的大家閨秀。劉愛卿若是願意,明兒個我就頒旨賜婚。」

劉歇大大方方地斂裾跪下:「多謝太后娘娘聖恩。」

太后娘娘心裡一毛。

劉歇跪著,她坐著,為什麼她還是覺得自己比劉歇矮了一截?

她在心裡嘆氣:皇兒呀皇兒,母后這麼做也是不得已。所幸的是,劉家的女孩兒才貌十分出眾,並不至於委屈了你。唉,只是希望,今後你的岳父大人能對你手下留情……

 

★★★

 

軒羅殿前頭,小皇帝段雲嶂正同皇弟段雲重一人折了一根桂樹枝,哼哼哈哈地比比劃劃。

段雲重胸口猛遭一擊,立刻捂胸大呼,在地上搖搖晃晃地轉起圈來。段雲嶂見他就是不肯倒下,便狠狠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腳。段雲重悲憤地看他一眼,砰然倒地,口吐唾沫而死。

段雲嶂於是拄了桂枝,玉樹臨風,睥睨天下。

此時此刻,他無論如何也猜想不到,自己已經被親娘出賣得徹徹底底;更不知道,自己快意恩仇的童年,在他的新皇后到來之後,會像一隻美麗輕巧的紙鳶,飄出宮牆,消失不見。

 

★★★

 

經過大殿,劉歇看到那幾根棟樑又像往常一樣蹲在個小角落唧唧歪歪,於是冷冷瞥了他們一眼,徑直離去。

這一瞥,凝結了劉歇多年政治生涯和眼力的精髓,瞥得十分藝術。這一瞥,就像一盆涼水,把興奮八卦中的凌、呂、周三人澆了個透心涼,連淡定的符大丞相都忍不住摸了摸胸口。

劉歇在心裡冷笑。這朝廷棟樑四人組一直在琢磨著對付他,他不是不知道。他只是不放在眼裡罷了。

一個故弄玄虛的老頭,一個橫衝直撞的莽夫,一個要死要活的腐儒,一個吟風弄月的浪子,四個人湊在一塊兒,能成什麼大事?

其實他劉歇的女兒能不能當皇后,他還真是不太在意。

以他的地位,並不需要再多一個國丈的名號了。可是既然太后都提出來了,他也不好拂了太后的意。

劉歇唇角浮現一抹邪佞的殘笑。(作者鞅:請注意此處精到的用詞)

想起他的女兒,他收回了邪佞的殘笑,嘴角抽起筋來。

只因劉歇想起,他確鑿是有個女兒的。

 

★★★

 

當今的朝廷,以威國公劉歇領首輔大臣之職。威國公和先帝段秉日、皇叔段攏月三人是至交好友,情誼非比尋常。先帝乃是庶子,當年多虧了劉歇和段攏月鼎力相助,才能順利繼位。

先帝薨的時候,小皇帝段雲嶂只有七歲,孤兒寡母無依無靠,劉歇便當仁不讓地接管了朝政,自此之後,權傾天下。

至於皇叔段攏月,每日拿把扇子在皇宮裡晃來晃去,跟太后搗點小亂,跟太傅下幾盤棋,又或是調戲幾個宮娥,總之是不理朝政的。

太后垂簾聽政,劉歇首輔領政,棟樑四人組參政議政,當中放了一個乳臭未乾的小皇帝,外頭游離著一個閒散的皇叔和若干更閒散的皇親,這就是當今朝堂上的平衡。這平衡中的每一方,都在試圖打破這個平衡,也都不敢隨便打破這個平衡。

小皇帝立后之事,或者是一個契機。

 

★★★

 

劉歇家裡有七個老婆,三個兒子,一個遠房姪女兒劉白玉,唯獨沒有女兒。

只因為劉歇在很多年裡頭,一直都不記得自己有這麼個女兒。而其他各房,自然也順著劉歇的意思,選擇性地忽略這個女兒的存在。

這事,要從十二年前說起。

話說十二年前的某日,劉歇下了朝回家,路遇大雨,轎子都淋透了,轎裡的劉歇身上也濕了大半。劉歇一進門,一邊抖著袍子,一邊看見府裡新請的一個繡娘正在屋簷底下繡花。那繡娘低頭弄繡線的樣子不知觸動了劉歇哪根筋,劉歇忽然就萌動悸動衝動了。

於是就把人家給動了。

動了整整一夜,劉歇意猶未盡。

然而第二天早晨,劉歇險些把自己的眼睛挖下來。

原來那繡娘長得一張黑黝黝的臉,身材也是豐腴得很,再加上細細的瞇縫眼,傻笑起來,真個教劉歇痛不欲生。

劉歇反覆回憶,自己昨兒個是如何被這麼個東西觸動了心思,卻無論如何回憶不起來。

大概是雨天天暗,錯把母猴看成了嬋娟。

於是劉歇自認倒楣,並將此事塵封在他的記憶裡,誰也不敢在他面前提起。

這件事,名列他奇恥大辱事件第二位,僅次於少年時偷鄰居家新媳婦的花內褲被抓一事。

事後,那黑胖繡娘倒也十分有自知之明,既沒要名分,也沒要財產。她只揣了劉大夫人給的五十兩銀子,便從府裡離開了。從此以後,她再也沒有在劉歇的生活裡出現過。

這事兒,發生在劉府四夫人入府之前,後頭的五六七夫人,都沒聽說過這事兒。

很久很久以後的某一天,劉歇在正房劉大夫人房裡過夜時,大夫人淡淡地提了一下,說那繡娘生了個女兒。劉歇也就「哦」了一聲,沒有多管。

想不到如今這女兒卻要派上大用場了。

劉歇思量,這個女兒畢竟是親生的,可靠許多。

況且那個娘是個沒有心機的下等人,女兒只怕也一樣。就算當上了皇后,今後要搓圓捏扁,自然也隨他的意。讓自己的親生女兒做皇后,比十萬八千里外的姪女兒劉白玉合適一百倍。

越是思量,劉歇越覺得此事甚妥,於是回府,將事情與大夫人詳細說了。

大夫人正在挑過冬裁衣的料子,聽了這事,轉臉淡然一笑:「那母女二人,就住在城西的黃家巷子尾,公爺若是願意,明天便可以去見上一面。至於其他的事情,就交給妾身來辦吧。」

劉歇讚許地點點頭。這位大夫人,一向十分地讓他省心。

 

★★★

 

找女兒這件事,劉歇不欲聲張,於是第二天,他穿了件灰色布袍,帶了個貼身隨從張千,便往城西去了。

到了黃家巷子,敲開了好幾家的門,方才找到繡娘母女居住的所在。這些人家的女人們聽說他們要找這對母女,都用帕子捂了嘴,咯咯地笑。

站在一扇長著青苔的木門前,劉歇深吸口氣,便示意張千敲門。對劉歇這樣的男人來說,要面對自己過去做過的荒唐事,是需要很多勇氣的。

門裡傳來清亮的聲音:「門沒閂,進來吧。」

劉歇遲疑了一下,推門進去。

進門是個小院,頭頂上搭了一方蔥蔥蘢蘢的葡萄架,綠得俏生生的,牆邊擺了些盆花,都開得十分好看。地上平整地鋪出一條青石小徑,青石的那頭,有一個女人穿著小花襖,在曬衣裳。

劉歇一時有些迷亂,彷彿他少年讀書時作過的那個歸隱田園的夢,成真了。

女人將袖子捲到肘邊,耳邊的頭髮有些散亂地墜下幾綹。她轉過身來,用手腕擦了擦額上的汗,咧開嘴笑:「這位客人,您要找誰?」

女人黑黑的,胖胖的,可是整個人透著股爽快勁兒。

劉歇忽然覺得自己又有些衝動了。

他咳了一聲:「妳認識我是誰嗎?」

女人走過來,從上到下打量他一遍:「不認得。」

劉歇有些狼狽。

張千道:「這是當朝威國公,劉大人!」

女人愣住了,手腕停在額頭上,手指滴下水來。

「妳……」

「永福,我叫永福。」女人垂下眸子,聲音卻很有力。

「永福。」劉歇清了清嗓子,「我要見女兒。」

永福露出一口白牙:「我還以為什麼事兒呢。黑胖上學去了,很快就回來了。要不您二位先坐坐,我去泡茶。」她轉身回屋,匡當一下關門,將兩人扔在院中,面面相覷。

劉歇幾乎要以為那女人一個人躲進屋裡哭去了,可是眨眼的工夫,那女人便又笑呵呵地出來了,一手抱了壺茶,捏兩個杯子,一手還在肩上扛了兩條小板凳,玩雜耍一樣。

「來,坐。」她把那小板凳端正地放在葡萄架下,招呼著兩個男人。

劉歇一生,從沒坐過小板凳。他於是轉身來到牆邊,作端詳花盆狀。

永福也不覺得自己被冒犯了,她甩甩手,轉身又自去晾她的衣服,權當這兩個人不存在。

等了大概一刻鐘,劉黑胖回來了。

黑胖一進門,便聽到她娘興高采烈地招呼她:「黑胖,來,這是妳爹。」那語氣彷彿在說:黑胖,我今天多賺了一錢銀子。

黑胖一愣,她看見院子當中坐著一個帶刀的男子,面白無鬚,神情冷冽。

這爹,會不會太年輕了些?

黑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默默地把書包從肩上卸下來,接過永福遞過來的一口茶喝了,又默默地走到那男子面前,叫了一聲:「爹。」

「爹」的神情瞬間變得十分古怪。

劉歇靠牆站著,忽然覺得來這一趟,十分後悔。他實在不想走到那小黑胖面前告訴她,我才是妳爹。

終於,張千站了起來,衝黑胖行了個禮:「小姐,在下張千,是威國公府的一等護衛。站在那邊的是威國公大人,也是您的親生父親。」

黑胖挑眉看永福:「娘,這男人說的是真的?」

永福點頭。

黑胖於是轉身走到劉歇身邊。「爹。」

這回的叫聲裡添了一絲不確定。

劉歇細細打量了女兒一番。這女兒,比她娘長得略微清秀些,卻仍然是個黑胖。

「妳去上學堂,都讀些什麼書?」

「剛讀了半部《論語》。」

「很好,半部《論語》,可以治天下了。」劉歇輕撫自己那幾根美髯。「我要問妳幾個問題。」

「好,你問吧。」

「妳說說,女子,是什麼?」

黑胖沒有立刻回答。她也在端詳著這個新認識的父親。他長得很是俊美,而且身上帶著一種她從未見過的氣度和自信。她的父親,是沉聲說一句話,便能讓千萬個人腿肚發顫的人。

她想起在先生書房裡看過的漢高祖劉邦的繪像,和她的父親一模一樣。

「班昭《女誡》中說,女子,卑弱第一,夫婦第二,敬慎第三,婦行第四,專心第五,曲從第六,叔妹第七。」

「班昭說是班昭說,妳呢,妳怎麼看?」

「要我說,女子就是一個『從』字,再加一個『慎』字。從該從之人,行慎行之事。」

劉歇眼睛一亮,覺得已從黑胖沉靜的眼眸中,看出了幾分自己當年的風采。

「那妳覺得,皇后又是什麼?」

黑胖略一思索:「皇后,與普通女子無異,只是從該從之人,應誓死遵從,行慎行之事,當慎之又慎。」

劉歇撫髯大笑:「好,好,不愧是我劉歇的女兒!」

永福見劉歇笑,便又跟著呵呵笑起來。

「黑胖……妳沒有名字嗎?」劉歇問。

黑胖點點頭:「我娘就叫我黑胖。」

「……好,黑胖,從今天起,妳有名字了,妳叫劉金鳳。」

黑胖鄙夷地看他一眼,「爹,這名字還不如黑胖呢。」

劉歇咬牙:「我是妳爹。」

黑胖偷眼看她娘,她娘仍然一臉傻笑。

於是黑胖心不甘情不願地說:「金鳳知道了,爹。」

「金鳳,妳知道爹為什麼給妳取這樣一個名字嗎?」

「爹您不喜歡我。」

「……」

劉歇咳了一聲:「金鳳,我給妳取這個名字,是因為妳即將成為我劉家的金鳳凰,飛入萬重宮闕,成為後宮之首,一國之母。」

劉歇說完這話,便靜等著這母女倆發出驚恐的叫聲,卻一直沒有等到。

半晌,黑胖──不,金鳳小聲說:「娘,天好像要下雨了,還是把衣服收進屋去吧。」

永福附和道:「我也覺得天色不大好。趕緊的,黑胖妳也來搭把手。」

母女二人於是一邊說話一邊在屋門和晾衣架之間奔跑起來。

劉歇目瞪口呆。

過了許久,他對張千道:「你說,我是不是做了個錯誤的決定?」

張千恭敬道:「公爺的決定,永遠是正確的。」

 

★★★

 

夜裡,金鳳和永福躺在同一張床上。永福有些不捨地摸著金鳳的臉:「黑胖,妳明天就要走了。」

「娘,我還會回來的。」

「唉,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見妳一面。」

「娘,我不在家,妳要好好照顧自己。」

「嗯。」

「對門的蔡諸葛是個好人,趁著能嫁的時候嫁了吧。」

「我想嫁,可是他好像不太想娶。」

「那等我當了皇后,派兵來押著他跟妳拜堂。」

「好,乖女兒。對了,黑胖,我問妳,妳今天跟妳爹說的什麼『從』啊『慎』啊的,是什麼意思啊?」

「娘,那都是學究們杜撰出來欺負女人的混話,妳不用管它。」

第二日,金鳳便收拾了小包袱,搬進威國公府。

為了掩人耳目,劉歇依然派了張千來接她。

進了威國公府門,門口卻有一頂小轎停在那兒。

「小姐請上轎。」

「不是已經到了嗎?」金鳳莫名。

「府裡園子大,怕累著小姐。」

金鳳吞了口口水。

 

★★★

 

威國公府裡的景致,正是碧檻紅欄屈曲成,更兼了古杉風細似泉時。正庭的華美氣派,不妨礙各個小院裡頭自有一番別樣的風情。

金鳳在臥梅院歇了半刻,換了一身乾淨衣裳,便被領著去見留鶴院的劉大夫人。

大夫人正帶著二三四幾個夫人歸置金鳳的嫁妝,聽說金鳳到了,便命人直接領進屋來。

金鳳一進屋,掃視了一圈,便見上頭坐著四個裝扮得極為考究的貴婦人,有曲眉豐頰的,也有眼深顴高的,不過正中間那個倒是慈眉善目,沉靜得很。金鳳於是定了定心,在堂中跪下來。

「母親大人安好。」

右首第一個噗哧一聲笑起來:「大姊,這孩子倒自來熟,自己先認起娘了。」

「二姊,人家可是未來的皇后娘娘,您想給人家做娘,人家也未必答應。」

「三姊,您這話裡酸氣好重呢。」

二三四夫人於是紛紛用帕子捂了唇笑成一團。

金鳳跪在地上沒有動,終於等到大夫人悠悠發話:「她喚我一聲母親,再合適不過。」

話音雖輕,可是方才還笑得花枝亂顫的二三四夫人,聽到這番話立刻就安靜下來了。

金鳳對這位大夫人的景仰之情油然而生。

於是站起來一一見過二三四夫人,又規矩地回到原位跪好。

大夫人見她這樣拘謹,微笑問道:「看妳的舉止,像是讀過幾年書的。」

「我娘送我去私塾念書,有四五年了。」

「想不到妳娘還有這般見識。」

三夫人又咯咯笑起來:「再讀也不過是個土包子罷了,怎比得上咱們的小才女白玉姑娘?」

「才女又如何,可惜沒有這麼好的命。唉,可恨三姊妳當年沒生個女兒……」

「四妹妹這話說的,我沒有女兒,難道妳就有女兒?我們都是福薄的人。還是二姊命好,膝下有子,比什麼不強?」

「三妹四妹,妳們說妳們的,攀扯上我,又算是怎麼回事?」

「哎……」

金鳳這才恍然明白,這三位夫人並不是在針對她。她們根本就是習慣了互相挑刺,見不得另兩個有片刻的安生。

眼看三人又要唇槍舌戰起來,大夫人一聲清音再落:「金鳳。」

堂中頓時又一片靜寂,管用得很。

金鳳幾乎要對大夫人頂禮膜拜了。

大夫人閒閒地托著一盅茶,道:「金鳳,妳嫁進宮去,這裡便是妳的娘家,無須太過拘謹。」

「是,母親大人。」

「既然知道,怎麼進來以後頭也不抬?」

女人總是比男人要難應付得多。金鳳開始思念起那位只有一面之緣的爹來,他雖然有些陰沉,卻還不至於斤斤計較。

「……」金鳳咬咬唇,抬起頭。

屋裡頓時響起幾聲清晰的抽氣聲。

能言善辯的二三四夫人都沉默下來,就連不動如山的大夫人,手裡的茶盅都傾了一傾,濺出兩滴茶水。

半晌,大夫人輕輕說:「這屋裡太暗了些。湘翠,點幾支燭火。」

屋中於是亮堂起來,然而未來的小皇后平靜無波的臉上,依然黑得喜人。

見幾位夫人的神情十分怪異,金鳳覺得有義務緩和一下氣氛,便嘗試著咧開一個友好的笑容。

於是,花容失色的四夫人手中的粉帕,便在這笑容裡飄然墜地。

多麼憨態可掬的……小黑胖。

 

★★★

 

這日威國公與軍機處幾位大臣議事,直到深夜才起轎回府。這個時候,其他各院都已經歇下了,於是劉歇照例又往大夫人房中去。

大夫人像往常一樣服侍劉歇沐浴歇息,過程中眉宇間卻始終帶著一抹愁緒。

到就寢的時候,劉歇終於發現大夫人的古怪之處。

「今日一切都還順利?」他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

大夫人「嗯」了一聲,卻又垂下頭去,似有難言之隱。

劉歇於是道:「夫人有什麼話,不妨直說。」他雖然風流,對這位髮妻卻一向十分敬重。

大夫人細細打量他一番,終究忍不住問:「公爺真的要讓金鳳做皇后嗎?」

劉歇訝然,大夫人從來不曾質疑過他的決定,今天這還是第一遭。「夫人覺得不妥?」

大夫人委婉地低下頭:「並不是不妥,只是金鳳的相貌……」

「夫人不是早就知道金鳳長相欠佳嗎?」

大夫人欲言又止。

金鳳的長相倒不算是醜陋,可是只黑胖這兩條,便足以讓她被排擠在清秀、標緻甚至端正這些字眼之外。她原先已有個心理準備,知道金鳳不是什麼絕色佳人,可是親眼見了,那感受還是十分震撼。

「夫君是男子,更應該清楚容貌對女子的意義有多麼重大。皇宮這樣的地方,絕色佳麗尚且不容易生存下去,何況金鳳……」

劉歇更加訝異了,大夫人說話向來點到為止,將此事提出來已屬十分難得,居然還說了這樣一段話來說服他。

不過,他畢竟是一個十分有主意的人,於是擺擺手道:「我只是讓金鳳去占著那個后位,這對我們劉家有好處。至於她能否在後宮生存,妳大可不必擔心。只要我劉歇一日沒有倒臺,我的女兒就是無人能取代的皇后。」

大夫人靜靜睨著自己的夫君,她知道,劉歇並沒有真的把金鳳當做女兒看待。

「那麼太后那邊若是有什麼異議……」

「這個再簡單不過,我只需如此如此……」

與此同時,金鳳躺在臥梅院一張被衾舒適的小床上,睡得風雷變色。

臥梅院,名字取自一首《好事近》:醉臥梅花影裡,有何人相識。

金鳳在夢裡,夢到一個梅花影裡恣意歡笑的女子,不需別人來相識,就已經快樂得好似一片春風。

 

★★★

 

第二日早起,金鳳給大夫人請了安,便挨個去拜見後頭排著的六個姨娘。二三四是昨天見過的,自是不表。而五六七夫人,卻著實讓金鳳大開了一回眼界。

二三四夫人的衣著已經是極為考究的了,可是和五夫人相比簡直可以稱為樸素。五夫人生得極美,因此在穿衣打扮方面也格外注重,搭配的首飾髮型都十分豔麗,整個人譬如一枝鑲滿了寶石的玉如意,瑞氣千條。

五夫人雖然貌美,脾氣卻極好。她清楚自己沒有多少見識,所以待人十分親切,養了一個兒子也是粉雕玉琢,十分可愛。

六夫人則是一個柳生蓮養的脫俗人物,身子弱,性子也好愁,是以不愛見人。金鳳前去拜見,六夫人看了她一眼,忽然幽幽嘆了一聲:「紅顏薄命。」金鳳全然摸不著頭緒,可是六夫人已經將柔弱的身子靠在貴妃靠上,輕撫著胸口,不說話了。

七夫人才十九歲,入門不過兩年,有一個兒子剛滿一歲。七夫人的相貌比不得五夫人,才情比不得六夫人,聰慧比不得四夫人,剛強比不得三夫人,俏皮比不得二夫人。可是七夫人勝在青春年少,說話雖然沒心沒肺,卻句句都透著股熱情勁兒,如今當寵的,正是她。

很多年以後,金鳳才領悟到,這七位夫人,囊括了所有男人夢寐以求的女人類型,更是代表著一個男人一生審美情趣的發展軌跡。

而劉白玉,則是劉府裡的一個異數。

入府之前,護衛張千就曾經給金鳳細細講過劉白玉的來歷。

劉白玉是劉歇的遠房姪女兒。有多遠,卻不好說了。

據說劉歇十六歲時家鄉遇上瘟疫,父母雙亡,家中那點家產被劉氏族中的叔伯們分得半點不剩。劉歇想進京趕考,族中卻沒有一個人肯出盤纏供他進京。後來,終於有一個族叔起了一絲同情之心,同情中卻帶了些戲弄。這位族叔揚言,劉歇若是能在一夜之間把他家新收下的麥子全磨成麵粉,他就資助劉歇上京。

劉歇於是以一介書生之身套上騾子身上的套,磨了整整一夜。

第二日,族叔前來檢查,十分滿意,於是隨手將十兩銀子扔在了劉歇面前的塵土中。

十兩銀子,對於尋常人而言只夠走到河北道,連京城的邊兒都沾不著。

可是劉歇不是尋常人,他用這十兩銀子來到京城赴考,還高中了狀元。從此,劉歇平步青雲,雞犬升天。

劉白玉,就是那資助劉歇的族叔的孫女。

劉歇飛黃騰達以後,家鄉的劉氏家族反而衰落起來。劉歇和其餘劉氏族人都斷了干係,唯獨收養了這個無父無母的劉白玉,直至今日。

每個人的背後都有一段辛酸往事,金鳳謹記在心。

是以她去見劉白玉之前,心中十分忐忑。

然而當她見到劉白玉的那一刻,她恍惚得完全忘記了自己心中的忐忑。

劉白玉住在窺竹院,正是取自「竹中窺落日」,大氣中還帶著些小心腸。

金鳳踏進門的時候,便看見劉白玉剪了一支月桂,正往一個玉淨瓶裡插。紙窗上映著淺淡的桂枝影子,這情景好看得不像話。

劉白玉插好月桂,回頭看住金鳳盈盈一笑,便似滿山的桃花都開了一回,又落了一回。

金鳳在剎那間明白了六夫人那句「紅顏薄命」是什麼意思。

「紅顏薄命」,說的正是劉白玉。這樣白玉雕成的小美人,卻生生地教一個小黑胖擠下了皇后寶座。

薄命啊薄命……

「妹妹來了。」劉白玉上來拉住金鳳的手,聲音軟軟的煞是好聽。

「妹妹?」

「可不是。我是壬辰年臘月初七生的,妹妹是臘月初九生的,剛巧差了這麼兩天。」

「難為姊姊記得這樣清楚。」金鳳訥訥地道。

只差兩天啊,怎麼生下來竟是這樣天差地別的兩樣人?金鳳心裡在淌血。

若是在往常,金鳳看到什麼風流出挑的人物,也會想顯示一兩點自己的長處,好跟對方比上一比。可是遇上劉白玉,金鳳只消一眼,就心灰意冷。

「妹妹在臥梅院裡可還住得習慣?臥梅院什麼都好,就是過了晌午夕曬得難受。今後一過午,妹妹便可以到我這裡來,下下棋什麼的。」劉白玉說到這裡,輕輕用素白的帕子沾了唇,笑道:「看我,都忘了。妹妹在臥梅院裡,也住不了多久的。」

金鳳見劉白玉秀麗的眸子在自己身上繞了一圈,又繞了一圈,忽然渾身不自在起來。

 

★★★

 

回到了臥梅院,金鳳還有點暈暈乎乎的。一個小丫頭絞了帕子上來給金鳳淨臉,金鳳也木頭人一樣任她擦拭。

擦到一半,金鳳忽然道:「妳說,我能不能不當這個皇后?」

小丫頭的動作停下來,室內瞬間寂靜無聲。

然後小丫頭尖叫一聲扔了帕子,撲通跪倒在地,一室的丫頭婆子也都跟著支愣愣跪了一地。

金鳳被這陣勢驚住了,她覺得有烏鴉從這些跪著的人頭上飛來……飛去。飛來……飛去……

「我……我不過隨便說說……」她舔舔嘴唇。

「隨便說說」事件過後不過一刻鐘,劉大夫人便沉著臉趕到臥梅院來了。

丫頭婆子於是又跪了一屋子。

「這樣的話,隨便說說也是不可以的。」大夫人的話語輕飄飄從口裡出來,到了金鳳面前卻擲地有聲。

金鳳唯唯諾諾地點頭。

大夫人看著金鳳的黑胖臉蛋,忽然嘆了口氣,柔聲道:「金鳳,後宮之中,比咱們威國公府更需要謹言慎行。妳要比任何時候都明白妳自己的身分,懂嗎?」

這教導對金鳳來說就像是茫茫大海中的一根浮木。她連忙抱住,十分誠心地回視大夫人的雙眼:「女兒明白。」

大夫人再嘆氣。

所幸的是,小黑胖練就了一身八風吹不動的功夫。無論發生了什麼事,她臉上都意態安詳,連帶的讓大夫人多了幾絲心安。

「明日會有教習嬤嬤來教導妳宮裡的各項規矩,妳要認真學,不可馬虎,知道嗎?」大夫人囑咐。

「知道。女兒一定會用心。」

金鳳心想:她雖然是個黑胖,可是她的命,似乎不比紅顏厚多少……

 

★★★

 

關於「明日會有教習嬤嬤來教導妳宮裡的各項規矩」這句話,金鳳充滿了怨氣。

實在因為這句話的表達有著嚴重的問題──不是「教習嬤嬤」,而是「教習嬤嬤們」。

一十二名資深教習嬤嬤由頭至腳將可憐的小黑胖敲打了月餘,小黑胖敢怒而不敢言。

還有三日便要入宮,金鳳比剛到威國公府時瘦了一圈。

薄薄的一圈。

大夫人帶了裁縫娘子來給金鳳重新量身,怕原先裁製的皇后禮服因這薄薄的一圈變得不合身起來。

裁縫娘子量了一遍又一遍,金鳳終於忍不住問:「我腰圍少了多少?」

裁縫娘子面有難色。

「一寸?」金鳳大膽猜測。

裁縫娘子搖頭。

「半寸?」

裁縫娘子低頭。

「可有一分?」

裁縫娘子深吸了一口氣:「奴婢覺得,這禮服還是不改為好……」

金鳳木然。

「另外,餘下三日娘娘最好在飲食上注意些,以免……」

金鳳又悲又憤。

 

★★★

 

由威國公府到皇宮正門,鮮花鋪地,紅緞圍路,十里紅妝,遍撒銅錢。據說太后娘娘親頒了懿旨大赦天下,而百官為了迎接新皇后的到來,在朝陽門外跪拜整整三個時辰。皇家對威國公劉歇的恩寵,不可謂不厚。

皇家對威國公劉歇的討好,不可謂不無奈。

總歸一句話,冊封皇后,排場很大,很大。

劉歇說:「從今往後,妳就是君,我就是臣了。」

金鳳望著他言不由衷的眼睛,訕笑一聲。

劉大夫人說:「妳放心去吧,我會照顧妳娘。」

金鳳卻沒放在心上。她想,她娘沒人照顧也一直活得很好。

二三四五夫人說:「多虧了妳,我們又多了許多首飾。」

果然賜了那麼多金銀珠寶,都是進了這幾位的腰包。

據二三四夫人說,入宮以後,小皇帝還會賜其他的寶貝給她。她們的神情充滿了豔羨。金鳳卻搞不懂,等她入了宮,就算賜再多金銀珠寶,她還能親手花得著嗎?

可是如果她有出宮的一天呢?

想一想,金鳳又高興起來。如此看來,這沉重的鳳冠和繁複的禮服穿戴得還是很值得的。

上鳳輦之前,劉白玉走到金鳳身邊。

「妹妹,今日這一切,真的是妳想要的嗎?」

「呃?」

「這是他人給妳安排的命運。可是,這是不是妳想要的?」

金鳳茫然望進劉白玉的眸子裡,只覺得她眸中一片澄澈,還透著淡淡的悲哀。她知道,這一刻劉白玉的人雖然屈膝在她面前,卻已經在精神上將她踩在腳下。

「妹妹,妳知道妳自己想要什麼嗎?」劉白玉的眼神帶著憐憫。

金鳳沉思一會兒:「我……要當個好皇后。」

劉白玉的神情怪怪的,彷彿想笑,卻又笑不出來。

於是金鳳踏上了那座金碧輝煌的鳳輦,在山呼萬歲的人群中,緩緩駛向兩眼一抹黑的未來。

 

★★★

 

乾羅殿中的歡慶持續了整整一天一夜,直至跳舞的美人腰軟,樂師的箜篌漏氣。太后娘娘仍然年輕的容顏上帶著難以抑制的歡喜,更多的卻是放鬆。可是,這樣的示弱,是否能讓劉歇對他們這一對孤兒寡婦減輕一些敵意呢?她並沒有把握。

不過無論如何,小皇帝段雲嶂已經成了劉歇的女婿,劉歇就算有什麼不軌之心,看在自己女兒份上,也會手軟三分吧。

太后娘娘在娘家就是一個嬌弱的少女,大婚以後成為嬌弱的皇后,如今雖然成長為嬌弱的太后,卻依然覺得,在宮闈和朝廷的夾縫裡求生存,是多麼艱難的事情。

所幸有徐太妃在。太后娘娘往徐太妃的鳳座方向看了一眼,卻發現年過四十的徐太妃正拎了個酒壺,笑嘻嘻地往自己嘴裡倒酒。幾個宮女圍在她身邊,勉強才能把徐太妃按在座位上,不讓百官察覺她的異狀。

太后娘娘眼皮一顫,低頭默默地嘆了一口氣。

她揮了揮衣袖:「時候不早了,送皇帝去香羅殿吧。」

一旁女官上來,面色為難地道:「娘娘,皇上他……喝醉了。」

「什麼?」太后娘娘一驚,險些拍翻案上的檀香扇。「誰讓皇帝喝酒的?」她氣得渾身顫抖。

「是……是攏月王爺。」女官小聲道,「攏月王爺說皇上如今立了后,就算成人了,怎麼連酒也沒有喝過,不像個男人,皇上一激動就……」

「啪」的一聲,太后娘娘手裡握的檀香扇被掰掉了一根扇骨。

「段、攏、月!」太后娘娘咬牙切齒。

皇帝才十二歲!這個段攏月,未免太心狠手辣了!

說曹操曹操到,立刻便有一個吊兒郎當的聲音回應:「啊喲喲,太后娘娘可是在喚臣弟?」

太后娘娘一個白眼刷地橫過去,段攏月情不自禁地往後縮了一縮。

「皇……皇嫂……」

「你讓皇帝喝酒了?」

段攏月笑嘻嘻的:「是皇帝經不住玩笑。臣弟不過隨便說了兩句,他就抱起那杏林春的小酒壺打死不撒手,還沒等臣弟反應過來,居然就都灌下去了。唉,臣弟這個憂心啊……於是連忙來請示太后娘娘該如何處理。」

「你憂心?哀家看你根本就是故意的!」太后娘娘聲音都變調了。

「啊喲喲,太后娘娘真是誤解了臣弟一番好意,臣弟就是有十個腦袋,也不敢故意灌醉皇帝呀……」段攏月睜大眼睛,將小生怕怕的神情做了個十足十。

「段攏月,今天可是皇帝的洞房花燭夜!你把皇帝弄成這樣,你讓哀家……怎麼向威國公交代!」

「啊喲喲,太后娘娘這話可有些過了。皇帝才十二歲呀,哪裡知道什麼洞房花燭夜?您就算不為皇帝想,也該為咱們皇室後祚的福祉想一想啊!」

「段攏月!」太后娘娘又急又怒,幾乎要哭出來了。

「啊喲喲……」這回沒等段攏月把後頭的話說出來,太后娘娘已經一把將檀香扇扔了過去,正砸在攏月王爺的腦門上。

「素方,去找幾個小太監。今天晚上,就算抬也要把皇帝抬到香羅殿去!」太后娘娘厲聲吩咐。

「是。」太后娘娘面前的第一女官素方苦著臉,退下去了。

段攏月把掉落地上的殘破檀香扇撿起來,揣進懷裡,摸著腦門晃晃蕩蕩走開了。他一邊走,一邊還滔滔不絕地念叨。

「啊喲喲,啊喲喲,可憐了皇帝的洞房花燭夜喲。」

太后娘娘額角青筋暴露,臉上血色盡失。

這些年來,溫婉賢淑的太后娘娘心裡一直藏著個嗜血的潑婦,這潑婦每晚都在她的夢裡把攏月王爺大卸八塊,抽筋扒皮。

 

★★★

 

小皇帝段雲嶂的確醉得很嚴重。

太后娘娘雖然對小皇帝萬般嬌寵,在飲酒這方面卻管制得極嚴。皇叔段攏月偶爾會偷渡一個小酒罈進宮,皇帝便拉著他在御花園裡尋一個僻靜的樹叢,頂風作案。不過這樣的情況下,皇帝喝不了多少酒,自然也就到不了喝醉的程度。

可是今日不同往日。今日是皇帝娶妻立后的大喜日子,而且娶的還是當朝威國公的千金。用皇叔段攏月的話來說,從今日起,他就是個堂堂正正的男人了。這樣的大喜之日,喝點小酒實在是再正常不過。只是皇帝沒有把握好自己的酒量,一個不小心,便醉了。

這是皇帝人生中第一次醉酒,自然要處理得慎重再慎重。

女官素方帶著一群小太監,將皇帝抬到香羅殿去的時候,香羅殿裡頭已經是人仰馬翻。

太醫已經在香羅殿等候,為皇帝診治過後,開了一帖醒酒藥,餵了下去。宮女太監們又張羅著給皇帝沐浴更衣,中間皇帝昏昏沉沉地吐了兩回,眾人只好又從頭來過。

皇帝身邊的貼身小太監小孫子戰戰兢兢地跪在床邊,屁也不敢放一個。只見素方衝小孫子露出森森的白牙:「再有下回,看太后娘娘不削了你的腦袋!」

小孫子咚的一聲,又把腦袋磕在地上。

一切收拾停當,太醫也以項上人頭擔保皇帝明日會活蹦亂跳地醒過來,素方的心頭大石這才算落了地。她一邊接過浸濕的帕子,搭在皇帝的額頭上,一邊長出了一口氣。

這時,素方才想起一件被她忽略了很久的大事。

「皇后娘娘呢?」

周圍的宮女太監們面面相覷,竟然沒有一個人回答。

忽然,方才給素方遞濕帕子的手舉了起來。

「我在這。」

眾人怔怔地望著那一身大紅衣裳裡黑得發亮的圓臉。

小孫子又咚的一聲,倒地暈倒了,口吐白沫。

 

★★★

 

皇后是個黑胖這件事情,在一夜之間,就像長了腳一樣傳遍了整個後宮。而第二天晌午,連宮外頭的符大丞相夫人、凌大將軍夫人都收到了消息。

整個京城為之震動。

而命途多舛的小皇帝,此刻仍在香甜的睡夢中。

皇帝在夢裡,看到一個美美的少女,手捧著一叢雪白的茉莉,衝著他綻開山花一樣爛漫的笑容。

「皇帝哥哥。」美少女甜甜地叫。

皇帝在夢裡笑起來,笑著笑著,就笑醒了。

他覺得喉嚨乾澀得難受,於是眼皮也不掀地嘟囔了一聲:「水……」

哼哼唧唧地半坐起來,眼前果然出現一個青瓷杯子,皇帝一把抓過來,灌進嘴裡,這才覺得身子通透了許多。

一隻手伸過來,把他手裡的杯子取走。

皇帝忽然覺得有什麼不對勁。他盯著那黑黑胖胖的手,再往上,再往上,一張黑黑圓圓的臉映入他的眼簾。那臉上一雙亮盈盈的眼,像他在獵場裡獵到的幼鹿。

皇帝被水嗆了一下。

「妳是誰?」宮裡什麼時候來了這麼個又黑又胖的宮女?看她穿的這是什麼衣服呀,紅得像是用辣椒油炸過一圈似的。

「我是你的皇后呀。」金鳳笑咪咪的,十分友善。

「什麼?」皇帝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我……我的皇后是威國公的女兒……」他顫聲說,帝王的威嚴忘得一乾二淨。

金鳳不以為忤:「我就是威國公的女兒。」

皇帝靜默了片刻:「妳是劉白玉?」

雖然傳言不可信,但是……這差別也未免太懸殊了吧?

金鳳搖頭:「我不是。」她眼神篤定地望著皇帝,「不過我是你的皇后,這應該沒有錯。」

「……」

香羅殿裡,隨後響起了一聲野獸受傷一樣的咆哮。

在向眾宮女太監求證過一輪之後,皇帝終於接受了這個生命中無法承受的事實。

「妳叫什麼名字?」皇帝氣若遊絲地問。

「你可以叫我黑胖。」

「……」皇帝在心裡告誡自己要冷靜。「妳沒有別的名字嗎?」

「有,劉金鳳。」

皇帝氣滯:「朕還是叫妳黑胖好了。」

金鳳在皇帝的邏輯裡是一隻十分奇怪的生物。他活了一十二年,所見到的女人都是十分美麗的女人,他從來沒有想過,女人可以不是白嫩香軟腰肢窈窕的,女人也可以是心寬體胖臉黑腰粗的。

「妳為什麼會這麼黑、這麼胖?」他終於忍不住問。

金鳳認真地想了一想,說:「在我娘家那兒,我就是村裡第一美人。」

皇帝不信:「妳娘家在哪?」

金鳳很淡定地說:「我娘家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叫永福村。那裡的山上長的都是蜜桃,河裡流著葡萄美酒。那裡又瘦又白的女人是沒人要的。村長家的女兒其實比我更黑更胖更美,可是她只是長得美,腦子卻傻得很,別人說什麼都信,所以也就沒有男人喜歡她。」

皇帝心裡覺得她在扯淡,可是她這樣一本正經的樣子,他又不能確定她真的是在扯淡。

「太后駕到!」門外的小孫子扯著嗓子喊,於是太后娘娘便領著徐太妃和素方等一眾女官氣勢洶洶地殺進來了。

金鳳盈盈行禮:「臣妾給母后娘娘、徐太妃娘娘請安。」

太后娘娘已經管不了這麼多禮數了,大聲呼道:「妳給我抬起頭來!」

金鳳乖順地抬頭。

太后娘娘和徐太妃頓時瞠目結舌,連鬱結好的怒氣都忽然無影無蹤。

半晌,太后娘娘手指顫抖地指向金鳳:「妳……妳究竟是誰?」劉歇就算要掉包,也不該挑中這麼個女娃娃。

一個多月的皇室禮節不是白學的,金鳳於是恭謹答道:「臣妾是威國公之女劉金鳳,亦是皇上昨日剛剛冊封的皇后。」

「不可能……劉歇明明沒有女兒……」太后娘娘喃喃道。

「臣妾自幼身體多病,被養在府外,所以外人不識。」金鳳對答如流,這是劉大夫人和她套好的詞。

「那……那皇后金冊呢?我頒下的懿旨呢?上面明明寫著劉白玉的名字啊!」太后娘娘仍然無法置信事態會發展到這種程度。

金鳳於是命人取來皇后金冊,恭恭敬敬地呈上。

太后娘娘心驚膽戰地展開金冊,上頭端正地寫著:劉氏金鳳。

她忽然遍體生寒。

劉歇在朝中隻手遮天,她是知道的,可是她萬萬想不到,劉歇居然在後宮也能將太后懿旨玩弄於股掌之中。

在劉歇面前,皇室何嘗還有半點留存的威嚴!

她合上金冊,整個人平靜下來,幽幽地嘆了口氣。

「威國公啊威國公,你真是好給我皇家面子啊!」太后娘娘的眼中滴下一滴淚來。

她只是一個三十出頭的婦人,美麗而柔弱。先帝在時,曾說她「有一顆天底下最溫柔美好的內心」。像她這樣的女人,期盼的是一個為她撐起一片天的強悍夫婿,一個有著堅強背脊的強悍兒子,可是丈夫早逝,兒子幼小,這偌大的一個王朝,竟落到了她這樣的一個弱女子肩上。

一顆溫柔而美好的心,真的能支撐她度過今後的歲月嗎?

左右連忙上前扶住太后娘娘搖晃的身軀,徐太妃叫了起來:「威國公眼裡還有王法嗎?還有先帝爺的存在嗎?太后,您斷不能再縱容他了,應當立刻下旨……」

「徐太妃!」太后娘娘驀地出聲截斷她的話,「威國公將親生女兒嫁入宮中,正顯示了威國公對皇家的一片赤誠之心!來人,賜威國公黃金百兩,玉璧十面,以彰其心!」

眾人皆動容。

太后的神情高貴而隱忍。

「太后!」徐太妃潸然淚下。

皇帝默默地在太后娘娘面前跪下:「母后,一切都是皇兒不爭氣,才致使母后受此奇恥大辱。」他只有十二歲,卻已經能夠明白眼前發生的這一切都是因為什麼。

太后娘娘撫摸著兒子的頭頂,忍淚道:「皇兒,哀家只盼你快些長大。」

金鳳跪在側旁,眼睛發直地看著這苦情的一幕。她知道,自己就是他們口中那個奇恥大辱。

她有點想出言安慰他們,可是她知道,這一刻她沒有任何說話的餘地。

這時殿門外忽然傳來一個輕佻的聲音:「啊喲喲,這都是怎麼了?大喜的日子怎麼都哭成個淚人兒似的?我的小黑胖侄媳在哪兒呢?」

段攏月搖著把扇子晃進來,臉上漫不經心的笑容和殿內的氣氛十分不匹配。

太后娘娘帶淚的花容刷地一下就白了。

攏月王爺段攏月最擅長的事情,莫過於哪壺不開提哪壺。

偏偏段攏月是個十分有閒的人,又偏偏,皇宮裡最不缺的就是那不開的壺。

段攏月「啊喲喲」地顛過來,把拚命往後縮的小黑胖劉金鳳提溜到眾人面前,細細打量了一番,嘖嘖道:「咱們這位皇后娘娘可真是不簡單啊。皇嫂,我看她比妳當年有分量的多。」

太后娘娘強壓著一口惡氣,向金鳳道:「見過妳皇叔,攏月王爺。」

沒等金鳳拜下去,段攏月就一把將她攙起來:「啊喲喲,這話是怎麼說的,堂堂一國之母,怎麼能對我這個閒人屈膝呢?還是我給皇后娘娘請安才是。」他一揖到地,金鳳反而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由他去!」太后娘娘哼了一聲。

皇帝從地上站起來,神情有些尷尬地喚:「皇叔……」

段攏月全當沒聽到,把皇帝拽到一邊,攬著肩膀,竊竊私語起來。

說是竊竊私語,聲音卻能教在場的女人們都聽得一清二楚。

「我說皇帝呀,你不要看你這媳婦臉黑了些身寬了些就不待見她。你還年輕,不曉得女人的妙處。須知女人的好,全都包在衣裳底下,平時是看不見的,只有等一個夜晚把線繩解了,封皮拆了,細細地驗過,才知道裡頭順手不順手,合意不合意……」

太后娘娘和徐太妃的臉騰地通紅。

「段攏月!你……你說的這是什麼混帳話!」

「啊喲喲,我這皇侄平日裡所見的不是女人就是太監,我這皇叔若再不傳他些男人的常識,怎麼對得住我死去的皇兄喲……」

太后娘娘胸口劇烈地起伏,臉色已經從雪白變成了蔥白,最後變成了一朵蔥青。「你……你……你……」她又痛心又氣憤,一口氣沒上來,厥過去了。

宮女太監們瞬間又亂作一團。

徐太妃哭天搶地地跪倒在地:「先帝爺啊,您怎麼就去得那麼早啊!您讓我們這些孤兒寡婦的,怎麼活啊……」

在這一片亂景裡,段攏月搖開扇子,涼涼地看風景,忽然對上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

金鳳的眼神十分不能苟同。

段攏月挑眉:「皇后娘娘,有何賜教?」

金鳳看了他半晌,說:「皇叔,您還沒娶妻吧?」

段攏月一愣,宮裡頭很多年沒有人關心他的終身大事了。「是又怎麼樣?」

「我娘說,芳心寂寞的男人都是狂躁的狼。」

「……」

段攏月拊掌大笑,劉歇的女兒果然是不一般啊。

可是當他接觸到小小的黑胖少女認真的眼神時,他笑不出來了。

黑胖少女的臉上居然帶著些睿智的光芒。

莫非……莫非他這麼空虛,真的是因為沒有娶妻的原因?攏月王爺摸著下巴,有些黯然神傷。

這一日,就是黑胖皇后正式進駐皇后寢宮香羅殿的第一日。金鳳在這香羅殿裡,無聲無息地,一住就是兩年。



 

 

── 懵懂調皮小皇帝,臉黑腰粗小皇后 ──
看他倆攜手掀起重重笑浪,讓森嚴無趣的皇宮生活再也不平淡!
戈鞅《皇后劉黑胖1》 8/26歡樂發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