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瞪著她。
她也瞪著他。
玻璃門手把前,兩手停住,一大一小,一黝健,一白潤,停在半空中許久,誰也未先動。
最後,是她先低垂了視線,小手握上冰冷的鐵製手把,用力推開,頭也不回的,朝朋友等待的位子而去。
「對不起,我遲到了。」
小小的包放在大腿上,抬首直視朋友時,眼角餘光發現那頎長的身子也在她隔壁的位子落坐。
他一樣有人在等他,也是女的。
她忍不住暗中快速瞟了那女人一眼。
那是個很美的女孩,著one piece洋裝,熱帶花草圖案,很有夏天的味道,低胸的剪裁露出大片白皙而豐滿的胸脯,裸露在外的兩條纖臂細而長,她猜測她的腿一定也長得不錯──因為他最重視女人的腿。
所以當他們燕好時,他很愛抓著她的長腿,自腳趾頭一路細細吻上,邊吻邊讚嘆纖腿的骨肉勻稱、纖長筆直……
她垂首。
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她還想起來幹嘛?
「毓琦。」趙怡君未發現她有些怪異的神色,拿出一個大紙袋放在桌上,「這是我上次跟妳說的胸花材料,裡面有緞帶十捲、三百一十顆圓球以及三百一十個別針,我每五十個裝成一包,妳算一下有沒有錯。」
葉毓琦連忙回神取過,打開紙袋口,手指細數清點。
服務生走過來,替她倒了水後,拿了本menu放到她面前。
「呃,我不用。」
「不好意思,本店有低消。」
「我很快就走了。」她壓低嗓音,不想讓隔壁的男人聽見她的話──即使他應該不會注意她的一舉一動。
「沒關係啦,我請妳喝咖啡。」趙怡君熱情的說,「給她……」
「不用!真的不用!」葉毓琦連忙搖頭婉謝,「我不喝咖啡。」像為證明她真的只是坐一下而已,匆匆起身,「十天後交貨喔?」
「等等。」趙怡君拉住她的手,「先坐下,我還有話要跟妳說。」
葉毓琦有些為難的躊躇一會,訕訕坐下。
「給她一杯焦糖拿鐵。」趙怡君對服務生道。
「好的。」服務生收走了menu,離開。
「有什麼話要跟我說?」葉毓琦想著還要喝一杯咖啡,她待在這的時間就必須更久……
「毓琦,我很抱歉,上次我跟妳說這胸針一個二十元,對吧?」
「嗯。」她點點頭。
「廠商說他們弄錯了,因為材料都是他們供給的,所以只能算一個十元。對不起!」她據理力爭很久,但廠商堅持,她也沒辦法。
「十元?」十乘以三百,一共三千元……
「如果妳不想做沒關係,我再請別人做就好。」
「沒關係,我做。」她的音量壓得很低很低。
這咖啡廳的音樂為什麼不放大聲一點,這樣她就不用擔心那與她不到一公尺距離的男人會聽見她們的對話。
她曉得自己真的想太多了,今日只是偶遇,他還有漂亮的女伴,哪會注意關心她,但即使明知如此,她還是有種無地自容的窘。
人家說,分手之後最好的報復辦法,就是過得比他好!
她不想報復他,因他自始至終未曾虧待她,但她還是希望自個兒能過得好,至少不要比當日在一起的時候差,可是……
她自卑的低頭瞟了眼身上的廉價T恤與牛仔褲,未施脂粉的素顏,隨意以橡皮筋高紮的馬尾……
她與那位漂亮的女伴天差地別……
停,別再比較了。
隔壁笑語不斷傳來,雖然聽不清楚他們說了什麼,可那位漂亮女伴的妍麗笑顏不時闖入她的視線內,他們聊得很開心、很專心,根本沒人注意她!
她想太多!
太自我意識過剩了!
他才不會管她現在如何,當年離婚是她提的,是她傷透了他的心……她有些沮喪的低下眼。
服務生默默走過來,默默放下咖啡杯,默默離開。
「我另外還有件事想跟妳說。」趙怡君表情有些激動。
「什麼事?」
「我想介紹個朋友給妳認識。」
葉毓琦愕愣。
「我那位朋友從我這聽說妳的事,他覺得妳是個勤奮、善良的女孩子,所以想跟妳交個朋友。」
「我……我不……」
「毓琦,妳都二十八了,老大不小了,該考慮一下結婚的事了吧!找個男人保護妳、照顧妳,別只自己辛苦!」
「謝謝妳,但我現在沒想那麼多。」
「認識一下又沒關係,那個男的也是個孝順的男人喔,大妳四歲,從事公職,急著想找個女人成家,生幾個孩子……」
「匡啷」一聲,葉毓琦面前的咖啡打翻了,褐色的液體迅速蔓延,滴落深藍色牛仔褲上,她慌忙站起,大腿上的紙袋與包包跟著一塊兒翻下地,紙袋中的緞帶材料滾了出來。
她漲紅著難堪的臉,蹲在地上撿拾。
綑成圓形的緞帶在地上滾動,滾滾滾滾到了隔壁的桌子底下。
「怎麼了?」女伴詫異的低頭,挪開了腳,對面的男人則是一動也不動。
她的小腿果然很美。葉毓琦不由自主的想。
「對不起。」她不得已靠近了那張幾乎被她視如蛇蠍的桌子。
男人動也未動,甚至不像女伴一樣挪開腿好方便她撿東西,那漠然的神態好像剛才的慌亂未曾發生過似的。
葉毓琦伸長手,撿回了緞帶,起身時,下意識覷了他一眼。
他直視著眼前的女伴,嘴邊帶著若有似無的笑意,神態優雅的拿起咖啡杯就口。
他根本沒注意到她。
葉毓琦恍然大悟適才在店門口,她以為他看著她,以為兩人在門口對峙了好一會,其實是她的錯覺。
是她的時間停止流動,而他根本只是斜睞了一眼,壓根兒未認出她來。
他已經忘了她吧……
她緊緊捏著手上的緞帶,接過趙怡君遞過來的袋子。
「妳要不要去廁所洗一下褲子……」
「不用了!」她搖頭,一心只想快點離開這,「謝謝妳的咖啡,我會如期交貨的,我先走了,Bye-bye。」
她行色匆匆,好似店內有什麼嚇人的怪物,逼得她得快點逃跑。
趙怡君神色困惑的坐回原位,服務生正忙碌的清理桌面,她望著擦拭咖啡漬的抹布,心想葉毓琦今天真的不太對勁。
她對葉毓琦的印象是內向、羞澀、溫婉,像是打小被保護得太過,以至於對於人際關係十分苦手,但在應對方面,她還算從容,不曾如此慌亂過。
服務生清理好桌面,她的咖啡也喝得差不多了,正想抽出帳單去結帳時,對面有人坐下。
她抬首定睛,是剛才一入內就讓她不由得打內心驚讚的漂亮男子。
難不成她這個兩個孩子的媽,也會有意外的春天?
男子朝她笑了笑,她也忍不住跟著拉開嘴角,笑得十分燦爛。
「剛剛打翻咖啡的那個女生,妳跟她很熟嗎?」
啊啊……春天的花啊……原來不是為她而開啊……
★★★
纖長的手指將絨布緞帶繞成繁複的花樣,穿過大頭針暫時固定,再拿過同色圓球壓在花朵中心,食指與拇指協力將兩者固定好,粗長的縫針費力插入、穿過,如此數次來回,才完成一朵胸花。
再黏上胸針,她就賺了十元。
看著掌心中小巧的胸花,她不由得又想起今日下午的偶遇,輕嘆了口氣,轉頭打量自個兒此時的居處,心頭悵然。
與他初識時,她的出身背景雖然遠不及他,但也是個小康之家,至少經營小公司的父親還供得出讓女兒出國留學的費用。可現在呢,別說出國留學了,連弟弟的大學學費也得靠她這樣一針一線縫出來。
桌上的手機響起,是弟弟打來的。
「姊,我們要交材料費了。」葉毓廷的聲音自話筒的另一端,有些懊惱的傳來。
「要多少錢?」葉毓琦柔聲問。
正在台南讀大學的葉毓廷就讀建築系,花費驚人,故她除了正職以外,還得找其他兼差來負擔他的生活費與學雜費。
「兩萬。」
「我知道了。」她沒有任何困擾的回,「我明天匯入你的帳戶。」
「謝謝姊。」葉毓廷開心掛了電話。
「怎樣?」葉毓廷身邊的朋友充滿期待的詢問。
「當然是OK啦!」葉毓廷用力一拍胸脯,「拜託,我姊超會賺錢的,她可是大公司的總經理特助,兩萬塊對她而言小意思啦!」
「太好啦!那我們下個月放暑假去墾丁的花用,就看你的啦!」
「沒問題!有我出馬就搞定!哈哈哈……」
而在電話的另一頭,葉毓琦掛了電話後,急忙自抽屜內翻出存摺來。
「還好,還夠。」她吁了口氣。
匯給弟弟兩萬元後,她還剩七千元,如果她快馬加鞭,這兩天就將胸花完成,好說話的趙怡君一定肯先把錢給她,在公司發薪之前,應該還撐得過!
「好吧!今晚熬夜了!」她揉揉有些痠澀的眼,針痕凹陷的指尖重新捏起長針,細心而專注的縫起胸花來。
★★★
「毓琦,叫一下快遞來收件。」
「好。」葉毓琦連忙打電話請快遞過來一趟。
「把這些各影印十份。」一疊資料扔在葉毓琦桌上。
她忙起身來到角落的影印機旁,才做好設定,剛回公司的業務對著她喊,「拜託,倒杯咖啡來。」
「好。」她立即走入茶水間,踮起腳尖自上方的櫥櫃拿出紙杯。
一個男人走進茶水間,經過她身邊時,手掌滑過她的臀。
她大吃一驚,手上的紙杯掉落。
「拜託,離過婚的人了,摸一下也要大驚小怪!」業務部經理劉志甫撇著嘴道。
葉毓琦咬著唇,難堪的將手上紙杯放到流理台上,拿起咖啡壺。
「喂!」劉志甫站到她身旁,「上次跟妳說的事考慮得如何?」
「對不起,我不行!」她往旁站了一步,與劉志甫保持距離。
「跟了我,我一個月給妳兩萬塊零花錢,這麼好的條件妳還不要?」他再欺身靠過。
「我不……我不破壞別人的婚姻。」
「我跟我老婆早就沒有感情了,而且她還背著我在外頭有男人!」男人為激發女人同情心的編了一個淒苦的故事。「我實在很恨她,但為了孩子才忍耐不離婚的……」大掌覆上她的,她慌的打翻了手上的咖啡壺。
「啊!」劉志甫痛喊。「好燙!」
「對不起!」她不敢再逗留,逃出茶水間。
「我的咖啡呢?」外頭的業務大喊。
「影印好了沒啊?」企畫員沒好氣的問。
「等一下。」她沒膽子再進去茶水間,「咖啡……咖啡沒了,我去外面買。」她連忙回座拿出錢包。
「那順便幫我買杯無糖綠回來。」有人喊。
「我也要!」
大夥自動自發的在紙上寫出要求,遞給了她。
身為辦公室內小小的行政助理的她欲哭無淚的接下飲料單子,來到對街的飲料店購買冷飲。
她很清楚,這些都是「小錢」,他們不會把錢給她的。
「五杯無糖綠,兩杯半糖去冰奶紅,三杯梅子綠……」點單員手握原子筆另一端,在螢幕上點擊,「一共十五杯,三百八十元。」
從錢包裡拿出四張百元紅色紙鈔,對她來說,像搬顆石頭一樣沉重。
三百八十元,三十八朵胸花……
她昨晚忙到半夜三點,今天就花掉了一半!
「一杯水果茶。」身邊有道醇厚男聲響起,「半糖,去冰。」
好熟悉的嗓音。
她心不由得一跳。
是什麼樣的人會跟他擁有如出一轍的好聽嗓音?
她忍不住抬起頭,那人正好也回過頭來,她胸腔像被狠狠揍了一拳,小臉刷白,急忙側過身去,預防再跟他打照面。
她知道她是自我意識過剩,他根本不會注意到她,但她還是下意識想迴避,小手捏住左胸口,抓住繡有公司名稱的口袋。
「五十元。」小姐說。
陸牧琪掏出一個金色的硬幣遞給小姐。
葉毓琦連呼吸都不敢,就怕大聲了點讓他發現她的存在,直到小姐將水果茶交給他。
他走了。
她鬆喘了口氣,放下汗濕的右手,回過身來時,意外發現他人竟仍在,而且視線就牢牢盯在她身上,那模樣……分明已經認出她是誰。
她慌忙垂眼,瞪著腳下的低跟包鞋。
「喂。」
她不是喂。
「地上有錢嗎?看得那麼專心。」
他不是在跟她說話,他不是!
一個裝有水果茶的塑膠袋忽然塞入她胸口處,「給妳。」
「不!」她下意識推開,「不用。」
「不?」他低笑,「妳很愛說不,很愛拒絕人,偏那個時候妳就是不說不。」
她胸口一窒,曉得他指的是啥。
她有說,她拒絕過,只是沒有用……
「小姐,妳的茶好了。」飲料店小姐將沉甸甸的十五杯飲料遞過來。
「謝謝。」她抬手,他比她快一步接過。
「統訊貿易?」他瞟了她胸口的公司名稱一眼,「在對面大樓?」他親眼看到她自那棟大樓門口走出來。
她點點頭,「我自己拿就好。」
他未理會她,手持飲料袋往十字路口走,她只好跟上。
「妳在那間公司做什麼工作?」
她抿了下唇,「總經理特助。」
「聽起來還不錯。」
她未回應,只覺雙手手心越來越濕濡,顯得手上的小錢包滑溜溜的,快握不住。
「總經理特助還要出來幫公司同事買飲料?」
「我……」她有些心慌,「我是順便的。」
「總經理特助都做些什麼?」
「就……就幫總經理整理一些文件、協調一些事務。」她說得心虛。
「我也有特助。」他指著前方一台臨停的車子旁,立著的一名女人。
她一眼就看出那正是那天,與他一同約會的漂亮女子。
她身著剪裁合宜的套裝,裙長只有大腿的一半,毫不吝嗇的秀出那一雙筆直纖長的美腿。
「我不會允許我的特助穿牛仔褲上班,上身還穿著寬鬆的公司制服。」他意味深長的說。
她心一驚,猜測他必定是看透她的謊言了。
她困窘的不知該如何自處,只好搶過他手上的飲料,匆匆忙忙的連交通號誌都不看,就想衝到對面。
「小心!」陸牧琪一把將她拉回,「紅燈啊!妳想死嗎?」
飲料灑落一地,澄黃液體四溢,她急忙甩開他的手,蹲身打開袋子,檢查哪些破損了。
僅有七杯完好……
她捏緊了手上的錢包,裡頭只剩一張紅色紙鈔了,不夠錢再買八杯飲料!
怎麼辦?
好像除了跟同事說老實話以外,無其他方法了!
「毓琦。」
她抬頭,很是訝異他還記得她的名。
「我很清楚妳現在的情況。」
芙顏閃過一絲難堪。
她一點都不想讓他知道她過得很不好,那樣好像印證了陸老夫人所言,她真的一無是處,就連孩子也生不出來。
「那……那跟你無關。」她慌亂的收拾地上的殘骸。
「是跟我無關。」
這是理所當然的回應,可為何她還是覺得心頭緊揪?
「但我既然知道了,就無法視而不見。」他定定的瞧著明顯避開他視線的小臉,「讓我照顧妳吧!」
★★★
葉毓琦與陸牧琪初相遇過程其實頗瞎。
當年剛到美國留學,還是個小大一的她,因為家裡經濟情況不是太富裕,付了學費之後僅能提供最基本的生活費用,偏她就讀的西洋美術史要購買的參考書籍與用具花費頗大,她只好在課後找了一個日式餐館的打工工作,每晚忙到十點才下班回去租賃的小房子。
那一天傍晚,下了一點薄雪,雪融後因為天冷結成了冰,她雖很小心的行走了,還是不慎摔了一跤,當她費力起身時,腳下又是一滑,摔了第二次。
她苦惱的試圖再爬起時,不遠處有車子閃大燈。
糟糕!有車!
腦子才閃過這個想法,一台重型機車已出現在眼前,然後她就像廣告、MV、電影裡頭的女主角一樣,只會呆呆的看著車子往她的方向疾馳而來,人傻得呆愣,完全沒想到快快閃到一邊去。
於是,車子翻了。
車子以驚天氣勢打滑,撞著了牆也就算了,樓上正在陽台抽菸的男人因為震驚過度,嘴上叼的煙掉了下來,不偏不倚就落在摩托車漏油處,「轟」的一聲,起火燃燒。
騎士難以置信他為了閃過呆坐在馬路中央的笨女人,竟然毀了一台兩萬美金的重型機車。更讓他火大的是,他一起身,右小腿就傳出劇烈的疼痛,顯示那兒不是扭到就是骨折了!
禍不單行的他惱怒的拔掉頭上的安全帽,往地上用力摔去。
安全帽彈跳了數下,掉在還沒爬起來的葉毓琦身邊。
「王八蛋,看妳怎麼賠我!」摔傷的陸牧琪一跛一跛的踩著憤憤然腳步,朝她走來。
「呃……」她想警告他這裡的地面很滑。
但是,陸牧琪那憤怒到俊美五官扭曲的可怕面容讓她膽戰得說不出口。
然後,在離她約兩步距離時,他滑倒了。
「噗。」她忍俊不住。
下一秒殺來的宰人視線嚇得她連忙噤聲。
「對不起。」她怯怯道歉。
她說的是中文,陸牧琪判定她是華人,只是字彙太少,尚無法自腔調中判定是來自何處。
「賠我!」他毫不客氣的伸手。
「賠什麼?」
她的「什」字捲舌捲一半,應該是來自台灣。
雖然是同鄉,但不代表他會客氣。
他最討厭這種反應慢半拍,一出了事只會發呆的笨女人了!
「廢話!當然是摩托車的費用,還有醫藥費!」
她呆了呆,「可是……」她又不是故意的……
「可是什麼?」陸牧琪狠狠瞪著眼前五官清秀的女孩,「妳呆坐在路中央,害我出車禍,毀了我的車,難道妳想裝沒事卸責?」
「車子……多少錢?」
她還沒看清楚車子的樣式,就起火燃燒付之一炬,希望那是台50cc的小綿羊,至少不用賠太多。
「兩萬美金。」
她驚詫倒吸了口涼氣,「兩萬美金?」這是什麼天文數字?
「妳以為BMW的重型機車只有兩萬台幣嗎?」
BMW?又是讓她傻眼的字彙。
身側的小手躊躇了會,自口袋中拿出剛發的薪資,「我現在只有六百元。」可若全部給他,她下個月會過得非常拮据。
陸牧琪毫不客氣的一把拿走。
「不、不行!」她死抓著信封的另一端。「不能全給你,只能先給你一半!」
哇靠!還跟他討價還價?
這「肇事者」膽子真大,難怪剛才還敢偷笑他滑倒!
「一半拿來。」他怒目瞪視她的舉動。
她像要赴戰場般,五指沉重如鐵,費了好大的勁才能抽出三張綠色紙鈔。
陸牧琪隨意將鈔票塞入褲袋中。
「現在,叫輛計程車,送我去醫院!」
★★★
經由醫生診斷,很不幸的,陸大少爺右腳骨折了。
打了石膏的他得在醫院觀察七天,火大的他規定葉毓琦必須每天都來照顧他,否則他就叫律師告死她。
一聽到要「控告」她,葉毓琦嚇壞了。
她對法律方面不是很清楚,但美國人很愛打官司的事就算遠在台灣也常聽說,而且那金額一賠償起來,個個都是天文數字!
絕對絕對可以買上數十台BMW重型機車!
她無計可施,只好暫先跟餐廳請假,每日一得空就急忙過來伺候大少爺。
陸牧琪住在單人房中,好處是很安靜,壞處是很無聊,還好他還有個「小奴才」可以驅使。
「喂!幫我把電視轉到第十台!」
「喂!扶我去上廁所!」
「喂!去買水果給我吃!」
喂喂喂!她不叫喂,她有名有姓的!
她隱忍著駁嘴的衝動,默默做好所有他交代的事。
身材姣好的醫謢人員送來伙食,還會問他,「coffee ? tea ?」
葉毓琦好想替她接下──「or me ?」
送個飯還要頻拋媚眼,也許她該去眼科掛一下診。
骨折打上石膏的腿懸得老高,半躺在床上的陸牧琪吃了兩口飯就因太難吃而推開,不悅的眼睨著一旁邊仰首看電視,邊吃著自備食物的葉毓琦。
他本想叫她去幫他買點好吃的食物回來,但見她便當盒裡放著的似乎是自己炒的炒飯,火腿、蝦仁、青豌豆、玉米……五顏六色讓她的炒飯看起來硬是比他面前的好吃了一倍。
「喂。」
她不叫喂。葉毓琦默默在心中反駁。
「妳的飯給我吃一口。」
「你不是也有飯?」而且看起來應該是義大利麵,只是煮得糊了些。
「叫妳給我吃就給我吃,囉唆什麼!」他裝出凶神惡煞的臉孔。
葉毓琦只好將飯盒放到他桌上。
他拿起麵盤上的叉子舀了一口入嘴。
是很典型的台式炒飯,味道很道地,讓他有些驚奇。
「妳這飯給我,妳吃麵。」
「我不想吃麵。」
「不想吃麵就去買自己想吃的。」
「我不……」
「嗯?」俊眸狠瞪著她。
所有反抗的力氣在他充滿威脅的瞪視下消失殆盡,她默默的、認命的端走麵食──嗚,真的好難吃。
「我不吃醫院的伙食了,以後妳帶便當過來給我。」好久沒吃台式料理了,還是這股家鄉味最入口!
美國的中式料理為了迎合老外的口味,都加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調味料,怎麼吃都不對勁!
「啊?」還要幫他帶便當?
「啊什麼?」
「不……」不要可以嗎?
「不什麼?」敢拒絕?不要命了!也不想想他的車、他的腿都是因為誰毀了的!
「我知道了。」是她欠他的,不答應也不行。
吃過飯,洗好餐具的她才走出浴室,房門突然被拉開,一群人喳呼著走進來,好像這是什麼舞廳、夜店場所,其中一名瘦長的男孩還是跳進來的。
她被龐大陣仗嚇得縮縮縮在牆角,瞪大著一雙清麗美眸,認出這些人全都是校園內的知名人物,每個都代表了多金的家世背景,愛玩愛鬧,花招多,各項才藝方面優異傑出,至於功課……就見仁見智了。
她其實在計程車上就認出陸牧琪了。
她跟他並沒有什麼接觸機會,所有的資訊都是室友告訴她的──校園風雲人物嘛,這群人在華人學生圈十分有名,就算她總是靜靜的做自己的學習,還是會有好事者主動與她分享。
這些人一定是得天獨厚慣了,所以驕恣任性,就像陸牧琪一樣,喚她像在喚傭人似的!
「哇塞!你還真瘸了一條腿啊!」兩條腿像彈簧一樣,從沒安分過的喬立克拿出早就準備好的油性簽字筆,在他右腳的石膏上鬼畫符。
「我也來!」將長髮染成金色的蘇莉搶過喬立克的筆,在上頭畫了一個大胸脯裸體美女。
葉毓琦心想有人陪他了,那她應該就可以走了吧,故躡手躡腳走來角落沙發,拿起自己的包包準備走人時,眼尖的陸牧琪發現了。
「喂。」
我不是喂。她還是只敢在心裡反駁。
「去買飲料給我朋友喝。」
眾人這時才發現屋內還有其他人的存在,不約而同轉過頭去。
「那是誰啊?」頭髮短得比男孩還帥氣的曾之繁問。
「就是毀了我的機車的罪魁禍首。」
葉毓琦拿起錢包默默的走出病房。
「就是她喔?」
她聽到有人驚呼。
「那女生長得挺可愛的,清清秀秀的,你乾脆把起來算了!」有人起鬨。
「拜託!我還沒這麼不挑!」陸牧琪不屑的撇了下嘴。
我也沒這麼不挑。她默默在心頭接下。
她不喜歡太狂妄霸氣、任性驕縱、自以為地球繞著他轉的自大男人。
男人,還是溫柔的好。
「她那麼陰沉,不活潑又寡言,跟她關在同一間病房內,我快悶死了!」
她也過得很難過啊!她嘆氣。
如果可以的話,她還真想乾脆一逃了之,可惜──
「我好像見過她,她是西洋美術史的學妹嘛!」
她聽到有人驚訝愕喊,最大聲的就是那個自大的男人!
唉,就是因為同校,要不然她早就畏罪潛逃,等她賺到兩萬美金再雙手奉還,這期間不要跟他有任何牽扯!
嗚,可惜只能作作夢而已。
★★★
一個星期後,陸牧琪出院了,不過石膏得等兩個月才能拆的他須靠枴杖或輪椅行動,這個推車小妹的工作當然也是落在葉毓琦身上。
載著兩人的計程車來到陸牧琪租賃的公寓。
公寓外牆為華麗的大理石牆面,地面同樣是光亮的大理石地板鋪設,著襯衫領帶的管理警衛看起來十分嚴謹專業,電梯為仿古設計,樓層以指針標示,梯門雕有櫻草花紋。
葉毓琦扛著大包小包,還要推著輪椅上的陸牧琪入電梯,個子嬌小僅有一六○的她有些力不從心,當將所有的東西──包括人,都一塊兒推入與其他學生公寓比起來實在華麗太多的套房時,她抹了抹汗,就要道別。
「我走了。」
「去哪?」陸牧琪轉過輪椅,目光凌厲瞪視著她。
他腿還瘸著,行動不方便,她竟敢丟下他一人?
「我要去打工。」她請了一星期的假,今晚該復職。
他微瞇著充滿危險精光的利眸,緩緩轉動輪椅朝她而來。
她感受到強大的威脅,雙腳動也不能動,只有流下額際的冷汗顯示她內心的緊張與忐忑。
「醫生有告訴過妳,我這石膏多久能拆?」
「呃……」她躊躇的比了個V,「兩個月……是嗎?」
「沒錯!」他先是讓她有些訝異的微微一笑,待她緊繃神經一放鬆,連珠炮就朝她轟天炸來,「兩個月!六十一天!這六十一天扣掉住院的七天還有五十四天,這五十四天我都是個行動不便的瘸子,上廁所不方便、出外不方便、買東西不方便、吃東西不方便,而這個罪魁禍首就是妳!」長指狠狠指向她!
你只是傷了一條腿,又不是半身不遂,拄個柺杖就可以上廁所了,而且這裡有電梯,又不是像我的公寓僅有樓梯可爬,出外哪會不方便?買東西的話,大不了打個電話,我就把東西送過來了嘛。至於吃東西……老兄啊,你斷的是腳不是手啊!
可諒她有天大的膽,也不敢將心裡頭真正的想法說出口,只好皺著一張「不然你想怎樣」的小臉,十分困擾的回視莫名其妙不知為何需要發這麼大火的陸牧琪。
難道說,有錢人家的大少爺都是這麼難搞?
「去把妳的工作辭了!」
啊?辭掉工作?
「過來照顧我,直到我腳傷完好為止!」順便每天煮飯給他吃!
嘖!這女人做的飯雖簡單,卻是很道地的台灣味。他高中就來美國讀書,回家的次數很少,雖然外國的食物也吃得很習慣了,但天生對於生長土地的那種思念,卻是因為味蕾而被挑起了。
「我不能辭掉工作。」
「妳不辭掉,誰來照顧我?」
「你可以請個看護。」他家這麼有錢,請個看護應該不是問題吧!
「我為什麼要花這個錢?」再說──「既然妳要我請看護,就表示妳要出這筆錢吧?」
她倒抽一口涼氣。
兩相衡量,該選擇哪種,天秤自動下降。
但是……
「我不打工沒法還你錢。」
他微挑單眉,「妳家很窮?」
「才沒有!」葉毓琦雖然外表看來溫婉纖弱,少言文靜,性格淡定,但她的自尊心很強,保護慾也很強,絕不准任何人批評與她有關的人事物。「我家不窮,雖沒你家那麼寬裕,但我父母還是有能力送我出國留學與提供基本的生活費!」她再次強調,「我家一點都不窮!」
「那妳幹嘛打工?」
「我有想要買的東西……只要讀與藝術有關的,都很花錢,我不想再增加父母的負擔。」
「喔?」他指節抵著唇,低睨著她,狀似思考。
「而且我還要還你錢啊!」
「好。」他放下手,「妳今晚去妳打工的地方。」
「謝謝。」
她如獲大赦的輕鬆模樣讓他看了挺刺眼的。
「去辭掉工作!」
「不行,我……」
「我用看護價請妳,妳必須二十四小時,除了上課的時間都在這間屋子裡打理我的一切,怎樣?」
「不……」
「不?」黑眸透出殺氣。
這女人是怎樣?「不」是她的口頭禪嗎?一天到晚不不不,煩死了!
「不方便。」她很是困擾的說,「你是男的,我是女的……」
「妳以為我會對妳怎樣嗎?哼!」他哼得超大聲,「也不照照鏡子,那副模樣我怎麼可能看上眼,一根寒毛也不想碰。」
「是嗎?太好了。」
太好了?他怎麼有股想殺人的衝動?
「這樣我就放心了。」
敢情她嫌棄他?
秤秤自己的斤兩吧!死女人!是我要嫌棄妳,妳怎敢嫌棄我!
他惱恨的在心裡咬牙。
「那我先過去打工的餐廳辭職,還有整理一些物品過來……」她頓了頓,「那個看護的錢,可以先還你一半賠償費用就好嗎?我還有想要買的東西。」
真會討價還價啊,這女人!不過大爺他心胸寬大,就不跟這小氣巴啦、愛計較、窮酸的小窮鬼計較了!
「准!」陸牧琪頭高昂,一副手上握有生殺大權的皇帝老爺的高傲模樣。
她視若無睹的轉頭走了,連聲「再見」都未說,害得陸牧琪原想用很不屑的態度對她揮手叫她滾的手勢出師未捷身先死。
這女人怎麼這麼討人厭?
他想這兩個月時間,他一定會讓她很深刻的明白,他跟她之間,誰才是主宰者!
── 無法無天的驕縱大少爺,何以轉變成為愛所苦的成熟男人?──
安祖緹《前夫不回收》,4月8日細說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