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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禾馬閱讀報No.303 練霓彩《再別秋舞》

 NO.303 2011/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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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地。黑狐。紅衣女娃。
那一日漫天大雪中的初見,
短短相處,緊緊相護,她已進駐他心裡。
之後,欲尋卻不得見的惶然,
讓他將她記得更深,記得更牢。
無從見上一面的焦躁,催化了他的思念,
而她,就此在他心裡生了根,
藉著漫長時光,一點一滴的茁壯……

練霓彩
綺媚華豔 大膽奇情
寫盡紅粉青樓的愛恨癡嗔

珍愛3356再別秋舞~三千閣之十一  
4月14日 暌違多時 依舊精采

 


 

 

連載專區:

練霓彩/再別秋舞──

★★★

時近黃昏,天邊還有耀眼的光,而從初雪的稀稀落落,過渡到漫天飛舞的鵝毛大雪,也不過半個時辰的光景。

積到足踝深的雪地上,一個包得圓滾滾的身影,慢慢走著。

小小的孩子腿還甚短,又踩在軟綿綿的雪上,更是一腳深一腳淺的搖搖晃晃,那小孩兒雙手攏在嘴邊不住呵氣,襯得臉龐通紅,唇色蒼白,眼裡晃著水光。

看起來孤身一人,卻不知道這樣一個沒有大人領著的小孩兒,到底要在這風雪底下走多久,又要往哪裡去。

在他身前,還有一團毛茸茸的東西不住跳躍,跑在前頭,時不時還回身張望,看小孩兒跟上沒有。

仔細一看,那竟是一尾黑狐,在額上摻了一簇白毛。

「都走了……大半天,你、你到底、要帶我……到哪裡去?」小孩兒的聲音虛弱,斷句也很凌亂,語氣非常的不耐煩,卻沒有一點回頭的打算。

黑狐在前頭蹦跳,又回衝到他腳邊轉著,不住催著他跟上。

小孩兒惱了,「催促什麼!你哄著我……跟你回窩,去當糧食嗎?」

黑狐也不知聽懂沒有,竟回頭「嗚」了一聲。

小孩兒氣極,反倒笑了,「本少爺遲早剝了你那身皮毛。」

黑狐大抵還聽不懂什麼叫作「遲早剝了你那身皮毛」,牠只聽了小孩兒低聲喃喃,語氣裡似乎還帶了點笑,於是黑狐歡快的嗚嗚兩聲,在小孩兒腳邊打起轉來,繞得小孩兒頭暈,險些跌倒。

「我一定是被狐魅了,才會跟著你來……」小孩兒咬牙切齒。

他在這邊跟著黑狐走,而在他身後的遠處,已經亮起無數火把,焦急又驚惶的大人們憂心忡忡,在這大雪天裡找起人來。

古府選在今日,舉族出來遊玩。

一開始也只是在這山裡的別莊附近,召集了一群孩子來玩鬧,手邊還有各家乳母,或者侍妾,或者奴婢守著,而在放下擋風簾子的八角亭中,各家主母聚在一起,聊著東家長西家短,偶爾回頭去看看自家孩子是否玩得開心。

一副和平安樂的模樣。

古府裡那難纏又暴躁的老太爺在主屋裡休息,沒有出來擾了一干兒孫興致,這更加的讓人心裡鬆懈。

後來下起初雪,更讓孩子們玩瘋了。

八角亭裡也放下擋雪簾子,這麼一來,主母們望出去的視野更模糊了。

等到孩子們玩得一身雪濕,幾個女孩兒開始接連的打噴嚏,再晚一些,連玩得滿身熱汗的男孩兒,都開始在揉鼻子了,臉蛋紅撲撲的孩子們,才一個一個被乳母侍妾等等的人一一領走,想趕在大雪下起來之前進到屋裡去。

但身邊隨即傳來困惑的問候聲。

「二少爺呢?」

「哪個二少爺啊?今天各分家的人都來了,少爺小姐的那麼多個,誰曉得妳在問哪一個二少爺?」

「主家的呀!主家的二少爺!」

「瞧也沒瞧過。說不定還在哪邊玩呢。」

「沒有了呀,全部的孩子都在這邊了……」

「沒有主家的二少爺呀?再找找唄。」

「妳怎麼還這樣散漫!快些找人了!」

「急什麼啊?不過就一個孩子而已!」

「那孩子不一樣啊!那可是二少爺!是老太爺指定的繼承人!」

話說到這個挑明的份上了,那一手牽著自家小姐,一臉不在意的侍妾才終於變了臉色。

「是『那位』二少爺?哎呀!真不得了了──」

一時之間也顧不了手邊的小姐,她匆匆把人交代給一旁年長些的孩子,一邊回頭跟著乳母去找人了。

「那位」二少爺的名諱,是除了老太爺,以及主家的大少爺以外的人,都不敢直呼的。他們往往都以「那位」來代稱,語氣裡半是摻雜了敬畏,半是摻雜了厭惡與輕蔑。

敬畏是因為獨裁又暴躁的老太爺。

厭惡輕蔑是因為那位二少爺身子嬌弱,誰也說不準他能不能撐到成年。

一般家族裡都是將家業傳給長子,死了殘了,或者敗了,不得已才往下一順位傳,但就是他們古家掌權的老太爺不跟著世情走,居然撇開身體健康又性情爽朗的大少爺不管,而一意孤行的立了從出生就體弱多病,性情又孤僻冷淡的二少爺為家族繼承人。

周遭的人又驚又怒,不由得冀望起第一順位的大少爺,能夠勇於反抗,最好把那體弱的弟弟擠下位子來。

但沒想到,原來不止老太爺偏心,連大少爺也偏寵溺愛這二少爺。

他們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自幼母親早逝,父親長年不在家,身邊的伺候人又因為老太爺早早立了繼承人,無一不是想方設法的企圖弄死二少爺,幸得大少爺護著弟弟,將惡奴趕走了,才救回年幼的弟弟一命。

從此之後,大少爺走到哪裡,都帶著自家弟弟,片刻也不曾讓他離開過眼界,吃飯睡覺都在一起,大少爺甚至拿自己試毒,呈上來的任何吃食,先用銀筷試過,再自己吃上一口,等上片刻,都沒問題了,才讓弟弟入口。

眼見大少爺保護弟弟到這地步,周遭人沒有辦法了,只好也迫於情勢的,把保住二少爺的嬌貴性命,當作第一要務。

今日家族裡一眾人等出來遊玩,原本大少爺也在的,但臨時讓父親叫去聽訓了,一旁的侍妾自告奮勇要守著二少爺,於是也交代給她,沒想到擔下責任的侍妾卻忙著照顧自己屋裡的孩子,居然疏忽了二少爺!

現在一回頭,茫茫白雪,天色近晚,孩子們一手一個大人牽著,她舉目望去,卻沒有那位二少爺的身影。

侍妾發起抖來,指尖都涼了。

淒慘的求助聲引來大人們的注意,擔心讓走失寵孫而震怒的老太爺施行連坐罰,大人們動員起來,拿著火把,開始以別莊為中心,四處找人了。

 

★★★

 

走在大雪裡,一手按在心脈上,眼睛盯著身前黑狐身影的古和齊,自然是不可能看見自他來處,那明亮得像是失火般的尋人陣仗。

事實上他頭也不回。

幼年時候不懂事,只是依戀著對他極好的大哥,卻不知道原來自身的存在阻礙了大哥的正統承繼。

如今都十二歲的古和齊,很快也要到娶妻生子的年紀,他卻心知以自己柔弱身體,別說讓人生子,恐怕連房事都無法進行,再對比已經納入一房侍妾,膝下有一子一女的大哥,他更是覺得自己礙事至極。

雖然不到求死地步,但他難免會想,如果自己離開古家,那麼大哥就能理所當然的承繼家業,不必再忌諱老太爺的旨意。

因為唯一會阻礙大哥的自己不在古家了嘛。他想。

所以當他孤身一人,攏著大氅,袖裡揣著懷爐,目光冷淡的注視滿地亂跑的毛頭孩子,以及周遭明明是守護孩子,卻沒有任何一個大人朝他瞥來一眼,而他正覺得厭煩,心想要獨自回屋裡歇下,或者乾脆去尋大哥的時候,眼角便見到一簇黑亮皮毛飛快滑過視界。

他愣了一下。

身後便是積上薄薄雪花的矮樹叢,他瞥了一眼不遠處已經轉移注意力的侍妾,不動聲色的挪了下腳步。

幾個無聲無息的移步之後,他整個人已經退到樹後,離開了眾人的視界,還沒等他再多想些什麼,古和齊就覺得腳下褲管被扯了下。

他低頭望去。

黑亮亮的,不管是那身皮毛也好,還是那雙濕漉漉的眼珠子也好,猛甩著尾巴,又叼著他褲管不放的,這東西怎麼看,都和書上畫的狐狸極其相似。

是尾黑狐。他評點。

然後他想,這狐狸的皮毛養得水滑油亮,很是好看,要是剝下來給大哥做雙手套,想必也會讓大哥喜歡吧?

再一眨眼,他就見那黑狐咬著他褲管,要將他拉走。

古和齊歪著頭,看看黑狐,又看看不遠處的古家人,他花了點時間想了想。這一遲疑,褲管又讓黑狐大力扯了幾下,他不由得皺起眉。

「你想帶我去找其他幾雙手套嗎?」他低聲哼道。

那黑狐想必沒有聽懂他不懷好意的問話,居然嗚嗚幾聲,又扯著他想走。古和齊這次沒有再猶豫,提腳就跟著黑狐去了。

一路上,從細細初雪,下到後來鵝毛般飛舞的大雪,原本還有著明亮日照的天邊,也漸漸染上橘黃,夕陽懸在地平線上,要落不落的。

古和齊一路上捂著口鼻,小臉被凍得通紅。

古家大哥保護這唯一的幼弟,又知道他向來體弱,因此就算放他出來和一眾小輩玩雪,也是親手一件一件的為他穿戴好,連雪帽和耳罩都沒有少,雙手更攏在厚毛手套裡,於是他全身上下只有一張小臉露出來。

那臉面如今只有雙頰是凍紅的,其他地方一片慘白。

連唇都沒有血色了。

他的小身板在厚暖毛衣的保護下,又這樣長途跋涉的,於是肌膚上流著熱汗,他卻一手按著心口,覺得打骨子裡的冷出來。

心脈從剛才就一抽一抽的疼。

他看著黑狐在前方帶路的身影,若不是因為這尾狐狸通體的黑亮,他絕對會因為這漫天的大雪,而將這尾拐帶他出來的狐狸看丟的。

古和齊不知道黑狐要帶他去哪裡,也不知道還要走多久。

但他現在隱約後悔起來了。他連句話都沒和大哥說,就這樣出來了,等大哥回頭找不到他,一定很焦急。

他記得自己臥病在床的時候,大哥也是不眠不休的守著他,不親眼看到他清醒過來,大哥絕對不會離開他身邊。

古和齊這才真正有了些懊惱。他想弄死自己的方法多得很,犯不著選擇這種會讓大哥不顧自身安危出來找他的出走方法。

「偏偏這下子也不知道怎麼回去了……」

他望向來時路,苦笑的意識到大雪將他足跡掩埋,別說他要回去,就算族裡派人來找,也無法找到他的行蹤。

這下子真的是自討苦吃。

「嗚?」

黑狐走了一段,發現古和齊沒有跟上,居然又掉頭回來找他,現在咬著他褲管扯著,引得古和齊低頭看牠。

「到底還要走多久啊……」他問得有氣無力。

黑狐像是精力無窮,甩著尾巴就在原地蹦跳兩下,古和齊瞪著牠,開始在心裡說服自己:沒問題的,我還要把這小混球的毛剝下來給大哥做雙手套呢。

他高傲的一抬尖尖的小下巴,「帶路!我還欠幾雙手套呢!」

於是貌似是選擇性聽懂人話的黑狐高高興興的衝在前頭帶路了。

就這麼千辛萬苦的再走上半刻,正當古和齊上氣不接下氣,腦子裡迷迷糊糊的想著自己好像連腿都沒有感覺,只是麻木的一踩一踏向前走的時候,那帶路的黑狐終於停了。

古和齊還茫然的一腳踩上牠尾巴。

「嗷!」黑狐跳起來了,還伸出爪子朝他空揮一把。

古和齊沒來得及瞪黑狐一眼,就聽近處響起一聲笑。

「小狐狸,你被踩疼了沒?」小女孩的聲音。嬌脆脆的,有些虛弱。

古和齊偏頭往聲音來處看去,就見一塊大石突兀的立在雪地裡,大石下還有一個穿得一身渲染的紅葉顏色的娃娃坐在那裡,半身幾乎被雪埋住,她一邊朝著黑狐發話,一邊用手撥開自己身上的積雪。

這樣的深山大雪,哪裡會有這樣一個女娃娃孤身在此?

古和齊在瞬間的警覺過後,心裡下一刻浮現了關於妖精山鬼的傳說故事。但他卻沒有想過,他把人家好好的一個女娃娃當成山中化為人形的精怪,那被困著的女娃娃也心裡打著小鼓,疑心這穿得毛茸茸宛如小熊般的少年,會不會是哪個熊窩裡出來的年幼精怪。

兩人大眼瞪小眼。

中間風雪無數,實在讓眼睛又涼又疼。

那小女娃很快就率先示好,「大哥哥,你是來救我的嗎?」

古和齊在心裡翻了個白眼,想說我都要人來救了。

「不是。」他搖頭,「牠拐我來的。」一指腳邊的黑狐。

小女娃的目光也投到那隻抱著自己尾巴猛舔的黑狐身上。

黑狐馬上衝到小女娃手邊舔舔她,充滿示好的意味。

古和齊覺得好奇,「牠是妳養的嗎?」

「不是。」小女娃搖搖頭,「我看牠皮毛漂亮,本來想帶牠回去的,卻沒想到讓牠拐了來,又見到這石頭底下還有牠一個窩呢,裡頭的狐狸更小了,一下子捨不得,才想用衣服包著帶回去,卻下起雪來了……」

聽起來一樣是拐帶,這小女娃的遭遇卻比他還要慘。

古和齊心裡一陣憐憫,「下雪了,妳怎麼不趕緊走?」

「小狐狸沒有過冬糧食,又讓我把窩給挖開了,這雪一下,牠們就要凍死了……」小女娃說得委屈,「我還想給閣主帶件手套回去呢,這幾隻小的實在太年幼了,我想帶回去養大一點再說。」

她叨叨絮絮,卻沒有正面回答古和齊的問話,聽得他皺眉。

「妳寧願被雪埋了,也要把窩裡的小狐狸帶回去?」她有這麼缺手套嗎?古和齊打量著她一身衣色,心想也不是粗衣草鞋的,怎麼會這麼執著要幾件狐狸皮毛?

他也不想想,自己被拐帶來的原因,還不是和她一模一樣。

小女娃眼巴巴的瞧著他,「大哥哥,我把窩挖開的時候,這大石頭給我壞了平衡,現在壓住我一隻手了,我動不了。」

原來不是執著皮毛,是被石頭壓住了。古和齊緊急修正了新得到的資訊。然後他望望小女娃。

「我搬不動那塊石頭。」他直言。

幸好小女娃也不求他這個,「我也沒想大哥哥來搬石頭。」她答得很俐落,讓古和齊心裡一陣彆扭,那小女娃又接著道:「大哥哥,我的小錦袋落在那邊了,你幫我撿來好嗎?」

她指著斜前方一處雪地。

古和齊瞪著那片白茫茫的地方,心想妳這麼隨手一指,我就得去給妳翻雪嗎?天知道妳說的「那邊」是多大塊的一邊?

小女娃也是玲瓏心竅,「沒多遠的,就前頭幾步距離而已,大哥哥稍微撥幾下,應該就能找到的。」

古和齊轉頭看看她,又看看她手邊黑狐,那一大一小的眼珠子一樣的濕漉漉,黑亮亮,簡直我見猶憐。

於是古和齊讓莫名湧上的護犢心驅趕著,傻頭傻腦的往斜方走上幾步,蹲下身雙手猛挖起來。積雪還算鬆軟,他一手下去就能探到一個深度,又大幅度的左右刨著,很快就清出一塊地方,他摸索半天,卻沒看到小女娃說的錦袋。

正想抬頭去問,卻覺得一陣暈眩。

眼前很快就一片黑,古和齊不由自主的往後跌去,差點順著雪地滾上一段,他血氣循環得不太好的雙腿一陣發麻,下意識伸直了,這一踹,反而踹得一片積雪四散,藏在底下的錦袋也露出一角來。

眼尖的小女娃一聲歡呼。

古和齊暈頭晃腦,好半天爬不起身。

他其實已經是耗光體力,又這樣猛地跌在雪裡,冰冷一下子籠罩上來,他幾乎一口氣梗在胸下,無法抽喘上來,勉強抬起一手按在心脈上,他在冰冷空氣裡試圖呼吸,深深呼吸。

他想深呼吸,卻只能像是呻吟般的抽一小口氣。

既短促,又淺。

艱難的呼吸讓他胸口劇疼,口鼻那麼冰冷,原本就很艱辛的呼吸更加的難受了,他四肢無力,根本爬不起身,只能茫然的瞪著漫天大雪。

為了一雙根本沒到手的黑狐毛手套,死在這雪裡……真是太丟面子了,大哥知道他這樣胡來,會氣哭的。古和齊在心裡苦笑。

雪地茫茫。

天邊夕陽只剩下最後一抹光輝,再下一瞬間就成為一片漆黑。又是大雪,又是天黑,平常無論遇上哪一樣,要在這山裡找人都是艱難了,何況兩樣一起來?

我命休矣……

他想。然後,就在天地盡暗的那一刻,他模糊的聽見了一響尖銳的嘯聲,白茫大雪被飛速的映照出來,又隱入黑暗,最後在高高的天空裡,亮開一蓬燦爛的煙花。

真是好閒情,居然還放煙花玩。

他一邊想,一邊又意識到,這應該是求救的煙花吧?他眨著眼,覺得沾著雪水的睫毛又冷又重。

小女娃嗚嗚咽咽的哭聲朝他接近,古和齊模糊的感覺自己被拖著移動幾步,又停住,然後又開始移動,沒一會兒又停住,跟著又開始移動;這樣來回折騰了幾次,他被抱進了一個小小的,卻奇異的溫暖並柔軟的懷抱裡。

應該已經遲鈍的嗅覺,還聞到一股刺鼻的腥氣。他抽了抽鼻,覺得很嗆,又想打噴嚏,但小女娃卻用一手揉著他臉面,不讓他睡。

「大哥哥,把眼睛睜開。」她哭著說。

古和齊整個人迷迷糊糊,心想怎麼距離這麼近……那小女娃不是一隻手被壓在石頭下嗎?居然還有辦法來拖他……難不成不是小女娃,而是那隻黑狐死命將他拖來的嗎?

果然是山裡精怪啊,不化成人形都有這般神力……

他想著,然後終於撐不下去,就這麼暈了過去。

「嗚哇──」小女娃當下哭得聲嘶力竭,「閣主,閣主快來救命啊──」

古和齊的意識半是昏迷,半是清醒,被小女娃這麼一嗓子的哭號,也只是激得他微微抬起眼皮。他頰上有一小方皮肉是暖的,他知道這是小女娃揉著他臉面的一手。

那麼,那被壓在石下的另一手呢?眼角餘光,他見到小女娃原被壓在石下的另一隻手軟弱無力的擱在雪上,雪是白的,血是紅的,強烈的對比已經讓人心驚,尤其那血肉模糊的皮肉看上去令人不忍。

原本耐心的等著黑狐拐人來救的小女娃,卻為了將他從雪地裡帶回,為了保得他體溫不失,居然強行拖拉出自己被壓在石下的手!

居然狠心讓自己傷得這樣慘啊……

古和齊心裡一陣發緊,也不知道自己見到這麼一幕,到底是好還是壞。如果一直都不知道,那他還能想成是黑狐突發神力,但如今讓他見到小女娃的慘狀,他怎麼能夠無動於衷。

「笨娃娃……」他喃喃。

煙花落了。

重新恢復成一片漆黑的雪地裡,小女娃背靠著大石頭,一手將再次昏迷過去的古和齊緊緊擁在懷裡,她緊張的注意他微弱的呼吸,一手不時的揉著他臉面,又探出指尖擺弄著一旁黑狐叼回的錦袋。

裡面一枚求助煙花已經射出去了,她又倒出幾顆糖球來,看看懷裡臉色蒼白、唇肉滲血的古和齊,她將糖球塞一顆進嘴裡,使勁咬碎了又融著成了糖水,再一口一口的哺著古和齊嚥進嘴裡。

她等著閣裡派人來救。

餵完一顆糖球,她就在心裡按著古和齊的心跳,默默數到一百,然後再餵進一顆糖球。如此反覆,她餵到第七顆糖球時,一身黑衣的暗衛手持火把,終於找來了。

她哽咽了一下,「快救他!」

 

★★★

 

古和齊醒來時,已經是在燒著火的溫暖室內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鬼門關前險極又險的轉了一圈,也不知道他已經睡掉半個月的時間,他睜開眼睛,才動了一下,就聽見床邊一個沙啞的聲音又驚又喜的響起。

「齊弟!」

他呆呆看著自家大哥難看的臉色,鬍鬚沒刮,眼下青黑,又憔悴又狼狽,他困惑又茫然,心想前一刻明明還在深山大雪裡,讓那小女娃抱在懷裡的,怎麼現在一睜眼,就見到自家大哥了?

他做夢嗎?

古和齊愣愣著沒有反應,急壞了古家大哥。他怕他燒壞腦子了。

「齊弟!齊弟,我是大哥!你回個話啊!你怎麼啦?」

古和齊驚訝的聽著自家大哥的呼喚,又覺得手腳溫暖,身上覆蓋的正是自己熏著藥香的厚暖被子,原來他已經下山,還回到家裡來了嗎?

他張了張嘴,「……大哥……」

「齊弟!」古家大哥那張擔心害怕的臉,刷地滑下兩行淚。「你要把大哥生生嚇死了你!怎麼自己一個人亂跑呢?」

自己一個人?他想了想,那小女娃呢?

「大哥,還有個女娃娃……她人呢?」他艱難問道。

不料他大哥卻先是一臉困惑,復而露出震驚神色,「齊弟,原來你是被山裡精怪給迷魅了嗎?這不行,大哥給你找個道士來除妖好了。」

古和齊愣住了,「精怪?」

他那時明明覺得那女娃娃暖和得很,應該是個人吧?但怎麼一下子又成了山裡精怪呢?他是不是還在做夢?

「齊弟,大哥找到你的時候,你一個人暈倒在雪裡,險些把大哥嚇死了!大哥趕忙把你帶回來,讓醫大夫給你看看身子的,你還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古和齊張嘴,半晌,又悶悶的閉起。

一切都是他在做夢?沒有黑狐?也沒有大石頭底下的黑狐窩?更沒有那個為了他把手折磨得血肉模糊的女娃娃?

他伸手按了按唇。

做夢嗎……他明明還記得,那小女娃一直在餵他甜甜的糖水,就用著那一點東西,吊著他一口氣,一絲意識。

那時候,還有響徹夜空的尖嘯,以及燦爛煙花。

「齊弟?你睏了嗎?」

大哥輕聲的呼喚傳來,他閉著眼睛,覺得很疲倦。

他睡過去了,連藥也沒來得及喝。

內間屋裡,守著寶貝幼弟的古家大哥繼續候在床邊,一刻不敢稍離。

外間屋裡,持著枴杖聽著兩孫子對話的古老太爺,臉色陰沉。

「哼,小狐魅子,還想騙我孫兒?老夫怎麼能讓妳如意!年紀小小,就知道哄騙男兒,幸得老夫早早將那小狐魅子驅離……」老太爺冷聲道,左右的伺候人俯首貼耳,不敢吭氣。

老太爺又聽了片刻,確定內間的小孫兒已經睡下,才又拄著枴杖,往自己屋裡去。兩旁伺候人趕緊跟上。

這一年,十二歲的古和齊,心裡裝了個疑似山中妖魅的女娃娃。

 

★★★

 

「言今,這饅頭你我一人一半?」

內間房裡,穿戴整齊的古和齊坐在椅上,手裡剝開一顆胖饅頭,遞一半給身旁的書僮言今,另一半拎在手上,一口一口撕著吃起來。

言今接了,卻沒塞進嘴裡,「二少爺,等會兒就有宴席了,現在餵飽肚子,您在席上就吃不下了,那多浪費啊。」

古和齊漠然道:「席上的那些東西,誰眼前的都能吃,就我眼前的那份吃不得。」

言今先是困惑,跟著就是一抖,「……這可是家宴!那些女人應該不敢……」不敢給您下藥吧?他沒把話講完,但手裡拿著的半顆饅頭已經轉眼塞進嘴裡。

「在下一任家主的飯菜裡撒催情藥,這種事情又不是第一次做。只不過這次說不定膽子更大,在老太爺眼皮子底下也敢這麼做啊。」古和齊漫不經心,一手縮在袖裡。

他指尖上摩挲著什麼,那動作隱在袖裡,看不清楚。

言今注意到他的動作,笑了笑,「少爺心裡老早就有人了,那些夫人小姐怎麼也不肯承認,盡是想法子往您房裡送人呢。」

古和齊聽出他話裡揶揄,回嘴道:「再偷著樂吧你!下回她們再塞人進來,我就往你床上送去!」

言今當即求饒,「別吧,少爺,我還想留著條命伺候您啊……」他與少爺共用一席飯菜,少爺的飯裡被加料,他也逃不掉啊。

古和齊噗地笑了。

自當年大雪遭困,又脫險歸來之後,已經過了兩年。

這期間,古和齊光是休養,重新調理身子,就費去了一年時間。

從喝了藥後,只能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睡,到後來獲准能夠短時間坐起身來,點著燭火看半個時辰的書,這其中所耗去的忍耐力,都讓古和齊覺得自己修養更好了。

可雖然獲准坐起身來,但他腕上無力,書卷持不久,於是古家大哥親自在送來的一批新奴才裡挑選良久,終於挑中了一個年紀與古和齊相仿的少年,又因為此子識字,於是他到了古和齊房中,不止是平日洗漱伺候,也會在古和齊讀書時,為他持著書卷。

甚至,古和齊坐得累了,得躺下養著,那少年侍從也能持著書卷,為古和齊唸著書裡字句給他聽。

雖然相處時間不過一年半,但這少年侍從迅速的獲得古和齊的信任,更得到古家大哥親口改名,定下「言今」二字。

言今忠心耿耿,更得到古家大少親口囑咐,自此鐵了心要當古和齊的小尾巴,走到哪裡跟到哪裡。醫大夫開下藥單,抓藥煎藥也由言今一手包辦,古和齊這間小院裡,更是只有言今能走進內院來,其餘灑掃奴僕都只能在外院活動。

但即使古和齊防備至此,那些企圖想和古和齊一夜雲雨,進而懷有子嗣,讓古和齊收房的眾多女子,還是在各房夫人或者侍妾的指使下,想方設法的偷進內院裡來。

銀筷只能試毒,卻試不出下在飯菜裡的春藥。

古和齊著過一次道,卻由於那下藥的婢子將分量下得太重,不但沒讓古和齊湧起情慾,反而讓他孱弱的身體受不了這樣凶猛藥性,那一夜他院裡燈火通明,氣急敗壞的古家大哥下令打殺了一眾經手飯食的下人,連同指使的女眷都一併挖坑埋了,又守在床頭焦急等著,直到古和齊讓趕來的醫大夫將入口的食物全部嘔出,又不停的拿溫水灌入,再按著他腹部讓他吐出,幾乎折磨得古和齊就這樣一口氣續不上來,險些斃了。

經此一役,他調養身體的時間又得往後拉長。

至於得罪了眾多夫人侍妾一事,古和齊也只能用自己家主繼承人的身分去硬抗,這時他在心裡啼笑皆非的慶幸起自己體質孱弱,不然千防萬防,也還是難免會倒上那麼一次二次的楣,要是真的不小心與陌生女子同床共枕,縱使沒做出什麼事來,不收房卻也是不行的。

現在的自己,就算想與女子有染,也力不從心。

外圍那些探頭探腦,居心不良的女人不了解他的狀況,但古和齊雖是厭煩於她們的企圖,卻也沒有打算讓她們知道實情。

他總有自己的男子尊嚴。

古和齊手裡摩挲著喝了一半的藥茶碗,臉上淡漠。

一旁言今察言觀色,也知道自家少爺心裡陰暗,又看看天色,他輕咳了聲,以作提醒。

「少爺,家宴差不多要開始了,是不是在老太爺入席之前,我們趕緊露個面好?」家主繼承人和現任家主,雖然只是一步距離,但那一步可也沒有這麼好跨過。

古和齊瞥他一眼,想了想,點點頭。

他一抬手,將藥茶喝了。「走吧。去露個臉,沾沾筷子,然後就趕緊回院子裡來吧。」他嘆口氣,「說起來,今天還是我的生辰宴呢,卻見不到大哥啊……」

「大少爺一定會趕回來的,您的生辰宴多重要啊。」言今溫言哄著。

「不知道大哥今年又折騰了什麼禮物回來。」古和齊抿嘴一笑。

跟著父親出門歷練的古家大少,現在已經很少待在古家大宅裡了,但每年幼弟的生辰宴他還是會不遠千里的快馬趕回,捎帶上的禮物更是千奇百怪,從稀有花種到延命藥材,或者千金難求的極品布料,或者難得的孤本書,有一年還特地運回一塊奇石,讓古和齊大傷腦筋的在院子裡動起土木來,就為了創造一個安放那塊奇石的環境。

那些禮物,都代表了古家大少對幼弟的深切疼寵。

若說這古家大宅裡,除了侍從言今以外,古和齊還把誰人看進眼底,擱在心上,那真的是只有一個大少爺了。古和齊連老太爺都不在乎的。

他把喝完的藥碗隨手放下,「走。」

言今低眉,恭敬的跟隨身後。主僕兩人一前一後,往燈火通明,人聲諠譁的主屋而去。

古和齊一手攏在袖裡,月光底下,他半握的掌裡閃耀出一線燒火般的光芒,隨即又隱去,讓他深深的藏進袖底,不露分毫。

 

★★★

 

雖然說是家宴,但以古和齊的年齡,也確實是到了可以收下幾個侍妾,並且開始準備挑選正妻的時候。

古和齊態度漠然,一眾女人卻各有所圖,而掌握大權的老太爺更是滿心想著,要不要挑個侍妾來為寵孫沖沖喜。畢竟他那大哥也不過虛長他幾歲,卻已經有一子一女了,年前又納了第二個妾室,現在就差娶個正妻回來。

也許為寵孫擇一門親事,有了溫香軟玉,也能給什麼事都不在乎的寵孫添一絲掛懷,說不定能夠多留住這孫兒的心。

老太爺抓著鬍子,怎麼也想不明白,自己千般偏疼的孫子,卻硬是和他不親,甚至態度冷淡,十分疏離。

這讓老太爺很傷心。

每年的生辰宴,那個逐漸將族中經濟大權抓在手上的長孫,都會帶回精心準備的禮物。同樣站在疼寵孫兒的立場,甚至更努力想將寵孫爭取過來的老太爺,對於準備禮物的這件事上,也相當努力。

為了等待遲到的禮物,老太爺不得不延緩了入席時間。

為此,掐著時間踏入主屋,進到大廳的古和齊,在第一眼沒見到應該在席上的老太爺時,他愣了一下,偏頭瞥了一眼身後的言今。

言今聰慧,低聲附耳道:「應該沒事,老太爺身體仍然硬朗。」

既然無事,又身體硬朗,那總是折騰人的老爺子怎麼會還沒入席?古和齊略微垂了下眼皮,一邊想著,一邊在言今的領路下入席。

他坐在主位右方下首。

因為老太爺還未到,因此主位仍空。

左方下首是尚未歸家的古家大少的位置。再下一個才是他們兩兄弟的父親,以及叔伯之類的順位血親,但古和齊是沒有去理會的,他一入座,就半閉起眼睛,由著言今在旁團團轉著,為他倒藥茶,捏肩膀。

女眷都在偏廳入席,不入主廳來。

但古和齊卻在入席不久,便嗅到一陣香風。

他微微抬眼,見到二女一前一後,款款而來,那是大哥的兩名侍妾,一稱安夫人,一稱柔夫人。他目光略過前頭身形圓潤的女子,在後頭那嬌小女子身上仔細打量。

大哥膝下那一子一女,皆由安夫人所出,而那柔夫人,是與大哥有所往來的商界朋友,從青樓裡贖出來,送給大哥作禮物的,因為在那次的青樓應酬裡,生意不僅談成,還定下之後的長期往來,那名商界朋友心中大喜,隔日便將這與大哥有一夜緣分的女子送到古府。

這女人看似嬌柔羞怯,但就是從她入府之後,古和齊才開始要小心翼翼的防著桃色陷阱。說起來,當初那被拖下去生生打死的府中女眷,也只是替罪羔羊。

但古和齊抓不到證據,只能隱忍了。

安夫人到他近前,施了一禮,「二少爺。」

古和齊虛托一把,「安夫人氣色極好,是盼著大哥回來?」

「二少爺取笑了。」安夫人面上一紅,「妾身只是想先來送禮的,晚些等老太爺到了,一眾女眷便入不了主廳。」

說著她側過身,後頭柔夫人雙手一遞,那紅木托盤上是一雙手套,一雙厚襪,織得仔細,更繡上魚紋飛鳥,是花費了大量時間才送出手的禮。

古和齊輕聲道謝,並讓言今上前接過禮物。

柔夫人一見言今,甜甜笑了,「平日多虧有你言今,才仔細照顧了二少爺,日後也要請你多多為二少爺費心。」

「這是言今分內之事。」言今低頭回話。

「你與二少爺年紀相仿,可有心上人了?」柔夫人掩唇,「趁這家宴,老太爺在席上,你不妨對老太爺請一門婚事吧。」

言今呆了一瞬,「柔夫人說笑了,言今還不到那年紀吧。」

見他婉拒,柔夫人卻沒有退開,「今日是二少爺生辰呢,老太爺也為二少爺備下禮來,還瞞著沒讓二少爺知道呢。有份禮物聽說先到了,都送進房中等著二少爺去拆。」

「柔妹妹!」安夫人低聲喝止。「老太爺瞞著,就是想給二少爺一份驚喜,卻讓妳來多話!」

遭到斥責,柔夫人抿了抿唇,狀似無辜,「安姊姊莫惱。妹妹只是想,二少爺都有那樣一份禮物了,不妨讓言今也收一回禮。」

她一邊溫言軟語,一邊又轉頭跟言今說:「你也別藏著,要是看上了府裡哪個丫頭,就來和安姊姊稟一聲,不會委屈言今你的。」

言今被這麼一說,當下面紅耳赤。

他無措的回頭去瞥自家主子,卻見到古和齊面色冷漠,那黑玉似的眼珠子裡更是冰封的一片。他心下一個激靈,知道自己是落進言語陷阱了,趕緊撇清。

「言今沒有心繫哪位丫鬟,兩位夫人莫要捉弄言今了!」

「說什麼捉弄呢,妾身這不是關心而已嘛。」柔夫人一笑,「你是二少爺身邊的伺候人,若是日子過得不舒心,二少爺恐怕也要為你擔憂啊。」

言今嘴笨,急得張口結舌,卻擠不出一句反擊來。

古和齊漠然道:「言今是我的侍從,不勞柔夫人如此費心生事。」

他說得不客氣,一旁安夫人像是噎著了,被直指著回話的柔夫人卻只是一手捧心,溫弱一笑,說不出的無辜純良。

「二少爺斥責的是,是妾身多事了。」她低下頭來,施了一禮。

那委屈俯首,又曲膝認錯的姿態,讓席上一眾男子心中大起憐惜之意,更是對古和齊冷漠無禮的回話感到惱怒。

柔夫人做足姿態,更一手與安夫人牽著,做出姊妹情深的模樣往偏廳退去,在她一轉身的時候,手指還輕按眼角拭淚的動作,讓一眾男子恨不得尾隨上去,好生撫慰。

言今敏銳的感受到席上男性長輩的不滿,他不禁往古和齊身前站去,想為他擋下一眾責難視線。

但古和齊卻不耐煩的伸手拍開他,只是握著半溫的藥茶,慢慢喝著,完全不去理會眾人目光,連哼一聲都沒有。

正當氣氛壓抑,遲來的老太爺終於姍姍入席,古和齊起身見禮。

「太爺。」

「好孩子。」老太爺見到寵孫氣色尚佳,滿意的點頭,「太爺來晚了,都是因為要給你的禮物在路上遲了,太爺擔心,就是走不開。現在那禮物終於進了府裡來,直接送你房裡去了。你等會兒回去,再好好看啊。」

古和齊面不改色的點點頭,後頭的言今卻心裡一驚。

老太爺偏寵二少爺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但居然為了送個禮物費這麼多心思,甚至因為禮物遲來,而延緩了老太爺的入席時間,甚至老太爺還特地開口解釋。

這可是眾人皆在的家宴席上,不是爺孫倆私下說話啊!

言今心驚膽戰,視線悄悄在席上轉了一圈,果然入席的族人們都臉色變幻不定,而且有越來越黑的趨勢。他在心中嘆了口氣。

掌權的老太爺這樣明顯偏寵,對二少爺來說實在不是好事。

但古和齊卻眼也不抬,只是在開席之後,略略的沾了一點前三道菜,又喝了些兌了水的溫酒,他臉色更添一點紅,然後在第五道菜上來之前,他輕聲向老太爺告知他要提早退席的意思。

老太爺看看他,「身子可有不適?」

「只是略有倦了。」

「你吃得很少,有飽嗎?」

「孫兒原本就吃得少。讓太爺擔心了。」

老太爺讓他輕聲哄著,眼睛笑得瞇起來,抬手示意他退下了,「好了,回房歇著去吧。記著,要看看太爺給你的禮物啊。」

古和齊輕聲再應承了一些「明早將去請安」之類的話,跟著就淡然的轉身退席,言今緊跟在身後,感覺背上承受了不少席上族人的尖銳視線,冷汗濕了一身。

主僕兩人像來時一樣,一前一後的回了院子裡去。

 

★★★

 

古和齊是獨自進到外間屋裡的。

宴席上,他主僕兩人也只是象徵性的動了幾次筷子,雖然說出門前兩人各自吞了一半饅頭,但也就只是半個巴掌大的饅頭而已,兩個少年都還在長身子的年紀,吃這麼一丁點東西哪裡會夠。

古和齊又防著大宅裡廚房統一做好,讓下人分送來的飯菜裡被加料,只好讓言今在自己院子裡弄了個小灶,現在他自顧自的回屋,言今捧著餓得打鼓的肚子,往後院的小灶去弄點吃的來。

屋裡漆黑一片,古和齊藉著大開的門扇外透入的月光,走到桌邊點起燭火,然後他反手關上門,轉身就往內間屋裡去。

他想起宴席上,老太爺說過禮物已送入房中,不由得皺了皺眉。

「吩咐過不許旁人進屋裡,那些留守的下人也不知道要擋一下。外間沒有看到禮物,難不成是送進臥房裡?」

一想到自己起居之地,讓言今以外的人進去過了,古和齊就覺得一陣惱怒湧上,但最強烈的還是不安全感。

也不知道送進房的是什麼禮物。

但他轉念一想,這麼些年來,收過的禮物無數,卻從來沒有什麼能跑能跳的活物,即使大哥擔憂他待在屋裡寂寞,問過他要不要貓狗鳥兒作陪,也讓古和齊以一句「照顧麻煩」為由,直接拒絕了,這樣想來,就算禮物先送進屋裡來,也不至於鬧出什麼。

老太爺的禮都先送進屋了,算算時辰,家宴都要過了一半,大哥卻還沒有回到府裡,該不會是他今年趕不回來了?又或者,是路上出了什麼變故呢?

古和齊難掩擔心的想著,一邊持著燭臺進到內房。

出門前原本捲起的床帳被放下一半,床下的腳踏椅上燒著一只紅燭,床沿坐著一個紅彤彤的身影。

古和齊愣了。

……今年居然送了活物?還是個活人!

他第一個是傻了,第二個反應是訝異於禮物的花樣翻新,但第三個反應,卻是惱怒了。他兩三步衝到床前,與床沿邊上坐著的小人兒四目相對。

那是個女孩兒。

紅彤彤的衣裳,看起來是一件少掉了繁複花飾與珠綴的嫁衣模樣,原本應該蓋在頭上的紅紗讓她自己掀掉了,現在鋪在床面上,還有一疊糕點壓在上頭,散著一些餅屑。

女孩兒膝上攤著一本書,腳邊散著幾卷畫軸,依稀能夠看到畫上輪廓似乎是女子相貌,旁邊還有幾行小字註解,她一手正想翻頁,一手還拈著塊糕餅,胭脂淡去的嘴邊沾著一小粒碎屑。

她望著臉色僵硬的古和齊,眨了下眼睛。

「大哥哥臉上好白,家裡人沒有好好調養嗎?」

古和齊皺起眉,心想這小女孩在說什麼?

女孩兒也沒等他開口,把手裡只剩一口的糕餅往嘴裡塞去,回手又拈來一塊完好的,直直遞到古和齊嘴邊去。

「大哥哥吃一塊餅?」她眼睛燦亮,充滿示好。

古和齊抿了抿嘴。他怎麼可能會吃她手裡的餅!這小女孩來歷不明,手裡的東西也不知道下過藥沒有,居然還這樣直遞到他眼前來!

他恨得咬牙,鼻間卻聞到那糕餅香氣。

這一刺激,餓著的肚子很快就傳出聲響,十分的不爭氣。

小女孩臉上露出困惑表情,古和齊的臉卻黑了。

「大哥哥這麼餓嗎?」她把手裡的餅放下了,卻伸出要給書翻頁的手,拉住了古和齊的衣袖,直直將他牽到床邊,按著他腰後,示意他坐下。

古和齊一臉錯愕的,居然也就這麼乖乖坐下,他張口結舌,愣了片刻,才要跳起來怒罵,就見那小女孩雙手捧著紅帕四角,把整疊糕餅都移到他膝上來。

「大哥哥吃。」她笑吟吟,像是獻上來的那疊餅是極致的美味,「這是閣裡的老師傅特別做的哦,補氣活血,還很紮實,吃三塊就飽了,也不會太甜,大哥哥一定會喜歡的。」

她嗓音柔糯,說起話來慢吞吞的,聽起來非常舒服,古和齊原本一肚子的火氣被她這樣軟語哄著,給哄得沒了脾氣,他怔怔瞪著那小臉蛋瞧,腹裡又是一陣咕嚕聲,小女孩竟然聽著聽著便笑起來,用一種憐惜的目光看著古和齊。

然後,古和齊不知怎麼想的,竟然也張了嘴,把小女孩遞來的糕餅咬了一口。嚼了兩下吞下肚去,又張嘴,再咬一口,嚼著吞了,那一塊餅,不過三口就沒了。

小女孩從他膝上又拈塊餅,湊到他嘴邊去。

古和齊猶帶戒備的瞪著她。

「好吃對不?」小女孩笑問。

他染上一點血色的唇抖了抖,萬分不爭氣的張了嘴,將小女孩遞來的糕餅兩三口吃了,然後她又餵來一塊,他乖乖嚼了,這麼一來二去的,古和齊在嚥下第五塊餅時,覺得有七八分飽了。

小女孩停手,偏著頭瞧他,「大哥哥在家裡過得不好嗎?吃不飽嗎?那,跟我一起回閣好嗎?」

「妳養我?」古和齊嘲笑道。

「我養你!」小女孩居然毫不猶豫的點頭。「你跟我回閣,我養你!」

古和齊笑不出來了,「妳從哪裡來的?」

「從閣裡來的呀。」她答道,「今天是大哥哥生辰對吧?秋舞是禮物喔!今天晚上,秋舞是大哥哥一個人的禮物!」她笑得瞇起眼來。

古和齊也瞇起眼,卻是陰冷的。「禮物?」

「秋舞是大哥哥今晚的禮物。」她用力點頭。

他想起老太爺說過,遲來的禮物已經送進房中。

──這小女孩,是太爺給他的禮物?古和齊臉上微一扭曲,隨即又想起柔夫人的話,她說二少爺都有一份禮了,也要給言今辦一份禮,還要言今去挑挑看府裡哪個奴婢順眼。

那麼,這被擅自送進他房裡來的小女孩,是來伺候他床笫的?

古和齊臉上表情變得險惡,「妳叫秋舞?奉太爺的意思來的?柔夫人給妳出了什麼主意?嗯?她叫妳──給我下藥嗎?」

他問得惱怒,卻見身邊的小女孩表情茫然。

「我是秋舞吟。大哥哥不記得秋舞了?」她怯怯的問,又忍不住伸手去揉古和齊眉間,像是想把他擰起的怒紋揉開,「秋舞一直很想大哥哥,想來見你,可是閣主不放行,說是府裡不待見,秋舞才沒有來的……」她聲音低落下去。

「妳很想我?」這話簡直莫名其妙,古和齊根本不認得這女孩。

秋舞吟委屈的扁了唇,「大哥哥那時候昏過去了,還沒等你醒來,跟大哥哥說說名字呢,大哥哥就讓府裡的人接走了,還有個好凶的爺爺在罵人。」

古和齊聽得一臉困惑。他根本不知道這些事。

「閣主是什麼?妳從哪裡來的?」

「閣主就是三千閣的大主子啊。」秋舞吟咬著拇指,「大家都要聽閣主的!嗯,今天也是府裡的人來接了,閣主才讓秋舞來見大哥哥的。」

「二少爺。」古和齊隨口道。

「嗯?」

「叫我二少爺。」

「好。」秋舞吟眨巴眼睛,跟著便柔糯糯的喊一聲,「二少爺。」

「嗯,很好。」古和齊聽她這一句喊,心裡一下子舒坦不少,「妳說妳見過我,什麼時候?我怎麼就沒有印象呢……」

秋舞吟瞅瞅他,冷不防出手,扯開他的袖子,就見古和齊腕上纏了條紅繩,繩下綁著一件紅色的玉飾,那模樣雕得鮮活,就是隻端坐的狐狸,一只前爪還高高抬著,像在招著什麼,非常可愛。然而美中不足的是,那狐狸的尾巴像是讓人生生掰斷,成了一隻沒有尾巴的狐狸玉飾。

古和齊皺眉,「這是我的生辰禮。」

「二少爺就沒有想過,那根狐狸尾巴呢?」

「送來的時候就沒有尾巴了。」他抿嘴道,「這玉飾可愛,又是難得的暖玉,還能試毒,我自然時常帶在手邊。」

「二少爺見到這狐狸,就沒有想起什麼來嗎?」

「想什麼?」古和齊覺得她問得莫名其妙,不由得轉頭打量她面容,卻見秋舞吟兩顆眼珠子燦亮,幾乎整個人貼近他臂上來,就期待著他的答案。

記憶裡,似乎也有個女娃娃,用這樣濕漉而明亮的眼睛望著他。但那個女娃娃,只是他在大雪裡遇上的妖精山魅而已。

古和齊恍惚的想,卻覺得秋舞吟貼在他臂上的體溫熱燙,那種溫度讓他很舒服。他一向體弱,氣血凝滯,以至於體溫偏低,而秋舞吟悄悄環上他腰身的手臂,卻讓他十分愉快,甚至放鬆下來。

那時候,在大雪的夜裡,也有那麼一個女娃娃,為了保護他,把自己一手折磨得血肉模糊,還一個勁兒的哄他,和他說話,怎麼也不讓他睡去。

那個女娃娃,和他一樣,都是被隻狡猾的黑色狐狸所拐騙。

……狐狸!

古和齊驀地睜大眼睛。

秋舞吟搭在他腰前的一隻手背上,扣著刺上黑狐和煙花的繡品,那以中指的銀環與腕上的細鐲為支點,鋪展了她整個手背的繡品,讓古和齊突然感到無比的礙事。

他一手抓了她小臂,瞪著她,「解開!」

「嗯?」她一臉茫然,不明白怎麼突然間二少爺變了臉色。

古和齊焦躁又惱怒,「我讓妳把這東西弄掉!我要看妳的手!」

「又不好看……」秋舞吟委屈的咕噥,卻發現二少爺在聽見她的嘀咕之後,原本就黑了的臉色,更添上冰寒。

秋舞吟當下垂著頭,趕緊解開腕上銀鐲,將遮住手的繡品掀開來。

相較於另一手的滑嫩細白,這戴著繡品遮擋的一手,確實是不好看的。鮮紅色的疤痕遍佈不說,那血肉還不怎麼平整,坑坑巴巴的,簡直是嚇人。

古和齊眼裡陰晴不定,臉上卻是一下子刷白了,他猛地咬住唇,鼻子尖銳的抽著氣,連握著秋舞吟小臂的手都開始發抖。

秋舞吟也跟著細細的抖了起來。

她發現……二少爺,好像是,生氣了……

她的腦袋越垂越低,本來想把手抽回來的,卻讓二少爺握得死緊,於是她又偷偷的想把環在二少爺腰上的手收回來,但她才一動,就聽二少爺冷冷的哼上一聲,她那小身子不由得抖了一抖,乖乖的僵住了。

逃避不了,那也只能盡力裝著自己不存在了。

於是秋舞吟安靜了。她閉緊嘴巴,動也不動一下,務求自己成為一個擺飾,又或者是二少爺身上披掛的一件氅子,總之就不是一個惹動二少爺火氣的大活人。

古和齊確實是氣得狠了。

這是個大活人──他的記憶並沒有出錯,他陷在雪山裡時,身邊確實有個女娃娃,拚命的在保護他。那時候有黑狐,有煙花,有她從身後擁來的體溫。他的記憶沒有錯。

沒有錯,卻遭人竄改了。

是誰抹殺了她?

 

── 雪地。夜山。燦爛煙花。煙花中,有他參天的思念。 ──
練霓彩《再別秋舞》,4月14日細訴情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