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條款
立約人──
徐梓晴(以下簡稱甲方)
沈 曜(以下簡稱乙方)
茲就乙方聘請甲方擔任管家,雙方議定條款如下:
第一條:自簽約當日起,甲方即成為乙方的管家,時效五年。
第二條:甲方必須負責乙方屋子裡外的清潔、秩序,以及負責照顧乙方屋內所有生物的飲食。
第三條:甲方必須學習所有管家必須具備的禮儀、知識。
第四條:甲方有事要請假,必須在前一天提出。
第五條:甲方不得違背、抗拒乙方所提出的任何正當命令。
第六條:上述條約,若與第五條抵觸,則以第五條為優先執行。
附注:甲方薪資固定每月十萬元整,不包括支付其他開銷。
★★★
故事的開頭有時候是這樣發展──
家道中落、身世淒涼、悲慘至極,不僅父死母亡,在學校被同學欺負,回到家被叔叔、嬸嬸當作僕人使喚的女主角,在飽受多年的痛苦折磨與摧殘之後,又經歷了一場絕對是意外伏筆的車禍,終於不支倒地昏厥送進醫院,醒來之際,居然看見一位穿得十分體面、卻哭得老淚縱橫的阿伯叫了聲「大小姐」。
從此女主角的生活一夕間由地獄跳級到天堂,好不快樂。
完畢。
聽來很幸福,但畢竟只是故事,現實生活根本無法與故事相提並論,尤其是當這種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時候──
此時此刻,有著淒慘人生的徐梓晴,在嚐盡人情冷暖之後,更不可能對這種不切實際的白日夢有一丁點的期待。不過當這個穿得十分體面、卻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老人家對著他露出微笑,並且雙肩激動的微微顫抖時,心底還是一個不小心冒出了白日夢的泡泡,難道真的……
「你、你誰啊?」儘管有做夢的權利,徐梓晴仍然保持機警,不會輕易上當受騙,要知道現在詐騙集團的詐騙手段可是愈來愈高招,窮光蛋也是有可能被利用。
「兒、兒子……我、我終於找到你了,嗚嗚嗚……」老人一說完,就牢牢抱住眼前這個落魄的男子。
徐梓晴當場傻了眼。
雖然他十分不願意承認他還有個父親,但當年父親拋家棄子的時候才四十出頭,怎麼十年過去了,竟然老得這麼快,除了有一頭斑白的頭髮外,身材貌似還長高了不少?總之,無論橫看豎看,這位老人家絕對不可能是他父親,說是爺爺倒還有些可能,只要他爺爺能夠死而復生的話。
等等!這什麼跟什麼啊?
因為被老闆fire,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找到另一條活路,心底一團亂的他只好選擇喝酒,喝得醉醺醺忘記所有的煩惱,眼下看來一樁麻煩還沒結束,另一樁倒是直接找上門。
「那個……」老人還在哭,他也不好意思一下子就潑他冷水,環顧四周,發現自己躺在一間陌生的房裡,心底的疑問也就愈來愈大。「我怎麼會在這裡?」他只記得自己喝了不少酒,然後呢?
老人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你怎麼會在這裡,一進來看見你就忘記其他事情了。兒子啊,爸好想你……」
徐梓晴頭痛欲裂。罷了,他決定先解決眼前這樁麻煩。
「停!我真的不認識你,你確定我是你兒子?」
「當然,你叫徐梓晴不是嗎?我也姓徐,我們都姓徐,我不是你爸難道是你兒子?」老人拿起桌上的身分證,斬釘截鐵地問。
徐梓晴再次傻了眼。這什麼邏輯?同姓就一定是父子的話,那他的國小體育老師、國中美術老師,以及那個老是把他叫到面前唸經的高中校長豈不全都是他爸了?
「徐伯伯……」
「大家都叫我徐伯。」老人有所堅持。
徐梓晴決定從善如流,立刻改口:「是,徐伯。我非常肯定確定篤定我不是您兒子,因為我有爸爸,雖然他失蹤多年,但我相信只要他站在我面前,我還是認得出來,所以您是認錯人了,同名同姓的人其實不少,您要不要再找找看?」他有點同情這位心焦如焚找尋親生兒子下落的老人家。
徐伯傻傻地看著他,老臉上掛著從困惑到不解再到濃濃的失落,最後變成堅定不移的執著。
「不可能!大小姐說你是我兒子,大小姐從來不會騙我,你一定是我兒子!兒子,爸爸找你找得好苦啊……」
有人信觀世音菩薩,有人信耶穌基督,徐伯則是信仰他的大小姐。
徐梓晴當下無言以對了。
拜託,行行好,隨便來個人把這位老人家拖走吧!
「徐伯。」
輕柔的低喚,終於讓徐伯「千里尋子」的熱情暫時打住。
徐梓晴抬頭望著站在門邊的女子,她有張精緻中性的臉蛋,嘴角掛著淺笑,雙眸透出的無辜教人不敢褻瀆,一頭俐落短髮加上穿著剪裁合宜的淺灰色套裝,並沒有讓她看起來精明幹練,反而像是個誤闖大人世界的單純小女生。
他相信眼前這個女子應該比徐伯還理智,還有點腦子才對。
「大小姐。」徐伯立刻起身,必恭必敬地朝她頷首。
這個動作足以顯示徐伯口中的大小姐有多麼尊貴了。
嘖,現在到底在演哪一齣,怎麼身為主角的他一點頭緒也沒有?
「你怎麼在這裡?」大小姐納悶地問。
徐伯經這麼一問,愣了下,看看躺在床上的徐梓晴,再看看門口的大小姐,滿臉困擾。
是啊,他怎麼會在這裡?
思索良久,桌上的托盤讓他想起來了。
剛剛二小姐說今天有客人,為了成為一個稱職的好管家,所以他切好水果,並泡了一杯頂級紅茶端上二樓,想好好款待這位客人,然後呢……他就不記得了。
「我是端點心上來給客人。」找來找去僅有這個答案。
徐梓晴聞言,心底可鬱悶了。剛剛一直「盧」他的老人家,怎麼一下子就全推得一乾二淨?
「徐伯,謝謝你,你先去休息。」
「是,大小姐。」徐伯再次欠身,然後轉頭笑咪咪地說:「先生,晚安。」
徐梓晴有種難以言喻的感受,這還是他長這麼大第一次被人玩弄,而且對象還是個老人家,簡直讓他哭笑不得。
「他……」
「徐伯年紀大了,記憶力有點差,無論他剛剛跟你說了什麼都請別放在心上。」這位大小姐彷彿知道他想問什麼,立刻開口解釋。
「喔,那我……」
「你喝醉了在店裡鬧事,從店門口滾了出來,正好滾到我的腳邊。」大小姐不疾不徐的說。
徐梓晴頓了一下。「所以……」
「所以我就把你帶回家了。」
這位大小姐明明說得那麼簡單明瞭,為什麼他卻是聽得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大小姐,妳要的醒酒湯,我煮好了。」
徐梓晴還來不及追問清楚,又一名中年婦女走進來。
「江嫂,謝謝,放著就好。」
江嫂笑容可掬地放下醒酒湯,走近床邊,摸了摸徐梓晴的頭,彷彿將他當成兒子,徐梓晴心底不禁吶喊:別再來認兒子了!
「我剛剛聽三少爺說大小姐又撿了隻流浪動物回來,沒想到居然是這麼大隻的狗!」江嫂近乎驚奇的口吻。「大小姐,這隻狗看起來髒兮兮,應該好幾天沒洗澡了,讓牠睡在床上好嗎?」大小姐心地善良,經常撿回一些小動物,健康的就轉送,不太健康的就留在家裡照顧,這隻大黑狗髒歸髒,看起來卻很健康,如果能轉送就太好了,這麼大隻的狗她很怕照顧不來。
等等!現在又是什麼情形?
一個當他是兒子亂認一通,一個又把他比喻為狗?
到底是他瘋了,還是這些人根本就想整他?
「我不是……」徐梓晴正想澄清自己是人類,那位大小姐又快他一步。
「江嫂,妳眼鏡又放在頭上了。」
江嫂摸了摸頭頂,果然有眼鏡,她立刻戴上,定睛一看這才發現自己搞了個大烏龍,眼前的龐然大物是人不是狗……真尷尬。
「呃……呵呵,真不好意思,年紀大了,老花眼太嚴重,經常看不清楚,呵呵呵……」江嫂邊笑,邊慢吞吞朝著門口的方向移動,最後消失在徐梓晴眼前。
這會兒,徐梓晴已經無力再探究下去,他只希望自己還在醉,醒了就回到現實中。
「你醒著嗎?」大小姐問。
「不然呢?」他看起來像是睡著了嗎?
「喝點醒酒湯,這樣比較舒服。」她好心建議。
如果不能繼續醉,還是清醒一點比較好應付突發狀況。
徐梓晴一口氣喝光醒酒湯,腦子有沒有比較清晰他不確定,只覺得這醒酒湯真好喝。
「我叫沈曜。」
對方報上名字,徐梓晴不以為自己需要禮尚往來,畢竟他身分證都被翻出來了,叫什麼名字、住在哪裡都被看光了,不是嗎?
「沈小姐,謝謝妳。」
「不客氣,舉手之勞而已。」
「我睡多久了?」
「我不清楚你睡多久,現在是一點鐘,你自己算一下。」
「真抱歉,沒想到打擾妳這麼久。」他記得是下午開始喝酒,沒想到這一醉竟然醉了快一天?
「不算打擾。」沈曜一雙迷人的眸子上下打量他,「其實……」
察覺她的視線,徐梓晴可不以為對方對自己有意思,相反的,他從沈曜的目光中感受到一股淡淡的……敵意。
「其實什麼?」
「這還是我第一次發現原來『滾出去』不是誇張的說法,而是真的可以滾出去,呵呵……」一想起走在路上,真的有人滾至腳邊的畫面,她就忍不住想笑的衝動。
沈曜笑起來很美,他其實大可不必在意,可不知怎地,他就是覺得她的笑容非常刺目,似乎專門針對他,他們曾經有過節嗎?
「很高興能夠讓沈小姐笑開懷。」
「我沒什麼惡意。」她淡淡解釋。
「我知道。」完全聽不出來。
「改天我也來試試,叫人真的『滾出去』,應該會很有趣。」她看著他,一字一字慢慢輕吐。
有趣?他可不這麼認為。
這位大小姐似乎存心刺激他,但他也懶得探究他們之間有什麼過節,因為還有比這件小事更棘手的問題等著他去處理。
「我該走了。」他頭還有些暈,不過他可以忍得住。
沈曜盯著他起身的動作,笑了笑,好心地說:「我幫你叫輛計程車。」
「不必了……我想走一走清醒腦袋。」實際上是口袋已經空了,他也不想對她坦承,好讓她又找到機會嘲笑他。
「這裡離市區還有一段路。」
「沒關係。」他曾經從內湖走到台北市中心。
沈曜又笑了,笑得非常開心,彷彿惡作劇得逞一樣。
「好吧,既然你堅持,我也不勉強你。我送你到門口。」她領著徐梓晴走下二樓,來到玄關,等他穿好鞋子,替他開門前又說:「慢走,不送了……晚安。」
「謝謝……」等等,意識到聽到什麼特殊的字眼,徐梓晴馬上提出疑問:「晚安?!」
「哎呀,可能是我疏忽了,我忘了告訴你現在是凌晨一點。」沈曜打開門,倚著門板,神情滿是虛偽至極的愧疚。
門外果真一片黑,幸好有路燈,還不算太慘。
這下子,徐梓晴不再懷疑他們之間有無過節了,而是非常肯定他們有過節,只是不知道自己幾時得罪過這位大小姐,而且剛才一路走來,他發現這間房子很大,更加確定他們之間相差懸殊,那麼,他又是怎麼得罪她的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真的不需要我幫你叫計程車?」沈曜揚起嘴角,好心又問一次。
「不用了,晚上走路安靜點,我喜歡一個人走夜路。」
沈曜歪著頭看他,佯裝無辜地說:「那你要小心點,夜路走多了會撞鬼。」
「我生平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
「因為鬼都敲錯門了,做你鄰居真可憐。」
這女人……徐梓晴咬牙。
「再見。」最好永不相見。
沈曜微笑目送他離開,有意無意地又補上一句:「對了,我好像又忘了跟你說,這裡是桃園。」語畢,大門輕輕關上。
「……」
★★★
他奶奶的,那個女人真的跟他有仇是吧?
幸好口袋還剩一個十元銅板,讓他打了求救電話,要不然真的要從桃園走回台北了。
一想到昨天的混亂,徐梓晴忍不住爬爬頭髮,試圖用這個動作看看能不能將手邊的麻煩事給一一弄平,不過看樣子是不可能。
工作沒了,得立刻找到下一個,因為他得支付龐大的醫藥費,房租也不能再欠繳,要不然就得流落街頭。
原本一日兼三份差事的徐梓晴,因為找到一間保全公司的工作,薪水還不錯,就辭去其他兼差專心做保全,哪知一名女客人愛慕他,色誘不成居然誣告他對她性騷擾,老闆也腦袋有洞,查都不查就立刻fire他,真是一群豬頭!
好不容易有公司不介意他只有高中畢業的學歷,沒想到那麼簡單就被人給毀了。
徐梓晴愈想愈火大,一把抓起枕頭往門口扔,無巧不巧,房門打開,徐妃羽的臉剛好接到這個枕頭。
「哥,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窗戶在那裡,枕頭往下丟也砸不死人,可是我這張俊臉再這麼被你砸下去,遲早有一天會變形。」他哥心情不好,就會拿枕頭砸門,而他也不知是不是運氣太差,五次砸門就有四次被砸中。
「男人靠的是身材不是臉。」
徐妃羽瞄了眼大哥超過一百八十公分的好身材,再看看自己僅一百七十的身高,推了推眼鏡,「男人當然靠的是這張臉,要不然你以為逢年過節,那些吃不完的食物是打哪裡來的?」
徐梓晴搖頭嘆氣,「原來都是靠你招搖撞騙。」
「這不叫招搖撞騙,全都是女信徒們心甘情願獻給我,因為我長得人見人愛。」徐家弟弟認定男人決勝負的關鍵點,除了腦袋之外當然就是長相。
長得帥是基本配備,不過若要讓上至七八十歲的老人家,下至剛出生的小嬰兒都喜歡,可就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了,而他剛剛好是奇才,無論是誰都無法抗拒他的長相,他天生就是萬人迷。
徐梓晴感嘆地拍拍弟弟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我很怕有一天會同時有好幾個女人上門來要求你負責。」
「放心,不可能會有這種事,當萬人迷的首要條件就是不可以名草有主,我要讓她們人人有希望,卻又個個沒把握,這樣才會對我死心塌地,完全犧牲奉獻。」徐妃羽發表扭曲的理念。
再次,一個枕頭又砸中他的臉。
「快去上課吧!」
「那你呢?今天不用上班嗎?」這世上誰都不能拿枕頭丟他,除了他大哥以外。
「我下午的班。」不想讓弟弟擔心,徐梓晴隱瞞被開除的事實。
「那我先走了,早餐在桌上,記得吃。晚上見。」
直到徐妃羽離開,徐梓晴又倒回床上,望著因為漏水而泛出黃漬的天花板。
這是間三十幾年的五層老公寓,他們住在鐵皮屋加蓋的頂樓,冬冷夏熱,屋子裡沒裝冷氣,每到夏天晚上都睡得滿身大汗,恨不得扒掉身上的一層皮,可是沒有錢,他們也只得忍耐,這一忍也快五年了。
他們身上背著一筆不知何時才能還清的債務,親戚視他們如洪水猛獸般不敢往來,幸好在走投無路時,房東願意幫助他們,每月僅收五千塊的房租,然而他經常連五千都付不出來,好在房東從不跟他計較,但他內心有愧,實在不願意再欠下去,只是屋漏偏逢連夜雨,現在又丟了工作,真是雪上加霜。
閉上眼,腦海的記憶如同潮浪席捲而來──
二十歲那年,母親過勞死,剩下他們父子三人,縱使悲傷也得咬牙撐下去,可惜後來父親放棄工作,沉迷賭博,起初贏了不少,怎料那是賭場設下的陷阱,故意引誘父親投下更多的賭資。
最後,他們的屋子也失去了,父親自知理虧,決心痛改前非要努力工作。
房子沒了,至少父親回來了,無論如何,他們始終是一家人。
讓人欷吁的是,父親找到開車送貨的工作,第三天上班就撞死人,當警方通知他父親開車肇事逃逸時,在那一瞬間,他的世界終於崩毀了,維繫這個家的重擔就落在他肩上,再也卸不下來。
妃羽就說他很像母親,情願把所有的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攬,也不想增加旁人的負擔。或許吧,明明不關他的事,他仍然咬牙扛下了,就為了母親耳提面命的三個字──責任感。
因為父親沉浸在自己的興趣之中,對這個家始終沒有付出多少心力,從小母親就期許他要有責任感,不要造成別人的負擔,他也謹記在心不敢忘記。
為了這三個字,他吞下所有困難。
好不容易弟弟大學快畢業,肩上擔子可以減輕許多,沒想到意外失去工作,讓他不得不感嘆命運瞬息萬變。
但嘆歸嘆,現實的世界仍然在眼前,一文錢可以逼死一條好漢,他可不想落到這種淒涼的下場。
徐梓晴翻身坐起,活動了下筋骨後,離開房間。
★★★
上帝說:當這扇窗關起來的時候,勢必會有另一扇窗為你而開。
高薪的保全工作沒了,他的前老闆好心收留他,所以他再度回到吉福搬家公司,由於是之前待過的公司,人員又沒什麼變動,徐梓晴很快便和老同事打成一片,薪水或許不高,但至少穩定。
眼下,他最需要的就是穩定。
上班第十天,公司接到一個很輕鬆的案子,是幫一個單身男人搬家。
現在的搬家公司可不比以前,一切老闆說了算,如今為了保障雙方的權利,必須簽下合約,以免日後有紛爭,簽合約之前徐梓晴也親自去看過,對方只有幾件家具,他一個人綽綽有餘,這案子便交給他負責。
當天早上,他開車前往客戶家,把家具搬上車固定好,隨即前往目的地,雖然房子在七樓,幸好有電梯,要不然背著家具爬樓梯可是種折磨。客戶之前怕臨時有事,早已把鑰匙交給他,等他搬好,客戶正巧也趕過來了。
「孟先生,東西都搬好了,請你點收一下,確認無誤後請在這份文件上簽名。」徐梓晴自認非常小心,不可能碰壞家具,很有信心地把文件和筆都準備好,就等客戶簽名。
孟先生卻一臉無奈地說:「很抱歉,我們必須再搬一次了。原本這裡朋友要租給我,不過他的家人臨時要用,所以不能租了,這件事我也是剛剛才知道,就立刻趕過來了,真的很抱歉。」
人家都道歉了,他還能怎麼辦?況且這也不是孟先生的錯,他也不好意思找他麻煩。
徐梓晴淡淡一笑,「沒關係,事情難免有意外。」
「真的很不好意思,我會加倍付錢給你。」
客戶都如此阿莎力,他更沒什麼好說的了。「孟先生,你已經找到房子了嗎?」
孟先生點點頭,神情仍有幾分愧疚。「已經找到了,離這不遠,很近很近。」
於是,徐梓晴再次將家具搬下樓裝上車固定好,孟先生因為是上班時間偷跑出來,不能待太久,在說完地址後便匆匆離開。他說的沒錯,地點確實很近,不過卻……很高很高。
十二層樓高。
電梯還好死不死地挑在這個時候維修。
真他媽的夠倒楣了!
倒楣歸倒楣,該做的事情也不能省,徐梓晴評估了一下自己的體力,決定在五趟內完成。三個鐘頭過後,他終於不辱使命,氣喘吁吁地蹲在地上。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眼看這趟本來一個小時可以完成的工作,四個小時過去了他竟然還沒回到公司,因為客戶還沒來點收,他等不下去了,隨即打電話給孟先生,但孟先生的手機沒開機,他只好留言,並繼續無奈等下去;這份簽約規定今天必須完工,如果沒有達成,公司必須賠償五倍的違約金。
左等右等,終於等到孟先生的電話。
「不好意思,剛剛在開會,我手機沒有開。你搬好了是吧?」
「孟先生,我在等你點收,你方便過來一趟嗎?」他根本沒力氣跟這個看起來似乎是個好客人,卻狠狠折磨了他的孟先生抗議電梯壞了這件事,只想快點完成工作好回公司交差。
「抱歉!我待會還要繼續開會,恐怕下班才能過去,你能等到那時候嗎?」
「……好吧,那你回到家大概幾點?」如果可以,他真想直接殺到孟先生的公司逼他簽名,無奈合約上有規定,客戶必須要確認家具都無誤之後才可以簽名,唉。
「八點吧。那就麻煩你了,為了賠償你等候的時間,我願意支付三倍的工資,真不好意思。對了,鑰匙要記得帶,我只有那一把。」意思是沒有你,我進不了家門。
「沒問題。」
以客為尊──這是吉福搬家公司掛在辦公室牆壁上,聘請知名書法家所寫的四個字,一字五千,名副其實的金字招牌。
八點的時候,徐梓晴準時來到客戶新家門口,卻接到孟先生的電話說他要加班,差不多十點才能回到家,在默唸了十遍「以客為尊」這四個字後,他繼續等。十點的時候,孟先生又打了一通電話,說十一點一定會到,結果,十二點五十分的時候,他沒等到孟先生,卻等到了一個女人──
沈曜。
★★★
「大小姐很討厭徐梓晴嗎?」
沈曜聽見這問題,自工作中抬起頭,注視著看起來有點閒的孟然。
「我根本不認識他,為什麼要討厭他?更何況,如果我真討厭他的話,那天他滾到我腳邊,我大可一腳把人踹走,又何必勞師動眾把他帶回家?」她反問好奇的助理。
確實,如果討厭一個人,當時沒有多踹幾腳已經是大發慈悲了,又怎可能還好心地把人帶回家照顧?孟然確實不懂大小姐的心思,不過肯定沾不上喜歡的邊,因為他才剛再次對那位可憐的徐梓晴保證,晚上八點一定會準時到。
唉,他今天說謊的次數比他從小到大說的次數還多了。
「那麼,大小姐為何要我一再地對徐梓晴失信?」弄得好像真有人要搬家,卻再三地晃點對方,這種做法似乎不太人道,更重要的是執行者還是自己,他根本是無辜的局外人。
「反正我出錢了,又是三倍的工資,即使有怨言,相信他也會忍耐。」
「大小姐真的要讓他等到八點?」
大小姐其實通情達理,從不勉強人,個性也很正常,沒有什麼特別的惡習,基本上是個很好相處的人,不過徐梓晴似乎是她的眼中釘,非要拔除不可。
那一晚,他陪大小姐參加客戶的Party,結束後正準備回家,沒想到徐梓晴突然滾到他們面前,大小姐原本已經要跨過去了,哪知徐梓晴恰好翻了個身,大小姐抬起的腳又慢慢放回去,然後仔細盯著他看,良久後,大小姐便決定要把徐梓晴打包帶回家。
當時天色太暗,他沒能看清楚大小姐的神情,只隱約瞧見大小姐笑了笑,現在回想起來,那一笑彷彿注定徐梓晴要倒楣了。
基於大小姐的事情就是他的事情,他自然調查過徐梓晴的來歷。查探之後,才發現他很了不起──母親過世,父親撞死人逃逸,原本不關他的事,他卻主動扛起照顧受害家屬的責任,加上還要負擔弟弟念私立學校的學費,日子過得挺困苦的,真不知該說他傻還是蠢。
「看我心情。」沈曜淡淡說完,繼續低頭審閱公事。
「大小姐,徐先生過得很辛苦,還請妳手下留情。」
「喔,你查到什麼?」有個萬能的助理,她這個上司非常輕鬆。
難得大小姐有心情聆聽,他立刻把握機會簡述一遍徐梓晴的悲慘人生。
「……真蠢。」沈曜神色淡漠,僅有這個評語。
「我倒覺得他很有責任感,現在有責任感的人不多了。」這樣整徐梓晴,他良心不安,希望大小姐能就此停手。
「那你有沒有責任感?」
這……怎麼討論到他頭上?「我有沒有責任感,大小姐肯定心知肚明。」陪伴在大小姐身旁多年,他早學會不動聲色地見招拆招,一味跟著大小姐鋪好的局走只會死得更快,昔日的悲慘歷歷在目。
「責任感是當這件事應該由你負責,而你又能做好才叫做責任感,明明不關他的事,他偏要逞強扛下,還弄得自己狼狽不堪,這不是蠢是什麼?」她才不會同情這種蠢蛋。
「或者大小姐可以稱讚他是心地善良?」他怎忘了大小姐的思考邏輯非一般人。
「怎不說他是窮極無聊沒事找事做?」
「看來大小姐確實很討厭徐先生。」求情無望,只能祈禱大小姐心情不要太差。
「我沒有討厭徐梓晴,只是……不喜歡。」
討厭……不喜歡?!
請問這兩者有什麼差別?
★★★
形影不離?!
不,用錯成語,應該是陰魂不散。不過即使是陰魂,也要他曾做過對不起這條陰魂的事情吧?
問題是,他根本不認識沈曜,要怎麼得罪她?
「怎麼是妳?!」茅塞頓開的他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必定是這女人故意找他麻煩,才會派人來讓他白忙一整天,看來,他也別想拿到三倍的工資了。「沈小姐,我沒辦法阻止妳討厭我,但用不著這樣整我吧?我只是賺這點微薄的薪水為生,如果真有哪裡得罪妳,大可直說,用不著使出這種小人手段!」他交出鑰匙準備走人,為了等孟先生,他還沒吃晚餐,餓死了。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沈曜接過鑰匙,一臉無辜。
很好,還敢裝無辜?他如果再信她就是蠢蛋了。
「算我倒楣遇上妳!」哼,好男不跟女鬥,他懶得和她計較。
「我的助理搬家,不過臨時遇上開會分不開身,我便幫他走這一趟,希望你別誤會了,我並不認識你,何必刁難你呢?」
徐梓晴挑眉,打量那張透著無害的臉蛋,內心正在天人交戰。
「妳的意思是我誤會妳了?」
沈曜點了頭,逕自走入屋內,彷彿屋主似的巡視著。
徐梓晴雙手抱胸站在她身後,目光彷彿要變成X光穿透她的大腦看破她深沉狡詐的心機,可是沈曜就好像真的不清楚這件事一樣,隨意在屋裡走動。
「好了,我看過沒問題,家具該到的都到了,也沒有什麼損傷,我要在哪裡簽名?」
她的態度確實很難叫人起疑,只是有過上一回的惡整,他對沈曜的信心大減,狐疑地審視她,以防她突然出招。
沈曜坦蕩蕩,半點也不心虛。
半晌後,徐梓晴放棄了,決定再給她一次機會。
「請在這裡簽名。」
她接過筆,迅速在文件上簽名,這件案子總算完工。
「好了,謝謝。沒事的話,我先走了。」對於沈曜,他仍然不解,但也不到怕的程度,畢竟他是個男人,怎可能怕一個女人,只是在不了解的情況下,最好的辦法就是保持距離以策安全。
「你很怕我嗎?」沈曜關上門,拎著鑰匙隨著徐梓晴站在電梯前。
「我怕妳做什麼?」笑話,他怎可能害怕這個身高只到他肩膀的女人,傳出去能聽嗎?「不是妳討厭我嗎?」這可能性還比較大。
沈曜輕嘆口氣,「我剛剛說了,我與你無冤無仇,幹嘛討厭你?不過我要為上次的事跟你道歉,上回我心情不佳才會把氣出在你身上,還請你大人有大量,原諒我一時的惡行。」
惡行……說得太嚴重,其實也只是沒有說實話罷了。
原來是她心情不好而已,反正只要不是針對自己,他也不計較那麼多。
「沒事了,別放在心上。」是男人就要心胸開闊。
「謝謝,你真是好人。」沈曜淺淺一笑。
「這樣就算好人,門檻還真低。」好歹這位小姐也曾對倒在路邊的他伸出援手,當不成朋友,至少也能聊個幾句。
「我的助理一再讓你白等,你都沒有口出惡言,甚至還等到這麼晚,你的修養真的很好。」若換做是她,早就讓對方付出代價了。
「工作嘛!再說孟先生也不是故意的,我又何必刻意刁難他,退一步海闊天空。」他的耐性也不是特別好,然而再天大的事情都扛過了,這點小事不值得他動怒。
「你常這樣嗎?」
「哪樣?」他被問得莫名其妙。
「愚蠢的把所有事情都攬在身上,然後再故作若無其事,難道你不覺得累?」
電梯窄小的空間,突然因沈曜扔出的這個問題而滋生出一股冷冽的氣氛。
徐梓晴注視她那雙滿是探究的眼眸,反問:「妳心情不好嗎?」
「沒有。」
「那妳經常這樣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問什麼就問什麼,完全不顧其他人的感受,有錢就可以這麼自以為是嗎?很抱歉,我受不了妳這種態度。」這下連聊個幾句的必要也沒有了。
少有女人能令他反感,沈曜是第一個。
正好電梯抵達一樓,門一打開,他立刻跨出步伐,頭也不回地離開。
明明兩人一點都不熟,她怎能用那種彷彿非常了解他的口吻說他,說得他胸口彷彿被針扎到。
即使是又如何?也是他心甘情願,她憑什麼說他愚蠢?
她以為他是誰啊?
馬的!
機車居然發不動,本想藉由飆車發洩的怒火頓時無處可發,徐梓晴忍不住踹了一腳陪伴他多年的機車,愛車重重倒下發出巨大聲響震碎了寧靜的夜,突然意識到自己輕易就被個女人挑起怒火,徐梓晴嘆了口氣,彎身牽起機車停放在路邊,準備走路回家。
那次他沒說謊,他確實喜歡走夜路。
以前是為了省錢,順便運動,五站以內會到的公車絕對不搭,現在則是習慣了,習慣一個人走路,習慣走在安靜的夜裡,習慣與陌生人擦肩而過,彼此對望一眼的那瞬間,他的生活除了賺錢就是賺錢,能夠賺錢的時間絕不拿來浪費交朋友或是戀愛,因此早習慣和人保持一段距離,不願結交太深。
曾經,他也疑惑自己為什麼要扛下根本不需要他負責的麻煩,只是……每當想起一場意外摧毀兩個家庭,他就有了繼續下去的動力,既然無法改變遺憾,至少能做些補償,而他一旦做出決定便會堅持下去。
愚蠢地把所有事情都攬在身上,然後再故作若無其事,難道你不覺得累?
累……習慣了的他根本不知道什麼是累,只是日復一日做著重複的事情。
這種責任感,他絕不認為蠢……思緒一頓,徐梓晴嘴角不禁上揚,忽然明白為何輕易被挑起怒火的原因了,因為從來沒有人能夠說中他的痛處。
沈曜不過是見過兩次面的女人卻做到了,這怎能不令他感到挫折以及無奈。
伸手從口袋摸出煙,裡頭剩下僅存的一根,他煙癮不大,一個禮拜頂多一包,只是想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找個東西作陪而已。
白煙裊裊,稍稍能令他心安。
這時,一輛車子停在他面前,車窗搖下,是沈曜。
「我送你回去。」
剛剛她有稍微反省一下,因為對象是徐梓晴,她說話總會多放幾分的砒霜,就是想要刺激他,看他真正的本性,也想要傷害他。他們確實無冤無仇,只是那場意外讓她耿耿於懷,如果沒有徐梓晴,或許她的人生就完全不同了。
或許吧。
「不必了,我走路。」看見她,他想抽煙的慾望頓時消失。
「你住在萬華,這裡是信義區,你要走到幾點?」沈曜開門下車。
「不關妳的事!」他現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遠離沈曜,這女人出招完全不合邏輯,全看她心情,他沒這閒工夫陪她鬥。
「抱歉,我剛剛又說錯話了對吧?請你原諒我,因為我習慣有話直說,我助理就常說我說話都不會看場合,老是得罪人也不知道……真抱歉。」沈曜老實道歉,神情透著慚愧以及教人不忍責罵的無辜。
果然……真的完全不按牌理出牌,教他不知怎麼接招。
「妳……」罵與不罵正在他內心拔河,無奈情感戰勝了理智,他相信無論多鐵石心腸的人,只要看見這張泫然欲泣的容顏都會忍不住舉白旗投降。「沒事了,我想一個人走路回去。」最好還是不要再有牽扯,免得滋生麻煩,他要傷腦筋的事情很多,沒有多餘的心力可浪費。
雖然前老闆讓他回搬家公司,不過裡頭的員工已經夠多,他只能當兼職,等年底再看看有沒有機會轉正職,現在多出來的時間就得找其他工作填補。
僅有高中學歷的他,能找的工作多半都是出賣勞力,他曾考慮去科技公司當作業員,不過制式化的工作會讓他想打瞌睡,因此打消了念頭。
突地,肚子傳來一聲咕嚕聲,徐梓晴這才想起晚餐還沒吃,記得剛剛有看見一間便利商店……他停下腳步轉身,赫然發現沈曜仍跟在身後。
「妳?!」是怎樣啦?當真陰魂不散,趕也趕不走嗎?
「我真心想贖罪。」
「沈小姐,我真的沒有怪妳,已經很晚了,妳趕快回去,算我拜託妳好嗎?」他敗給她了。
「剛剛是我簽的名,所以我算是你雇主,雇主有責任以及義務保護員工的安全,你今天忙了一整天已經夠累了,我送你回去只是舉手之勞,請不要拒絕我,要不然我會良心不安。」若是徐梓晴出事,孟然必定會一直唸她。
兩人僵持不下,他固執,她比他還堅持。
既是如此,兩人之中若沒有一人先退讓,恐怕不是她陪著他一路走回萬華,就是站在這裡繼續大眼瞪小眼了。
「唉。」徐梓晴投降了。「對面有間便利商店。」
早點吃完早點各自回家睡覺,皆大歡喜。
★★★
叮的一聲。
熱騰騰的便當出爐。
徐梓晴拿著便當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回頭看,沈曜還流連在某一區。
看得出來沈曜出身良好,不過便利商店那麼普及,沒道理她從沒進來過吧?
「好多東西,看得我眼花撩亂,便利商店真的什麼都賣耶……」沈曜提著兩袋戰利品,全堆在桌上,一袋是零食泡麵,一袋是飲料。
「妳多久沒逛過便利商店了?」剛才要進來的時候,她還遲疑了一會兒。
「十二年。」
「十二年?」徐梓晴愣了一下,不敢相信有人居然可以十二年沒踏入便利商店一步,在這個幾乎所有事情都快被便利商店攬下的時代,竟然還有這種山頂洞人,實在稀有。「妳和便利商店有仇嗎?」
沈曜眼眸暗了下來,但很快她又抹去那些陳年回憶。「我之前住在國外,回台灣後,凡事都有管家打理,再不然助理也會幫我處理,我根本沒必要也沒機會到便利商店。」她輕描淡寫解釋。
也是,有錢人家的小孩出入有司機接送,要什麼只要吩咐管家一聲,自然會有人跑腿代勞,確實不需要親力親為。不過,沈曜給他的感覺實在不像是那種嬌滴滴不食人間煙火的大小姐,光是看她自己開車就能確定這點。
「所以這算是闊別十二年後首次踏入便利商店的經驗?」
沈曜輕輕點頭。
「我以前在便利商店打工,習慣之後,反而不能沒有它。」
徐梓晴三兩下就把便當吃光,當他把垃圾拿去丟,回來的時候,桌上多了幾罐啤酒,隨即以眼神詢問。
「請你喝,當作賠罪。放心,我沒有不良企圖,希望你能原諒我之前的惡劣行徑。」她一片真心誠意。
一個看起來高高在上的女人對他這般低聲下氣,他實在有點受寵若驚。
「妳也沒有多惡劣啦。」口渴了,他也不客氣地喝起啤酒。
「我看你似乎很討厭我的樣子。」似是避之唯恐不及,教她還真有點傷心,她做人真失敗。
「呃……妳幹嘛在乎我的感受?」徐梓晴提起警戒,沒辦法,一朝被蛇咬,十年驚草繩,絕對不是怕,只是驚而已,他才不會怕一個女人。
「我跟你似乎挺有緣,所以想交你這個朋友。」
一罐啤酒喝盡,徐梓晴又開了一罐。
「我們之間沒有共通點,生活也沒有交集,實在沒必要當朋友。」他有自知之明,從沒想過高攀。
「我助理對你讚譽有加,他那個人很挑剔,少有讚美,我想能讓他另眼相看的一定是個不錯的人。」這點她倒是誠實。
徐梓晴自嘲笑了笑。「孟先生太抬舉了,小事一件,根本不用掛在心上,而且那本來就是我的工作,等他是應該的。」
「所以你不想跟我做朋友?」沈曜直白地問。
「不是這意思……只是,跟我做朋友也沒什麼好處。」
「我交朋友從來就不是為了利益,你想太多了,我只是單純想交你這個朋友而已,如果你不願意,我也不勉強。」沈曜以退為進。
徐梓晴向來吃軟不吃硬,對方都如此客氣了,他當然也不好拒絕。「我們已經是朋友了,不是嗎?」他朗朗一笑,心無城府。
真心的笑容狠狠刺了沈曜一刀。
瞬間,她覺得自己很小人,又有點卑鄙。
明明不關他的事,他卻負責一肩挑起。
明明不關他的事,她偏要記在他頭上。
兩相比較之下,她確實太小心眼,然而不這麼做,她又會覺得遺憾。
唉,兩難。
「妳這麼晚回去,家人都不會說什麼嗎?」如果他有妹妹,肯定已經出來找人了。
「我獨立慣了。」
「一個女生晚上還在外頭閒晃,很容易發生危險啊,小妹妹。」
「紐約比這裡還危險,我不也平安回來了。」
「妳不怕我?」
「我知道你是個好人。」
好人?真是兩個會壓死人的字,這兩個字聽過太多人對他說,他早就麻木了。
「妳還不認識我,別說那麼快,要是哪天真被我賣了,可就後悔莫及。」第二罐啤酒又空了,第三罐緊接著上場。
喝酒需要知己,再不然就是一個人喝,沒想到今天面對一個陌生女子,他也能有酒興,真難得。
他們根本不認識,身分也相差懸殊,可不知怎地,他居然在她身上感覺到相同的哀傷,淡淡地飄過彼此的眼底。
沈曜到底是個怎麼樣的女人,他突然有想了解她的念頭。
「你家還有什麼人?」沈曜快他一步提出他也想問的問題。
「我還有個弟弟。」
「你父母呢?」
徐梓晴別過臉,默默注視外頭的街道,許久後才開口:「我媽過世,我爸開車撞死人後失蹤了。」他口吻極淡,彷彿說的是別人的事。
「然後呢?」
徐梓晴不禁低頭一笑。「這種無聊的事情妳居然有興趣聽?」是不是喝醉了?要不然深埋心底的事怎會對一個剛成為朋友的人說出口?
「我們是朋友,自然會想多了解你,如果你願意說,我就聽。」
沈曜認真的眸色不禁觸動了他的心弦,這女人,總是上一秒讓他咬牙切齒,下一秒又輕易令他卸下心防。
「很無聊的,聽到睡著了我可不管……」
徐梓晴低醇的嗓音宛若穩重的大提琴,拉出了教人著迷的旋律低訴著他的過往──
他曾經有個幸福的家庭,直到母親去世後,父親性情大變,終日流連賭場,最後連他們僅有的房子也成為賭注,直到房子也輸掉了,父親才決定重新振作,無奈彷彿是考驗似的,父親開車撞死人,從此音訊全無。
他身為長子,自然得承接照顧弟弟的責任,當然了,還包括上門來索討理賠的受害者家屬。
法律上,他理當無罪;道德上,他無法自私。
「所以你就負起照顧受害者家屬的責任?」
徐梓晴輕輕點頭,桌上的啤酒早在他說完故事的時候就已喝光了。
「你父親是在工作中出事,他的公司應當負起連帶賠償責任,這些完全不關你的事。不過對方上門來討公道,顯然是賠償金不夠,你這麼好說話,剛好順了他們的意。」受害者家屬確實值得同情,但她也見識太多受害者家屬使出的手段了,把一切交由司法判決才公道。
他扯了扯唇瓣,笑得很冷很無奈。
「不,上門來的是個老奶奶,我父親撞死的是她的兒子,也是他們家中唯一的經濟支柱。她的丈夫是植物人,在病床上躺了許多年,她能依靠的只剩下兒子,沒想到她兒子車禍過世,法院判定他兒子闖紅燈也要負起一半責任,賠償金確實不多,辦完後事後所剩無幾,所以她來問我她往後該怎麼辦。」
一句「我該怎麼辦」令他責無旁貸,雖然苦,他卻心甘情願。
這個意外毀了兩個家庭,他們只是比較幸運而已。
「若是今天立場交換,我也希望對方能有良知不要太自私。我書讀得不多,不過我只做對的事情,我媽常告誡要我有責任感,我覺得這件事不能視若無睹,不是嗎?」
最後三個字滿是無奈,同時也有著一股灑脫。
真怪,明明是壓力,為何他卻能這般雲淡風輕?
「你不怨恨嗎?」命運本來就不公,怨恨是必然的發洩。
「怨恨什麼?如果是命,我當然要接受,逃避難道就能改變?」
逃避就能改變?
當然不可能……懊悔更不可能改變,事情過了就是過了,永遠都不會回到從前,她很早就明白了。
凌晨一點多了,街道上久久才駛過一輛車,彷彿代表他們之間的沉默,這份寧靜就這麼開始,沒有人再開口,靜悄悄地如同如墨的夜色。
直到徐梓晴起身收拾桌面的凌亂,逕自提起兩個塑膠袋率先離開便利商店,沈曜才似是回過神追上去。
他把袋子放在後座,然後打開前座車門,卻沒有上車的動作。
「不用送我了,妳早點回去,我習慣一個人走路,謝謝妳,晚安。」短短幾句話,甚至還帶著淺淺微笑,卻有一股強勢的魄力,教沈曜不敢違背,只能目送他逐漸渺小的背影。
突然間,她有點明白徐梓晴會堅持走夜路的理由了。
安靜、孤獨──不正是她當年最痛苦的時候也曾做過的事嗎?只是她選擇海邊,而他是一個人走路。
徐梓晴的背影愈來愈模糊,終至看不見了,沈曜才收回目光。
這時手機鈴聲響起,是找了她快兩個小時的孟然。
「大小姐,妳人在哪裡?」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差點要去報警了。
「我沒事,正要回桃園。」
「大小姐沒對徐先生怎麼樣吧?」安心之餘,孟然忍不住擔心另一個有可能成為受害者的對象。
「你怎麼不擔心他有沒有把我怎麼樣?」沈曜心情好,不自覺勾起唇角。
「這個可能性有點小。」她的助理頗不客氣地回應。
「……」
「大小姐平安就好,二小姐很擔心妳,請妳先打個電話給她,要不然她會繼續哭給我聽。」他對太柔弱的女人最感到棘手。
「徐梓晴不僅很蠢還很心軟,所以我決定……」
「決定什麼?」昏昏欲睡的大腦在聽見大小姐最後那一句話後頓時清醒過來。
沈曜頓了一下,問:「對了,上回你好像在小萌面前暗指我是壞心大小姐,對嗎?」
「大小姐,沒這回事,一定是二小姐誤會了。」孟然誠惶誠恐地辯解。
「既然我是壞心大小姐,又何必告訴你我即將做的壞事,所以……晚安了。」
她是壞心大小姐,不過接下來要做的卻是好事。
對某人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