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丑時,女兒國首府「虹城」府衙,火光通明。
寬闊的內衙之中,擺放有七張案桌,七名穿著五品官服的官員坐在案桌後,聚精會神地審批著文牒,一旁的僕役們,則快步在案桌旁來回穿梭,遞文牒的遞文牒,倒水的倒水,磨墨的磨墨,送熱食的送熱食,熱鬧得猶如白晝。
儘管夜已深沉,但掌管女兒國首府治安與行政事務的「虹城府」內衙裡,每個人都精神奕奕,不僅因為他們是習慣晝寢的夜班人員,更因為自成立那天起,虹城府衙的大門就不曾關上過。
所有女兒國的百姓都深信,就算有一天,地裂天崩,這座坐落於皇宮東南方,被視為女兒國堅韌象徵的虹城府衙,燈火依舊不會熄滅,就算熄滅,也一定立刻會有一抹不知由何處冒出的淡淡的藍,來為其點亮……
「紅三區文牒。」
「是!」
「橙五區文牒。」
「是!」
「綠一區文牒。」
「是!」
在此起彼落的呼喚聲中,官員們動作迅速,僕役們手腳伶俐,儘管走動之際,肩都擦著肩了,但依然亂中有序,並且效率一流。
不過,偶爾也會有小小的例外。
「紫一區!紫一區怎麼還沒送來?」
「是,就來……」
聽著不遠處那聲隱隱有些不耐煩的呼喊,負責紫一區的新進僕役,雙手端著高高的文牒,急匆匆地趕緊向發聲處走去,但一個不小心,他的腳步踉蹌了一下,手中的文牒霎時歪傾。
就在文牒小山即將傾倒之際,突然,一隻纖纖小手不知由何處伸了過來,一把就將文牒撈回。
「小心。」
「謝您了……」抱著那疊齊整的文牒,僕役先是鬆了口氣地連聲道著謝,但在發現那隻纖纖小手的主人是誰後,他驚喜異常地朝那抹湛藍身影高喚出聲,「大……大人!」
「即刻升堂。」
當僕役耳中傳入一聲清雅、淡然的清清嗓音時,那抹湛藍已經飄遠,望著那抹湛藍自在地在忙亂的人群中穿梭,望著她自信的腳步、婀娜的身姿,僕役驀地有些癡了。
「是的,莃大人。」
在場,有許多人都癡了,但那名一直在內衙裡居中調度的中年女子──閔師爺可沒空癡,一聽到升堂的指令後,連忙高聲喚著下人們。
「都聽到了,立即升堂,還不快請各位大人到正堂上去。」
是的,升堂,丑時。
時間晚得很古怪,氣氛興奮得很古怪,但所有人都不覺得古怪,理所當然地收拾好文牒後,魚貫進入正堂。
「都到了?」待所有人都在自己右手邊坐定後,湛藍女子優雅地坐在大堂之上,一手撐著下頦,眼眸緊盯著案桌上的書冊,頭抬也沒抬地淡淡問道。
她雖沒抬頭,但所有人的目光全盯在她身上,畢竟如今在他們眼前的,可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來去一陣風,眼眸鮮少離開手中書冊,卻對虹城內大小事知之甚詳,並且斷案如神的女兒國智酷女尹──云莃穆爾特。
就見她上半身穿著一襲湛藍色的家服,外罩一件高領黑色軟甲,下半身則是盡顯其修長、勻稱雙腿的短褲及黑長靴,腰間掛著一把彎刀,以穆爾特家族特有的優雅坐姿,雙腿交疊地坐在座上。
她一頭及肩且毫無裝飾的中分烏黑短髮,兩側俐落、熨貼地包裹住她鵝蛋般的小臉,讓她本就小巧的臉蛋更顯尖俏,那精緻的五官、長長的睫毛,以及黑白分明的幽深眼眸,更讓她整個人透出一股空靈與淡淡神祕。
是的,神祕。
因為老實說,從沒有人知曉她不出現時究竟身於何處,平常又在做些什麼事,甚至不清楚她是否居住於五姑娘府中,因為她的五姑娘府連禁衛軍都沒有。
此外,儘管只有十八歲,但只要凝望著她那雖淡漠,卻絕美的小臉,以及那不管發生什麼大事,都泰然自若的神態,聆聽著她用著那依然淡漠,卻清潤的嗓音,做出那簡短,卻威信力十足的提點與定奪,所有人的心中只會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信賴」二字……
「都到了,莃大人。」一待云莃開口,閔師爺立即恭敬答道。
「許大人,今晚綠五區發生的火燒豬舍、一人意外死亡事件,妳怎麼看?」聽到閔師爺的話後,云莃依然沒抬頭,雙眸直視著案桌上的書冊,一邊翻頁,一邊淡淡問道。
「有疑點,已派焦仵作前去勘屍,但到目前為止,尚未發現異樣。」
「很好,吩咐下去,請她特別注意死者口中有無灰燼,若無,代表死者是先被人謀殺後丟入豬舍焚屍滅跡,讓人去查查是怎麼死的,就算有,更要查查,因為死者那外人眼中嫻良德慧的夫君其實有殺人前科,並早與他人有染。」
「是。」
「張大人,李大富與孫民家的土地糾紛裁決聽說孫家不服?」
「是的,莃大人,因為孫家一直對他們土地上那口池塘的面積丈量結果不滿,非要等李丈量師回來做最後的確認。」
「這只是孫民的拖延戰術,因為他早知道李丈量師不會回來了。」云莃口中冷冷說道,然後由書冊中抽出一張上頭交錯畫著線條,並寫滿數字的地圖,手指輕輕一彈,讓地圖直接穿越正堂,落至發言的官員案桌上,「這是我親自已丈量的過程及結果,不滿意的話,讓孫民來找我。」
「是的,莃大人。」
望著那張地圖,官員的眼眸晶亮不已,因為儘管沒有人知道云莃是何時去丈量的,但所有人都明白,向來對數學極有天賦的云莃不出馬則矣,一旦出馬,結果絕不可能有任何爭議。
「劉大人,關於靖遠一案的問題,我的答覆是……」
在云莃與七名官員的快問快答下,各官員桌上那原本堆得像小山一樣高的文牒,愈來愈低、愈來愈低……
「好了,最後一個問題我得再思量兩天,今日就先這樣。」將案桌上的書冊拿至手中後,云莃頭也不回地向堂外走去,「剩下交給妳了,閔師爺。」
「是。」緊跟在云莃身後的閔師爺本是從容應道,但在身旁突然多了一個人時,她忍不住皺了皺眉。
「莃大人,請您留步,這份……」
「嗯?」未待那名不請自來的新任官員將口中的「賞花請帖」四字說完,云莃今夜第一回將眼眸由書中抬起,冷冷注視著她,冷冷、冷冷地。
「抱歉。」望著云莃冷然的目光,閔師爺立即不動聲色地拉著那名不知趣,而此時被嚇得有些傻的年輕官員恭敬退下,「莃大人,您請繼續。」
是的,繼續她原來在做的事,無論她原本究竟在做些什麼,抑或是想去做些什麼。
跟在云莃身旁三年,閔師爺早清楚這名人們口中的智酷大人有著自己獨特的生活步調,她該知道的事,她全知道,她該出現的時候,就會出現,但若有人不識相地破壞她的既有步調,提出這種她早已判斷她不需理會,也不想理會之事,絕不會得到什麼好回應。
「小簡,妳進衙前我告誡過妳的話,妳都當放屁了?」
待云莃離去後,閔師爺瞇起眼望向身旁那名手足無措的年輕官員──她的外甥女,現任尚書大人之女,「妳苦讀多年書,好不容易如願進入虹城府,這才第三天,妳就不想混了?」
「閔姨,可人家好不容易才見到莃大人,一時忍不住就……」年輕官員眼眶微紅,卻掩不住激動地望著閔師爺,「而且人家也真的很想、很想聽聽莃大人跟她那個謎之隱者的故事。」
「全女兒國誰不想見莃大人?誰不想聽故事?可連妳娘都不敢這麼造次!」閔師爺依然冷眉輕斥著,「這回饒了妳,下回不好好幹活,再這麼胡亂生事,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好啦!不過,閔姨,我已經跟張御史家的青兒撂話了,說我一定會弄個比她那寶貝得要命的莃大人髮帶更好的東西……妳這有沒有莃大人的手絹啊?新的也可以,用過的更好……」
「門兒都沒有!妳要知道,莃大人的手絹,可是有錢也買不到的珍寶,就算叫妳娘來要,我也不給!」
★★★
在閔師爺與外甥女鬥嘴之時,她們的話題中心人物──云莃,卻早已縱馬出了虹城,直往商丘山而去,然後在晨曦之中,來至一處渺無人煙,卻風景絕美的山崖旁,在一個結滿蛛網的山洞前、古樹下,背靠樹幹席地而坐,繼續看書。
「您好。」日正當中之時,云莃終於收起書本,對著洞內打了聲招呼,接著取來一根竹枝,在地上畫了起來,口中則喃喃唸著,「九宮圖,乾乾一,乾坤三……」
九宮圖是個遊戲,是洞中隱者教會云莃的數字遊戲,而她很喜歡與那向來不多言,偶爾瘋癲的老隱者玩這種智力遊戲,因為這樣單純的數字思索,很能讓她放鬆。
「好,來吧!乾巽位?」當畫在地上的填字謎題出完後,云莃淡淡說道。
「五。」云莃話聲甫落,洞中人便回答出了正確的數字,但嗓音不僅沙啞,還有些莫名的氣若游絲。
在聽及那個蒼老,卻一點也不熟悉的嗓音時,云莃陡地愣了愣,然後緩緩停下了手中動作,抬起頭,凝視著那又深又黑的洞口許久許久,才冷冷問道:「您是?」
是的,云莃疑惑了,因為此刻洞中之人,並不是多年來一直深居於漆黑洞中的那名老隱者!
三年前,當十五歲的她如往常般一人四處閒晃,不經意走至這棵古樹下獨自思考難題,口中喃喃自語了一個下午後,洞出發出一聲長嘆且道出答案,並自此後常與她隔空對談、解她疑惑的那名老隱者,嗓音雖蒼老,卻沒有這般低啞與孱弱。
「妳是云莃穆爾特。」面對云莃的困惑,洞中沙啞的嗓音這樣回答著。
聽到這個回答後,云莃的眼眸微微瞇了起來。
這麼多年來,她從未主動告知過老隱者她的身分,但縱使如此,此時此刻,這卻不是她腦中思索的第一要事──
她要知道的是,洞中原本的老隱者呢?
「他呢?」所以,云莃又問。
「得償夙願了。」
洞中傳出的嗓音有些飄忽,云莃在聽到這個答案後,心情也有些飄忽。
是嗎?得償夙願了?
終於將自己一身的罪全贖完了,是嗎?
「謝謝您陪他最後一段路。」聆聽到那其實已隱隱有所覺的回答,云莃靜默了許久後,才遙望著遠方藍天,淡淡說道。
是的,謝謝,謝謝他讓那名與她雖從未謀面,卻亦師亦友的老隱者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走,在他獨自離群索居,用孤獨來懲罰自己曾犯下錯誤的這幾多年後。
雖然老隱者從未曾提及,但云莃不笨,所以她知道,一個人若不是心中懷著至苦至大的悲痛與悔恨,絕不會用這般清苦、壓抑的方式活著。
對老隱者來說,求死很容易,活著反倒難,因此他才會選擇活著,用活著來懲罰自己,用活著來贖自己曾經犯下的罪……
其實,在云莃遇上老隱者之前,並不知道他已在洞中待了多少年,更不清楚他究竟犯下什麼錯,又為何瘋癲,但知道他終於解脫的今天,她一方為他慨嘆,但一方,卻又有些不捨。
下回別再給我帶東西了,丫頭,妳已是上蒼賜予小老兒的恩典了……
回想著過往與老隱者相處的點點滴滴,云莃任輕風吹亂了自己的髮梢,仰望著天際的眼眸有些淡淡酸澀。
這三年來,他與她用一問一答的方式,為她釐清了許多書冊上的謬誤,教會她如何勘天相地,如何在數字海中優遊,甚至在她遇上難題而百思不得其解時,言簡意賅且切中其要地給她一針見血的回答。
而她,雖總看似是為打發時間而來,雖總看似是為解決難題而來,但其實,她只是不想讓這樣一名智慧老者,獨自背負著心中的苦,一個人那樣孤孤單單……
不過儘管不捨歸不捨,但云莃卻明白,對老隱者而言,這或許是件好事,因為至少他徹底解脫了,再不必受那日夜椎心的、自責的、寂寞的苦了。
「他留了最後一道課題給妳。」許久之後,洞內又傳出那個夾雜著劇咳的沙啞嗓音,「但在答題之前,妳想知道我是如何進到洞裡的嗎?」
「給我兩天時間。」望著洞口密密麻麻,未受到破壞的完整蛛網,聽著洞中那個明顯帶著挑戰意味的虛弱話聲,云莃決定接受這個挑戰。
畢竟他既認識老隱者,一定也早明白她與老隱者的相處方式,而更可能他是受其所託,所以才會在裡面一直等到她的到來,然後以同樣的方式,與她對談。
若這是老隱者最後的心願,那麼她相當願意接受他的託付。
畢竟雖說是因緣際會才相識,縱使從不曾謀面,更不曾深交,但能在他人人生最後的時刻,接受到這一分小小的、淡淡的惦記,這一場相遇,也算圓滿了。
「好的,就兩天,三隻燒鵝。」
燒鵝?三隻?
這是什麼?賭酬?
聽著洞中人的要求,云莃先是愣了愣,因為過往,老隱者從沒向她要求過任何東西,甚至連她送的東西都不曾拿過。
不過也罷,無論是不是賭酬,無論她能不能找出此人進洞的祕密,既然這人想吃燒鵝,那麼她就當滿足他的心願,也未嘗不可,畢竟走到了他這歲數,已是不易。
「可以。」點點頭後輕輕站起身,云莃走著走著,突然又一回頭,「但您這狀況吃燒鵝好嗎?」
是的,云莃確實有些憂心,因為洞中之人或許也是位老者,但這位老者比起原來那位老隱者,似乎身體狀況差上許多。
「我靜候佳音。」洞中人只說了這麼一句話,但伴隨著這句話的,卻還有一陣低啞的笑聲,而後,自此無聲。
噢!好吧!人家老說老小孩、老小孩,看樣子這位老者確實比原來那位開朗,甚或任性一些。
不過說來也怪,向來在人們眼中淡漠寡情的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拿老者沒轍,而且也出人意外地極受老者們疼愛。
她實在沒看出自己有這麼和藹可親啊……
就這樣,一路思考著「為什麼自己老與怪老人投緣」的云莃騎馬下山去了,兩天之後,老老實實地帶著三隻燒鵝來到了洞口,因為縱使她鉅細靡遺地遍察了山洞四周,甚至方圓五里,卻仍摸不清那人是如何進入洞中的。
不過輸就輸了,反正她從小就被教導凡事雖需盡力,但更該量力而為,跌倒後更要自己爬起,畢竟這世間本就沒有人能永遠勝,也沒有人會永遠輸,況且有些事遠比弄清這老頭如何進洞重要得多。
「來,您的燒鵝。」將熱騰騰的菜籠放置於洞口,云莃又退回樹下看書。
「妳認輸了?」
「是。」云莃爽快俐落地答道。
「哦?」聽到云莃的回答後,洞內傳出一個似是有些意外,卻又饒富興味的低吟聲。
「若您吃完後,對這店的燒鵝不滿意,下回我會換一家。」輕輕翻著書頁,云莃淡淡說道。
「香鵝坊的燒鵝,這世間很難有人會不滿意。」
鼻子很靈嘛!況且不只鼻子靈,連消息也靈,這家店才剛開張兩個多月呢!
看樣子這回的洞中老者並不像前一位老隱者一般,是為贖罪而來,而且也不是全天候地待在洞中……
就那樣邊想,邊看書,半晌後,云莃伸了伸懶腰,放下手中書冊,在發現洞口的食籠不知何時消失時,眼眸轉了轉,忍不住地向洞內問道:「九宮圖,您玩嗎?」
是啊!若這老頭還有力氣吃燒鵝,應該還有精神玩玩九宮圖吧?因為她現在著實有些技癢啊!
「玩。」
聽到洞中人的回答後,云莃立即二話不說地開始畫格,而且這麼一玩,玩到西天的彩霞都飄上了天,才回過神來。
好傢伙,這老頭是個狠角色啊……
望著地上自己用竹枝畫出的眾多方格,云莃有些驚詫地眨了眨眼,因為他竟在與她一邊討論天文地理,一邊答題的情況下,不知不覺中,將她壓箱底的題目都逼了出來,而且答案還都那樣的迅速確實!
「抱歉,我得走了。」在夕陽的餘暉中,云莃站起身,往自己的小馬走去,邊走邊不住喃喃道:「玩物喪志、玩物喪志啊……」
是啊!也太玩物喪志了,居然跟這怪老頭就這麼玩了一整個下午,玩得都忘了時間,更忘了該讓人好好休息了。
但這老頭確實有趣得緊,腦中不僅有許多怪念頭、怪想法,還一副完全不覺得自己怪的模樣。
「想再更玩物喪志些嗎?」
就在云莃跳上馬時,她突然又聽到洞內傳來那個含著笑意的低啞嗓音。
「您也該休息了吧……」云莃先是下意識地回頭說道,但略略沉思後,她的唇旁卻緩緩浮出一抹連自己都沒發現的淺笑,「好吧!還有什麼更玩物喪志的?」
「渾圓圖,三隻燒鵝。」
「渾圓圖?三隻燒鵝?」
渾圓圖?挑戰性很高啊!
不過……又是三隻燒鵝,這老頭會不會太喜歡吃燒鵝了啊!
「八隻田雞。」恍若聽出云莃話語聲中的遲疑,沙啞嗓音改而這麼說道。
「三隻燒鵝。」想像著自己拎著一整盤田雞腿的畫面,云莃臉頰微微抽了一抽,連忙否決,「我下回來,連題目一道給您帶來。」
「我靜候佳音。」
在那依然含著低笑的沙啞嗓音中,云莃一身神清氣爽地緩緩縱馬離去了。
就在她離去後,洞中突然發出了一聲輕嘯,而在這嘯聲後,兩隻原本停在洞外樹林間的兩頭雌的海東青,倏地往天空飛去,在她上空徘徊。
終於,可以心無旁騖地守著她了──在分離十年之後。
將頭仰在洞壁上,況未然口中又嘔出一口鮮血,但他的眼眸卻在笑。
她,再沒有小時候那好勝、不服輸的性子,竟認輸認得那樣心平氣和,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但畢竟十年了,她再不是那個八歲的倔強小女孩,而他,也再不是那總愛逗她生氣、惹她皺眉,甚至讓她夢想徹底破碎、人生徹底走樣的十二歲淘氣少年……
我長大後,絕對會是個比你還出色的大將軍!
曾經的童言童話,緩緩浮現在況未然的腦海,他淡淡的笑了,但笑容卻有些苦澀,因為他沒有成為將軍,她也沒有,反倒是成為了一個聰敏、靈透,卻寡言、獨行俠似的府尹。
但以前的她,並不是這樣的。
她愛笑、好動,精騎射、擅馬球,身旁總圍繞著一群大小孩童,一頭長髮迎風飛揚。
現在短髮的她,其實依舊很美,甚至比他想像的更加脫俗,可她卻總獨來獨往,那雙原本那樣活潑、靈動的眸子,大部分的時間都停留在書冊之上。
她這個年紀的女子,她那樣身分的女子,本不該如此遺世而獨立,儘管她或許因此而自在。
然而,縱使如此,他依然不捨她的夢想,不捨她的獨立,不捨她的堅強,更不捨她的孤單……
所以他能做的,就是讓她自此後平平安安,再不受到任何傷害,在他還能呼吸的時候。
若她明白她今日的人生全因他而改變,她還會願意與他這樣心平氣和的說話嗎?還會願意接受他的關懷嗎?
但無論會與不會,他都不會再離開了……
★★★
兩年後
「好了,今天就先這樣了。」優雅地由座位上起身,云莃像往常一樣邊走,眼眸邊盯著手中書冊,「小簡,閔師爺身子好些了嗎?」
「謝謝莃大人關心,她丑時會回衙畫卯……對了,請代閔姨與我向您的燒鵝仙人問好。」
聽著身後小簡必恭必敬的問候語,云莃的臉頰微微抽了一抽,但她還是像往常般地快步離去。
老實說,連云莃都不明白這「燒鵝仙人」的名號是怎麼流傳起來的,可她懷疑罪魁禍首極可能是她身後這位──曾受她之託,去買燒鵝的閔師爺外甥女──小簡,她瘋狂的愛慕者之一。
這世間,果然沒有不透風的牆,只不過是買個燒鵝啊!
但或許她下回真得問問他要不要換換口味,雖然不是三天兩頭就吃,但就算一個月吃一回,都那把年紀了,吃多了也會吃出問題來的。
她怎麼也不想在老隱者仙逝後,眼見著他這位與她更為投契的二號隱者因燒鵝堵心也跟著隨風而逝……
在月上東山之時,云莃像往常一般騎著馬來到了商丘山,然後在洞口前的古樹旁靜靜坐下,在此起彼落的蟲鳴聲中,開始逐一思考方才公堂上官員們提出的問題,以及最佳的解決之道。
不知為何,今日的云莃腦子似乎不像過去那樣靈光,有些不知名的昏昏沉沉,就在她試圖振作、釐清思緒之時,洞內傳出了一陣悠揚的樂聲。
聽著那空靈、清澈的樹笛聲,云莃原本有些浮躁的心情緩緩平靜了下來,她索性也不再思考,而是緩緩將頭靠在樹幹上,讓自己徹底放空。
只是一片樹葉,竟能幻化出那樣千變萬化的樂音……
聆聽著那幾乎讓人忘卻一切煩惱的動人樂音,云莃在心底輕輕感嘆著,感嘆著這兩年來,洞中老者帶給自己的所有寧靜。
是的,寧靜。
儘管他談話的方式與先前的老隱者不同,不會直接給出正確答案,但他卻會給出一個方向讓她自己去思考,然後透過你一言我一語的切磋方式,得到彼此想要的答案。許多時候,有些話她都未曾說出口,他就能心領神會。
此外,他也不像先前的老隱者一樣經常嘆息,給人一股沉沉的滄桑感,而是像一個尋常的慈祥老者般,隨心所欲的笑,隨心所欲的沉默,隨心所欲的吹樹笛,然後在她要離去時,丟給她一個隨心所欲的謎題。
就是這種隨心所欲,令云莃覺得自在。
所以若有一天,他真的仙逝,她會想念他的,而她誠摯希望,這一天,不要太早到來……
就在云莃闔眼冥思之際,不知為何,她總覺得眼前隱隱約約出現了道道紅線,一開始,她並不想理會,但當那紅線已阻礙了她的正常視線後,她驀地睜開了眼眸。
可無論她怎麼揉眼、眨眼,眼前那道道紅線不僅揮之不去,更有不斷增加、糾纏的趨勢。
「怎麼了?」突然,洞中樂聲緩緩停了下來。
「沒事,只是我眼前不知為何出現好多道紅線,井然交錯,亂中有……」
云莃試圖解釋自己的狀況,但話聲未完,一道黑影卻倏地在她身旁出現,並且迅速點住了她周身穴道,而那熟悉的嗓音也在她耳畔響起。
「最近有黑蠱族的人到來?」
「是,但讓我以安全為由擋在了城外。」儘管全身動彈不得,云莃卻一點也不害怕,只是望著眼前的紅線微微蹙起了眉,「是蠱?」
「紅線蠱。大概因主人意外死在山間,所以這些無主的蠱便開始四處亂竄……深吸一口氣,告訴我哪兒覺得疼?」
「右下腰腹……」聽著從未離自己那樣近的低沉嗓音,云莃腦際微微有種虛幻的恍惚感,但她還是照做了,然後在感覺自己的衣衫被人拉開時,身子微微一瑟縮,「那我一會兒得……封山一天……」
「很好的決定。會有些疼,忍著些。」
「好……」云莃喃喃說道,然後在低喃聲間,感覺自己上半身的衣衫全然被人褪下,而後,一個輕刺感由她的腰腹間傳來,接著是一個溫熱的唇瓣觸感。
當那唇瓣微微一用力,由她體內吮出一滴血後,那輕刺感開始緩緩上移一寸,然後,那溫熱的唇瓣也上移一寸……
這唇的溫潤觸感,不像老人啊!
難道這人,並不像她想像般的老?
「抱歉。」
當那唇移及自己的右邊豐乳下緣之時,云莃耳畔傳來一個輕啞的嗓音。
「沒事。」云莃輕應著。
是的,沒事,畢竟他是在為她袪除蠱毒,一點點的肌膚相觸不算什麼的。
一直到這時,云莃才恍恍惚惚發覺,這個自己早已聽熟了的嗓音,其實與他一開始的低啞孱弱是那樣的不同,不僅磁性,而且雋永,而他身上傳來的乾淨、清新皂香味,也一點都不像老人。
為什麼過去的她都沒有發現?
又是什麼原因,竟讓她一直認定他是一名老者?
「唔……」蠱毒隨著血液的流動緩緩在云莃體內流竄,她的腦際也愈發昏沉了。
但當那個溫熱的唇瓣沿著自己的渾圓乳緣輕輕吸吮,當他的唇角無意間輕輕碰觸到自己的乳尖之時,一股微微的酥麻感令她下意識地低吟出聲。
應該要尷尬嗎?
大概不用吧?她若尷尬了,為她袪蠱的他豈不更尷尬?
云莃身上的所有反應,其實況未然全看在眼底,但他卻沒有作聲,只是全神貫注地用一把薄如蟬翼的小刀,順著蠱蟲遊動的位置,刺入她那如凝脂般的白皙肌膚中,然後將蠱蟲不斷往上、往後逼……
云莃的腰腹、胸下、乳緣、乳峰、雪頸、鎖骨、臉頰,在況未然的小刀輕刺下,出現了一道看似血痕的紅線,當他的刀沿著她的眼角開始向耳際而去,不得不撩起她向來包覆住小臉的頰旁髮絲之時,他的手卻驀地停住了。
「抱歉,忘了先提醒你……沒嚇著你吧?」感覺出男子的微怔,云莃自然明白是為什麼,所以她語含歉意地說道。
是的,歉意,因為她很明白初見她這模樣的人,一定會感到驚愕,因為她的左耳,在她八歲時的一件意外傷害後,已徹底變形了。
但她傷著的,不僅僅只是左耳,還有她的左眉、左臉、左腳、左邊聽力,以及她八歲前的所有記憶。
儘管當時的女皇找來了最好的大夫來為她診治,盡可能讓她的疤痕不細看幾乎看不出痕跡,但有些東西,就算神仙下凡,也回不來的。
不過縱使如此,她還是感謝,感謝她依然活了下來,感謝在她完全沒有過去記憶而徹底茫茫然、無所從,甚至恐慌之時,有那樣多人耐心、細心地陪伴著她一同走過,讓她可以成為今天的云莃!
聽著云莃雲淡風清的話語,她身前的男子仍然沒有出聲,但她卻感覺得到,不知為何,他來回輕撫著她那其實嚇壞過不少人的左耳,手指尖傳來的心疼與不捨,幾乎一點都不想隱藏。
真的很想告訴他,不必心疼,不必不捨,因為她真的很滿意現在的生活,真的。
但最後,云莃卻什麼話也沒有說,畢竟面對著一名一直以來被她視之為老者,因而自在與之保持清淡君子之交關係,如今卻發現原來她完全搞錯的陌生人來說,那樣的話語,著實太過於親密。
不過,就算不是老者,也是個正人君子。
然而,跟個不是老者的正人君子,該如何相處,對她而言也是個難題啊……
在云莃思緒混亂、紛飛之時,況未然很快又開始繼續他的袪蠱之舉,直至她的後頸及肩胛都每隔一寸、次第出現一滴血後,他終於由她的後背心中,刺出一隻渾身閃著銀光的細小銀蟲。
「虹城裡最懂治蠱傷的大夫,是紅四區的錢老御醫?」取出火摺子將銀蟲燒了個精光後,況未然小心翼翼地用披風將云莃裹緊後問道。
「是……」神智已有些不清的云莃喃喃說道。「你……喚什麼名?」
是啊!既不是個老者,她總不能「您」啊「您」的喚了。
「況未然。」況未然抱起云莃上馬之時啞聲說道,然後再不言語地策馬直奔紅四區而去。
「等會兒,我還得先回府衙去下個令……」倚在那個廣闊且明顯屬於年輕男子才有的壯碩胸膛上,云莃胡亂呢喃著。
「我去。」
「那你拿著……這個……去虹城府衙找閔師爺……」
解下腰際上的麒麟玉墜,云莃將之交至況未然的手中,然後安心地輕輕闔上眼眸,直至馬停下,直至自己身子被抱起,直至他們走至一間原本亮著燈火的屋前,而燈火不知為何突然熄滅時,況未然的嗓音才再度響起。
「錢老御醫。」
「哪位?」原本坐在案桌前看書的錢老御醫不耐煩地問道。
「請別轉身。五姑娘受了紅線蠱,我已做了初步的袪蠱工作。」
「喔!知道了,放我身後的榻上吧!」
「麻煩您了。」
當云莃的身子小心翼翼地被平放至榻上後,況未然的身影便倏地消失了,而一直背對他們坐在案桌前的錢老御醫,在重新將燈火點上後,才轉身走至榻旁瞪著云莃。
「我說,五姑娘,妳不給退休的老婆子找點事做,心裡難受是吧?」
「我想念您罵人時的中氣十足……」望向那張滿是皺紋的老臉,感覺自己眼底紅線已緩緩消失的云莃輕輕笑了笑。
就是這張老臉,伴著她度過了最痛苦的一段時光,就是那毫不留情的直言不諱,視她如尋常傷者的一視同仁,讓她有勇氣面對自己的殘缺,活得如此自信、堅強。
「都弄完了,還帶到我這兒來幹嘛?」仔細檢視了云莃的脈象,以及那其實早被徹底清除的蠱毒後,錢老御醫冷哼了一聲,「我是御醫,又不是負責看護熬藥的醫侍官!」
「啊!我心裡舒坦多了。」聽著錢老御醫那沒好氣的低咒聲,云莃笑得更開心了。
「臭丫頭,整個虹城裡,就妳敢跟老婆子抬槓!」語氣雖那樣的不客氣,但錢老御醫撩開垂落在云莃臉頰上髮絲的動作卻那樣輕柔,「那傢伙就是妳那位燒鵝仙人?」
「是。」聞言,云莃難得地嘆了口長氣。
連向來不問世事的錢老御醫都知曉「燒鵝仙人」這名號,她真懷疑整個虹城裡還有誰不知?
「那妳小心的把他藏好,千萬別教外人看到了。」在云莃嘆氣時,回過身去取藥的錢老御醫突然說道。
「怎麼?」望著在案桌小櫃閣中取藥的錢老御醫的背影,云莃有些不解地問著。
「長得也太俊了。」夜視力極佳的錢老御醫看著案桌上那面其實可以照見來人身影的銅鏡聳了聳肩,然後露出一個古怪的微笑。
太俊了?
喔!原來那燒鵝仙人,不僅年輕,還長得太俊了……
啊!不是燒鵝仙人,是況未然才對。
唉!跟個不是老者的正人君子,還是個被向來眼界極高的錢老御醫評為「太俊」的男子,她是要怎麼繼續君子之交淡如水下去啊……
★★★
整整兩個月,云莃都不曾再出現於商丘山中的那個小小洞口前。
並非全然的刻意,因為這兩個月她著實忙,再加上最近還得伺候她那位恃孕而驕,愈發趾高氣揚的四姊──云蓳,讓她確實有些走不開身。
但她也並非全然的無意,畢竟一直以來,她都是用與老者對談的心態與方式和況未然交流,卻在發現事實並非如她所想之時,她心底難免有些微微的震驚。
云莃從不否認自己對人的態度向來有些疏離,畢竟在八歲那年,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被一群紅著眼圈,不斷呼喚著自己的陌生人包圍,可她卻連誰是誰,而自己又是誰都弄不清的那日起,如何拿捏與人相處的分際,如何面對那一雙雙充滿期待,卻又其實憂心的眼眸,對小小年紀的她而言,實在是一件難事。
儘管爹娘與姊妹們給了她最大的空間與時間,更付出了全部的愛與關懷,讓她得以緩緩重新認識所有親人,並且開始接受一個全新的自己,然而,從那時起,她就下意識地想避開人群,避開人們對她的關心問候,特別是那些惋惜又疼惜的目光……
所以,在重重的壓力之下,她一頭鑽入了書海裡,本只為找到一個可供喘息的機會,但在發現了書中世界竟是那樣的遼闊後,她從此沉迷於其中,不可自拔,就算在已全然適應穆爾特家族成員身分,並成為女兒國最引以為傲的虹城府尹的今日,依然如故。
穆爾特家族從不在乎自己的特立獨行,所以云莃也從不為自己特立獨行的生活、行為處事與交友方式感到困擾,可如今,況未然卻讓她困擾了──
困擾在自己明明已明白他不是一名老者,卻仍希望他是一名老者的古怪心態;更困擾自己在面對一個未曾謀面,且絲毫不知曉其背景之人,竟會那樣無端地信賴著他,完全沒有排斥與隔閡。
是因為他天文地理無所不知,思想邏輯極為縝密,談吐、語氣一直都那樣沉穩,一點也沒有年輕人常存在的強勢與浮躁嗎?
不,不是,其實她早察覺他的嗓音有變,不過不知為何,她就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他原本的嗓音,還從沒去細想過他的年紀,況且,其實他也沒有一直都很沉穩,因為他給她丟謎題時,話語聲中,常常會含著一股淡淡的促狹笑意。
所以,不是沒往那裡想過,只是不想往那裡想!
畢竟這兩年來,她早隱隱發覺況未然與曾經那名老隱者間的不同之處,可她喜歡與他談話時的無拘無束,享受與他切磋時,彼此智慧火花紛飛時的快感,甚至沉醉在他吹奏樹笛時那份徹底放空的悠然自在中。
那種絲毫不需防備,更不必偽裝的相處方式,對她而言,是極其難能可貴的。
如今,事實都呈現在眼前了,云莃再想裝傻,也裝不成了,而且她也不得不去思考,況未然之所以要隱藏住自己身分,隱身於洞中背後的最主要原因。
是的,隱藏。
由那日他帶著她到錢老御醫那兒求診時那句「請別轉身」,再加上他去找閔師爺,閔師爺壓根兒連他的臉都沒瞧見的情況來判斷,她相信他並不喜歡出現在人前,而這個「不喜歡」,有可能是個性使然,但最可能的原由卻是──他不想有人認出他來。
一個不想被人認出身分之人,背後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祕密。
回想著況未然第一回出現在洞裡時,那沙啞又氣若游絲的嗓音,云莃可以想見當時的他,必然是受了傷,而他一定是自那時起,便一直在洞中療傷,直至徹底傷癒。
他因何受那樣重的傷?傷癒後,他依然不離去的原因,又究竟是什麼?
他是想由她身上得到什麼好處嗎?畢竟自認識第一天起,他就知道她的身分。
可若他真知道她是誰,那他也應該明白,除了燒鵝,她不可能給他任何好處,更何況,若真想要什麼好處,兩年了,他也不會只要燒鵝……
就那樣來回輾轉、苦思多日後,云莃終於在一個黃昏,重新回到了洞口前的古樹下,畢竟要得到答案,她就只能自己來找,而且她有一個不得不來的理由。
可他,還會在嗎?
在他努力想掩藏的身分極有可能因救她而遭洩的今天,他還會在嗎?
靜靜凝望著依舊結滿蛛網的洞口,許久許久後,云莃望著洞口旁垂著藤蔓的石壁突然移了開去,況未然緩緩由其中走出,盤膝坐至她的身旁。
抬起小臉,云莃瞬也不瞬地盯著那張被錢老御醫評為「太俊了」的臉龐,然後看著他毫不逃避地回望著她。
云莃不太清楚「俊」的定義,畢竟自小她身旁圍繞著的全是俊男美女,但儘管如此,如今她眼前的這張俊顏,不僅毫不遜色,他渾身散發出的那種夾雜著神祕、沉穩,卻又隨心所欲的從容不迫,更是耐人尋味。
此外,他那雙直視著她的清澈、澄靜眸子,清澈澄靜之中,還帶有著一股內斂,以及無以名之的堅強、剛毅,溫柔與慈悲……
望著那雙眸子,云莃在心底輕嘆了一口氣,因為她認了──
無論他是誰,無論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因何原由而出現在她眼前,她都不想就此錯過他,不想讓這樣一名與她心靈頻率如此相近、默契之人,永遠消失在茫茫人海間。
輕風輕輕地吹,兩雙眼眸就那樣誠摯相望,半晌後,況未然用手輕撩起云莃頰旁一綹被風吹至她唇旁的烏黑髮絲,將之塞於她的耳後。
「我以為妳再不會來了。」
「我以為你走了。」
空氣中,同時響起了兩個聲音,而後,兩雙眼眸一起浮現笑意。
因為只一個眼神,他們便了解,他們都不想在沒有真正開口道別前,離開。
帶著那抹笑,況未然輕嘆了一口氣後,悠然地躺至一旁草地上,撿起了身旁的一片樹葉,輕輕吹奏了起來。
「有個問題想請你幫忙解決一下。」
不知究竟過了多久,當那如天籟般的樂音終於停下後,云莃轉頭望向況未然,將她四姊託付給她的任性要求提出──
替有孕在身,完全不想接觸黑暗之事的云蓳解開一個謎,再將敢傷害她摯愛男人及他家人的臭傢伙一把揪出。
「她出十隻燒鵝。」說完來龍去脈後,云莃淡淡對況未然說道。
「不接。」況未然拒絕得那樣直接,但望著夕陽的眼眸卻是那樣晶亮。
「好吧!我出三隻燒鵝。」
儘管完全的被拒絕,可云莃卻毫不為意地聳了聳肩,因為她早知道會是這個答案,不過她卻也早由他發亮的眼眸中知道他對此「謎」極感興趣。
「不夠。」況未然輕輕笑了笑,緩緩轉眸望向云莃毫無芥蒂的清澈雙眸,「因為這是一道足堪換取駙馬身分的難題。」
「駙馬?」聽到況未然的話後,云莃驀地愣住了。
「妳的駙馬。」看著云莃陡然僵住的眼眸,況未然再次重申著自己的要求,而且更為明確。
然而他的明確說明,卻只讓云莃更疑惑。
為什麼?他為什麼要求當她的駙馬?
女兒國的駙馬不僅什麼都不是,而且連半點拿來當擋箭牌,甚或炫世的功能都沒有,她不相信熟知女兒國典章制度、風土民情的他會不明白!
難道,這就是他在傷癒後一直不離去的目的?
說不通啊!
「這對你並不公平。」所以,云莃這麼說,蛾眉則微微輕蹙著。
是的,無論他因何要求成為她的駙馬,但這真的不公平,對他的未來不公平。
「公平與否,我自有衡量。」況未然卻緊盯著云莃的眸子,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更何況妳該考量的是,對妳公不公平。」
「我無所謂公不公平……」口中喃喃說著,可云莃的腦子卻徹底亂了,因為她根本想不出況未然欲成為她駙馬的任何理由,更不明白他如此執著的原因,「但若你的目的是想與我歡愛,我可以安排時間。」
是的,若這是他的目的,她不介意安排時間與他共度一夜,儘管她一點也不希望他們之間的關係走向這一方面!
更何況,以他的條件,只要願意,這世間,沒有人拒絕得了他。
「不,駙馬。」緩緩望向遠方,況未然雖依然輕笑著,但語氣卻更加執著,「妳的駙馬。」
奇怪,真的太奇怪!
望著況未然淡定自若的臉龐,云莃真的迷惘了,因為這個轉折著實大大超過她的預期。
一開始,她當他是老者,可他不是。
今日來此之前,她希望他不要離去,而他確實也沒有離去。但就在她希望兩人間保持像過往的關係,甚或一起好好思考往後兩人該如何相處時,他卻要求成為她的駙馬!
「有很多事不一定要成為我的駙馬才能做。」
「有一些事一定要成為妳的駙馬才能做。」
「我不能生育子嗣。」望著況未然的俊顏,許久許久之後,云莃終於咬牙說道。
是的,無法生育子嗣,永遠不能,同樣由於八歲的那場意外。
「我也不能。」而這,是況未然的回答。
「我可以知道你硬要往火坑裡跳的最主要原因嗎?」
「妳會知道的,但不是今天。」聽著云莃對「駙馬」一職的描述,況未然輕輕笑了起來。
望著那個孩子氣般的帥氣笑容,云莃在徐徐的輕風吹拂下緩緩站起身,然後頭也不回地牽著馬往下山的方向走去,「我兩日後給你回覆。」
回答她的,依然是那含笑的嗓音──
「我靜候佳音。」
── 無論外界風雨紛擾 ──
兩心終歸纏綿繾綣
蘇打《酷女尹與謎駙馬》 7/29祕戀深深 疑雲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