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黑小狼,顧名思義,就是一頭黑溜溜的小狼。
想來我爹娘為我命名的時候,是希望我像狼一樣強壯又優雅,敏捷無出其右吧!
命名真是一門大學問啊!這麼說來,祖父給我爹命名為黑大虎時,是希望他像山大王一樣威風凜凜囉?給我叔叔命名為黑大熊時,不就是注定他會長得熊模熊樣……這樣好嗎?娶得到妻子嗎?姑娘們畢竟想嫁給一個人,而不是一頭熊吧!
偏偏很不幸的……不,很慶幸的是,真的有母熊……不,是有個姑娘真的願意嫁給大黑熊……不,是黑大熊為妻,而且還為他生兒育女。
這是怎麼樣的一段姻緣呢?噓……趁現在大人不在家,我就偷偷的學說書人講給各位聽好了。
這故事,要從數年前的某個夜晚開始說起。
★★★
數年前
夜闌人靜,夜涼如水。
一抹嬌巧的人影自屋內溜出來,快步走入後花園,姿態之輕巧,並未干擾到一絲一分的夜色。
人影來到一扇位置極為偏僻的小門前,耐心的等了又等。
終於,門外響起一陣腳步聲,接著是開門聲。
月光下,照出另一道男人的身影。
四目相交,無聲的展開問答。
妳當真要跟我走?
當真。
不後悔?
不後悔。
片刻後,月亮再度從掩蔽的雲朵後面探出臉。
後花園的小門已經洞開。
四下已無人。
★★★
數年後
「別跑!你這小兔崽子,還敢跑……」
「不跑是笨蛋,我才不會愣站著挨你打。」
「你還知道自己該打?你承認老子的大花臉是你畫的囉?」
「我又沒否認。我畫得不錯吧?大熊。」
「沒大沒小,叫啥大熊?叫我叔叔!」邊吼邊飛馳,一記小擒拿,黑大熊一把逮住一直跑在前頭的小男孩。
小男孩登時哇啦哇啦亂喊。五歲的他,濃眉大眼,猛一看,和黑大熊有著七、八分相像。
「我才不要叫你叔叔,你明明就是一頭大熊,有什麼好不承認的?大熊、大熊、大熊……嗚哇!」小男孩被男人從腰際的衣帶處拎了起來,懸空的小屁股挨了一巴掌。
「沒教你點規矩,還真想爬到老子的頭上去了?叫叔叔、叫叔叔、叫叔叔……」
一連巴了七、八掌,直到小男孩哽咽著叫了聲「叔叔」,黑大熊才肯放他下來。
「好啦!哭夠沒?快點整理一下衣服,我要把你們送到王婆婆那裡去了。你那兩個妹子呢?」
「嗚……她們還在睡……」
「還在睡?我不是交代過你,要你每天醒來後就要叫醒她們?你今早幹什麼去了?」
「嗚……畫臉……」
「畫臉?」黑大熊一愣,哭笑不得。「也是,不然我這張大花臉是怎麼來的?唉……」
拎著小男孩進屋,黑大熊暫時不理他,自顧自的打濕巾子,抹擦自己的臉。
真不知道小男孩是用什麼樣的油彩畫的,他足足抹了三次臉才乾淨,還他原本的真面目。
寬寬的額、濃濃的眉、炯炯的眼、高高的鼻,以及闊闊的嘴,這是一張很男性的、英氣十足的臉,也應當是一張時時刻刻都威風凜凜、自信滿滿的臉。
可是現在他卻是一副疲倦又無奈的神情,什麼威風,什麼自信,均不復在。
「唉唉唉……」
一大早就嘆氣,實在不是一件好事,可是除了嘆氣,黑大熊實在找不出其他能夠宣洩此時此刻挫折情緒的好辦法。
一旁的三名小孩看了,可就誤解個中含意了。
「叔叔……」
原來是方才的小男孩去而復返,不僅如此,他的身邊還多了兩個更小的女孩,三歲的雙生妹子,均是一臉不安的看著黑大熊。
「你在嘆氣……對不起,是小狼錯了,不該畫花你的臉,求求你別趕小狼出去,好嗎?嗚嗚……」
「嗚嗚……」黑小狼一哭,另外兩個小女孩也跟著放聲哭號。
「啊?我沒有要趕你們走。笨小狼,我可是你們的叔叔耶,我們可是一家人耶,哪有可能趕你們走?好啦!別哭了,趕快洗把臉,準備去王婆婆那裡了,別哭啦……」
★★★
「結果他們哭了多久?」問話的聲音饒富興味。
「兩刻鐘……」應話的聲音有氣無力,應話的人更是要死不活的趴在桌上。「如果不是我允諾會帶松子玫瑰糖回去,他們哪肯停下哭聲?更別說乖乖的洗臉換衣裳出門了。」
「唉,可憐的大黑熊喲……」白照松玩笑似的伸出手,想拍拍他的頭頂。
黑大熊避開,低聲吼道:「夠了,我討厭你說我可憐的那種表情,你根本就不會明白帶小孩有多累人。」
「我怎麼會不了解?好歹我也是一個奶娃兒的爹,平日裡也抱過、哄過我家臭小子啊!」白照松反駁,「只是照顧過臭小子,我這才明白我家娘子平日有多辛苦,有多厲害。我扎手扎腳都還搞不定臭小子,她幾句話就管得臭小子服服貼貼……唉,說到底,還是女人家懂得怎麼樣照顧孩子。」
「是啊!」心有戚戚焉,黑大熊點頭附和,「以前我瞧我大嫂忙進忙出,忙鏢局裡的生意,又要忙家裡的事,再忙都能一手包辦所有的事,還能將我大哥服侍得無微不至……」
不約而同的,兩人沉默了下來,開始追念故人。
故人,指的是原本的黑鏢局當家黑大虎與其他的愛妻,也就是黑大熊的兄嫂。
黑鏢局是一家祖傳的鏢局,格局雖小,卻很專精,換句話說,就是專門接洽一般鏢局不敢接的生意。
一般鏢局所接的押鏢,不外是押送南北什貨、金銀珠寶,而黑鏢局押送的是天山千年雪參、南海斗大夜明珠,那種強盜賊匪一看就眼紅,眼紅就動手搶的鏢物。
黑鏢局接生意,走一趟動輒耗時三個月、半年,長達一年者亦有,護送鏢物可自天涯至海角,鏢物內容包羅萬象,微小乃為一對會唱七十二種歌調的夜鶯,龐大到一座水上行宮遊舫,只要價錢談得攏,黑鏢局是使命必達。
是故黑鏢局往往三年不接鏢,接鏢吃三年,這就是做專精押鏢的好處。
可是凡事有好處,當然也有壞處。價錢高,代表風險也高。護送夜鶯,引來三個王爺與八名鉅富眼紅,軟硬兼施行搶,黑鏢局至少有一打人手掛彩。護送水上行宮遊舫,遭到沿岸海盜奪船,黑鏢局為此犧牲兩名兄弟。
不過只要有錢賺,殺頭生意照樣有人做,所以儘管大冒風險,黑鏢局仍屹立不搖的開門做生意。
半年前,黑鏢局接下一趟鏢,鏢物是一對前朝五金珍瓷花瓶,一名江富商準備送到邊塞,贈予當地牧場主人的生辰賀禮,由當時的當家黑大虎夫婦親自押鏢。
按經驗來看,這會是一趟有驚但無險的押鏢。雖然途中會有山賊窩匪虎視眈眈,甚至行兇搶奪,但是黑大虎夫婦同心,其利斷金,理應可以平安歸來。
然而凡事都有變數,黑大虎夫婦這趟押鏢失了風,非但失鏢,還命喪黃泉,再也回不了家。
剛好也押完一趟鏢歸來的黑大熊一聽聞兄嫂的惡耗,立即偕同副手白照松及底下的兄弟一路馳往邊塞,砍死下手的山賊,奪回鏢物,完成這趟押鏢,也告慰黑大虎夫婦在天之靈。
然後責無旁貸的,黑大熊成為新一任的黑鏢局當家,同時一肩挑起照顧三名小姪子、小姪女的責任。
對他而言,成為黑鏢局的當家,工作內容沒什麼太大的變動,可是一說到照顧三名小姪子、小姪女……
黑大熊抱著腦袋,發疼了。
「嘖嘖嘖,」看著老闆兼好友的舉止,白照松大搖其頭,「你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大熊。小狼他們都還那麼小,你又一天到晚在外頭忙,老是把小孩托給王婆婆照顧不是辦法……王婆婆的年紀都那麼大了,還能幫你照顧幾年?」
「不然呢?」
「簡單,你需要有個姑娘幫你照顧孩子與家裡,那就成親,娶個媳婦進門嘛!」
「嗯,果然是個好主意。」黑大熊擊掌,表示同意,不過還有下文,「只可惜我媳婦目前還沒出生,我還沒得娶。」
「什麼沒得娶,你黑大熊真要娶,今天放個風聲出去,明天媒婆就會踏破你家的門檻。」白照松大聲反駁,「說穿了,你只是和大虎哥一樣,沒找到知心姑娘是不肯娶的,你當我不明白哦?」他微微一嗤,隨即又感慨的說:「只是知心人難求,你現在又忙得不可開交,就先隨便娶一個入門,照顧三個孩子也好啊!」反正男人多的是三妻四妾。
「算了吧!與其打這種爛主意,我寧願多花些銀兩請王婆婆照顧孩子們。」黑大熊回應,「如今是走一步算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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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一步算一步……但是連下一步都要走不下去時,又該如何是好?
「搬家?」王婆婆突如其來的消息,讓黑大熊覺得自己的聲音空洞洞的,連腦袋也空洞洞的。「王婆婆,妳要搬家?」
「是啊!老身有個遠嫁京城的外甥女,近來給我這孤老婆子捎口信,說她夫家事業有成,她念著曾經受我照顧,問我願不願意讓他們接到京城照顧……唉,我是很喜歡小狼三個孩子,可是年紀愈大,體力愈衰敗,照顧孩子也愈吃力,如今有享清褔的機會,說什麼都不想錯過。」
既然老人家都把話說得這麼明白了,黑大熊沒話好應,只能訕訕的問道:「王婆婆,妳什麼時候走?」
最好是等個三年五載,孩子們都更大了些。
不過,當然不可能。
「這十日內。」王婆婆一開口就打破他的奢望。
「啊?」黑大熊頓時覺得日月無光。
「可以的話,黑當家明天起別再帶孩子們過來了,老身還得騰出一些時間收拾行李。」
「啊啊……」豈只日月無光,連蒼穹都黑鴉鴉一片。
那天黃昏,就見一頭垂頭喪氣的大黑熊……不,是垂頭喪氣的黑大熊,帶著三個渾然不知煩惱、快樂嘻笑的小兄妹,從王婆婆家返回黑家。
怎麼辦才好呢?若是沒有王婆婆替他在白天時候照顧孩子,他又能找誰呢?難不成真的要按照白照松的建議,隨便娶個女人來照顧孩子?
心事重重又重重,他疏於注意四下動靜,直到身邊響起童稚的鼓譟聲才又回過神來。
「糖纏!是賣糖纏的。」
「叔叔,糖糖,吃。」
「叔叔……」
黑大熊定睛一瞧,這才發現他們已經來到市集附近,而且恰巧有好幾攤甜食,其中一攤正是糖纏小攤。
「你們都還沒吃晚飯,吃什麼糖纏?」黑大熊本來是打算板起臉訓人的,可是一看見三張小臉頓時露出失望的神色,又心生不忍。「好啦!算了,買給你們便是。」
「好耶!」黑小狼跑得最快,一下子就站到糖纏小攤的前面。
這小子,將來練功時能這麼勤快就好了。
「我要一枝糖纏。」黑小狼迫不及待的對糖纏小攤的小販說。
「好。」守著小攤的是個頭纏布巾的姑娘,且出乎黑大熊意料之外的,是個年輕姑娘,聲音沙啞,略顯低沉,大半張臉容也被布巾遮蓋,約略只能看出秀巧的鼻梁,以及漾著水波濕澤的紅潤唇瓣。
哎呀!黑大熊莫名的打了個哆嗦,不解自己全身從腳底逆流回頭頂的酥麻感是怎麼回事。
不想了,他也走到小攤的前面,這才注意到一旁的牆角放了一只大竹籃,裡頭竟然擺了個嬰孩,一邊啃小手,一邊對著來客流口水、傻笑。
哇!原來年輕姑娘已經當娘了。黑大熊才這麼想著,便聽見年輕姑娘和黑小狼的對話。
「你要一枝糖纏,是嗎?是要一枝大的、中的、小的,還是小小的?」
「當然是大的,我是個大小孩了。」黑小狼驕傲的挺了挺小胸膛。
「你要買枝大的當飯後甜食?」
「沒有,小狼還沒吃飯。」
「你叫小狼啊?還沒吃飯,就要吃一枝大糖纏?唉……」
「阿姨,妳為什麼要嘆氣?」
「因為阿姨聽見小狼的牙齒在哭啊!」
哈!牙齒會哭?真是在騙小孩!黑大熊差點這麼說,可是仔細一想,她是在騙小孩沒錯。
小孩也果然被騙,緊張了,「真的嗎?阿姨,妳真的有聽見我的牙齒在哭嗎?」
「嗯,它邊哭邊說,如果你吃了大糖纏後,肯定吃不下飯,只吃糖會害它發痠、鬧疼,疼到你會哭得慘兮兮,停都停不下來。」
黑小狼完全被嚇到了,「那我該怎麼辦?」
「你要先吃飯,吃完飯才能吃一枝小糖纏,這樣就不會鬧牙痛,牙齒便不會哭了。」說話的同時,年輕姑娘已經動手將一枝小糖纏以方紙包起,放到黑小狼的手中。
「好,我明白了。」黑小狼如釋重負,又想起另外一件事,「那我的妹子們呢?」
「她們啊……」年輕姑娘刻意低下身子,將另外兩個更小的紙包放在她們的手心。「她們就只能吃小小枝的糖纏囉!乖,一樣只能在飯後才能吃,懂嗎?」
「懂……」兩個小女孩似懂非懂,齊聲應道。
黑大熊霎時大大的鬆了口氣,不管這年輕姑娘知不知道,但她可真是幫了他一個大忙,往往要叫三個孩子好好的吃光一餐飯菜是個頭大的問題,不過他有預感,今晚絕對不成問題。
他充滿感激的看向她,「謝謝,這三枝糖纏多少錢?」
年輕姑娘先是微微一愣,稍稍的抬起頭,在他還來不及看清楚她整張臉容時,又迅速低下頭。
「五文錢。一枝小糖纏兩文錢,小小糖纏一文錢五分,兩枝合起來三文錢,所以總共是五文錢。」
黑大熊的手立刻伸進前襟的暗袋,可是摸啊摸的,沒摸到半文錢,倒是摸出了一小塊碎銀。
「這太多了,我找不開。」她遲疑的看著他掌心中的碎銀,不肯接過手。「不如這三枝糖纏當作是我請你的孩子們吃的好了。」
「那可不成。」黑大熊才不想佔他人便宜,靈機一動,「這樣好了,妳再幫我包一枝大大大糖纏,碎銀給妳,就算銀貨兩訖了。」
年輕姑娘猶豫再三,終於按照他說的話,包了枝大大大糖纏,放到他等待的掌心裡。
「謝謝光顧。」接過碎銀時,她低聲的說,卻再也沒有抬頭看他。
★★★
第二天,黑大熊抱著瞌睡的腦袋在床上坐起來,腦海中的第一個想法是,該準備送孩子們到王婆婆那裡,接著才又想到王婆婆已經辭去照顧孩子們的工作,不覺長嘆一聲,只想倒頭再狠狠的睡一覺。
但是不行,他還是得起床,還是得打點三個小孩,還是得去黑鏢局上工、坐鎮。
只是當他抵達黑鏢局的門口時,已經比平常時候足足晚了個把時辰。
「大熊,你終於來了,西城首富正等著你……呃?」匆匆從鏢局的內堂走出來,白照松一見到他便呆住了。
不只是白照松,鏢局裡正好在場的鏢師與閒雜人等都呆住了。
就見黑大熊一副氣喘吁吁的模樣,一身原本合該是整整齊齊的黑色勁裝卻顯得凌亂不堪,而且還扛了三個行李在身上,倍顯龐大而笨重。
行李一,是他挾在右邊臂彎下的雙生姊妹之一,正張皇的眨眼;行李二,是挾在左邊臂彎下的另一名小女孩,一副快哭出來的模樣;行李三……
「啊喳!馬兒快跑!」黑小狼高高的跨坐在他的肩頭上,兩條小腿不時的亂蹬,一下又一下晃打在黑大熊的胸膛上。
可惡!黑大熊咬牙切齒。要不是他身強體壯,胸膛鍛鍊得夠結實,這會兒不早就痛到倒地不起了?
「黑小狼,你給老子安分點。」
一手放下一個,待雙生子安全的落地,他再抓肩頭上那一個下來。
這時,他瞥見打雜的小廝,要他過來。
「乙兒,把他們帶到後院,看著他們。」
一吩咐完,他也沒心思去理會小廝措手不及的模樣,注意力全都轉移到白照松先前所說的話上。
「你剛剛說西城首富來了?我這就去見他。」
「等一下,你過去之前,先整理一下頭髮和衣服,全都亂了。」白照松提醒他。
「嘖,一天的開始就這麼亂糟糟的……」不只是頭髮和衣服亂了,黑大熊的心情也是亂糟糟的。
而且還不只一天亂糟糟,第一天亂,第二天亂,第三天、第四天亂亂亂……
「大熊,好兄弟。」白照松憐憫的端詳著「掛」在太師椅上的大男人,「你看起來活像一具屍體。」
黑大熊一語不發。
「而且還是一具大黑熊屍體。」
「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你再這樣下去是不行的,不可能一邊工作一邊照顧孩子們。」白照松明白實話不中聽,可是仍然說了出來。
「哪裡不行?我帶他們來鏢局裡,叫打雜的小廝看著就行了。」
「鏢局出入的人多,是非也多,小狼他們還那麼小,你就不怕反而連累到他們嗎?」
「這個……」黑大熊突然沒話好說。
「而且你可知道,打雜的小廝想辭工了?」
「什麼?甲乙丙丁哪一個?」
「每一個。他們都說,在鏢局裡打雜還包括照顧孩子們的話,寧可辭工,再找新工作。」
「照顧小孩會比挨刀搏命來得難嗎?」
「你是想照顧小孩,還是挨刀搏命?」
「……挨刀搏命,」黑大熊不得不沮喪的承認,「那的確比照顧小孩容易多了。照松,請代我向嫂子致上最高敬意。」
「好,我會的。」白照松點了下頭,「但是我要找你談的重點不是這個。」
「不然是?」
「你需要娶個媳婦,好幫你照顧孩子們。」
「照松,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不過我現在真的沒有成親的打算,倒是要找另一個照顧孩子們的人選比較要緊。」儘管是親如手足的朋友,黑大熊仍感微慍。
「那還不如成親……」
「你怎麼突然這麼關心我的終身大事?」
「是我的妻子關心。」白照松吐實,「其實她有一個姑婆的媳婦的小妹……」
黑大熊哭笑不得,「搞了老半天,你是想當媒人喔!」
「不對,想當媒人的是我家娘子,我只是幫忙捎個口信。」白照松糾正道,嘆了口氣,「但是我發現這個忙一點都不好幫。」
「那你以後就別再提起……」黑大熊注意到打雜的小廝丁兒慌慌張張的在門口現身,「什麼事?」
「當……當家的……」丁兒突然哭了,「對不起,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什麼事情不是故意的?」黑大熊忽然變得警覺,「你不是在看著孩子們嗎?他們呢?」
「小的實在是太累了,不小心打個盹,醒來之後,發現他們全都不見了……」
★★★
成功,成功,成功啦!
黑小狼不僅在心裡歡呼,還大剌剌的手舞足蹈,表達自己滿腔的歡欣鼓舞。
哼,臭大熊叔叔,突然不再帶著他們去王婆婆家玩就算了,還硬是把他們帶到鏢局裡關起來,害他們整天無聊得要命,又沒有甜食可以吃……既然他不肯再帶他們去王婆婆家,那他們自己去總行了吧?
因此,黑小狼很有耐心的等啊等,如今終於等到一個機會,趁理應負責照顧他們的打雜小廝偷懶的打盹時,便牽起兩個妹妹的手,悄悄的溜出後門。
別看他只有五歲,這幾天硬是被臭大熊叔叔帶到黑鏢局時,已經記住怎麼從鏢局走回家的路。而一旦只要走回家,他便可以再憑著印象,從家門口走到王婆婆家。
哈!瞧他多厲害,連臭大熊叔叔都比不上他。
「哥哥,去哪裡?」雙生子之一扯了扯他的衣袖,可愛的睜大雙眼,眼底盡是好奇和信賴感。
黑小狼陶醉在這樣的眼神之下,頓時覺得信心滿滿,「哥哥帶妳們去婆婆家。」
「去婆婆家!」
聽到雙生子齊聲歡呼,更讓黑小狼相信自己所作的決定是對的。
於是乎,一個五歲小男孩帶著兩個三歲小女孩出發囉!
他們從黑鏢局的後門出發,年幼的雙腿走了一陣子後就停下來休息,再走一陣子再休息,再再走了一陣子……
黑小狼又停下來了,不過這回並不是為了休息,以便走更長遠的路,而是……他傻傻的瞪視著川流不息的人潮。
「啊咧,這裡是什麼地方?」
「啊咧,什麼地方?」雙生子有模有樣的學著他說話。
除了川流不息的人潮外,還有各式各樣的店舖、攤子,不少人在買賣東西,也彼此在討價還價。
是市集啊!黑小狼想起來了,是上回臭大熊叔叔帶著他們來過的市集。
一說到市集,他嘴裡的口水突然變得很多,想起上回嚐到的糖纏那甜蜜蜜的滋味。
黑小狼立刻就把去王婆婆家的原先目標拋到腦後,帶著雙生子走入市集,想尋找上回曾光顧過的糖纏小攤。
是在這邊嗎?還是那邊呢?
很快的,他不得不承認一項事實:他迷路了!他帶著兩個年紀小小的雙生妹子,不知道往哪裡走才對。
這項認知像一盆冰水,兜澆在他的頭頂,涼到他的腳底,腳步一頓,僵立在原地。
就在這時候,一陣嬰孩的咯咯笑聲,以及隨之揚起的輕柔呵哄聲,傳入他的耳中。
「小魚兒乖乖,往東游;小魚兒乖乖,往西游;小魚兒乖乖……」
「啊,糖糖!」
黑小狼才正想著這聲音好耳熟,雙生子之一就已經發出一聲歡呼,掙脫他牽著的小手,朝聲音來源處小跑步過去。
「等一下。」他趕忙追上去,果然看見上回光顧過的糖纏小攤。
「咦?是你們啊!」原本趁著客人稀少的空檔,偷閒逗玩嬰孩的年輕姑娘意外的看著這三個大駕光臨的小客人。
「妳好。」黑小狼鞠躬,有禮的打招呼。其實他是個乖小孩,真的,只有在面對臭大熊叔叔時例外。
「妳好。」有樣學樣,雙生子也跟著鞠了個躬。
「你們好。」年輕姑娘叫做水兒,一手抱著嬰孩,一手握著嬰孩的小胳膊輕輕晃動。「來,小魚兒,和三位哥哥姊姊打招呼。」
「小魚兒?」雙生子好奇的往上伸手,想摸摸嬰孩。
「是啊!」水兒配合的蹲低身子,好讓他們與嬰孩面對著面。「他叫小魚兒,是會在水中游來游去的小魚兒喲!」
「魚,吃吃。」雙生子用指尖輕輕的戳了戳嬰孩的臉頰。
「是啊!真正的魚,可以煮來吃,好好吃喲!別一直戳他,小魚兒會痛痛。」水兒嗓音低柔的說。
「會痛。」雙生子立刻收手。
「謝謝,妳們好聰明,又好乖。」
「嘻嘻……」任誰都喜歡被讚美,即便年僅三歲的小孩也是一樣的。「小鹿好乖。」雙生子之一開口。
「妳叫小鹿嗎?好可愛的名字。」水兒又讚美的說。
「我……我叫小兔。」看到姊妹被稱讚,另一個小女孩趕緊開口。
「噢,小兔耶!也很乖巧又可愛。」水兒也不吝給予她讚美。
剎那間,黑小狼覺得好恨,「我的名字一點都不可愛。」
「怎麼會呢?每個人的名字都是爹娘認真思考,認真決定的,怎麼會不可愛呢?」水兒笑了笑,「而且你上回也有將你的名字告訴過我,你叫小狼,不是嗎?你可知道這個名字好在哪裡嗎?」
「我叫小狼很好嗎?」黑小狼懷疑的反問。
「當然,狼是森林裡、草原上的王者,而且很呵護自己的家人。你爹娘一定是希望你可以好好的照顧你的妹子們,才會為你取這個名字。」
「真的嗎?」黑小狼依然半信半疑。
「真的啊!」水兒認真的回答,「而且小狼這個名字可是充滿了男子氣概。還是你想被命名為小鹿或小兔?」
噁!黑小狼起了雞皮疙瘩,「我還是叫做小狼好了。」
水兒微微一笑,此時才注意到一件事,「你們今天也來逛市集嗎?是和你們的爹一起來的嗎?」
「我們的爹?」黑小狼一愣,表情一沉,還沒想到要如何回答,身旁的雙生子倒是搶著發話了。
「爹爹不在。」小兔說。
「娘娘不在。」小鹿也說。
「不在?」水兒愣住,隨即發現黑小狼一臉無措,緊抿著小嘴,當下明白這不是個適合繼續追問的問題。
她熟練的將嬰孩安放在一旁的竹籃裡,再轉回頭,笑看著三個孩子。
「來,你們想吃糖纏嗎?」
「想……」三個孩子發出渴望的歡呼聲,仰起同樣渴望的小臉看向她。
突然,黑小狼想到一個重要的問題。
「可是……我們身上沒有錢。」沒錢就沒辦法買糖纏了。
「沒關係,你爹上次多給了很多錢,讓你們再吃個兩回糖纏都夠。」水兒一邊以細竹籤捲起濃稠香甜的糖纏,一邊回答。
「我爹?」黑小狼先是納悶,繼而恍然大悟,「上次那個……那不是我爹啦!」
「不是你爹?」水兒的動作頓住,微微瞠大雙眼,看著黑小狼,「不然他是誰?」
「哼,他是臭大熊……」
「臭小子!」一記咆哮打斷黑小狼準備展開的邪惡誹謗。「老子總算找到你們了!」
喝!心尖兒一顫,水兒手中的細竹籤應聲掉落地上,同時聽到三個孩子哇啦哇啦的鬼叫聲,而那陣咆哮餘威猶存,繚繞於耳邊不散。
「哇!救命啊!」黑小狼跳起來,一手抓住一個也跟著莫名其妙的尖叫的妹子,風風火火的尋找逃生路。
「你們快過來。」水兒趕緊抱起竹籃裡的嬰孩,招呼三個孩子躲到她的身後,以自己的身子做為屏障,意欲保護他們。
「黑小狼!」黑大熊正在盛怒中,表情當然好看不到哪裡,根根鬢髮像是猛獸鬃毛往外僨張,黝黑臉龐上的五官扭曲。「你居然給老子跑出來,還跑到這裡來?!」
他衝了過來,然後在水兒的面前緊急停下腳步,怒火之外,擔憂突然釋放的感覺也佔滿他全副的心神。
換句話說,他根本沒注意到她那副母雞護小雞的架式。
「你……你才不是我老子。」黑小狼這下子不怕死的從水兒的身後探出頭,吼回去,「臭大熊叔叔!」
「你這臭小子……」黑大熊又被氣得半死。
要知道,打從半個時辰前發現這三個孩子平空消失後,黑鏢局裡可說是雞飛狗跳。
第一時間內,陰謀論四起。
「會是我們哪個仇家綁走他們嗎?」
「會是東山的山賊,還是西江的水匪呢?」
「快,抄傢伙了,咱們去救小狼他們。」
當然,最激動、吼得最大聲的,就是事關己切的黑大熊囉!
他右手抄了把大刀,左手抄了把長劍,激動萬分,就要殺將出去。
幸好白照松及時攔下他,「等一下。」
「等什麼?小狼他們還等著我這個叔叔去救人哪!」
「上哪裡救?你又知道他們是被誰綁走了?真有人殺進黑鏢局了嗎?」
真不愧是向來冷靜,提供謀略的二當家,白照松反問了幾句,瞬間讓沸騰的人心安定下來,眾人並開始回想。
「對噢!好像沒有外人來,不然我們早就全面備戰了。」
「而且東山的山賊和西江的水匪早被我們殲滅得一乾二淨了。」
「那……」黑大熊傻傻的放下刀劍,又猛地轉身,瞪向跑來通風報信的打雜小廝,「丁兒,你為什麼會說孩子們不見了?」
「因為他們是真的不見啦!」丁兒被他瞪得差點腿軟跪下去,「而且……而且……」
「而且什麼?」黑大熊咆哮。
「而且小的還發現後門洞開,明顯有人出去的跡象,孩子們應該就是從那裡出去的。」丁兒趕緊把該說的話說完。
所以說……孩子們是自己離開黑鏢局的?
得知這個訊息,黑大熊一方面鬆了口氣,一方面又怒氣沖天,「搞什麼啊?這個臭小子是跑到哪裡貪玩去了?還帶著兩個妹子一起出去?!」
白照松略微沉思,「大熊,小狼不是個會無故鬧出走的孩子,他近來可有與你鬧脾氣,說想去哪裡嗎?」
「他哪天不跟老子我鬧脾氣?每天都……等等。」黑大熊打住了著惱的咕噥,認真的想了一下,「他昨晚才又跟我吵,說他要去王婆婆家……我走了。」
「你要去哪裡?」白照松只來得及對著他旋風一般颳走的背影喊道。
「去王婆婆家。」
但是,或許應該說是褔至心靈吧!原本一路奔向王婆婆家的身影,在半途行經市集時,突然緊急停下來。
黑大熊直勾勾的瞪著眼前熱鬧的景象,繼而若有所思,腳跟一旋,邁步走向人潮。
事實證明他是對的,他真的在市集裡找到了三兄妹。
重重的抹了把臉,黑大熊擺出自認為最能恐嚇小孩的表情,「跟我回去,臭小子,回去之後看我怎麼剝掉你那層狼皮。」
「我才不要跟你回去,回去會被你剝皮啊!」黑小狼對他吐舌頭,扮鬼臉,有屏障在身前,安心又大膽。
然而被拿來當屏障的水兒,可就惶惶不安了。
大熊叔叔?
上次見到這個男人時,她是極盡所能的採取迴避、不打照面的低姿態,現在不得不正面對峙,立刻感受到一股壓迫感。
那股壓迫感,一半來自於男人高大魁梧的個頭,另一半則來自於他驚人又懾人的氣勢。
那氣勢渾然天成,毋需張揚,看見的人自行退避三舍,就像是山林間的猛獸,一旦現身,不必放聲咆哮,其他生靈便一溜煙跑個精光,兩者道理是相同的。
水兒其實也很想逃,但是懷中抱著一個,身後躲了三個,她不能丟下這些孩子不管。
一想到孩子們,她便膽量橫生,秀氣的下巴往上一抬,「這位大爺,你嚇到孩子們……啊!」
或許是一陣風突然吹來的關係,也許是她抬下巴的動作大了些,總之,不知道怎麼回事,她那原本纏在頭上的布巾竟然整個鬆了開來,害她梳攏高盤的一頭秀髮瀑布一般傾洩垂散雙肩。
「哇……」黑大熊目不轉睛,對這初次見識的美景看呆了。
「呀!」水兒卻是雙頰緋紅,慌張無比。
而在她懷中的小魚兒渾然不知世事局勢的詭變,咯咯笑著,伸出小手,握住一束遮掩她右邊額角的秀髮,往旁邊拉開。
「啊……」水兒神情倉皇,來不及阻止,只能讓自己的整張嬌容呈現在黑大熊的視線中。
白膚、柳眉、水眸、秀鼻、紅唇……這般嬌容,再加上一頭烏黑亮麗的秀髮,任誰都會心神蕩漾,認定她是個美人胚子。
但是,數道大大小小的疤痕破壞了那張理當完美無瑕的容顏。
黑大熊雙目瞠大如銅鈴,看著那些疤痕。它們從她右邊額角上方,無情的、狠心的朝好幾個方向用力劃開,猙獰又鮮紅,盤踞在她的眉宇上方。
「哇……」他忘我的伸出手,靠近她疤痕錯綜交雜的額角,「還會痛嗎?」
水兒倒抽一口氣,下意識的往後傾身避開,隨即又想到身後的三個孩子,趕忙往前俯。
一傾一俯之間,她的腳下重心不穩,一腳絆到了另一腳。
「當心!」粗壯的手臂以意外敏捷的速度勾攬住她,納入懷中。
「哇……」頓時失去屏障的三個孩子目睹這幕英雄……不,大熊救美時,有志一同的發出驚嘆。
「放開我!」鼻腔登時充斥著男性陽剛的氣息,水兒慌了,在他的懷中不停的扭動,意欲掙脫。
「哇……哇……」因為她的動作,在她懷中原本還算乖巧的小魚兒受到驚嚇,哭了起來。
如果只有小魚兒哭就算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雙生子也莫名的跟著抽抽噎噎,最後連黑小狼的眼眶都開始泛紅。
莫名其妙,這是怎麼回事?黑大熊不禁傻眼。
而更令他傻眼的事,還在後頭。
「捕快大人,就是這裡,這廝流氓欺侮人家孤兒寡母,還欺侮到哭了。」某道指責的聲音響起。
他們這才發現四下已經聚集圍觀的人群,從中間分開一條通道,幾名身穿官衙制服的捕快大步走過來。
為首的總捕快一看見黑大熊,登時一愣,「黑當家,怎麼是你?」
「對,就是我,我就是那個流氓啦!」黑大熊撇了撇嘴角,非常沒好氣的回話,隱含著濃重的自嘲意味。
可惜總捕快沒聽懂,「這一定是哪裡有誤會,黑當家,你怎麼會是流氓呢?這裡究竟發生什麼事?黑當家,可否跟在下說個清楚?」
水兒一僵,不覺害怕起來,隨即細細的思量。
究竟是發生什麼事?
她誤認為這個男人要對三個孩子不利,結果他卻似乎是焦急的找尋他們的人。
而且從總捕快那敬重有加的口吻聽來,這個男人還有頭有臉,來頭不小……他會不會乘機對她不利?她要如何應付呢?
不想還好,她愈想愈頭暈,身形不自覺的微微晃了一下。
她身旁各式各樣的叫嚷聲響愈發響亮,更加深她暈眩的程度。
尤其是這些聲響中,有一部分還是孩子們不曾間斷的哭聲,那一波接一波的哭聲刺激著她,讓她恍惚的重返過往的夢魘中。
你不是愛我嗎?
你從來都沒愛過我嗎?
不要走!不要丟下我,不要走……
太晚了,一切都太晚,太晚了……
「太晚了……」毫無預警的,暈眩的程度達到極限,身軀一軟,她陷入昏迷的黑暗裡。
★★★
「什麼?她沒病?沒病怎麼會突然暈倒呢?」對大夫把脈診斷出的結果,黑大熊露出狐疑的神情。
「黑當家,這位姑娘是真的沒病,只是飲食少進,睡眠不足,導致精神不振,體弱氣虛,再加上一時之間受到某種刺激,才會暈了過去。」
洪大夫長年為黑鏢局的各個鏢師治傷看病慣了,倒沒想過有朝一日會看見黑大熊急呼呼的抱著一個姑娘上門求診。
更令他驚奇的是,黑大熊隨身帶著的四個小孩,最小的那個還得用抱的呢!
長年與黑鏢局接觸,洪大夫自是知道其中三個較大的孩子是已故黑大虎夫婦的孩子,但是那個最小的呢?
是眼前這個睡得沉熟的姑娘的?
不對呀!她明明就是個……
「大夫,既然她沒病,就不必吃藥囉?」黑大熊站在床邊,俯視那張攢著眉頭的蒼白嬌容,只覺得心頭上有塊肉悄悄的絞痛了一下。
飲食少進?難怪她這般瘦小。睡眠不足?難怪她會突然暈倒,嚇了眾人一跳。
她暈倒時,他正提高著嗓門,回答總捕快的質疑,可是來龍去脈還沒能講到一半,他頸後的寒毛一豎,不假思索的轉身,伸手勾臂,及時抱住暈過去的她。
這一抱,彷彿不僅僅是抱住她整個人輕盈的重量,也承受住她肩上所負的一切重擔……
黑大熊當下也沒心思繼續回答總捕快的質疑,救人如救火,總捕快也同意萬事先暫時擱下,救人命當先,不但放他一馬,還指揮其他的捕快幫他開路,直奔洪大夫的醫館。
「我可以開一些滋補姑娘身體的藥方,不過最重要的是三餐定時定量,而不用藥。」洪大夫說。
「那就麻煩大夫把藥方開給我好了。還有,能不能請大夫的小廝幫我去黑鏢局捎口信?請二當家過來一趟。」
★★★
終於,蒼白嬌容的主人發出一記軟軟的嚶嚀聲,小臉在枕頭上輾轉了幾下,長睫微顫,徐徐的睜開眼睛。
水兒茫茫然環顧四下,直到發現不是身處在自己租賃的破舊小平房裡,嚇得趕忙從床上坐起身。
她怎麼會在這裡?這裡又是哪裡?還有,小魚兒呢?
最後一個問題才浮上心頭,便聽見房間外傳來一陣嬰孩哭聲,水兒不假思索的翻身下床,朝門口小跑步而去,房門卻在她抵達前被打開。
「哇哇……哇嗚嗚嗚……」原本號咷大哭的小魚兒一看見她,激動的在黑大熊的懷中不斷的扭動,短短的小手臂朝她的方向伸直。
水兒立刻上前,伸手接過小魚兒,「小魚兒乖,娘在這裡,不哭,不哭了,娘在這裡噢……」
但是她哄了一會兒便察覺不對,試探的將小指指尖伸到嬰孩的小嘴前,立刻被一口含住。
「我暈過去多久了?」為母則強,這句話不是沒有道理的,水兒現在就忘了她對陌生房間、陌生男人的畏懼,只專注於小魚兒的需要上。
「大約兩個時辰吧!」
水兒倒抽一口氣,「在這兩個時辰內,沒有人餵小魚兒吃東西嗎?」
「呃……他是吃些什麼啊?」
「飯菜、肉末、湯水……能來一碗米麩糊更好。」
「知道了。」黑大熊趕緊跑出房間,請醫館裡的人準備。
在這段等待的時間裡,水兒能夠做的,就只是轉移小魚兒的注意力。
所以當黑大熊端了碗熱呼呼的米麩糊再度回到房間時,發現她一邊輕聲哼著、唱著,一邊抱著小魚兒在房裡來回走動。
「一歲娃,一歲娃,愛哭愛抱愛笑笑,娘的心肝兒一歲娃……」
那歌聲沙啞卻又柔軟如絲,不好聽卻又很順耳,黑大熊很矛盾的聽得著迷。
水兒抱著小魚兒一轉身,這才看見杵在門口的魁梧男人,鬆了口氣,「你回來了。」
「呃……對,我回來了。」黑大熊把手上的碗遞到她的眼前,「看,我先拿米麩糊過來了,飯菜和湯水待會兒有人再送來。」
水兒雙眼一亮,但在伸手碰了碰碗緣後,又輕輕的皺起眉頭,「燙了點……請放到桌上。」
「好。」黑大熊很乖的依照她的指示,將碗放到桌上,然後在她指定的椅子上坐下。
「來,抱好喔!」她突然把小魚兒往他的懷裡一塞。
「耶?」他不禁一愣,反射動作的收緊大掌,立即引起小魚兒抗議的啼聲,嚇得他又趕快稍微鬆開雙手。
「來,啊……」趁此空檔,水兒舀起一匙米麩糊,吹了吹,再送到小魚兒的嘴邊。
原來如此……黑大熊恍然大悟。
她要他抱著小魚兒才方便餵食嗎?
有道理,那他可要好好的扮演座椅的角色。
黑大熊眼觀鼻,鼻觀心,正襟危坐,不敢亂動。
水兒瞅他一眼,旋即又專注在餵食的工作上,直到一碗米麩糊餵了一半以上,小魚兒露出飽足的神情,她才將碗放到桌上,將嬰孩抱了過來。
「之前多有失禮之處,水兒在此跟你賠不是,黑當家。」她一邊說,一邊抱著小魚兒行了個大禮。
「不必多禮啦……咦?妳怎麼知道我是誰?」黑大熊抓頭搔耳,有些慌張的反問。
水兒微微頷首,「在城裡,有誰不知道黑鏢局呢?只是我以前未能有幸見過你,才會給你添麻煩了。」
「我那三個姪子姪女才給妳添麻煩呢!」黑大熊不好意思的說。
「姪子?」水兒一愣,這才想起黑小狼都是如何稱呼眼前的男人。「臭大熊叔叔?」
「哈哈……那臭小子就是這樣喊我的啦!不過我叫黑大熊,不是臭大熊喔!」這點非得澄清不可。
黑大熊?大黑熊!黑小狼?小黑狼!她驀地想笑。黑家人的名字取得還真妙。
「妳叫水兒啊?這孩子叫小魚兒?嗯,魚兒在水中游,很好很好……」雖然她只是微微笑著,但是嬌容已泛出絕美的光彩,讓黑大熊登時失神、忘我。
直到她不自在的避開他直勾勾的眼神,他才又回過神來,想到原本打算與她談論的話題。
「水兒姑娘,請坐,我有事想跟妳談談。」
「是。」水兒謹慎的抱著小魚兒坐下,「不知道黑當家要談些什麼?」
「我先問妳,妳家中除了妳和小魚兒,還有些什麼人?妳相公呢?」
「家中除了我和小魚兒,並無他人了。」
「妳平日都是以賣糖纏為生囉?還一邊撫養小魚兒?」
「是。」
「日子一定不好過,所賺的錢不多吧?」
「黑當家,你問這些是要做什麼?」水兒提高警覺,整個人戒備著,像是隨時要抱著小魚兒逃走。
黑大熊不明白她在戒備些什麼,但是對她的反問倒是老實的回答,「因為我有一個對妳、對我都好的主意,就不知道妳的想法如何了。」
「什麼主意?」
「是這樣的……」
他將黑大虎夫婦逝世,王婆婆搬走等經過,一一講給她聽。
「所以這下子妳應該知道我最近有多麼煩惱了吧!天哪!一下子叫我照顧那三個孩子,倒不如叫我去押個三百趟鏢還比較輕鬆。那三個孩子一頑皮起來……」他誇張的打了個哆嗦,模樣十分滑稽。
水兒不覺彎了彎嘴角,再度開口時,聲調也不再緊繃,「黑當家,你的主意是?」
「我在想,既然妳懂得如何照顧孩子,小狼他們也很喜歡妳,妳又需要更多的錢撫養小魚兒,所以我打算請妳幫忙照顧三個孩子,一個月算二十兩銀,如何?」
她輕輕的喘口氣,「這太多了。」她一個月賣糖纏賣最多時,也不過賺兩兩銀子。
「我倒是第一次看見有人嫌錢多,不嫌少的。」黑大熊笑說。
「這……並非事事都可以用錢打發。」水兒說得支支吾吾。
「是沒錯,可是我想請妳照顧孩子們,當然要付錢啊!如何?妳願意接受這份差事嗎?」
★★★
灼熱的陽光映照在眼皮上時,黑小狼無法假裝繼續睡下去,只好張開眼睛醒來。
他討厭醒來,以前是因為喜歡賴床,之後雙親驟逝,就更討厭張開眼睛醒來,面對雙親不在的事實。
所以黑小狼養成一個連自己也知道不好的壞習慣,那就是每天早上醒來後,都想辦法搗蛋,讓大熊叔叔為他傷腦筋,他才會很惡劣的覺得開心一點。
那麼,今天要搗蛋些什麼才好呢?
他踢開棉被,跳下床,光著腳走到門口,打開門,溜了出去。
本來打算溜進黑大熊的房裡,再給熟睡中的叔叔畫張大花臉,但是當暖暖熱熱的食物香氣撲鼻而來時,黑小狼嗅了嗅,腳下方向一改,小跑步衝向廚房。
他不知道有多久沒在家裡聞到食物烹煮的香氣……不,他知道的,是自從雙親驟逝,孩子們改由大熊叔叔負責照顧開始。
衝到廚房門口,黑小狼看著眼前的景象,有些傻眼。
有個男人背對著門口,坐在餐桌前,有個女子站在灶前,不停的忙碌著……
這一幕,眼熟得讓他雙眼泛紅。
「爹,娘……喝!」黑小狼緊急停下往前衝的腳步,但是人也已經來到餐桌旁,看清楚這兩個人。
當然,這個男人不是他爹,而是他的大熊叔叔。女人也不他娘,而是……
「阿姨?」黑小狼忍不住驚呼,耳邊傳來呼應的是屬於嬰孩的咯咯笑聲,這才讓他又注意到黑大熊懷中所抱的小魚兒。
「喲,臭小子,你醒啦!」黑大熊說話的聲音響亮,「去洗把臉,順便喊你那兩個妹子起床,準備吃早飯。」
「吃早飯?」黑小狼回過神來,愣愣的重複一遍,彷彿不明白這三個字的意思。
「是啊!一日之計在於晨,早上一定要吃得飽飽的,才有力氣做事。」水兒轉過身子,輕聲附和。她仍一如往常,頭上包著布巾,卻一點都沒影響到臉上笑容的溫柔與甜美。
「阿姨,妳……妳怎麼會跑來我家裡做早飯?」饒是黑小狼機伶早熟,可是眼前發生的這一切,委實超出他所能想像的地步。
「因為從今天起,你叔叔請我來照顧你們。」水兒以最簡單的字句說出事實,讓黑小狼能清楚的理解。「阿姨覺得要照顧你們的第一步,就是要讓你們吃早飯,一整天才能精神飽滿。所以現在快去喊小鹿、小兔起床,洗把臉後,再來吃飯,好嗎?」
「好……」黑小狼呆呆的轉身,呆呆的依照她說的話離開。
「那臭小子一副沒睡好的樣子,腳步虛浮。」黑大熊皺起眉頭,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別是著了風寒吧?」
水兒淡淡一笑,「黑當家其實是很關心小狼的,又何必總是對他粗聲粗氣的,還喊他『臭小子』呢?」
「他也老是喊老子『大熊叔叔』啊!」
「那麼,黑當家是喜歡小狼喊你『大熊叔叔』嗎?」
「怎麼會喜歡?老子像是被喊成一頭熊。」久了,人還真的會變成熊啊!
「那麼,小狼又怎麼會喜歡被你喊『臭小子』呢?他可一點都不臭。」
黑大熊一愣,終於有點開竅了,「妳意思是?」
「只要你別再喊小狼『臭小子』,相信他也會慢慢的改善口頭上的禮貌,尊敬的喊你一聲『叔叔』的。」她循循善誘。
「真的嗎?」黑大熊努力的想像著黑小狼尊敬自己的景象……嘿,好爽!他當下就決定要採納水兒的諫言。「好,老子就這麼辦。」
「老子」也很難聽……水兒本來還想提醒他這一點,但是黑小狼已經夥同雙生子咚咚咚的跑過來,發出驚奇又歡樂的尖叫聲,她的注意力也就被轉移了。
於是她負責照顧孩子的新工作,就此展開。
白天,她黎明即起,簡單梳洗一番後,抱著仍然在沉睡中的小魚兒,從家裡一路步行到黑家。
待她敲叩黑家大門時,小魚兒也差不多醒了,精神很好的要前來開門的黑大熊抱抱。
睡眼惺忪的黑大熊會一手抱過小魚兒,一手為她拉開大門,再陪著她到廚房準備煮早飯。
這段不算長的時間裡,黑大熊總是半睡半醒的,眼皮強撐又往下掉,腳步有氣無力的拖著走……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他的起床氣?
一進到廚房,水兒便會生火,淘米煮白粥,他則癱坐在椅子上,努力讓自己清醒過來的同時,還得應付在他懷中亂扭亂蹭、咯咯笑叫的小魚兒。
「好累喔……別再動了啦!小魚兒,你是都不會累的喔……」
一直等到她把白粥煮好,他也才算完全的恢復清醒,去喊三個孩子吃飯。
用完早飯,黑大熊便精神抖擻的出門,朝黑鏢局出發,水兒則忙著做其他的家事與照顧孩子,一直到黃昏他回家為止。
黑大熊有了一個新習慣,每天都會搭黑鏢局的馬車回來,再由她搭這輛馬車回家。
白天他同意她自行前來黑家,但是入夜後,他可不同意她自行返家,太危險了。
「臭小子……不,我是說,小狼、小鹿、小兔,水兒阿姨要回去了,出來說再見。」黑大熊站在馬車打開的車門旁,轉頭朝屋子裡大喝。
咚咚咚,黑小狼偕同雙生子跑出來,依依不捨的開口,「水兒阿姨再見。」
「明天見。」水兒總會再一次撫摸三個孩子的頭頂、臉頰,溫柔的笑說:「今晚也要乖乖的聽叔叔的話喲!」
「哼,我才不要聽臭大熊叔叔……」
「小狼。」水兒的聲音還是很溫柔,可是隱含的警告意味也很明顯。
「好啦!」黑小狼顯然無法招架她的軟硬兼施,沒多久就屈服,改口道:「我會乖乖的聽叔叔的話。」
嘿!一旁的黑大熊瞠目結舌。
好你個臭小子!以前不知道糾正過你幾回,你老是嘴硬,不改口就算了,還總是頂嘴……可是現在你反倒是不頂嘴就算了,還肯改口?不是擺明著重視你水兒阿姨更勝過你叔叔?
「乖。」水兒滿意又鼓勵的對黑小狼一笑,接著抬起頭,看向黑大熊。
這真是非常神奇的一件事,明明她頭上包著布巾,遮去至少一半的臉龐,但他就是可以感受得到她溫柔但堅決的催促視線,裡頭滿含著期盼……黑大熊又怎麼能辜負這樣的期盼呢?
「小狼好乖。」他扯了扯嘴嘴,有點彆扭,總算是將讚美的話語說出口,然後暗忖,她是不是也該讚美他一下?
有那麼一瞬間,水兒微啟唇瓣,像是真的也要稱讚他乖,不過可能是及時想起他不是個孩子,而是個大男人,才又把話吞了回去。
呿!黑大熊小小的不爽了一下,心頭莫名的酸了一下。
── 一個不懂溫柔的魯直男人,卻用毫不保留的溫暖癒合了她的心 ──
阿香《有熊當家》 6/9深情大黑熊出沒,溫柔娘子請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