噓,此地禁止大聲喧譁──這裡是帶罪天使放逐之地。
這座失樂園裡,情愛是不能被寬恕的原罪,真心是遭受詛咒的毒蘋果,棄如敝屣,無人珍視。
噓,此地禁止淚落啜泣──這裡是惡魔咆哮肆虐之處。
這座人間煉獄,仇恨是唯一被允許留下的果實,佐以嫉妒與憤恨,如斯甜美,輕齧一口足以永恆。
噓,此地禁止扔棄真我──這裡是華麗惡獸棲息之所。
這座偌大的獸籠,美麗的褻瀆是牠最佳的糧食,牠埋葬了自己的良善與道德,亦在此地,遺落了最後的美。
噓,此地禁止流連徘徊……
噓,此地禁止退縮回頭……
親愛的妳,準備好踏進這座失落之園了嗎?只有找到救贖之果的人才能安然而退。
親愛的妳,願意遭受這記刺骨的華麗詛咒嗎?
★★★
冽風拂動滿天的暮雲,吹來孤寂的氣味,耳畔依稀聽見昔日英魂的泣訴,一路綿延的針葉林,形成天然屏障,稍稍遮掩了漸強的風雪,提供了一處藏匿之所。
「此地禁止淚落啜泣……」佇立在漫天細雪之中,婉秀的容顏納悶地高仰,喃喃唸出青銅雕像上鏤刻的警語,她迷惘不解地逐字讀著,時而頓首,時而輕點著頭。
古怪的警語是以一連串艱澀的法文寫成,其中某些句子夾雜著古英文用語,必須串聯前後文一塊兒思索,方能解得真意。
菲菲呆站在遍地堆滿枯枝的雪丘上,茫然的四下觀望,攤平戴著紫色短絨手套的掌心,接住一朵朵雪花,結晶的白雪漸漸消融,化作掌心裡的一攤濕痕。
不,沒有迷路,是這裡沒有錯。她受奧薇學姊吩囑,送東西來到這裡,位於巴黎瑪黑區近郊的一處公墓。
「菲菲呀,我記得沒錯的話,妳的資歷是宿舍裡最淺的一個,妳得負責把這份文件送過去,交給居住在公墓旁的舍監。」當時奧薇學姊如是說道。
她默不作聲的接過那袋文件,套上大衣,在奧薇學姊和環繞在她身邊宛若金髮芭比般姊妹淘們的訕笑聲裡步出宿舍,努力將自己擠進堵塞混亂的地下鐵,昏昏欲睡的來到這裡,市郊一座鄰近瑪黑區的公墓。
眼前這塊留有焚燒印記的焦黑雕塑,展翼神獸的青銅像,傾斜的栽在逐漸積深的雪地裡,意外引起她的注目。
聽起來,這塊雕像上銘刻的文字,像是中古世紀遺留下來的僻野傳說,或者,這座墓園背後藏有另一段值得深究的故事。
「華麗的詛咒?」她一再反覆琢磨箇中含意,擁在懷內的文件驟然滑落,散了一地。
茫茫蒼雪中,紙片翻飛如浪,菲菲手足無措,倉皇地撿拾,由於紫襖手套太過厚重,凍得厲害的十根指頭更顯得笨拙無力。
一張又一張,撿拾之間,她瞥見上頭密密麻麻的法文,登時頓住了步伐,秀氣的纖眉絞緊,率直清澈的眼裡忽然湧上迷惘,與紙上潦草的字跡無聲地對峙。
驟然,一陣清脆的玻璃敲擊聲,劃破了朦朧的靜謐,若有似無,透過風聲傳遞,像一抹幽魂靠在耳畔哀哀地傾訴,虛無縹緲。
菲菲高仰起深感困惑的雙眸,焦距定在神獸雕像上,迷糊的腦袋瓜仍跳脫不出剛才膠著的思緒,喃喃問著雕像,「所以……這座墓園是受了詛咒的失樂園?」
撐起雙膝,她放棄了散落滿地的紙張,彎身鑽過雕像開展的堅硬翅翼,意外察覺墓園入口的鐵欄門並未上鎖。
遲疑半晌,她舉起雙手,推開了攀繞著綠色藤蔓的鐵欄門,膝下的深駝色長靴踩過杳無人跡的雪地,印下錯落不一的足印。
敲擊著石塊的玻璃聲,如風中鈴響,錚錚、錚錚,彷彿來自遙遠國度的無語呼喚,引領著尋覓者走向它。
菲菲循聲而去,一步接著一步,無懼夜色漸濃,最後迷失在偌大的墓園中。
糟糕,她迷路了。
「請問有人在嗎?」她放聲呼喊,但回覆她的只有岑寂的落雪聲。「不對啊,我明明聽到聲音的,絕不可能是聽錯……」
雪仍下著,穿梭在朦朧渾沌的氛圍中,她幾乎有種自己已跨越時空來到中古世紀的荒謬錯覺。
忽然間,停頓許久的玻璃敲撞聲猝然又響起。這次,她不再踟躕,立即拔腿直朝聲響來源處狂奔而去。
聲響又倏然停止,菲菲疑惑地停下腳步,站在細雪霏霏之中,左右張望。忽然,些許幽微的光暈照亮了黑夜,她轉身,下意識直朝光暈走去。
那不是燈光,是一個即將凍死的醉漢。
菲菲持續往光暈靠近,終於看清楚對方完整的形貌。
一名金髮少年躺臥在一座石台上方,身著一襲尖領窄版的納粹軍裝,左上臂別著有納粹印記的紅色臂章,作工精緻的版型,襯托出這具陽剛肉體的英挺,卻又蓄著俊美的陰柔。
軍裝前胸是銀色胸針以及一排金色鈕釦,原來,方才的光暈即是來自這些金屬製品。
套著軍靴的長腿單膝屈立,躺姿率性且慵懶,他披洩著一頭削薄的金色中長髮,那張仰睨著天空的臉龐優美且細膩。
少年宛若一朵開在雪地裡的薔薇,冰雪般蒼白,水晶般的透明純淨,優雅高貴,妖異而神祕。
他靜靜躺在那兒,猶如一顆寶石,毫不內斂地閃耀著鋒芒。
「……先生?你還好吧?」菲菲伸手探向他的鼻尖前方,確認他是否仍有微弱的熱息,以確定自己是否將他誤認為鬼魂。
少年轉動晶藍色的眸珠,不馴的輕挑起一側的眉,不受寒瑟空氣影響仍顯紅潤的薄唇忽然動了動。
「妳在這裡做什麼?」他以流利的法文,揚起微醺的嗓音問道。
「找尋華麗的詛咒。」她指向來時路,十分認真地比手畫腳加強描述。「有一座大概這樣大小的雕像,上面刻著一段銘文……」
「妳不應該在這裡。」少年瞇起雙眸,極顯不耐煩的神情告訴她,他知道那段銘文,也知道這裡是個不祥之地。
「那麼,你也不應該在這裡。」菲菲嚴肅地如是回答,連帶將他握在手中的那瓶伏特加一併看清楚,恍然大悟,方才清脆如鈴的玻璃聲原來是它發出的。
「喏。」他順手遞來僅剩半瓶的烈酒。
菲菲愣愣地接過,湊近瓶口嗅了下,旋即皺眉拿開。
他被她單純直接的反應惹起淡淡的笑意,「如果不想凍死的話,把它喝了。」
「不,我不喝酒。」她猛搖頭,頑固的拒絕。
「隨便妳。」少年奪回伏特加,逕自啜飲。
菲菲小嘴裡咕噥著,猶如置身夢境的不真實感令她瑟縮了下,因他藍眸中深深的憂鬱而震懾不已,封鎖在層層禦寒衣物底下的胸口短暫失溫,心跳脈搏陡然攀升又驟降,起起伏伏的失去了固定躍動的節奏。
「先生,你是不是遭遇了什麼不好的事?」她被他左耳骨上串連的環鉤吸引,心裡默數著,一、二、三、四……
「不,我只是醉了。」醉倒在酒精之中的人最能編織美夢,哪裡還會感受得到不幸?
「是呀,你滿身酒味,又穿得單薄,這樣的下雪天居然連件大衣都沒帶在身邊,就這樣躺在這裡實在是……」她的單純關懷終止在對方的一記揚瞪之下。
「不,不需要那種東西,只有體溫才是最好的禦寒品,永遠不會折舊。」他笑掩雙睫,隱去了藍鑽般的眸色。
菲菲不懂,也不打算弄懂他若有似無的撩撥是為了什麼。「你打算一整晚就這樣躺在這裡?」如果真是這樣,她無法坐視不管。
「不,我打算一直躺下去,直到再也睜不開雙眼。」他嘲謔地如是答道,太過蓄意的挑釁昭然若揭,一臉「妳能奈我何」的惡劣諷刺神情。
菲菲只是靜靜凝睇著他,疑惑不斷在心中膨脹,逐漸壓迫她單純又天真的思緒,不知不覺之中,她的雙手已探向那張白皙漂亮的臉龐,輕柔地摩挲。
對此,他不訝異亦不震撼,像是早已習慣了這種膜拜般的撫摸,幽幽地掀動兩睫,海藍色的瞳珠迎上她專注的凝視。
不過是這樣的程度就足以讓她沉迷了嗎?真是單純。
可是,他最不缺乏的,就是單純的崇慕。
「妳,願意用妳的體溫溫暖我嗎?」晝夜重複的台詞,他早已厭煩,卻依然能輕易說出口。
「不,不對,你需要一盞燈。」菲菲萬般肯定地收回雙手,侷促且突兀地撤回她的溫暖關切。
少年一愣,啼笑皆非。怎麼,這女孩原來是個少根筋的蠢蛋?看著不斷環視周遭的圓潤臉蛋,籠罩藍眸的寒意漸褪,唇邊的諷笑淡了些。
「妳迷路了?」
菲菲依然張望著,「唔……剛開始的時候,我還記得出口的方向,但是聽到酒瓶的聲音之後我就迷了路。」
「妳在找出口?」
「不,我在找燈。」她答得認真,卻令人摸不著頭緒。
「這裡是惡魔肆虐之地,哪裡會有光明?」他提醒她,別忘了銅像上所刻的銘文,刻意戲弄道:「而妳這隻自願送上門的迷途羔羊,只能等著被惡獸吞食。」
「你真的打算一直這樣躺著?」遍尋不著,菲菲頹喪地放棄了尋燈,繼而將全副心神移轉到他身上。「你的臉色真是糟糕透了,難道你都不覺得冷?」
「妳呀,真是個聽不懂人話的傻瓜。」少年撐肘慵懶的支起上身,一雙深邃的眼眸如月光映在海浪上,蕩漾著藍色的光華。「妳朝那裡直直的往回走就能看到出口。」
「那你呢?你不走嗎?」她的表情明白的顯露出,他若是不走,她也不打算獨自離去。
「既然妳並不打算用妳的體溫溫暖我,留下又有何用?」他露骨的暗示不再隱諱,直接以灼熱的眼神挑逗她的感官知覺。
心湧熱潮,煨暖了茫然的意識,菲菲對於他言語中的曖昧挑逗渾然未覺,只是蹙起眉心深深凝望著他,她迷惘的眼神忽爾凝聚著莫名的哀憐,因他而起。
「原來這裡真的是天使放逐之地呀。」她忽然解開了盤據心頭的一個謎。
「果真是個蠢瓜。」對談始終沒有交集,少年耐性耗盡,眉眼間流露出些許輕蔑,拿起伏特加抵唇啜飲。
忽然間,他感到莫名的挫敗。
明明是戰無不勝的誘惑戲碼,卻無故失了靈。偏偏是今晚,他最痛恨的日子,他不想見到任何一張與他曾有過肉體交纏的臉,那令他徹底作噁。
上一刻,他還幻想著自己能夠成為其中一具躺在這座墓園裡的屍體,靜靜聆聽脈搏跳動的微弱聲響,等候蒼雪一吋吋將他掩埋;下一秒,這個一臉固執的蠢蛋踩著笨拙的步伐靠近了他。
「妳不知道這座墓園鬧鬼嗎?瞧妳這模樣,肯定是不知道吧。」少年抿嘴冷譏,瞟向灰濛濛的夜空,神情流露幾許悲涼。「只有不知道前方有爛泥的人,才會毅然決然的往前踏。」
「不對,還有別種可能。」菲菲及時捕捉到他含在唇裡的嘲弄,霍然彎身湊近他鼻前,在他皺眉回睨之下微笑說道:「也許這個人聽見了爛泥的呼叫聲,所以十萬火急地趕來了。」
這個蠢蛋……原來並不是真的蠢。少年勾起一抹美麗的微笑,不置可否的揚起眉梢作為回應,並在她短暫失神的一瞬間,猝然扣住她圓巧的下巴,俊秀的臉龐迅即覆來。
他的唇覆上她的唇。
菲菲瞠著眸子,愣愣瞅著他的金髮藍眸,以及比雪更蒼白的肌膚,來自唇上柔軟敏感的揉蹭令她益發迷糊。
他的挑逗富含規律與節奏,並非盲目的嬉戲,而是漸進式的撩撥探索,任對方再強悍驕蠻,終究得繳械投降,沉淪耽溺。
但是……不,這不是吻。
菲菲緩慢地推開少年的胸膛,平靜淡然地抽離了他帶來的熱度,表情猶帶幾絲恍惚,小嘴鮮豔如莓果,點綴了灰濛濛的雪景。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她執起袖子抹了抹嘴唇,率真的眼神浮現狀似惱怒的情緒。
「難道妳不喜歡我這樣做?」他支肘撐額,冰藍的眸子勾睨著她,毫無愧意的戲謔問道。
「不喜歡。」擺在唇上的毛料衣袖來回抹擦,她的回答模糊難辨,但不再友善的眼神清楚寫滿她氣憤的訴求,拒絕遭受這般不尊重的對待。
他玩世不恭的態度以及任性妄為的睥睨神態,說明了這不是一個吻,只是一個捉弄,一個興之所至隨機行動的玩笑,或許帶點他獨處時被人驚擾的洩憤意圖,他的怒氣並不顯露於表情,而是透過親密的肢體接觸迂迴地傳達。
她感受到了,毫無遺漏地感受到了;不需要言語,一記預料之外的輕吻便能切實感受到他隱藏得很深的真實性格。
「小蠢蛋,妳分得清楚什麼是喜歡,什麼是不喜歡嗎?」少年直接將她的反應歸納為幼稚的抵抗。
「我不是小蠢蛋,我叫菲菲。」她一臉認真的糾正道。
「小蠢蛋。」他逕自咕噥道,仰頸灌了一口伏特加,灼燙的液體滑過冷澀的咽喉,溫暖了一整天尚未進食的空胃,得到短暫的假性飽足感。
「菲菲。」她含糊地低喃道,語氣裡有著挫敗,因為她知道,他根本不在乎她叫什麼名字。
「好吧,那妳想不想陪我玩個遊戲?」少年百無聊賴地擱下已空的酒瓶,再度枕臂躺了下來,醉意迷濛的目光迷失在灰暗的空氣中。
他孤寂的側容牽引著她柔軟的心,淡淡的情愫不斷擴散,但觸及他眸內戲謔的浪放不羈,急奔失速的脈搏便暫且緩下,停止受制。
她不喜歡他那樣過於輕率的態度,彷彿整個世界都已淪為他獨有的遊戲場,他眸中僅剩空洞的歡愉,探測不到屬於真心的溫度。
「不想。」她毫不思索的拒絕。
她的回答立時惹來少年的一記側目。
「那妳還杵在這裡做什麼?」他的眼神極為陰鬱、深沉。
「我想知道贖罪的果實是什麼。」菲菲全副的心思仍羈絆在雕像的銘文上,一臉單純的固執讓少年笑了,見狀,她忍不住又問:「有什麼好笑的?」
「蠢蛋就是蠢蛋,連那種騙小孩的童謠也信,傻瓜。」
「童謠?」菲菲詫異的問。
少年揚起眉,帶有幾絲邪氣的淡瞟她一眼。
片刻後,他忽爾潤了潤朱紅的唇,輕聲吟詠。
「此地禁止扔棄真我。這裡是華麗惡獸棲息之所,這座偌大的獸籠,美麗的褻瀆是最佳糧食,佐以絢麗的偽善與妄想的貪癡,牠咀嚼著並茁壯成一隻披著人皮的美獸,埋葬了自己碩果僅存的良善與道德,亦在此地遺落了最後的美……」
音律拙樸的童謠流動在凍結的氛圍中,伴隨遠方不知名處的彌撒曲,管風琴嗚咽的低吟,奇異的與童謠誦唱的音律如此相近,如此契合。
菲菲聽得出神,意識恍惚,透過他起伏有致的吟唱,產生了一幕幕幻覺,童謠裡的那隻美獸伏在她的面前,目光如星辰般閃耀,金髮如晨曦般璀亮,唇色猶如鮮紅的果實,美麗得遙不可及,卻使人渴望靠近。
「小蠢瓜,妳從沒聽過這首童謠嗎?」見她聽得陶醉,少年霍地停下吟唱,朝她勾勾指頭。
菲菲迷惘地搖搖頭,緩慢地走向前,誤以為他是示意她靠近些聆聽,豈料他忽然一把扯過她頸子上的紅絨圍巾。
「不行──」她錯愕的驚呼,但為時已晚,他連同紅圍巾,一塊兒將嬌小柔軟的身子扯向他的胸膛。
齊眉劉海底下的額心砰一聲撞上軍裝胸口的金屬釦飾,意識越發迷糊,她平舉著雙臂,不想與他有任何肢體上的接觸。
「我從剛才就在想,這是什麼氣味。」少年扯著圍巾,湊近鼻端,深深一聞,那份清雅的香氣充滿了肺葉,稍微驅逐了麻痺感官的酒精氣味。「看不出來妳蠢歸蠢,挑香水的品味還不賴。」
「這不是香水,是乳液的味道。」她認真地糾正。
「這是什麼味道?」他親暱的將俊美的臉龐埋進她及肩的烏黑頭髮中,狀似眷戀不捨的來回徘徊。
「野薑花。」她呆呆的睜大雙眼,僵著冰冷的四肢不能動彈,只能靠吹拂過腮旁的酒氣確認他薄唇挪移的親暱角度。
「挺好聞的。」他嗅得認真,彷彿對她身上的恬雅香味徹底上癮。「如果可以天天聞到這香味該有多好……」
菲菲驀然愣住,感覺一陣羞澀的溫暖從胸口泉湧,自頸肩擴及頷頰,最後來到兩頰上,霎時,像是白嫩蒸糕的圓潤臉蛋成了覆盆莓慕斯蛋糕。
「菲菲?菲菲?」不遠處忽然飄來一道焦急的呼喚,驚醒了彷彿被困在朦朧幻境裡的人兒。
「……是安娜。」過了片刻,菲菲認出來者的身分後徬徨地抽身,沒料到一綹髮絲揪疼了她的頭皮,她側身回眸,發現耳後的髮捲鉤起他耳上的一只銀飾,複雜的纏繞在上頭。
她猶豫了幾秒,怯怯的探手解開糾結,拉扯之間,呼吸逐漸急促。
明知她戴著禦寒的厚手套,笨拙得解不開,少年仍好整以暇地挑眉旁觀,直到白潤圓臉上的一雙核桃狀大眼裡浮現央求之意,他才斂起唇邊的笑。
「笨蛋,妳只會越弄越糟。」他拍開她慌於解結的雙手,垂下雙眼瞥過左頰,從胸前的口袋裡取出瑞士刀,在她的瞠瞪之中割下一截金髮。
原來糾結的主因一半是來自於耳飾,一半來自於他鬢邊的一綹燦金髮絲。
冷風吹散了他手中的金髮,飄過她的臉前,撓癢了她的鼻子,她趕緊轉身,掩面打了個大噴嚏。
「菲菲?」
擔憂的呼喚伴隨著跑步聲迎面而來,菲菲揉了揉凍紅的鼻頭,迷糊的抬臉看向來者。「安娜,妳怎麼會來這裡?」
安娜驚恐地瞪著個頭矮了她一大截的菲菲,「噢,天!妳怎麼會闖進這座廢棄的墓園裡?我聽貝兒說,奧薇那群臭婆娘指使妳送文件到這附近來,真是快把我急瘋了!」
「我沒事,謝謝妳特地趕來找我。」菲菲真摰地揚起嬌憨的笑靨。
安娜氣憤的喳呼道:「妳絕對不會相信奧薇幹了什麼……」
「我知道。」菲菲無所謂的笑了笑。「舍監根本不住在這附近,是奧薇故意整我。」
「妳怎麼知道?」安娜驚異地問。
「沒什麼。」她搖搖頭,沒有說出被風雪捲走的那疊文件不過是一堆該送進碎紙機的廢紙,反正那已經不重要了。
安娜也未再追問,納悶地環顧荒涼的墓園。「妳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
「一個人?可是他……」菲菲驀然轉過身,悵然若失地愣望著斑駁的石台。
那本該是送葬時擺放獻祭品的長型石台上,靜立著一個伏特加酒瓶,披著人皮的美獸已消失了蹤影。
菲菲下意識撫著耳朵,依稀尚能聽見少年吟唱童謠的殘音,如此抑鬱又充滿著譏弄,令人哀傷。
「菲菲,妳看見什麼了嗎?」安娜抱臂哆嗦,不懂這樣糟糕的天氣裡何以菲菲要擅闖廢棄的墓園,滯留不歸。「我的天啊!剛才樹叢那裡好像有影子飛過!我們得快點離開這裡……菲菲!妳有聽見我說話嗎?」
菲菲遲疑了許久才緩慢地點頭,收回悵惘的視線,看向少年方才指引的方向。「朝那裡直直走到底,就可以走到出口。」
安娜拽過有些遲鈍的人兒往樹下的小徑快步行去,嘴裡不停叨唸著,對於菲菲異於常人的好奇心已見怪不怪,天曉得哪裡有古世紀怪獸的遺跡,肯定就有菲菲的蹤影。
菲菲回眸瞥過讓風吹落石台的酒瓶,忽爾憶及什麼似的探向頸前的圍巾,然而那裡已空無一物。
她驚詫的垂下雙眸,親眼確認頸子充滿了涼意,禦寒的圍巾已消失無蹤。
茫茫風雪裡,彷彿仍盤旋著那首詭異又淒美的異國童謠,少年優雅的影像,成了一幕妖異的翦影,深深鐫刻在她的腦海裡。
自那夜起,少年蒼雪般美麗的側顏便沉澱於菲菲的心中,時時沿著思緒的脈絡,撥動她遲鈍的情感神經,有一小塊深刻的記憶掉落在那一夜,遺失在少年戲弄的那一吻裡,宛若對她下達了魔咒,讓她深受禁錮。
★★★
鏟雪車轟隆隆駛過街尾,巨輪前進之間,飛濺起一道道污黑的泥漬,遍灑在凝結薄霜的青石板地面,冬雪融成暖暖的春意,飛繞在遍是香頌的浪漫花都。
一群留學生從地鐵九號線的Marche早市嬉鬧返歸,抱著準備在交流餐會大顯身手的新鮮食材愜意地閒晃,落後在人潮後方的一道嬌小身影,懷裡擁著數十捆毛線球與幾碼布匹,猶如冬眠初醒的小動物,不時揉著眼睛。
菲菲深吸了一口冰涼的空氣,小心翼翼地跨過幾個水窪,努力維持身體平衡,但仍時而搖搖欲墜,猶如一顆軟軟的綿球。
「菲菲,妳怎麼還在睡啊?」
一隻巨掌冷不防拍上肩頭,她嚇得一呆,連忙回神,看見來自比利時,身型高大的喬依學姊像頭猩猩般撞了過來。
「噢,抱歉。」菲菲企圖甩開睏極了的模糊意識,努力提振精神。
「菲菲昨晚又熬夜趕設計圖了,紡織工會的設計大賽提前在期中舉行初選,她得在下週末之前畫出整個系列的概念設計圖。」
聽完安娜的註解,喬伊順口喔了一聲。
「難怪昨天晚上我聽見奧薇和她的女侍們討論著,該怎麼討好助教,才能讓教授親函推薦。」
菲菲搖頭晃腦,不予置評。「紡織工會是公開甄選,不接受信函推薦。」
「是嗎?那去年的校內設計賽,為什麼奧薇又榜上有名?」
「因為她那個專搞婚外情的國會議員老爸搞上了評審團?」走在前方的加拿大籍留學生懶洋洋的反問。
此話一出,果不其然,眾人的笑聲紛紛揚起。
「奧薇那個婊子成天只會搞排場、玩男人,幾時用過她的豬腦袋設計東西了?要不是仗恃著她老爸的勢力,依她的前科累累,早被開除學籍。」安娜不屑地哼了聲道。
「前科累累?妳這是意有所指喔?」同屬設計學院的眾人迅速靠了過來,豎起雙耳捕風捉影。
安娜撇嘴鄙夷地道:「奧薇已經不止一次『過度參考』別人的作品。」
聞言,眾人鬨然恥笑。
身為各領域的創作、設計者,人人皆知所謂的「過度參考」可分為廣義與狹義兩個角度解讀;廣義而言是靈感擷取,狹義來說是切割剽竊。
當然,究竟該選擇廣義抑或是狹義來論斷,端看定義者的主觀審判,至於擅長遊走模糊地帶,鑽縫藏拙的參考高手多如細菌,俯仰皆是。
看似華麗迷幻的設計世界,實則暗藏刀光劍影、你攻我防的爾虞我詐,靈感看似珍貴,最後攀上高峰摘下榮耀之冠的依然是才華過人者,但運氣是一路護佐的無形武將,如果缺少了它,縱然天分再高,依舊只能暗自飲泣。
分別來自異鄉,同屬一流藝術學院高材生的同層寢室的室友們,開始嘰嘰喳喳的討論起他人的「前科」,氣氛熱烈,人人爭相發言。
菲菲悄然退了一大步,扯弄著纏繞過緊的兔毛圍巾,飄飛的毛屑令她噴嚏連連。她努力仰高圓潤的臉蛋,猶帶睡意的迷濛雙眼隨意張望著美麗的街景。
待大夥兒將台面上下、學院內外所有曾經鬧過醜聞風波的傢伙逐一調侃過後,接著左右梭巡,這才在街頭轉角處,由猶太裔所開的小型跳蚤店舖,找著嬌小的東方身影。
菲菲正趴在落地的玻璃帷幕上,瀏覽店裡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切分成十六個正方形的木格櫃,上頭擺放許多陶瓷音樂盒,精靈、天使、女神以及各種神話之獸,或站或坐,隨著齒輪撥轉而旋舞。
熟悉的樸拙旋律,從玻璃帷幕關不住的一道小縫隙傳來,叮叮噹噹,宛若水晶敲撞,鳴奏著悅耳的音樂。
菲菲隨著旋律順口哼了片刻,忽然頓悟了什麼。咦,這不是那首童謠嗎?
驀地,大片的玻璃帷幕倒映出對街一道醒目的身影,勾起她腦中一幕幕模糊的記憶。
呆愣而緩慢地轉過身,她看見了那晚雪夜裡跋扈率性的絕美臉龐。
那頭長及肩膀的璀璨金髮和雪白的肌膚,充滿模糊了性別界線的特殊美麗,紅潤的薄唇斜啣著一支菸,雙手分插在黑色麂皮長褲的口袋裡,上身套著安哥拉羊毛裁成的短版大衣,展現出慵懶的法式時尚,至於他肩上披繞的那條紅圍巾……
「看,是納粹小子。」喬伊吹了聲飽含戲謔意味的口哨,勾勾指頭示意姊妹們靠過來一塊兒欣賞極致的藝術。
「噢,天啊,真的是他耶!」
「想不到這種時間會在這裡看見這傢伙。」異國姊妹淘之間此起彼落的詫異聲調中,甚至夾雜著幾許冷眼目睹聳動新聞的幸災樂禍。
「請問……」狀況外的嬌小東方女孩迷糊地開口問:「什麼是納粹小子?」
「菲菲,張大妳那雙未來設計師雪亮的眼睛好好看清楚,對街那位正停在報攤前,拿起一份八卦報的金髮少年啊……」
「喬伊,妳廢話真多耶!」作風大膽率性的巴西辣妹烏琪索性搭上菲菲的肩頭,指向前方那醒目的頎影,像恐嚇無知孩童似的邪氣地笑道:「菲菲啊,那位叫作夏爾的金髮小子可是名揚巴黎的高級男妓,同時也是我們藝術學院最耀眼的納粹小子。」
「納粹小子?」
「是呀,妳瞧瞧他那頭金髮還有藍色眼珠,那可是希特勒建立第三帝國時最鍾愛的亞利安人種,白膚金髮藍眼,堪稱最優秀的基因。」
「可是……」菲菲的疑惑化為低聲囁嚅,在異國姊妹淘的喧譁戲語間徹底滅頂,成了泡沫。
「納粹小子夏爾去年才因為和美術系助教與女教授的三角緋聞鬧上法庭,上學期正式被開除學籍,如今動向未明,時常出現在各大畫展與畫廊……」
烏琪的一番簡介猶在耳邊盤旋,對街駐足看報的人影已扔出幾個銅板,邁開長腿,筆直走向角落的咖啡餐車,點了一杯咖啡。
菲菲的目光猶如追蹤器,一路跟隨著。
滿街絢麗的景致,抵不上夏爾仰頸啜飲的畫面;滿天湛藍,敵不過夏爾金色髮絲下的一雙海藍瞳眸;滿地殘雪,比不上夏爾細膩雪白的膚色。
他的存在,燎亮了冰封一季的寒冷城市,滋潤了遍目皆是白皚皚一片的枯燥雪景。
原來,他既不是墓園裡的一抹幽魂,也非遭受詛咒的惡獸,而是宛若現代貴族般的時尚少年。菲菲迷糊地暗忖。
對街瘦長的身影拿著隨手咖啡杯,邊踱邊飲,將手裡的一捲報紙夾在臂下,視旁人的注目如風景,逕自邁步行走,接著,他旋身轉而步上某棟建築物通往二樓的鐵架階梯。
彷彿定格魔法瞬間解除,菲菲掙脫了迷惘,渾身一震,裝在牛皮紙袋裡堆得高高的毛線團隨之抖動。
她左右張望了下車潮,趁著紅燈的空檔快步衝過對街。喇叭聲蓋過了異國姊妹淘們訝異的呼喊,她完全聽不見。
★★★
菲菲循從方才目光跟隨的路線,越過報攤與咖啡餐車,抱緊了牛皮紙袋,繫帶短靴匆忙的踩上鐵架階梯,老舊的鏽鐵發出嘎嘰嘎嘰的聲響,唐突且刺耳。
「等等!」喘得肺裡嚴重缺氧,倉皇換氣之間,菲菲趕緊扯嗓喊住繼續往鐵梯上走去的傲然身影。「夏爾先生!」
前方原本置若罔聞的身影終於停下,緩緩站定,偏過優美的側臉,虛掩的金色髮絲削弱了太過犀利的眼神,焦距落在幾階之遙的傻氣臉蛋上。
夏爾瞇細雙眸,仔細端詳著來者。
齊眉的濃黑劉海,髮長及肩,圓潤白皙的東方臉孔猶如奶油蛋糕,鑲上一對核桃狀的大眼,幽黑卻不夠靈活,因而顯得嬌憨遲鈍,像是歷經一場漫長冬眠後恍惚醒來覓食的小松鼠,唯獨秀挺的鼻子與緋紅如莓果的唇瓣,稍稍勾勒出猶然青澀懵懂的少女形象。
眼前的東方女孩身型纖細,連帽大衣穿來不顯臃腫,反使得嬌小的骨架益發迷你,毛茸茸的圍巾彰顯出那張圓形臉蛋更顯豐潤綿軟,看來,她全身上下能夠提供禦寒效能的脂肪全往小臉堆疊。
夏爾微勾起笑意,稍稍頓首揚眉,宛若晚宴中浪蕩的公爵,舉手投足皆像是吟誦著浪漫的詩篇。
「我不記得今天與妳有約?」他的口吻婉轉中透著冰冷生疏,輕蔑的神情清晰的寫著不願與她多交談的驅逐意味。
菲菲終於順過氣來,不疾不徐地回道:「不,我和你沒有約,是……」軟膩的法語赫然中止在少年的眼神示意下,她順著他目光的方向回眸探看。
她懷中的毛線球全滾出了牛皮紙袋,而她竟然傻傻不知。
朱紅的毛線球沿著鐵梯一路滾落,毛線繞著鐵架梯階散了開來。
「啊!」菲菲愣了好一會兒,才匆匆轉身尋起毛線球的蹤影,並連忙捲起一條條紅色的軟繩。
夏爾冷眼旁觀,看了下她的狀況後,直接席地而坐。
他先放下報紙與咖啡,又取出菸來垂首點燃,讓肺葉灌滿濃郁的尼古丁,感受慢性自殺的糜爛美好。撩開過長的劉海,他托頰傲睨,心想,那蹲伏在鐵梯上忙碌收線的身影,此際看來果真像極了一隻拾掇毬果的小松鼠。
他冷望片刻後,藍眸瞟向天際,空洞無神的凝視著,直到笨拙的小松鼠捲好毛線球,胡亂塞入懷裡的牛皮紙袋,然後咚咚咚重新在他面前站定。
夏爾夾菸的掌輕托右腮,深邃的藍眸上揚,即使坐姿矮了她一截,懾人的浪蕩氣質依舊張揚。
「妳想說什麼?在我抽完這根菸之前說完。」
菲菲舉臂抹去額際的汗水,直勾勾與藍眸對望片刻,努力空出一手掏向繡著橘紅蝴蝶結的口袋,變魔術似的摸索了一陣,忽然遞上一枚細小的鉤環。
他皺起眉,望著她遞來的這枚耳環,縹緲的思緒緩慢地凝聚,沉默片刻後,才以百般嘲弄的沙啞聲調道:「原來是妳啊……小蠢瓜。」
以為該已徹底遺忘的記憶在此時翻起,甚至超出他的掌控外,格外清晰,彷彿是昨夜才發生,細碎的寒雪頻仍地降下,凍結了兩人初識時交談的一幕幕。
對他而言,記憶是無關緊要的,而這個愚蠢的呆瓜竟莫名牽動了他善於遺忘的記憶,只是一個動作,便輕易掀開潛藏在意識底下的朦朧畫面。
「這個。」菲菲沒聽見他含在唇間的模糊細語,誤以為他沒看清楚,於是又挪近幾分。「那晚掉在我的口袋裡,應該是勾住頭髮時扯掉的。」
「妳就是為了歸還這個耳環,所以喊住我?」
「嗯。」她認真的點點頭。
「果真是蠢瓜。」夏爾冷笑著嗤道。
他伸出空出的另一手取過純銀耳飾,在她回神之前挺立昂軀,漂亮的臉龐直衝著她咧開絕美的笑。
「讓我來教教妳,若是下回碰到這種情況該怎麼做。」他帶著笑意,修長的手指把弄著精細的耳飾,吸引了她迷惑的目光。
頃刻間,他舉臂一擲,巧緻的小耳飾化為一道銀色的星芒,消逝在她驚異瞠圓的眼前。
「早已經遺失的東西,就讓它繼續待在當初遺失的地方,永遠不應該再出現。」藍眸瞟來一記漠然的冷瞪,那晚雪夜裡曾經溫暖吟唱的嗓音,此刻卻比霜雪還要冰冷刺骨。
菲菲愣望著耳飾墜落處,耳畔仍嗡嗡作響,她下意識撫上耳廓,總覺得方才一瞬間,似乎聽見了某種脆弱的東西摔碎的尖銳聲響。
回神後,她趕緊左右梭巡,除了被放在鐵梯上的報紙與咖啡,不知因何動怒的他已經跨上另一樓層。
「等等!」她因為心急而難以平衡的斜斜倒倒,彎身撿起報紙與已涼的咖啡,奮力追趕。「你的報紙和咖啡!」
跨過一格格網狀鐵梯的夏爾不曾留步,未曾回眸,直接將身後喳呼的小蠢瓜當成絆腳的垃圾,徹底忽略。
「夏爾先生,你的報紙和咖啡……」
「扔掉。」俊臉上雖是噙著笑,他矯健的長腿卻是蹬得整座鐵梯都在震搖,連傻瓜都感覺得到,雙腿的主人怒意正熾。
「可是……」
「我說扔掉!」夏爾頭也不回的持續往前走,考驗腿力似的明明已到了樓頂又返身拾階下樓,眼神始終不曾閃爍飄移,對那道嬌小身影視若無睹。
菲菲愣了愣,一臉茫然,隨後又跟緊了他,依舊只能面對一頭晃飛的金髮與瘦拔的背影。「那個……」
「要我說幾次?扔掉,統統扔掉!」這隻愚蠢的松鼠究竟想跟到什麼時候?是聽不懂他的法文還是腦袋凍壞了?
半晌,後方疲於追逐的倉卒足音終於停止。
夏爾勾起一抹冷笑,感謝聖母瑪利亞垂憐,讓他不必再繼續忍受那隻又呆又醜的松鼠噪音滋擾。
他撥弄了下有些遮住視線的劉海,一頭金髮隨風飛揚,鞣羊皮裁製的寬版黑靴依然踩著階梯往下走。
「為什麼你不要你遺失的東西?是因為我碰過它的緣故嗎?」
聞言,頎長的身影霍然頓住流暢的腳步,及肩的髮因他猝然側首回眸,擺盪出一道金色圓弧。他冷冷瞅著她,藍眸裡清晰寫著「妳又懂什麼了」的不屑鄙夷。
嬌小的菲菲站於三階之外,形成一種居高臨下的錯覺。「既然不要自己遺失的東西,那為什麼又願意碰我遺失的東西?」
夏爾瞇起了眼,耐性用罄,連冷笑也一併收起。「妳又在鬼扯什麼?」
菲菲伸手指著他的頸子。「那條圍巾是我的。」
俊臉彷彿凝聚著黑色風暴,他扠放在褲袋裡的雙手略微一僵,湛藍的眼睛裡一掃慵懶,眸光鋒銳如冰柱,方興未艾的怒意持續醞釀著。
片刻後,他淡淡地重新與她四目相對,繃緊的臉部線條如同刀刃劃開滑膩的奶油,刻出一道玩世不恭的笑。
果然又是這樣。菲菲再次確定了他是慣於壓抑怒意的,一旦真正動怒,便會撕裂某種平靜的假象。
「打從一開始就想好怎麼讓我難堪嗎?狡猾的蠢瓜。」夏爾牽動唇角冷笑。
「不,不是這樣的……」她的辯解無法如願道出,只能眼睜睜看著他一把扯下頸上的紅色短絨圍巾,不客氣地朝她扔來。
眼睛毫無防備的瞪大,菲菲下意識鬆開圈擁著若干雜物的雙臂,登時,報紙、咖啡、毛線球全都四散,形成一幅由不同材質組成的拼貼畫作,慘不忍睹。
接著,一條紅色圍巾迎風罩住她的臉。
猩紅佔據了她的視線,一如少年不容忽視的強烈存在,霸據了她所有的心思,強悍而跋扈的進駐她的腦海,不容抗拒。
每個人都有屬於他的代表顏色,而夏爾是絢爛的殷紅。
菲菲倉皇且茫然的扯下圍巾,圓潤的臉蛋浮現些許悵惘,聞著鼻端殘留的香氣,四下梭巡傳聞中聲名狼藉的納粹少年。
只是,鐫刻於她心版的那道完美身影一如那晚在墓園裡時,靜謐地退場,毫無線索可循,像神祕的貴族,優雅的離開一場曲終人散的宴會。
★★★
鬱金香狀的金色銅鈴猝然敲響。
週末的糜爛浪蕩之夜,血沫橫飛,大批人們齊聚在「格林威治」複合式酒吧中央的小型拳擊場旁,握緊票根吶喊助威,吼聲震頂。
漆成酒紅色的扇形橡木門應聲開敞,漫無目的吹了一夜寒風的俊美少年走了進來,讓暖氣活絡他凍僵的五官。
「夏爾!」性向不明的俊美酒保,提高的音量越過如浪濤般擺動的人們,親暱地和他打招呼。
他揚眉冷淡的示意,瘦削的身材顯得過於單薄,動作矯健的避開趁著酒意想觸碰他的同志酒客,來到馬蹄型吧台東側隱密處特別預留的座位。
「伏特加。」說完,夏爾隻手撐頷,高仰的晶藍雙眼徐緩地覷向一旁,狀似搭訕般向身旁的男子戲謔地揚聲道:「聽說美國當局剛發出通緝令,你還有閒情逸致坐在這裡看拳擊賽?」
一身風塵僕僕,只是暫時歇腳的男子默然地啜飲著酒,直視前方火熱沸騰的賽事好半晌,才轉頭望向身側儘管隱身於昏暗光線下依然璀璨的金髮少年。
那樣的美麗,幾乎是一種誘惑人墮落的罪惡,無論男女皆為之瘋狂傾倒。
「我才剛想著,是不是該走訪巴黎各大醫院,趕著見你最後一面,不過又想了想,如果你人真的在醫院裡,恐怕也是受隔離治療,想見也見不到。」
對於鐵宇鈞貶抑的調侃,夏爾不以為然,嗤笑連連。「若是真有那一天,巴黎的上流社會恐怕要徹底崩盤了。」
「也是。」鐵宇鈞點了根菸,點頭認同。若是少年真罹患了後天免疫缺乏症候群,那些自恃高尚的名流貴婦以及她們的伴侶們,恐怕都要跟著一塊兒陪葬。
「你來這裡不可能是純粹想閒聊吧?」夏爾舉杯仰飲,未曾猶豫。
鐵宇鈞吹了聲口哨,「伏特加?我來得真是時候。」
夏爾回以一記涼涼的瞟視,「少跟我廢話,既然你眼睛沒瞎,知道我心情差就閉緊嘴巴,要不就有屁快放,放完之後快點滾離我的視線。」
「那個人是誰?」直接忽略他的警告,鐵宇鈞打趣地追問。
「誰是那個人?」夏爾以冰冷的笑充當防備的盔甲,一舉擋下他的試探。
「喔,看來是不願意讓她的身分曝光?你幾時改變了興趣,保護起祕密證人來了?」
夏爾唇抵杯沿,嗤嗤笑了起來,「什麼祕密證人?不過是個愚蠢的小女生,帶著一臉連自己都沒發現的渴望想靠近我,又硬是不想做得太明顯,真是可笑。」
稍早前難得意識清醒的早晨,全讓那隻愚蠢的小松鼠毀了。
鐵宇鈞玩味的端詳他亟欲壓抑的惱意。「如果真是這樣,那你早該習慣了不是嗎?那些盲目崇拜,那些瘋狂迷戀,那些傾心追逐,那些覬覦渴望,全是你遊走墮落邊界的利器,幾時見你厭惡過了?」
聲浪沸騰如潮,拳擊賽陷入最後殊死戰,部分觀眾已扔票咒罵。來自酒吧各角落的曖昧目光總會若有似無的停頓在他們這一隅,夏爾冷不防地撇首一掃,眼神如北國寒雪,凍結了一道道灼熱如渴的暗示挑逗。
「我不是來這裡做心理諮詢,你少拿犯罪側寫那一套來分析我。」
「生氣了?」
啜飲不語的夏爾輕蔑的橫睞他一眼,挪開水晶酒杯勾起唇一笑,「就憑你這個亡命之徒?省省吧,糜爛奢華的美好何其多,我何必浪費生命對你生氣。」
鐵宇鈞彈彈指梢,抖落灰燼,叼著菸笑道:「總有一天你肚裡的憤怒若是徹底爆發,屆時,你的末日可就要降臨了。」
「喔,親愛的預言大師,我真害怕,怕得不得了。」夏爾高揚眉頭佯裝驚恐,讓烈酒潤得朱紅的唇角譏誚地彎起。「我已經是在床上消耗多餘體力的成年人,不是聽著床邊故事被嚇唬著入睡的天真孩童。」
「天真?」裊裊煙霧中浮現鐵宇鈞調侃的笑臉。「你的天真應該早就sold out or lost,這樣東西對你而言應該是唯一買不起的奢侈品吧?」
夏爾朝吧台內勾指,讓酒保將已空的杯子重新注滿,自嘲著道:「沒錯,已經遺失的東西本來就不應該再出現,最好永遠消失。」
「最近風聲很緊,你最好少跟那批人鬼混。」鐵宇鈞瞄了眼腕錶上的時間,陡然終止寒暄,直述來意。「上次你們賣的那批夏卡爾的畫撈了不少,國際刑警那裡已經盯上那群傢伙,雖然我知道你不在乎,但還是轉告你一聲。」
「你特地飛來巴黎就為了這個?」夏爾狐疑地睨著他。這傢伙長年在各國擔任臥底任務,線報靈通,但並不需要在逃亡之虞現身巴黎,只為了擔憂他這個談不上是同一陣線的朋友。
鐵宇鈞掏出皮夾,扔下紙鈔,一改方才的閒適,準備起程。「還有,我剛才已經扣押了他們兩幅文藝復興時期的畫作,據說是你代筆的?越來越上手了,就當作是資助我的旅費,你說如何?」
夏爾只覺得好笑。「你從哪裡弄來國際刑警的假證件?皮耶他們居然真讓你把畫押走?那群老傢伙肯定是喝茫了,才會把你這隻過街老鼠迎進門。」
「你啊,還是潔身自愛點吧,等我把這次的麻煩解決之後再回來感謝你的資助。」臨走之際,鐵宇鈞揉亂了少年一頭及肩的金髮,戲謔地低聲哄道:「早點上床睡覺,作個純真年代該有的美夢。」
夏爾側身閃躲,撥順被揉亂的髮,不馴地瞪著正穿過人群邁向亡命旅程的高大身影,喃喃地道:「白癡,我從來不作夢……」
一雙核桃般的大眼睛霍然閃過眼前,他瞇細湛眸,舉杯狂飲,讓濃烈的酒滌盡殘存的記憶,徹底清除殆盡。他冰涼且疲倦的身體感受著酒精帶來的陣陣暖意,浮沉在模糊迷幻的感官世界裡。
去他媽的天真,去他媽的美夢,去他的愚蠢笨松鼠!
── 華美與罪惡僅有一線之隔 ──
墮落與救贖存於一念之間
瑪德琳《惡華尋夢》 7/1 如詩沉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