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東齊已經不當老大很久了。
嗯,有多久?
正確說已經半年了。
半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
各位要知道想脫離幫派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尤其還是老大的身分就更不簡單了。
正所謂進去容易出來難,他也是費了一番功夫才能重拾平靜。
他真的不想再當老大,一點都不想。
即使以前曾經是老大,不代表得一輩子走老大這條路,黑道的生活他已厭倦,如今年過三十胸無大志只想平安順遂過日子,因此他回到故鄉。
他的故鄉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偏僻小村子,不靠海也不靠山,交通不太方便,沒有書店、速食店、銀行。
最近的雜貨店走路需要二十分鐘,到便利商店買碗泡麵騎機車時速七十公里要花五分鐘,都比燒水泡麵的時間還要久了,要去郵局寄信也要十五分鐘以上,總之,這個小村子是個要什麼沒什麼的荒涼地方。
正因為是偏僻的鬼地方,無論怎麼混都混不出名堂來,年輕時他一直想離開,現在算是回頭是岸嗎?
天知道。
他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爺爺獨自扶養他長大,可惜寒門出孝子的神蹟沒有降臨在他們家,雙親過世,隔代教養正好成為他變壞的好藉口,國中就開始加入幫派鬼混,走上不歸路。
高三的時候,他跟了一個看起來還頗有前途的老大,這個老大也看上他想好好栽培。
有一次幫派械鬥要派人高馬大的他打頭陣,結果他不幸前一晚發高燒在家裡躺了整整三天。等他可以下床的時候,才知道那天晚上的械鬥吵到正好在附近露營的退休老警察,老警察一火大,立刻打電話報警,據說動員了百名警力將兩方人馬統統抓回警局漏夜偵訊。
因為他沒出現,老大以為他臨陣脫逃,放話見他一次要打他一次。他本想連夜逃走,無奈嚴厲的爺爺每天盯著他上學,有時候不幸被老大堵到,免不了就是一陣棍棒毆打,在外面被打不夠,帶傷回家還要再被打一次,受不了這種「內外煎熬」的他,只好發憤圖強勤練身體,之後他身上的傷總算慢慢減少了。
這種水深火熱的日子終於在他高中畢業後結束,他隨即去當兵,退伍後也沒有回到故鄉,後來他真的功成名就了,在道上混得沒有一個人不認識他夏東齊,這樣也算是用另一種方式光宗耀祖。
直到爺爺去世──
他回來了。
現在的他最想要的生活就是白天種種花、養養狗,晚上泡茶看星星,這種儉樸的日子大概是受了爺爺的影響,畢竟他跟在爺爺身邊也有十幾年,雖然不喜歡他的軍事教育,對他也沒有什麼太深的親情,但他終究是他的親人。
爺爺去世之前,他收到一封律師寄來的信,是爺爺寫給他的,信中是他最後也是唯一對他的心願,希望他能當一個平常人。或許是因為爺爺去世,又或者他其實也厭倦在槍口下生活,於是他回來了,回到這個連想買罐冰啤酒都得走上十幾分鐘的鬼地方。
他也確實想種花養狗,過過愜意的退休日子,無奈之前僅當過黑道老大,只會恐嚇威脅動刀動槍的他回到這個正常社會還真不知如何謀生,身上的錢也總有一天會山窮水盡,他花了一天時間認真思索,回想過去十幾年爺爺每天把他當勞工使喚的記憶,最後決定重操爺爺的舊業──賣紅豆湯。
幸好爺爺教給他煮紅豆湯的每一個步驟,他都做得很紮實,雖然有些細節記不住,不過努力了三個月後,「老夏紅豆湯」再次開門營業。
大張旗鼓重新開門做生意,三大串鞭炮放了、買一送五的優惠特價給了,原本期待至少來幾個村民捧捧場,結果──一個人也沒有。
他的紅豆湯每天最多賣出兩碗,客人非常死忠,每天必來報到,就是他的兩個小弟。
這便是他活了三十五年簡潔扼要的生平,完畢。
附帶一提,他還有個妹妹。
★★★
平安村,一個小村。
白天村裡幾乎是空城,只剩下沒有工作能力的老弱婦孺,萬一有敵軍要來攻打,破城簡直是易如反掌,甚至還能不費一兵一卒,這些人便會豎起白旗投降,歡迎敵軍來訪。不過幸好是在現代,不會有敵人來襲,偶爾只有迷路的外地人誤以為此處是桃花源來造訪,等這些愛作夢的迷路客發現平安村不是想像中的人間仙境後,便火速逃離現場。
早上兩波的人潮移動,第一波是七點準備上學的學生,沿路嘻嘻哈哈、打打鬧鬧吵得夏東齊不能入睡;第二波是十一點剛自菜市場返回的太太阿姨婆婆們,同樣一路有說有笑,這時他已經完全醒了。
三個月過去,他的夜貓子習性還是沒有辦法根除,早上必須喝一杯咖啡提神。
這天早上,咖啡沒了。
夏東齊拎著鑰匙走到店門口,才想起機車被大力騎去上課、小貨車被小道開去上班,看樣子他只能仰賴兩條腿走到無論他如何誘之以錢就是不肯搬遷的雜貨店。
他慢條斯理地往村上唯一的交通出入口走,村外十字交叉路上紅燈剛好亮了,一輛計程車停在他面前,一名腳踩黑色高跟鞋、身穿黑色套裝、手提黑色皮包又戴著黑色墨鏡的女子走了下來。
村子裡有哪個人往生了嗎?
這村子那麼小,他應該會聽到風聲才是。
女子身材高身兆,又一襲黑衣,夏東齊就是先被她宛如參加喪禮的打扮吸引,繼而才注意到她雙腿修長勻稱、身材纖細姣好,他注意到她豐滿的胸部,是會讓男人覺得很幸福的那種尺寸,不過盯著女人的胸部看似乎不太正經,他看了一兩眼便收回目光,同時也注意到她身上可是閃閃發亮的名牌;雖說他對刀槍的牌子比較熟悉,也能輕易辨別出真偽,但昔日在他面前的女人大多也是這種裝扮,看習慣了也分得出好壞,簡言之,這女人身上的行頭幾十萬跑不掉。
對方來頭不小。
夏東齊看了她幾秒,女子僅瞥了他一眼,問:「請問這裡是平安村嗎?」
「沿著這條路走進去就是了。」日行一善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課。
女子再問:「請問平安路很遠嗎?」
他點頭,回答:「走進去過了兩個路口,橫的那一條就是平安路。」他不知道臉上戴著墨鏡的她在想什麼,等了十幾秒見她沒有反應,他轉身要走。
「謝謝你。」女子道謝後又問了一個問題,「請問附近的便利商店在哪?」
附近的便利商店沒有,最近的雜貨店遠在天邊。
「便利商店有點遠,看妳需要什麼,我幫妳買回來。」他繼續日行二善。
女子微微一怔,似是意外會遇上好人,不過即使遇到好人,她也不喜歡麻煩對方。「謝謝,不用了,我還沒決定要買什麼,想自己過去看看。」台灣的便利商店特別多,再怎麼遠肯定五分鐘之內一定能到,要不然還叫做便利商店嗎?
「隨妳,跟我來。」
日行二善失敗,夏東齊淡淡扔下這幾個字懶懶往前走。
★★★
舒念青再次看了手錶一眼,是壞了嗎?
照理說應該五分鐘內會到達的地方,怎麼有種彷彿置身在沙漠中行走永遠也走不到終點的錯覺?
究竟是手錶壞了,還是他們真的走了十五分鐘以上?
五月天氣開始炎熱了,今天的天氣又很好,豔陽高照萬里無雲,熱辣辣的太陽直接曬下來幾乎快要將她烤成人乾。
天氣太好也是一種錯,尤其是她還穿著非常吸熱的黑色衣服,腳踩高跟鞋,沒撐陽傘就算了,最可憐的是馬路兩旁都是稻田,毫無遮蔽之處。
唯一慶幸的是前頭的男人還算體貼,懂得放慢腳步,讓她不至於在後頭慘兮兮追趕,本想喝杯冷飲緩緩混亂的心緒,沒想到竟讓自己跌入更糟糕的深淵之中,她不禁後悔一開始沒有接受男人的好心才讓自己如此狼狽。
「先、先生……」
一眼望去,前頭沒有半個人類,僅有三隻狗趴在路邊曬太陽,夏東齊確定後面的人應該是在叫自己,於是停下腳步轉身問:「怎麼了?」
「請問最近的便利商店在哪?」舒念青很強調最近兩個字。
最近的便利商店……夏東齊望向女子身後,便利商店和雜貨店的位置剛好反方向,嗯,現在更遠了。
「從這條路往回走,我建議騎機車,差不多二十分鐘會到。」他慢條斯理回答。
舒念青聞言,壓根沒想到竟是這種荒謬回答,她惱火地摘下墨鏡嚴肅質問:「這位先生,我剛剛問你最近的便利商店在哪裡,為什麼你故意帶我往反方向走?」自從坐上高鐵後,她的心思就一直相當紊亂,以為鄉下應該民風純樸,自然也就忘記要提高警覺,一時的分心才發現自己居然跟著這個陌生的男人走了這麼遠?!這附近杳無人跡,萬一他想對她做什麼不軌的事,真的是叫破喉嚨也沒人來救了。
夏東齊沒去注意女子一臉防備,只注意到她有一張精緻漂亮的臉蛋,眉毛彎且細長,鼻梁挺直,眼神熠熠閃亮十分吸引人,抿住的紅唇若是肯微微勾起,必定更讓男人神魂顛倒;略施薄粉的她有嬌氣、有英氣,還有一股自眉間透出的傲氣,似是不許人看輕了她,事實上應該也不會有人看輕她,畢竟她此刻手上可握有尖銳的凶器──一把瑞士刀。
「這位小姐,我剛剛不也跟妳說了便利商店很遠,妳要買什麼我幫妳買回來,是妳自己說還沒決定要買什麼想過去看看,我才叫妳跟著我,除非妳要喝的是洋酒,要不然雜貨店裡都有賣。雜貨店快到了,現在妳是要繼續跟著我往前走,還是站在這裡曬太陽?」曬成人乾他不負責。
太陽毒辣辣,柏油路面活像是烤肉架,傻了才會站在這裡等著被陽光烤熟。
「雜貨店真的快到了嗎?」本來只要喝一罐冷飲,現在大概要三罐才能解身體的渴。
「兩個路口,不用五分鐘。」小小的瑞士刀在眼前晃著,他其實根本沒放在眼底,不過也讓他清醒了,用不著再喝咖啡,反而比較想喝冰啤酒。
舒念青點點頭,示意夏東齊繼續往前走,她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瑞士刀始終不離手,直到看見雜貨店才終於放心。
「陳伯,早。」
頭髮花白正在看報紙的陳伯頭也不抬,僅是揮了揮左手。
小小的雜貨店,老闆坐在門口,東西堆滿四周,左邊擺吃的,右邊放用的,最後頭是冷藏櫃。錯過了這間雜貨店,下一間大概要一個小時的車程才會看得見,因此儘管陳伯的雜貨店小歸小,生意還挺好的,比他的紅豆湯店還要好,無論他怎麼誘惑,固執的老頭就是不肯搬家造福平安村的村民;村裡也沒人想在自家開便利商店,包括他,畢竟那可是爺爺的紅豆湯店,他可不想連爺爺賴以維生的店面也無法保住。
舒念青迅速挑選好想喝的飲料,才剛要掏出皮包結帳,老闆已經找給她三百多元,她一愣,不清楚是怎麼回事。
「小夏幫妳結帳了。」陳伯頭也不抬地回答。
小夏?應該是剛才那名帶她過來的男人。
「那……小夏在哪裡?」
陳伯依然看著報紙,只動了動左手指著外頭。
「請問這三罐飲料多少錢?」
「去問他。」陳伯說完繼續看報紙,儼然將她當成了空氣。
舒念青不得已只好拎著飲料往外走,門口沒人,她往左邊看了看,這才看見那個叫做小夏的男人坐在樹下乘涼喝啤酒,好不愜意,她走過去把錢給他。
「你的啤酒多少?」
「做什麼?」
「不用請我。」她拿出錢包。他們只是問路跟帶路的,完全沒有關係。
「沒關係,就當是我讓妳走這一段路的賠禮。」他挺很佩服這女人穿著高跟鞋跟他在豔陽底下走二十分鐘沒有喊一聲累。
「用不著,是我自己要跟你走。」是她太白癡,沒仔細問清楚。
一點小錢夏東齊根本沒放在心上,也不打算繼續在這話題上打轉,直接說:「妳坐著休息一下,待會兒我們再走回去。」他不特別喜歡享樂,不過這種為了某種東西而必須如此折磨自己的行為也實在很自虐,一切都是因為老闆太固執。
其實他想過開間便利商店,只是找不到一個好地點,誰教平安村人口流動率太低了,這裡除了交通不太方便外,空氣好、環境佳,即使有人搬走,很快也會有外人來遞補,空屋率幾乎是零,退休養老的最佳選擇。
「不能叫計程車嗎?」她確實累了,也顧不得椅子是否乾淨,隨即坐下喘口氣,這一坐她的腳好似重獲新生,還吐了一口長長的氣,除了運動以外再也沒走過這麼久的路,而且她還是穿著高跟鞋,後腳跟疼得要命。
「待會兒我幫妳問陳伯。」日行二善捲土重來。
鄉村的風景雖不如觀光勝地那樣美麗,但也自有一番風情,平安村這裡不靠山不靠海,最多的是一望無際的田地。這裡確實會讓人的心情很好,無奈此刻她的心依舊亂糟糟,也就無心欣賞這片景色。
舒念青其實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來這裡,那個人當初決定離開,又為何想起她?是覺得遺憾想彌補嗎?可惜她已經不再需要任何人。
那麼,為什麼自己還要過來?
她在期待什麼,還是想要得到一個合理的解釋?
生平最厭惡的就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她所做的一切都經過詳細計畫,不容許出半點差錯,結果現在完美的人生因為一封信而亂了好不容易才接受事實的心,平靜的生活接下來又將再起波瀾。
真是……討厭。
喝光啤酒,夏東齊起身說:「我去問陳伯能不能叫計程車,妳在這裡等一下。」
舒念青聽見他的聲音這才回過神,傻傻地點了點頭。
好不容易等計程車到達平安村,理智才稍微擊退不安與緊張,原本已經是備戰狀態,怎會料到臨時又發生這場意外,此刻她好像又變回搭高鐵時的半恍神情況了,腦子裡亂七八糟。
「小姐?小姐?」夏東齊連喊兩聲見她沒反應,以為她曬昏頭了,不假思索地抬起她的下巴詢問:「妳沒事吧?」
舒念青呆了一下,才注意到眼前的陌生男人有一張很性格的臉龐,以及一雙彷彿歷盡滄桑的深邃眼神,他看人的神情分外專注,等等……他幹嘛離她這麼近?她一回過神,連忙後退一步。
「我沒事……計程車什麼時候會到?」
夏東齊頗有深意看了她一眼,說:「妳知道嗎?地球的環境污染太嚴重了,大氣層破了一個洞,南極的冰山逐漸融化導致海平面上升,赤道雨林的面積每年都在縮減,二氧化碳的排放量愈來愈多,人類製造出來的垃圾堆積如山難以解決……」
啊啊啊!三隻烏鴉頓時飛過頭頂。
舒念青好像鴨子聽雷,有聽沒有懂,連忙伸手打斷他對這個世界的憐憫,她現在比較想憐憫自己快要斷掉的雙腿。
「你說的我都懂,不過請問這些跟我叫計程車有什麼關係?」
「陳伯說不能叫計程車,以免造成空氣污染。」他聽得更久。
這一句讓她吐血。
「可是我人不太舒服。」
「我說了,他很樂意借我們車子讓我載妳回去。」
深怕陳伯又突然改變心意,舒念青連忙拎起包包準備閃人。「我們走吧,車子在哪?」
「那輛腳踏車。」夏東齊指著另一棵樹下的兩輪破銅爛鐵。
舒念青看了一眼,對於輪胎似乎沒什麼氣、後椅墊破爛不堪、且說不定騎到半路便會解體的腳踏車深深感到不安。
「如果妳相信我,可以在這裡等我,我回去借車子來載妳。」日行二善百折不撓。
舒念青搖了頭,最後做出重大決定。
「我們走回去。」
★★★
日正當中,烈陽直曬,不昏也差不多要中暑。
舒念青就介於昏厥跟中暑之間,柏油路面熱氣蒸騰,遠處之景彷彿海市蜃樓般遙不可及。
她不是什麼嬌嬌女,平時也有運動的習慣,只是因為那封信,再加上最近工作繁忙導致她吃不好、睡不好,身體狀況比較差,不過她會靠意志力咬牙撐下去,她的自尊心絕對不許自己倒下。
快,趁意志力還沒渙散之前趕緊找些事情轉移注意力,嗯……找什麼好呢?
男人──
她的眼前只剩下一個男人,一個身材高大、背部寬闊還理著小平頭的男人。
他的穿著簡單,白色圓領T恤和深藍色牛仔褲,視線放低,幸好他的腳上不是藍白拖,雖然她在家裡會穿紅白拖,也覺得這種拖鞋便宜又好穿,不過穿出來逛大街就另當別論。
男人手臂很粗,清楚可見幾條青筋浮現,被他抱在懷裡想必很幸福;他的背部相當厚實,被他背著一定很有安全感,此刻她的臉頰貼著他的背部果真覺得無比安心。
等等!她的臉頰貼著他的背?!
舒念青眨了眨眼睛,確定自己的確趴在男人的背上後,整個人突然清醒過來。「我、我怎麼會趴在你背上?」這簡直比大衛魔術還不可思議。
「妳剛剛暈倒了。」夏東齊簡單陳述事實。
天!她真的當街暈倒,實在有夠丟人了。
「謝謝你,我沒事了可以自己走。」她無堅不摧的意志力第一次宣告失敗。
他們兩個人連認識都談不上,這陌生男人竟親密地背著她,雖說是為了她著想,她仍是不喜歡。
「女人堅強的姿態固然很美,但愛逞強就是一種自找麻煩的行為了。」他就遇過太多自以為是神力女超人的女人,結果下場一個比一個還慘。
舒念青啞口無言,過了一會兒才想起自己應該反駁。「我沒有逞強,我確定自己沒事了,麻煩請你放、我、下、來!」火大,就算真的走不動也要拚一口氣,她最不喜歡被人看輕。
夏東齊拗不過只得放她下來,怎知她的左腳一落地就傳來一陣刺痛,她連忙一手攬住他的脖子並縮回左膝,不是昏倒而已,怎麼左腳會那麼痛?
「妳昏倒之前還拐了一下,差點跌到旁邊的水溝裡。」夏東齊解釋她昏倒前發生的那個小插曲。
幸好他早就察覺她的不適,及時拉住她的手,要不然這一摔肯定鼻青臉腫,說不定還得去下游找她。
原來如此……這下更丟臉了,舒念青幾乎不敢抬起頭。
「謝謝你。」她連忙收回手,同時察覺腰間一股支撐她的力量,知道他是怕她再次跌倒。
「快回村裡了,與其繼續殘害妳的左腳加重傷勢,還是讓我背著比較好。」夏東齊等了一會兒不見她反對,轉身便做出要背她的動作。
舒念青本還想爭最後一口氣,無奈左腳一碰地便疼得她死去活來,只好接受他的美意,乖乖爬上他的背。
「先生,高跟鞋和包包都給我拿吧。」她不好意思再麻煩他,拿回包包和一隻高跟鞋後,卻遲遲等不到另一隻回到她手上。「左腳呢?」
「在妳左腿上。」
她的左腳當然在她的左腿上──烈日當頭,她很高興還能聽見他如此幽默的答覆。
「我是說左邊的高跟鞋呢?」
夏東齊慢慢轉過身往前看,注視著一旁的水溝,神情似在思索。「我不太清楚這條水溝的水流速是多少,不過依照現在的情況,我想就算妳騎機車也追不上了。」大概要直接衝至下游看能不能攔截成功。
什麼?!一雙四萬塊的高跟鞋不過才穿第三次就這麼飛了?!
舒念青簡直欲哭無淚,今天真的是不宜出門的日子。
她精心打扮,本來是打算以精明幹練的形象出現在那個人的面前,想呈現最美好的一面讓對方後悔放棄了她,結果、結果現在──頭痛了、鞋丟了、腳拐了,弄得一身狼狽不堪,她的完美全毀了!
「妳在哭嗎?」
「我才沒有哭。」她只是在哀嘆這一連串的不幸。
「我本來是想幫妳撿鞋子,可是水流沖得太快,又不能放妳一個人倒在馬路上。」
「沒關係。」舒念青寧可他放她倒在馬路上也沒關係。「真不好意思一直麻煩你。」她忽然發現他的聲音低沉有力,猶如一顆蘊含了能量卻未經琢磨的寶石,她很喜歡他磁性的醇嗓,就像是一曲輕鬆又醉人的爵士樂。
「舉手之勞。」日行二善終於成功。
「如果今天是個男人,你還會這麼好心嗎?」這問題很自然地脫口而出,她並非想質疑他幫助人的動機,只是聽他回答這般雲淡風輕,彷彿天天都在日行一善,就讓她忍不住找他麻煩。
好人有,偽善的好人更多。
「應該不會。第一,男人如果這麼軟就該回家面壁思過,第二……萬一對方愛上我那就糟糕了,我討厭麻煩。」他性向很正常。
男人認真答覆的態度讓舒念青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
「這位小姐,我很認真。」他確實遇過這種人,表錯情的糟糕,被表錯情的也尷尬。
「哈哈……我知道、我知道。」好吧,儘管一身狼狽,但她遇到一個還不錯又懂得幽默的好人。
「很高興我能取悅妳。現在,妳是要先送妳回去還是先去看腳?」
「回去?」舒念青怔了一下,隨即開口:「先去看腳。」
現在還不想去面對,她的心情沒準備好,需要多一些時間緩衝。
她還要多一點的勇氣。
★★★
舒念青看完腳,詢問夏東齊附近有沒有旅館。
「村上沒有旅館,最近的應該是在下一個村子,開車要半個小時,得等我朋友把車子開回來我才有辦法載妳過去。妳不是住這裡嗎?」
「我不住在這裡。」她一言帶過,沒有多做解釋。
夏東齊也很識趣地不再追問。
「有民宿嗎?」
「沒有。妳要不要暫時住在我家?三樓還有空房,要不然妳腳拐了還要住那麼遠,做任何事肯定都不方便。」他臨時起意地問。
舒念青眼神凜凜看著他,委婉地拒絕。「我是很想答應,不過不太方便。」雖然這男人個性似乎還不錯,也沒有任何踰矩的行為,不過她已經貿然跟這個陌生男人走那麼遠,要是現在又答應住在他這裡那就真的太單「蠢」了。
她不相信現在還會有對人如此友善慷慨的好人,就算有,也不可能幸運的讓她遇見,她向來沒這麼好運。
「好吧,那現在妳是要我幫妳叫計程車送妳去旅館,還是要等我朋友回來我再開車載妳過去?」看她腳疼成那樣,他其實不放心讓她一個人待在陌生的地方。
舒念青眨了眨眼,「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她明明已經表現出抗拒防備的意思,不想碰釘子的正常人都會懂得避開了,偏偏這男人還是一逕地付出他的好意,真不知是聽不懂她的意思,抑或是他根本對她有不良企圖?
夏東齊露出再正經不過的表情,似是在否定她滿腦子的小人思想。「我只是習慣幫人幫到底……」見她想開口,他又補充一句:「不過我也是會看心情。」意思是今天他大爺心情不錯,所以她有福了。
她悶悶地笑著,把要脫口的話統統吞回去。「謝謝你。」
「不客氣。」他稍微牽動唇瓣,露出一抹笑痕。
這抹笑霎時柔了他臉部線條,讓他整個人看起來非常溫柔,他的笑容似乎還帶了點寵溺的味道,更有趣的是他右邊臉頰竟還有一個小酒窩,不笑的時候冷漠又凶狠,一笑起來反而多些稚氣。
原來這男人笑起來挺好看的。
「我想先找個地方坐下來休息。」她思索了一會兒終於有決定。「這裡總該有咖啡店或速食店吧?」
他搖搖頭,「很抱歉,沒有。」
舒念青拄著枴杖跟著他回家,出了中醫院往右下個路口再往右走幾十公尺就到了。原來老夏紅豆湯是他家,右邊賣蚵仔煎,左邊是冷飲店,不過只有冷飲店開門做生意。
「小心走。」夏東齊按下遙控器,鐵捲門慢慢往上捲。
「我是不是影響你開店?」
待鐵捲門完全捲上去,舒念青看見裡頭的佈置,整體上很乾淨,或許是因為只有三張桌子的關係,空間顯得很大,牆上貼著一張寫著「紅豆湯一碗25元」的紙,她很難想像現在還有專賣某一樣東西的店,尤其這樣東西還隨處可見又非常便宜,這樣他是要怎麼賺錢啊?
「不會,我都下午一點才開始營業。」反正小貓兩三隻,每天沒賣完的紅豆湯都讓他造福左右鄰居,努力做好敦親睦鄰的工作,他的鄰居們似乎也樂得他生意慘淡,這樣才有免費的紅豆湯可喝。
「那隔壁的蚵仔煎呢?」她隨口問,狀似不經意。
「阿姨生病了,最近不會開店。妳餓了?」
「有一點。」走了那麼遠的路,她確實餓了。「她是你的阿姨?」
「不是,不過她很照顧我,叫她一聲阿姨也是應該。」
「她病得很嚴重嗎?」即使是陌生人,聽見對方生病她也會多問幾句以表關心。
「我不太清楚她的病情。」他問過一次,徐阿姨說是小毛病,但是住院將近一個禮拜會是小毛病?他決定下次探訪時要問個清楚。
「喔……」她發現夏東齊注視自己,連忙轉移話題,「你一個人住嗎?」
「還有一個妹妹和兩個弟弟。」兩個弟弟基本上也歸為兄弟那一類。
「小夏,你回來啦。」一名中年婦人走過來,她看見舒念青的背影以為她是客人。「我要去醫院看徐太太,你不是說要我帶紅豆湯過去嗎?」
「等我一下。」夏東齊對婦人說話的同時看了舒念青一眼,接著便往裡頭走。
舒念青低著頭,不想引起太多注意。不一會兒,夏東齊走出來把紅豆湯交給婦人,還跟她說了幾句話,接著才把另一碗紅豆湯放在她面前。
「妳先喝碗紅豆湯。」
「謝謝。」
舒念青舀了一口紅豆湯送入嘴裡,甜蜜幸福的滋味立刻迴盪在嘴裡,沒想到一個年輕的老闆竟能煮出有著濃濃古早味的紅豆湯,令她吃驚不已。粒粒飽滿的紅豆一口咬下去,不僅僅是食物的滋味,更有掌廚者的用心,非常值得細細品味。
「妳要吃什麼我去買。」折騰一個早上,他也餓了。
「我不挑,你買什麼我都可以吃──」
「大哥!」舒念青話沒說完,一名年輕女孩氣喘吁吁地站在門口。「張婆婆說看見你把一個女人打昏帶了回來,你怎麼可以這麼禽獸不如!」一接到張婆婆的電話,十二點鐘聲一響,她顧不得吃飯立刻衝回來打算要大義滅親。
雖然人言可畏,再怎麼亂掰胡湊都會稍微貼近真相,這倒是舒念青頭一次聽見差距十萬八千里,完全不符合事實的流言。
舒念青眨眨眼,笑盈盈地解釋。
「小姐,妳誤會了。事實上是我昏倒,妳大哥很好心把我背回來。」謠言果然可怕,她是智者要出來鄭重澄清。
「真的嗎?」夏海韻呼吸還是相當急促,可見她跑得有多匆忙。「真的不是我大哥把妳打昏準備帶回來做一堆亂七八糟的事情?」
大哥離開家裡太久,爺爺只有喝醉的時候才會提起他,她差點都忘記還有個親大哥。半年前爺爺去世,大哥帶著一大票身穿黑衣服的兄弟回來奔喪,嚇得她連大氣都不敢吭一聲。幸好畢竟是親兄妹,經過這三個月的相處,他們多少恢復一點手足之情,不過對於大哥之前在外頭做了什麼她一概不知,很怕大哥會重操舊業。
舒念青輕輕點下頭。
因為這個正義使者意外的出現,讓她剛剛要下的決定少了一點顧慮。
「喔……」夏海韻怒氣沖沖的臉瞬間變成知錯討好的笑容,「哎呀,真是的,張婆婆老花眼果然愈來愈嚴重了,大哥,你放心,我一定會勸張婆婆盡早去看眼科。真糟糕,十二點半了,我還得趕回學校吃中飯,那就先這樣了,大哥,你也要記得吃飯喔!兩位再見。」揮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為求保命火速溜走。
夏東齊從頭到尾沒吭過半個字,僅是搖搖頭。對於妹妹始終無法相信他己改邪歸正的懷疑也不能說什麼,只能安慰自己日久見人心。
「你妹妹很可愛。」
他很無言。「妳剛才要和我說什麼?」
「其實,我很喜歡你這裡,想跟你租一個月方便嗎?」為了空出這個月,她努力半個月才結束手邊的工作,就是希望來這一趟不會有遺憾。
「剛剛不是不方便?」他記得耳朵很正常沒聽錯。
「現在方便了。」舒念青奉上最有誠意的笑容。
「不怕我對妳有不軌企圖?」他反問。
「我覺得你是可以信任的人,而且如果你真的想對我怎麼樣,剛剛背我的時候就能下手了,不是嗎?」或許自己的行為還是有一點莽撞,不過她覺得會尊重長輩的人應該不會壞到哪去,而且她急需一個平安村的住處。「再說,我相信你妹妹一定會保護我。」
「隨妳了。」他仍然維持一貫的調調。
「對了,我叫舒念青,你呢?」
「夏東齊。」
★★★
傍晚的時候,屋子裡多了三個人。
除了任教於學校的夏海韻外,一個是小道,他在另一個鎮上當黑手,個性沉默寡言;大力是個還在念書的二十歲高中生,很愛笑也很愛說話。
小道和大力這兩人的個性南轅北轍,不過還挺互補。
令舒念青大開眼界的是夏東齊竟會煮飯,中午他買便當回來,本以為他和自己一樣不會下廚,沒想到竟出乎她意料之外,雖然手藝普通,卻已經勝過她太多了,她從小到大都有人煮飯給她吃,即使後來搬出家裡也習慣外食,屋子裡的廚房簡直比展覽的樣品屋還乾淨。
一張桌子,三男二女一塊吃飯,雖然有電視的聲音當佐料,還是能感到尷尬的氣氛。
因為中午的莽撞舉動,平日話最多的夏海韻在飯桌上變得規矩許多,夏東齊怎麼說她怎麼做,餐桌上顯得特別安靜。
「你們覺不覺得我們現在好像是在監獄裡吃牢飯喔?」大力咧嘴一笑,無心的一句話讓在場其他人頓時烏鴉滿天亂亂飛。
小道無言,夏海韻無言,夏東齊也無言。
舒念青噗哧一笑,幸虧有大力這句話,意外打散了盤旋在四周的尷尬氣氛。
「你們不覺得嗎?大家都不說話埋頭苦吃……啊,大哥,順便幫我添一碗飯,謝啦!舒小姐,我大哥廚藝不錯,多吃一點喔。監獄的飯菜可沒有這桌豐盛呢!」
「謝謝。」踏入對方的地盤,雙方人馬剛認識實在不宜多話,舒念青謹言慎行默默吃飯。
小道向來寡言,夏海韻自知理虧不敢亂說話,唯有狀況外的大力滔滔不絕。
「舒小姐,妳怎麼會來到我們平安村呢?」他們村上沒有名勝古蹟可參觀,很難想像穿著如此正式的美女會大駕光臨,肯定另有目的,大力狐疑地猜測。
「我隨便點地圖就點到這個村了。」她輕鬆帶過。
隨便點就點到?最好是啦,那他怎麼每次都沒猜中大樂透的號碼。
「這樣喔,可是我們平安村沒什麼好逛的耶,舒小姐可能會覺得很無聊呢。」
舒念青注意到大力將語助詞發揮得淋漓盡致。「不會,我向來隨遇而安。」既然她決定相信夏東齊,那就放膽一回。
「好了,快點吃飯。」夏東齊開口讓她免於被追問的困境。
用過晚飯,夏海韻領命帶舒念青去三樓看她的房間,她們兩個女生的房間比鄰,夏東齊和大力、小道他們則是住在二樓。
她洗澡之前,夏海韻提醒她到二樓吃水果,舒念青覺得主人都開口了,她這客人如果不去露個臉似乎太沒禮貌了,於是洗完澡她輕聲下樓。
「我真的覺得她可能是來殺人的喔……」大力刻意壓低的嗓音透出一絲詭異。
呃……這句話宛若冰塊瞬間凍住舒念青的雙腳。
小道正在看電視沒空湊一腳,夏東齊也在看報紙沒興趣參與這詭異的討論,夏海韻則是一臉詫異地望著不知哪根神經沒接好的大力。
大力一臉認真地說:「馬的!我很認真耶!你們不覺得她很神祕嗎?一身黑漆漆不說,出遠門又沒有帶行李,怎麼看就像是來殺人的啊!」殺人當然不用帶行李,一把刀或一把槍就夠了。
小道依然沒有理會,夏東齊繼續看著新聞,夏海韻則是準備替舒念青平反。
「她喜歡穿一身黑不行嗎?誰規定出門就要帶行李?只要有錢想買什麼就能買,又何必非要帶行李累死自己?真不曉得你腦袋在想什麼。」夏海韻搖搖頭,她覺得大力的腦袋複雜得猶如曾經去過一次的台北車站地下道,三鐵共構之外還有一條永遠找不到出口的地下街,除了迷路還是迷路。
「那妳說她為什麼要來到這個鳥不生蛋、狗不拉屎的鬼地方?」大力質問。
「那你又為什麼要來到這個鳥不生蛋、狗不拉屎的鬼地方?」她反問。居然嫌棄她的故鄉,不想活了。
「那是因為老大在這個鳥不生蛋、狗不拉屎的鬼地方。」因此他不得不來。「所以,我看她根本就是大砲派來做掉老大的殺手吧!」
為什麼鳥不生蛋、狗不拉屎可以得出大砲派出殺手的結論?夏海韻無言以對,轉頭望著她大哥,希望他能夠好好開導他這個不知道腦袋裝了什麼鬼東西的小弟。
夏東齊終於有了反應,緩緩放下報紙問:「為什麼大砲要叫人來殺我?」大砲是另一個幫派的老大,三個月前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來送行,兩人喝到醉醺醺,最後睡倒在公園裡差點被當作屍體。
「因為他馬子很哈你啊!」這是眾所周知不能公開的祕密。「所以大砲嫉妒你才會派殺手來做掉你。這女人身分詭異肯定有鬼。老大,你晚上睡覺記得鎖門,如果你不想鎖門,我可以幫你守門喔。」
「他最近看了什麼小說?」夏東齊轉過頭對著小道問。
小道指了指桌上那本小說,書名──女性連續殺人犯之心理探討。
「大力,你少無聊了,乖乖去寫功課。」夏海韻雙手環胸,擺出老師的架子。
大力才不理她,自顧自地編出比電視新聞還要精采暴力的連續劇橋段。「老大,你晚上記得要鎖門喔。算了,還是我現在直接做掉她比較……」
他一手拉開門,一手拿著酒瓶,在看見門外的舒念青後,最後一個「好」字來不及吐出,手一鬆,酒瓶不偏不倚砸到他的腳趾頭,霎時哀號聲傳遍整條街。
這時電視正在播今晚的頭條新聞──
「今天××高中有五名學生蹺課,他們在大賣場買了幾瓶酒到KTV唱歌,其中一名學生拿酒瓶的時候不幸失手,酒瓶正好砸中他的腳趾頭,醫生初步研判該名學生的腳趾頭已經斷了……」
新聞報導也掩蓋不了大力淒慘的喊叫。
★★★
平安村的第一個晚上很安靜。
整晚風徐徐地吹著,很涼。
舒念青卻無法入睡,因為她滿腦子塞滿了一件至今仍懸在心頭的事情,她這趟就是想來解決始終掛念在心頭最重要的一件事,無奈人都到了,卻提不起勇氣。
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一點睡意也沒有,最後乾脆起身披著外套,拖著受傷的腳走出房門。從陽台照射進來的月光拖著一條長長的人影,她往陽台的方向慢慢走去,果然看見一抹人影坐在月光下獨飲,是夏東齊。
她不想吵到他,躡手躡腳想退回房間,他卻好似知道身後的人是她。
「我回來的第一個晚上也睡不著,這裡實在太安靜了,靜得好像不是人間而是另一個仙境,對吧?」他的故鄉靜讓他有種似乎不曾離開、不曾有過那段充滿血腥暴力生活的錯覺。「我爺爺很喜歡坐在這裡仰望天際。」
舒念青走到他身旁坐下,這才發現兩人中間的矮桌上竟多出一個杯子,就好像知道這個位置一定會有個人坐一樣。
「會喝酒嗎?」
舒念青給了他一抹不要小看我的微笑。
夏東齊幫她倒了一杯酒。「我十三歲的時候就會喝酒,有時候晚上偷喝酒被抓到,爺爺就會讓我坐在他旁邊陪他喝。」藉由淡淡的月光,他深深看了舒念青一眼。
不知是否是月亮帶有魔力,夏東齊這一眼竟看得她臉紅心跳。
他露出迷人的笑容,似乎連眼神也笑得溫柔。「晚上大力說的那些沒嚇著妳吧?」
當時若不是舒念青就在門口,他肯定會很沒義氣地狂笑不止。好在大力看完中醫後,沒有跟電視新聞上那名高中生同樣可憐,他只是腳趾頭腫起來而已。
「沒有。」初識夏東齊,她敏銳地從他身上感受到一股平常人不會有的氛圍。
他外表看似普通的鄉下人,深邃的眼神卻滿是滄桑,他笑容真心爽朗,卻帶著一股彷彿看透什麼似的無所謂,好像隨時都可以拋下身邊的一切到處流浪。
「我想妳應該也猜出我之前大概是做什麼的。小道和大力執意要跟著我回來,小道忠心、大力善良,小道是我蹲牢的時候認識的,大力是中輟生,根本還不曉得我是誰就被他家老大煽動來砍我……」回想當時的情況,夏東齊不由得笑了出來,也唯有這時候他才能真正放下,將過去當作回憶。
「然後呢?」她好奇發問。
「他受重傷,小道送他進醫院。」
「他認識大力?」
「不,是他下手太重把大力打到重傷,我叫他送大力去醫院。他們兩個跟著我最久,等我要離開,他們也決定繼續跟著我。」如今他已經不是以前能呼風喚雨的老大,每天睜開眼睛就要用錢,所以小道自食其力去上班,大力本想去打工卻被他趕回學校,他們三人之中就屬他最沒出息,大力有念書的天分,不像他能念完高中已屬不易,他也不像小道有一技之長,只會做老大。
「這樣很好,畢竟那裡不可能待一輩子。」夏東齊雖是道上兄弟卻不會令她反感,她猜想或許是因為他眼神的關係,當過兄弟的,眼神或多或少帶著些許凶煞,然而夏東齊的眼神卻深沉宛若納百川的大海,讓人有種穩定的感覺。
舒念青覺得有些渴,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冰涼卻稍帶苦澀的啤酒。
「我知道。」無奈發現太晚,等他回來的時候,人事已非,心底只剩下後悔。然而人生本來就有很多時候都在懊悔,他只能努力不讓剩餘的人生一再重複。
夏東齊一口氣喝光瓶內的酒。
舒念青望著明月,思緒異常混亂,不知是否因為面前男人磁性的嗓音太吸引人,她深深吸口氣,似是鼓足勇氣地開口。
「我其實是來這裡見一個人……我沒有對你們說實話是因為我還沒有勇氣面對……我來是想問那個人為什麼當初要拋棄我?」夏東齊一幫她倒滿酒,她立刻喝光,頗有酒國英雌之風。「就算我爸不肯讓我們一起走,難道就能丟下我一個人自己走?我真的很愛很愛……結果呢?最後還是只剩下我。好吧,就算不要我了,我也認了,可是為什麼又要寫信給我說很想我、說想見我?那我到底算什麼?是資源回收等著再利用嗎?為什麼從來沒有人考慮過我的心情,所有人都是自私地為自己著想!」
「妳現在不也是自私地為自己著想,因為不想再受到傷害,所以不願意去見對方不是嗎?這樣其實也沒錯,畢竟除了妳之外沒有人能懂妳的心情,妳保護自己的行為並沒有錯,只是……」人確實是自私的,年輕不懂事的時候,他從沒想過爺爺獨自扶養他和妹妹的辛勞,只想著自己沒有爸媽疼愛,乾脆自暴自棄到處惹事,那時肯定帶給爺爺很大的傷害,結果連爺爺最後一面也沒見到,唉。
夏東齊說的沒錯,這更加重她的悲憤。「所以我何必原諒?這根本不是我的錯,為何要我來承擔這個傷害?」
「事情永遠有兩面,但我們往往只能看見其中一面,卻不知另一面有多讓人……心碎。」爺爺去世後,有一天爺爺的醫生前來吊唁,從對方口中他才知道爺爺的身體看來雖硬朗,其實有很多毛病,加上憂慮操煩,身體自然不堪負荷。「或許妳也該試著去看看另一面,說不定能發現妳以前根本沒看見的真相。」假使當時他能更成熟或是清楚爺爺的身體,或許現在也不會是這個結果了。
酒意開始發揮作用,舒念青整個人有些昏沉沉,情緒卻逐漸高亢。
「如果有什麼鬼真相,我早該看見了不是嗎?根本是嫌我累贅、沒用處又礙手礙腳才會不要我……」
「妳好癡情。」
「癡情?」醉歸醉,舒念青並沒有漏聽這詭異的兩個字,這和癡情有什麼關係?
「妳男朋友拋棄妳,妳竟然牢牢記住並沒忘記不是很癡情嗎?」令他十分感動,可惜他沒有遇上這種好女人,要不然應該早已成家了。
舒念青一個岔氣將來不及吞下的啤酒噴出口,可憐了前頭一排綠色盆栽,枉受連累。
「誰、誰說是我男朋友?!」誤會這麼大。
「抱歉抱歉,原來是妳女朋友。」他一面抱歉一面笑,雖然平安村民風純樸,他還是會看新聞的,同志沒什麼了不起。
她牢牢握住杯子,克制不要將杯子扔到他臉上,好讓樓下的兩隻有機會上來痛扁她。
聽大力說話她想笑,聽夏東齊說話她想殺人。
「我跟妳開玩笑的,別氣別氣。既然妳人都來了,還是好好把事情解決,免得妳又帶著疑問回去,這樣豈不白來一趟?」他幫她倒酒,順便開導希望她走出情傷。
「事情不是用說的那麼簡單,有些時候做比說難。」她喝光了酒,依舊氣憤對方的無情,一想到過去掉下的眼淚便覺得委屈。
「更有太多的時候不做比做更難,現在不做難道妳希望再痛苦個幾年?那時候妳都年華老去就沒有行情了。」雖然她否認,但一個女人會大老遠跑來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村,九成以上肯定是來找昔日的情人,她都那麼傷心了,他也不忍戳破她的謊言。
「錯的人是對方不是我。」她堅持這點。「如果不是拋棄,為什麼這些年來音訊全無?我那麼想念……竟然沒有給我隻字片語,既然可以消失得那麼徹底,又何必寫信給我?真以為我會繼續傻傻等待嗎?我已經很成熟了,獨立又事業有成,根本不需要任何人了,完全不需要……」
「那妳為什麼還要來這裡?」
一針見血的問話教舒念青頓時啞口無言,望著他發呆。
「有時候原諒對方也是原諒自己。」
「明明是我被拋棄……根本不是我的錯,為什麼要原諒我自己?」她委屈地垂下眼睫,酒杯一擱,整個人趴在桌上。
「只有原諒才能真正放下,並且再次接納對方,更何況妳之前那麼愛他,想必他一定有讓妳放不下的優點,重新再來過吧。」夏東齊拍拍她的背,希望她不要走上後悔的路。
「重新……真的可以重新開始嗎?」她轉過頭,用一雙迷醉的眼神看著夏東齊,許是情緒低落,酒精竟然輕易霸佔她的思緒,眼前的夏東齊變成了好幾個,有點模糊、有點亂。
「當然可以,只要妳有心的話,別想太多,有時候做了再說比事前想太多還來得實際點。好了,妳也該睡了。」看她醉得連自己笑得讓人很想犯罪都不清楚,大概走路都不穩了。
事實上,舒念青確實有些站不穩,不過還勉強能走路。
「你人……真的好好喔,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老實說,你有什麼企圖?」
「我沒企圖,只是想日行一善而已。」
「……為什麼?」她頭一歪,露出可愛的困惑表情。
「我要當好人。」
這是他在爺爺靈堂前立下的誓言,他一定會遵守這個單方面的約定,他不想再讓爺爺擔心了。
舒念青咧嘴一笑,用力拍拍他的肩膀,說:「你已經是好人了。」
她說完,腳一軟,整個人就像是失去支柱的人偶瞬間垮下,幸好夏東齊眼明手快撈起她,要不然這一跌,額頭撞到桌子可就會破相了。
「妳喝醉了。」
喝醉……好像是耶,頭暈暈,腳沉沉,她真的喝醉了。
夏東齊打橫抱起她,好人做到底。「我送妳回房。」
「謝謝……你真的是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