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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禾馬閱讀報No.284 唐鏡《一夜情種》

 NO.284 2010/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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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好強的女人,
也渴望被寵愛;
再冷硬的男人,
也會展現柔情。

最懂也最敢剖析男女心事的作者
唐 鏡
2010年11月全新力作
珍愛3342 一夜情種  
所有的浪漫情懷、深切愛戀
獻給對愛情依然期待的每一顆心!


 

 


 

 

連載專區:

唐鏡《一夜情種》──

★★★

尤諾拉坐在那裡。

兩個月前跟男友胡一哲相偕光臨過的咖啡店。

還記得那個週末,午后陽光穿透玻璃窗斜斜地灑落進來,照得胡一哲的臉孔暖洋洋的,笑容也暖洋洋的,最初她就是因為那抹陽光笑容而愛上他的,兩人從大學二年級一直交往到出社會,八年了,八年……

從沒想過八年光陰會在一瞬之間歸零。

從沒想過,兩個月前,走進咖啡店前,彼此還是雙方家長都早已認定了的女婿和媳婦,出了咖啡店後,他卻從她的男朋友變成了前男友。

前男友呵……

沒想到從小到大不可一世的自己,竟然會遭到被劈腿的命運。

更難堪的是,所謂男友或丈夫出軌,女友或老婆永遠是最後知道的一個,她情願自己是最後知道的一個,胡一哲卻連隱瞞都沒有,另結了新歡,就迫不及待約她在咖啡店裡攤牌。

尤諾拉不疑有他,還穿著新一季的春裝赴約,胡一哲也不斷讚著好看好看。

他總說她好看,說她美得讓人不敢逼視。

接著他果然不敢逼視美麗臉蛋似的垂下頭,笑容在唇角嘴凝結成一抹歉意,他熟悉的嗓音裡也充滿了抱歉,抱歉他重新思考彼此之間的關係後,發現彼此有太多不適合的地方,抱歉原來他想要的是一個溫柔婉約的女子,但她太獨立、太堅強,那像一道無形的牆,他試著跨過去,很努力的嘗試過,最後還是發現自己被擋在牆外,他跨不過去,他……

配不上才貌雙全的尤諾拉!

在學校,她年年包辦獎學金,出社會,短短幾年就從知名公關公司的菜鳥專員一路爬升到主任,而他到現在只是一個領死薪水的公務員。

「我知道妳可能不相信我說的話,」胡一哲終於抬起頭,「但跟妳在一起的這幾年,我老是拚了命在後面追趕著妳,想成為各方面都足以匹配得上妳的對象,但是……」他頓了一下,「追了八年,我累了,我想要一個能給我溫柔而不是壓力的女人,當然……她沒有妳出色,外表和內涵都差了十萬八千里,然而在她面前,我可以很輕鬆自在的做自己,不用擔心自己樣樣不如人,也不用活在配不上妳的焦躁和恐懼裡。」

他是不配!

望著對方辯解的嘴臉,尤諾拉美麗的臉龐愈發顯得冷豔起來,她竟然到今天才發現他確實配不上她。

不是外表,不是成就,而是勇氣!

他不夠成熟,不夠勇敢,也不夠信任她,但是……

那都已經不重要了,不管配不配,他畢竟都劈了腿負了心。

他愛上了另一個女人,一個很溫柔的女人,而溫柔才是重點,那是他在她身上一直找不到的東西,她太出色,太驕傲,但溫柔確實是她所欠缺的特質。

然而現在溫柔也來不及了。

以前沒想過溫柔地對待人家,人家都另結新歡了,她更沒有道理裝什麼溫柔賢淑,他讓她如此難堪,她也沒有必要讓他好過。

原本以為甩巴掌或是潑水的戲碼就只是戲碼,只會出現在連續劇或是廣告裡,結果那天尤諾拉全用上了,用在胡一哲身上,在他從男朋友轉變成前男友的過程裡,在客人們瞪大眼睛睜大嘴巴的錯愕裡,她甩了巴掌也潑了咖啡,然後頭也不回地站起來,推開光可鑑人的玻璃門,走出咖啡店。

一路穿過大半個台北,天空飄起了毛毛雨,毛毛雨落成大黃豆,一點一點砸在她的頭臉上。

她是太驕傲,只有這種時刻,雨水和著淚水分不清是雨還是淚的時刻,才能放任眼裡的淚流下來。

走到雨停了,混在雨裡的淚水也停了,肚子突然咕嚕嚕的叫。

早上除了一杯溫牛奶她什麼也沒吃,咖啡則是潑到胡一哲臉上,只是可惜了那塊配咖啡的蛋糕,但是現在走回去吃也太遲了。

遲了,什麼都遲了。

八年的時光她走不回去,也沒有力氣走回大半個台北市。

路邊有一家速食店,她走進去,在店員驚訝的眼神中,點了炸雞特餐,又在其他客人驚訝的眼神中,濕漉漉的坐在那裡大快朵頤起來。

落湯雞啃炸雞,這個味道她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八年愛情走到最後的味道,原來也就是炸雞塊的味道,飢腸轆轆的時候聞到的是香濃美味,吃下去只剩下滿指油膩,以及打嗝後一湧而上嗆人的刺鼻味。

尤諾拉想吐,卻又吐不出來。

出了炸雞店,一路走回家,脫下新衣和會打腳的新鞋,腳後跟磨破了好幾個水泡,應該很痛,但她竟然一點感覺也沒有。

原來她不只是不夠溫柔,甚至連感覺神經都出了問題,她感覺不到痛,心裡好像破了一個大洞,什麼喜怒哀樂都從那個洞裡流走了。

在浴缸裡泡了好久,泡到手指頭都變得像老太婆的臉一樣皺皺的,才想起自己不是一條魚,不能永遠泡在水裡。

她擦乾身體,裹起浴袍,起身走到客廳。

電話鈴響了,她接聽,是南部老家打來的。父親說母親最近殺了幾隻雞,叨唸著要她抽空回家補補身子,最好把胡一哲也一起邀回去,阿爸最大的享受就是跟準女婿坐在一起喝兩杯……

她靜靜地聽完,然後笑了。都什麼時候了,她竟然還笑得出來,但她確實是笑了,笑笑地用玩笑口吻對電話那頭的父親說:「阿爸,你們認定的那個像煮熟鴨子的女婿飛走了。」

結果尤父沒有笑。

像煮熟鴨子的準女婿卻飛了,尤父受到的打擊,似乎比被劈腿的女兒更大。

然而父親就是父親,父親是永遠打不倒的巨人。巨人很快就化悲憤為力量,沒多久就透過一個遠房親戚女兒的男朋友,介紹了一個新對象給她認識。

打死她才不要!

絕不接受到頭來得淪落到用相親這種方式找到生命中的另一半。

「不是相親,只是交朋友而已。多認識一個男人等於多一個機會!」尤父不死心地三天兩頭打過來說服她。

握著手機,她不吭聲。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

但是尤父偏不死心,她不吭聲他照打不誤,尤其到了休假日,屋子裡的電話更是整天沒有斷過,耳根子想圖個清淨都沒辦法。

尤諾拉認命地拿起話筒,這次尤父連開場白都省略了,劈頭就說:「丫頭啊,記得我跟妳提過的那個人吧,聽說他帥得不得了,身高超過一八○,三十二歲而已,已經是力勁科技公司產品研發部的經理。力勁妳知道吧,那家公司的股價高得要命,可是就算排著隊也不見得買得著,所謂績優股就是這樣哪……」

「既然那個人跟他公司的股票一樣都是績優股,根本不需要相親,自然會有一堆女人追在屁股後面跑。」尤諾拉潑了尤父一盆冷水。

「人家是想趁著年輕,把感情放一邊,想說等到事業有成了,再來談感情也不遲。」

說得頭頭是道!天曉得她爸根本連那個人到底是圓的是扁的都不知道,就一味慫恿她去跟人家談感情,她忍不住故意嚇唬他:「如果那個績優股第一次見面就約我去開房間,這樣也行?」

「第一次見面就開房間進度是太快了一點……」做父親的在電話那頭沉吟了一下,「但是快一點總比拖拖拉拉了八年都沒有結果要好。」

沒想到她爸竟然連這種話都說得出來。

趕進度也不是這樣趕法!居然慫恿自己的女兒去跟人家開房間。而且還哪壺不開提哪壺,居然惡毒的在她痛失八年青春的傷口上撒鹽!

好像二十七歲還沒出嫁丟死人似的。

二十七歲,在鄉下還沒出嫁是怪了點,但在台北,多得是超過三十歲卻不想結婚的單身女郎。但是不管尤諾拉如何替自己辯解,父親根本聽不下去。

過不了多久,向來話不多的尤母,見女兒遲遲沒有動靜,也打電話來敲邊鼓了。

「女兒啊,女人的青春是很有限的。」尤母憂心忡忡地開口,「我前幾天看到一篇報導,說這個女孩子啊,年紀超過三十歲以後,卵巢功能會開始逐漸衰退,連想懷孕都變得困難重重,妳也二十七了,很快就邁入三十大關啦,到時候要是生不出來的話,我跟妳阿爸就真的沒辦法對親家交代了。」

還卵巢加親家哩!

八字都還沒有一撇,尤母竟然跟著尤父一搭一唱,逼著女兒跟素未謀面的男人去開房間生小孩!

早知道父母這麼開放,她早該跟每一個認識的男人都生個小孩好了,早那樣做的話,或許她老早就是胡一哲孩子的媽,也母以子貴被娶進胡家門了。

然而就算時間倒流重來一次,她還真是不敢。未婚懷孕,她連想都沒想過,結果卻被自己的父母當成是生不出珠的老蚌!

是可忍,孰不可忍。

為了證明自己不是沒有人要,也為了證明自己的生育能力沒有問題,尤諾拉一咬牙同意把手機號碼給了那個績優股,賭氣地想不管對方要上酒店還是開房間都奉陪到底。

結果台北這麼大,績優股偏偏哪裡都不去,卻選中了這個地方,兩個月前胡一哲約她見面談分手的咖啡店。

原本以為兩個月過去,什麼劈腿的傷啊痛的應該都已經痊癒了,尤諾拉也就大大方方坐在那天坐過的位子上,等待的同時,腦細胞卻不可遏抑的回想起分手當天的點點滴滴,包括那杯潑出去的咖啡,還有用力甩出去的巴掌。

原來世界上有比被甩巴掌更痛的東西。

那個東西叫難堪的回憶。

原來她以為自己忘記了,結果不是,她只是強迫自己不去想而已。

然而坐在這個位子上,所有的難堪所有的痛就像潮水一湧而上,幾乎將她吞沒。她後悔了,自己根本不該答應赴這個約,既然心裡還殘留著胡一哲的影子,就不該不負責任地答應另一個男子的邀約。

她不喜歡被不公平的對待,也不應該這樣對待別人。

她應該站起來,趁對方還沒到來之前,不動聲色的走開。

反正是自己來得早了,距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差不多半個小時,就算待在家裡沒事也不該來得太早,好像她有多期待這場約會似的;但她根本沒期待過什麼,男人是不值得期待的動物,這是她用八年青春換來的體悟。

她不敢再愛,也不敢再等了。

之所以早早出門,是怕尤父打去的突擊電話,二十七歲的女人,還要父親打來催她出門去認識新朋友也確實說不過去,所以她早早就出門,成了咖啡店十一點開門時第一個上門的客人,點了一杯咖啡,就這樣胡思亂想到下午一點半。

再過半小時,約定好兩點鐘不見不散的績優股就會現身,但她卻沒辦法坐下去了。

現在走正是時候,績優股來了找不到人,自然會摸摸鼻子離開這裡。

尤諾拉從位子上站起來,一個男人剛好推開咖啡店的玻璃門走進來,男人高大的身形和有如刀刻的五官都是她所陌生的,然而四目交接的剎那,她心裡卻升起一種奇怪的預感:就是他了!父親口口聲聲的績優股。

結果她就那樣站著,忘了離開,也忘了坐下,像一根醒目的標竿,指引男人毫不猶豫地走過來,彷彿他們在這裡約會過無數回,彼此之間很有默契了似的。

「尤小姐,我是夙斐懈。」

男人走到她面前站定,用她在電話裡聽過的嗓音低低地說出那個她在電話裡就聽過,聽過就忘了,根本不當一回事的名字:夙斐懈!

到了這一刻,她才意識到這個名字的主人著實有著不可忽略的分量。他真高!穿著高跟鞋她還是得仰起臉來迎視對方。

隔著一段距離看上去顯得太過剛毅的臉,拉近了距離看,更顯得鼻樑挺直,嘴唇薄闊,眉宇之間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男子氣概,彷彿天塌下來了他都能頂住似的。

愣了一下,她沒想到會面對這樣一個出色的男子。

「我以為自己來早了,沒想到妳來得更早。」夙斐懈微微頷首,露出一抹自命不凡的微笑。

他是有資格自命不凡,只可惜她無心欣賞,不管他再出色再不凡,畢竟也跟胡一哲一樣只是個男人。

「反正一個人在家裡閒著也是閒著。」尤諾拉不客氣地回了句。

「說的也是,與其一個人在家『鹹』著,不如到咖啡店找了伴,兩個人『甜在一起』有意思多了。」他自命不凡的笑容裡多了一絲自以為是。

尤諾拉毫不掩飾厭惡的瞪著他。

出門前,她就沒打算裝什麼溫柔賢淑,反正她天生就是恰北北,胡一哲也正是因為這一點才琵琶別抱。

但她可沒有打算因此而痛改前非,當個溫柔的小綿羊。如果她有一絲溫柔的特質,也要留待值得的人欣賞,而不是眼前這個油嘴滑舌的男人。

這傢伙跟阿爸形容的一點也不一樣,他不是一個帥字就足以形容的男人,他遠比帥要複雜得多,多了幾分自信,多了幾許說不出來的男人味,還多了幾分小聰明,總之,他一點也不像是有了事業才打算談感情的那種人,即使不是什麼科技上市公司研發部經理,光憑這傢伙嘴巴甜的程度,大可以去當午夜牛郎。

她猜他起碼交過六打女朋友。

這種男人,比胡一哲難對付一百倍。

連胡一哲那樣的乖乖牌她都馴服不了,這個不羈的男人,她連一絲絲想駕馭的念頭都不曾有。

阿爸真是打錯如意算盤了。

他不對她的胃,她也不會是他的菜,他們兩個,是相見不如不見,她情願一個人在家裡「鹹」死,也不願意跟這種自命不凡的傢伙「甜」在一起。

這樣也好,她本來就打算走了,這下子更是不用假以辭色,乾脆連坐下都免了,她揮揮手,擠出一抹客套的笑容當作見面禮也當作告別禮,隨口再扔下一聲:「對不起,我還有點事……」

「推掉它。」

「可是……」

「我老早就跟妳約好的。」

他沒有用鐵鍊綁住她,尤諾拉卻被動地跟他一起坐下了,整個人彷彿被對方堅持的口吻和眼神鎖住了,她想動彈卻渾身動彈不得,被迫與他四目相望。

她從來沒有這樣跟一個男人對望過這麼久。

直到侍者過來點餐,他替她加點了卡布吉諾和提拉米蘇蛋糕,他自己也點了同樣一份,侍者走了以後……

「男人大部分都喝藍山什麼的,喝卡布吉諾好像有點娘娘腔。」尤諾拉不客氣地開口。

「有人說甜甜的卡布吉諾跟甜言蜜語一樣能哄女人歡心。」

原來這是他選擇卡布吉諾的原因。

然而討她歡心沒那麼容易,她天生就是個彆扭的女人。

「每個人的胃口不一樣。」她不領情,「以我來說,卡布吉諾和甜言蜜語如果同時加在一起,甜得會讓我倒胃口。」

大手一招,夙斐懈立刻改點了兩杯藍山。「希望妳的胃現在舒服一點了。」

「你還真是行動派。」她有些無奈地笑了。

「妳實在不應該笑的。」行動派突然又說。

「你這個人未免也管得太多,我不應該笑,難道你喜歡看我哭?」

「不。」搖搖頭,夙斐懈發出一聲嘆息,「妳的笑容太迷人,我怕妳的笑容會把咖啡店裡的人全都迷倒。」

繞了一圈他是在讚美她的笑容迷人,但她可一點也不買帳。

「我從小到大都這麼笑,從來也沒有人被我迷倒,倒是把男朋友嚇跑了。」

咖啡和甜點上來了,夙斐懈端起咖啡啜了一口,好整以暇地說:「幸好那個男人被嚇跑了。所以我才有機會,跟妳一起坐在這裡。」

「你不在乎我被人家退了貨?」斂起笑容,尤諾拉故意把自己說得很難聽。

退貨,是很難聽,卻也是真的,她就像一個貨物,被胡一哲退了回來。

凡是貨物,都有保存期限。

所以父母拚命趕在她過期以前,想辦法把她推銷出去;所以她現在才會如此荒謬的坐在這裡,面對這個一張嘴甜死人不償命的傢伙。

「退了貨?」放下手中的咖啡,夙斐懈皺起了眉頭。

看樣子他好像不知道她是被劈腿拋棄的女人哩。

想來也是,如果事先知道的話,以他這種條件的男人絕對不會打給她,他根本沒必要跟一個被拋棄的女人坐在這裡,更不需要浪費唇舌甜言蜜語。

而她也沒有必要在他面前假裝純潔得像張白紙,被劈腿就是被劈腿,被拋棄就是被拋棄,被退貨就是被退貨,她可不指望像夙斐懈這種男人會把她撿回家。

他大可以去找一個身心健全的,沒有受過傷的,並且喜歡甜言蜜語的女人。

「跟我交往了八年的男朋友,愛上了別的女人,所以我被拋棄了。」尤諾拉開門見山的說完,然後又補了一句:「就在兩個月前。」

「我知道。」他不足為奇地開口,「妳跟那個叫胡一哲的男人之間發生的事情,我聽說了個大概。」

沒想到他已經聽說了個大概,只是大概,不是一切,但是應該也夠多了。

從一個素昧平生的傢伙口中聽到胡一哲的名字,無處可躲的尷尬就那樣清清楚楚的浮上臉龐。

他明明知道她被拋棄了卻還願意約她見面,橫豎是想親眼見識見識被男人拋棄的女人會有多慘。

確實很慘!

在夙斐懈黝黑的眼眸裡,尤諾拉清楚看見自己逞強又狼狽的模樣。

蒼白的臉色太蒼白,失血的嘴唇,薄薄的眼皮像被人揮過拳頭似的腫了起來,不是因為哭泣,她早已經不哭了,只是睡不好。

隨便一點風吹草動都能讓她無端地驚醒。

睡不好,但她吃得下,吃得比以往要多得多。

中午一口氣吃掉兩個便當,臨睡前習慣性的打開冰箱東翻西找,什麼好吃不好吃的都往嘴巴裡塞,彷彿只要把嘴巴塞得滿滿的,胃也塞得滿滿的,就可以不再感到空虛。

儘管如此,體重卻還是不受控制的直線往下掉。

原本就小的臉蛋更是從男人巴掌的尺寸縮減成女人的巴掌。

她知道自己看起來確實不太好,但卻受不了夙斐懈那樣望著她,眼裡閃爍著天大的同情和憐憫,好像她是一隻負了傷的可憐小動物。

她不願意坐在那裡讓人可憐,卻又不能阻止對方專注的眼光凝視她,好像要把她整個看透了分析透了,好寫成一篇被棄女子研究報告發表在國際期刊上似的。

幾分鐘過去,尤諾拉終於忍不住惱怒地問:「你看夠了?」

「還沒有。」夙斐懈狹長眼皮裡含著兩顆黝黑眼珠繼續饒富興味地看著她。

她為之氣結。

想不到夙斐懈不但甜言蜜語很行,臉皮更是厚得不得了。

換了胡一哲被這樣一凶肯定嚇得皮皮挫,夙斐懈不但不怕,反而一瞬不瞬地凝望著她,過了不知道多久,才用大拇指摸摸下巴,發表觀賞心得似的緩緩開口說:「妳真白!」

「什麼?」

「我是說,妳有一張彷彿沾了一層初雪般的臉顏。」

說著他朝她點點頭,尤諾拉卻板起了臉。

她是很白,很白癡也很白目!

她討厭甜言蜜語,以前胡一哲拚了老命追她的時候,用的就是這種招數,她明明被欺騙得很慘,也知道甜言蜜語就像偽證一樣不足以採信,然而……

不容否認,心臟還是因為那句讚美而跳動了一下。

彷彿沾了一層初雪般的臉顏……

難怪有人說女人是聽覺的動物,真蠢,她現在就像聽到對的頻率的動物,心臟卜通卜通地跳著。

真荒謬!

原來不是下一個男人會更好,或是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原來只要一句帶著淡淡詩意的讚美就足以讓她心跳加速。

但她不會笨到讓夙斐懈發現她對他的甜言蜜語起了反應。

她再也不會讓任何男人知道自己喜歡什麼討厭什麼在乎什麼。

「我這個人脾氣壞得很,我不喜歡甜言蜜語,也不喜歡你拿我臉皮的顏色來開玩笑。」尤諾拉端起咖啡啜飲著,同時把眼睛藏在杯子裡。

她害怕他看她,卻又有些渴望他看著她,很矛盾的感覺。

「我不開玩笑,我說的都是肺腑之言。」等她放下杯子後夙斐懈又說,「請別誤會我說這些話是有所圖謀,正好相反,我對妳沒有任何企圖。」

「喔?」

「我的意思是,妳確實有張彷彿沾了初雪般的臉顏,」澄澈的眼神望著露出疑惑的美麗眼眸,「如果我再年輕個十歲,一定會覺得妳這樣的女人活脫脫是落入凡間的天使,也一定會樂觀的以為,自己要當一個拯救落難天使的英雄來拯救妳。」他搖了搖頭,「但我現在不會了。我三十二歲了,三十二歲的男人沒有經過一些事情是騙人的,這些事情裡當然也包括女人。而妳,不是現在的我會欣賞的女人類型。」

說得好!

至少除了甜言蜜語,他到底也說了句真話。真話到底也真傷人,尤諾拉被刺傷了,雖然她也沒有想過要擄獲對方的心,但是……

被當成不被欣賞的女人類型,沒有一個女人會因此感到快樂。

美眸倔強地瞪著他,抿著嘴,不吭聲,就像一個被得罪的很慘的女人。

女人是不能得罪的,得罪了女人,她到地老天荒都不會開口講話。

就像這樣,她瞪著他,就像瞪著一團空氣,不過那團空氣會講話,從甜言蜜語到一堆不中聽的,而且不管愛聽不愛聽,都不能阻止他往下接著又說。

「坦白說好了,我之所以打給妳,約妳見面,完全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單純想跟妳聊聊天。」

「真好笑,你想聊天,多得是女人等著跟你聊,根本不需要打給一個被拋棄的女人。」她沒好氣地說,「你跟我這種女人聊也聊不出一朵花來。」

「妳跟她真像!」夙斐懈忍不住搖搖頭失笑道。

「像什麼?」

「很久以前我認識過的一個女孩。」他想了想說,「那女孩就像妳一樣,天使的臉孔,魔鬼的脾氣,在我很年輕的時候,曾經覺得這樣的女人有什麼說什麼,直通通的一根腸子通到底,不會拐彎抹角耍手段的女人才是真女人。」

「意思是你跟一個跟我很像的女人交往過?」

「是我大學時代的女朋友。」

「喔?」

「那時候的我,也是直通通的一根腸子通到底,有什麼說什麼,說什麼就變成吵什麼,吵吵吵,什麼感情都吵散了,沒有了。」

「是你拋棄了她?」橫看豎看,夙斐懈都比較像是負心的一方。

「不!被拋棄的是我。」寬闊的男性肩膀聳了聳。

「你?」沒想到他跟她竟是天涯淪落人。

「或者應該說,」夙斐懈望著那雙美麗的大眼睛,「當時我確實也有一種被拋棄得很慘的感覺,然而多年以後再回頭看,我不覺得是誰拋棄了誰。」視線透過玻璃凝望著外頭,他輕輕地開口,「當感情自然而然走到盡頭,分手也未嘗不是一個解脫,解脫更未嘗不是一個新的開始。」

好一個從分手到解脫到一個新的開始。

「我想你跟那個跟我很像的女人分了以後解脫了以後,一定迫不及待地展開過無數個新的開始。」

「開始了又解脫,解脫了又開始,一個女人換過一個女人,我想在妳眼中,我看起來應該就是這種傢伙。」

「我看你確實就是這種傢伙!」尤諾拉瞪色狼似的瞪著他。

「或許吧。」夙斐懈不置可否的一笑。「但妳放心,大庭廣眾下,我不會伸出狼爪的,我真的是想跟妳聊一聊而已。」

「聊什麼?」尤諾拉沒好氣地問。

「我想用過來人的身分告訴妳,不經一番寒徹骨,哪得梅花撲鼻香。感情也是如此,沒有經過分離劈腿的傷痛,不可能知道真正的愛情有多美多可貴。這就是我從頭到尾坐在這裡忍受妳的壞脾氣,也是我得知妳的遭遇後,最想告訴妳的重點。」

原來他打給她,是想用過來人的身分,替她慘遭劈腿的人生下指導棋!

尤諾拉荒謬地瞪大眼睛。

這男人憑什麼以為她會聽他的,又憑什麼以為他有資格把她叫出來,強迫她像毫無反抗之力的小學生一樣,被迫聽完他的一堆人生經驗,又憑什麼要她接受分離劈腿的傷痛?

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她要接受這些?為什麼愛情不能是從美開始從美結束?為什麼愛情一定要像梅花一樣接受酷寒的考驗?為什麼?如果愛情這麼苦,為什麼這麼多人奮不顧身的追逐它?

尤諾拉不服氣地瞪著他。

「妳或許會當我是個無聊多事的中年歐吉桑,約妳出來講一些似是而非的人生道理。妳聽得下去就姑且聽之,聽不下去的話也得忍耐著聽下去,但是如果妳繼續板著臉鬧脾氣的話……」

「你想怎樣?」莫名其妙,這男人竟然語帶威脅,好像她不聽話的話他就要揍她哩!

「信不信,如果妳繼續鬧脾氣的話,也許我會忍不住給妳兩巴掌!」

「你說什麼?」這男人竟然真的想打人哩。

「我不是真的想對妳動手,我對打女人沒興趣。但是如果非得用巴掌才能讓妳停止繼續任性的過日子,才能讓妳了解不是對誰都可以亂擺臉色的話,我會毫不猶豫甩妳兩巴掌。」夙斐懈冷靜地說,「或許只有巴掌才能讓妳明白,妳的任性不但在感情上行不通,在感情之外的其他方面也不可能得到認同。」

 

★★★

 

妳的任性不但在感情上行不通,在感情之外的其他方面也不可能得到認同。

就算她的人生態度有問題好了,活該她任性活該她被劈腿活該她被拋棄活該她認了就是,輪不到被那種自以為是的傢伙檢討!

莫名其妙的傢伙,莫名其妙!

生平第一次,有男人敢當面說了那麼多不中聽的,而她也一反常態,愈聽愈畏縮,連回嘴都不敢,沒頭沒腦的被數落了一場。

也許她天生怕惡人吧!那男人是夠惡毒,他還想打她咧!

週末過去,星期一的上班時間,尤諾拉坐在位子上敲打著企劃案,愈敲就愈用力,愈用力就愈氣憤,愈氣憤就敲打得愈來愈快。

通常這種時候,員工都知道,最好不要去惹尤諾拉,偏偏一個叫郝有為的新進菜鳥搞不清楚狀況,捧著用整個週末趕出來的一份企劃案到尤諾拉面前想要力求表現。

「尤主任,妳交代的企劃案我已經寫好了。」

「你寫案子的速度很快嘛。」尤諾拉瞥了他一眼。

「我從大學時代就是出了名的寫稿快手。」郝有為露出不知死活的燦爛微笑。

他完蛋了!

辦公室裡一個老鳥望著另一個老鳥,同時用手刀比了個刎頸的姿勢,意思是那個叫郝有為的有為青年要倒大楣了。

果不其然。

尤諾拉停下指頭,拿起郝有為交上的企劃案看了幾頁,然後仰起臉,望著那個有為青年,只用了瞪夙斐懈十分之一的力氣瞪著他而已,漸漸地,郝有為的嘴唇開始發抖。

接著啪地一聲,尤諾拉把企劃案扔到背後的垃圾桶裡去。

郝有為的嘴唇停止顫抖,張口結舌的望著她。

尤諾拉口氣平板地開口,「在你把企劃案改好以前,不要浪費列印紙印出來,用電子郵件寄給我就行了。」

剛出社會的郝有為受到這種天大的打擊,突然眼前一黑,差點厥過去。

沒想到週末在家裡苦熬出來的企劃案,在尤諾拉眼裡,竟然連印出來都嫌浪費。

「尤主任,我知道了。」他垂頭喪氣地轉過身,準備走回自己的位子上。

「等一下。」尤諾拉望著那道年輕而頹喪的背影,忽然打開抽屜拿出一個東西,「這個給你參考看看。」

郝有為轉回頭,接過一份手寫的筆記本,裡面密密麻麻的藍色原子筆跡夾雜著紅色的註解,「這個是?」他疑惑地問。

「我的武功祕笈。」尤諾拉說,「是我在職場這麼多年累積下來的工作筆記,裡面有各類型企劃案的型態分析以及必備的構成要件,也許你看了以後會激盪出新的想法。」

「這個真的要借給我?」郝有為不敢置信地張大嘴巴。

「如果你覺得有幫助,可以把它印下來,有空就拿出來參考看看。」她對他點點頭。

他受寵若驚地連話都說不出來。

原本以為自己在尤諾拉眼中是朽木不可雕也,畢竟他嘔心瀝血的企劃書都被丟到垃圾桶去了,但朽木並沒有被放棄,尤諾拉甚至願意把工作多年的武功祕笈借給他。

進公司不久,他就聽過那本「武功祕笈」,很多人努力了半天為的就是有朝一日得到尤諾拉的肯定,只有得到尤諾拉肯定的人,才有機會一窺那本祕笈,而且只是一窺而已,從來沒有人能把它借回去,還能把它影印下來變成自己的資產。

「我以為……」郝有為結結巴巴的,不能相信自己竟然有這種好運。

「寫企劃書不光是只圖快而已,快很重要,狠、準,也同樣不能輕忽,一針見血命中客戶想要的目標,讓對方連挑剔的機會都沒有,才是成功的企劃案。你有潛力,好好努力,假以時日,會是不可多得的企劃人才。」

「謝謝妳,尤主任……」感覺有淚在眼中打轉,然而男兒有淚不輕彈,郝有為連忙彎下腰去,深深地鞠了個九十度的躬。

「快去修改吧,我等著驗收你的成果。」

「知道了。」郝有為用手臂抹抹眼睛,「我保證不會讓尤主任失望。」他抬起亮晶晶充滿希望和幹勁的眼睛,又敬又佩地望著尤諾拉。

「去吧!」一抹帶點母性的微笑浮上嘴角,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原來自己身體裡有這種東西,母性,原本以為這種東西只有溫柔的女人才有。

結果上帝公平的,即使是一個不夠溫柔的女人,多多少少也還是有點母性的光輝,母性的光輝洋溢在她臉上,照亮了也鼓勵了郝有為。

他又慎重地彎個腰,踩著彷彿喝過提神飲料的步伐,精神抖擻地回到位子上。

等他坐定位,空氣中就再也聽不到一點聲響了。彷彿這裡剛剛經過一場轟炸,轟炸過後萬物都陣亡了,陷入一片鴉雀無聲。

拉長耳朵等著郝有為被罵得臭頭的員工全都吃了一驚。

那個用手刀比過刎頸手勢的老鳥更是張大了嘴,吃驚得連口水都滴出來了。

那傢伙交了一份只夠格被扔到垃圾桶去的企劃案,照理講,尤諾拉早就應該叫他滾回去吃自己的了。

在郝有為之前,有好多新進菜鳥就是這樣待不滿三個月就捲舖蓋走人了。

他不但沒有捲舖蓋,反而精神奕奕地坐在那裡修修改改,還得到很多人都想一窺究竟的「武功祕笈」,聽說看過那本祕笈的人,寫企劃書的功力都會突飛猛進。

尤諾拉知道大家都很吃驚,連她自己也很吃驚,向來求好心切的她,竟有耐心跟一個新進菜鳥說那麼多,還大方出借了工作筆記。更吃驚的是,自己只是稍微釋出一點善意,就換來郝有為感激涕零的鞠躬道謝,他甚至感激得都快哭出來了。

也許平常她確實對屬下太嚴苛了。

仗著身為主任又是無可取代的頭號寫手,她自然有資格嚴苛。把本子摔到垃圾桶或是地上是常有的事,同仁都怕她怕得要命。就連休息時間,幾個人原本在說說笑笑,只要尤諾拉突然經過,空氣就會陷入一片死寂,直到她昂首踩著高跟鞋叩叩叩地經過,背後才會恢復本來的歡聲笑語。

很奇怪!

以前她從來不曾想過要當個讓人望而生畏的女強人,她對工作並沒有強烈的企圖心,只想當個平凡的家庭主婦,就像母親一樣。

她喜歡把屋子打掃得乾乾淨淨,喜歡屋子裡隨時都有食物的香氣,她會燉各式各樣的湯,也能做一整桌色香味齊全足以請客的美味料理。

曾幾何時她卻離自己的夢想愈來愈遠。

曾幾何時,她贏得了長官的肯定,工作上的成就,卻失去了朋友、友誼,甚至連交往八年的男友都移情別戀愛上了別的女人。

真的很奇怪,上班時間,她竟然想到私事上去了。

莫名其妙!

確實莫名其妙,打從跟那個績優股在週末的咖啡店碰過面後,她就顯得有些恍恍惚惚。

以她以前的個性,絕對不可能放過那個叫郝有為的菜鳥,今天在把人家的企劃案丟到垃圾桶的同時,心頭突然浮現績優股的聲音,那個聲音在說:如果妳不學著給別人留面子,哪天輪到別人站在上風處,別人自然也不會給妳留面子。

真奇怪,那天夙斐懈說了一大堆,明明強迫自己出了咖啡店就把那些難聽話都忘得一乾二淨,結果沒有,他說的話就那樣不知不覺地裝進她的腦海,尤諾拉甚至還因此而改變了對待屬下的態度。

更奇怪的是,她給了郝有為一點方向,一點指點,心情突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翻轉,不是往壞的那一方轉,而是轉向好的那一面,從負逆轉為正。沒想到和顏悅色的對待別人,那種感覺就像做了善事一樣,別人快樂,自己也好過。

但她並不是一味的婦人之仁,郝有為確實在某些方面大有可為,他的才思敏捷,只是欠缺經驗,她對他的鼓勵也不全然是客套話,而是懷有某種成分的惜才心意,假以時日,郝有為會是企劃部的一員猛將。

所以想一想,替他留了面子,等於替公司留住一名值得栽培的員工。

如果夙斐懈知道她把他的話聽進去了,也稍微改了一下對待別人的態度的話,就會知道她這個人脾氣壞是壞了點,但還不至於到無可救藥的地步,也許會覺得她還算是「孺子可教」哩。

心念一轉,敲打鍵盤的指頭不再含著怒氣,反而像是蝴蝶般輕盈的在鍵盤上飛來飛去,腦中的靈感也源源不絕地湧出來,原本預計至少還得花個一兩天才能完稿的企劃案在下班以前就寫好了。

既然進度超前,她的興致也來了,即使下班時間到了,還坐在位置上,把整個企劃案又重頭看了幾遍。

反正回到家裡一個人也沒事,不如留下來加班,一鼓作氣把企劃案裡的幾個小瑕疵修完再回家。

她興致勃勃修改著,耳邊突然傳來一聲:「尤主任,我先走了,明天見。」

尤諾拉有些錯愕的抬起頭,站在面前的正是那個大有可為的郝有為,但她卻似乎不確定自己是郝有為口中的尤主任,也不相信他是在跟她說再見似的。

通常下班時間到了,員工一個個溜得比誰都要快,都是無聲無息的開溜,已經很久,她已經很久沒有聽過有人會在下班時主動跟她道再見。然而郝有為都開口了,做主管的儘管不習慣,還是面不改色地回了一句:「嗯,騎車小心。」她對他點點頭。

「知道了。」

郝有為揮揮手,離開了辦公室。

也許有了這個前例可循,其他同仁也一個個都跟她說了再見才離開。

再見!再見!明天見!她從來沒有說過這麼多再見,送走了最後一個同仁,坐在位子上發了一會兒呆,覺得心裡有種……

說不出來的一種很微妙的感動。

「原來人跟人之間的互動就是這麼回事啊。」她喃喃自語著。

一聲再見,一聲問候,就能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

不枉之前在咖啡店裡被數落那麼久。

原來夙斐懈說的沒有錯,她的態度確實大有問題,換一種態度對待別人,整個人散發出來的氣質也不一樣。

長久以來,她終於覺得自己在員工眼裡是一個人,而不是一隻母老虎。

比起母老虎,重新做人的感覺要好多了。

心情一好,人也更有精神,繼續埋頭修改著企劃案,修到最後自己都忍不住滿意的點點頭,覺得這個案子寫得比預期中還要好,這才鬆了一口氣,站起來準備收工回家,手機響了。

她的心跳了一下,腦中乍然浮現夙斐懈的名字,當那個名字浮上心頭,這才意識到,今天一整天,這個名字已經在心裡浮現出數十次,雖然他的手機號碼早就被她刪除了。

當然是要刪除的,他像訓導主任一樣訓了她大半天,還揚言要打她呢!

臭男人的手機號碼當然沒必要留下來。

溜出咖啡店後,她就迫不及待把他的手機來電顯示號碼刪除得一乾二淨。

但隔不到兩天,她卻又期待對方打來。

真是奇也怪哉,她又不是皮在癢,根本沒有必要沒事找罵挨。

就算他罵得有幾分道理好了,但世界上多得是滿口大道理的傢伙,夙斐懈說的並不是特別有道理,說穿了也是老生常談,好多人都勸過她要把脾氣改一改,也說過女人太任性早晚會吃大虧,但她連甩都不甩。

結果只有一面之緣的陌生男人說的話,她卻不知不覺聽了進去,也改了一點,修改自己的脾氣就像修改企劃案一樣,改好了以後,心情會變得特別好,好得她甚至想主動打給夙斐懈,不為什麼,就只是想聊聊天而已,撇開什麼相不相親什麼結婚對象的,至少夙斐懈確實是一個可以聊兩句的朋友。

想到這裡,尤諾拉迫不及待地從包包裡找出手機。

看到螢幕上出現的來電顯示,好心情瞬間沉到谷底。

不是夙斐懈。

想當然耳,那天她連說都沒說一聲就開溜,還把他的手機號碼也刪掉,對方當然也沒必要把她放在心上。

反正他又不缺女朋友,約她見面只是想鼓勵她,沒想到見面之後發現她的態度惡劣,才出口訓斥外加恐嚇以及想要打她而已。

既然該說的說了,想罵的也罵了,夙斐懈自然沒有理由再打過來。

是她自己不知道是哪根神經燒壞掉,竟然想了一整天,就連手機響起也妄想是他打來了。

真是錯得離譜。

夙斐懈沒有一個理由應該打來,她也找不到一個應該期待的藉口,她卻期待了一整天。

結果打來的是另一個更不值得期待的胡一哲。

尤諾拉這才想到,今天都過了一大半,她居然一次都沒有想到這個名字,胡一哲,現在之所以想起來,竟然是因為自己一整天都忘了想起他!

或許是個好現象,那代表胡一哲已經漸漸從她的心底撤離了。

或許沒有撤離乾淨,看到那個熟悉的號碼,心臟還是會忍不住的緊縮一下,但只是緊縮,卻不再痛了。原本她發過誓,這輩子再也不要跟他有所交集,但是現在……

尤諾拉突然覺得跟他說兩句也無妨。

世界很大,世界也很小,也許有一天他們會在某個角落碰頭,她不希望那天到來的時候,彼此見了面,還要浪費力氣假裝對方是個陌生人。

她已經在他身上浪費八年的青春,沒道理二十七歲以後的人生,還得浪費在躲躲藏藏上面。想到這裡,尤諾拉大方的按下了接聽鍵。

「哈囉!」不用故作輕快,她的心情確實比兩個月前輕鬆了不少。

至少,怨恨少了不少。

她厭倦了自怨自艾,也厭倦了埋怨和詛咒。

「是我。」胡一哲用很熟稔的口氣說話。

是我,是最親密的愛人,那種身分的人才可以理所當然的劈頭就說:是我。但他不再是了。

她知道他是誰,但他已經沒有權利這樣說話。

她也不會讓他以為,光憑那兩個字──是我,她就應該要認出來他是誰。

她不想浪費力氣恨他,更沒必要不熟了還裝熟。

「抱歉,我聽不出來你是哪位?」尤諾拉客氣卻充滿距離感的問。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秒,「我是胡一哲。」他說。

「原來是你啊,好久不見。」她假裝驚訝,又假裝驚喜地開口。

「好久不見。」頓了一下,胡一哲問:「妳好嗎?」

「老樣子。」接著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說,但她就是說了,「對了,我去相親了,對方條件不錯,我們已經開始交往了。」

她說了謊。

她很少說謊,強者總以為別人有義務接受自己的一切,所以她幾乎從不說謊。

在胡一哲面前,或許她跟溫柔夠不上邊,但她誠實。

從讀過華盛頓坦承砍掉櫻桃樹的那個年紀開始,她一直是誠實的女孩,即使在最叛逆的青春期也不曾對父母親撒謊。

只是那個昔日不會撒謊的女孩,經歷了一些事,學會了在必要的時候用不傷人的謊言,去保護自己已經被傷透的自尊心。

她不想讓胡一哲知道,這兩個月來她過得慘不忍睹。

也不想讓他知道,她聽父親的話去相親了,結果卻在那個被胡一哲拋棄的咖啡店,被另一個愛教訓人的傢伙教訓了整整一個下午,而且那個罵人的男人,對她一點企圖也沒有。

那樣太沒面子了。

至少得端個樣子,至少讓胡一哲以為,她是被拋棄了,但他不要她,自然有別的男人搶著要。

她,尤諾拉,絕對不會這麼沒有行情。

兩個月了,如果被發現她到現在還是孤家寡人,未免太丟臉了。

所以,上帝原諒她扯個小謊吧!

一個失去男人肩膀的女人,只能靠著說點小謊,來支撐自己被徹底擊倒過的自信心。

結果胡一哲一聽到她有了新的交往對象,突然間默不作聲。

倒是尤諾拉,因為說了一個謊,只好裝得春風得意就像剛陷入熱戀中的幸福女人,口氣甜蜜的又問:「對了,你打來有什麼事?」

「沒什麼……」他頓了一下才說,「我只是想……想說好久沒有見到妳,方便的話,要不要出來吃個宵夜什麼的……」

「抱歉,我已經跟男朋友約好了,」她看了一下桌上的小鐘,故意吃驚地喊了一聲,「啊,已經快九點了,我得趕緊把東西收拾一下,你知道這裡不方便停車,我得先到樓下去等他才行。」

「既然這樣……我就不打擾了。」

兩人幾乎同時收了線。

也就在收線的瞬間,尤諾拉像斷了線的人偶似的癱坐著。

真傻呵!真傻!

伸出手臂壓住眼睛,辦公室沒有別人,她不需要面對任何人,遮住眼睛只是不想面對自己,她不想面對自己這樣一個笨蛋,直到掛上手機的瞬間,她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多麼愚蠢的事情。

為了不想浪費時間閃躲胡一哲,她接了電話;因為不想浪費時間閃躲,結果卻花了一堆時間和腦力說了謊。

多麼得不償失。

為了一個劈腿的男人,她竟然說了謊。

真是可悲!

這就是說謊的下場。

她虛構了相親的結局。

虛構了一個交往中的對象。

但她不覺得快樂,一股無邊的巨大的失落感像漲潮似的將她淹沒。

她感到有些悲哀有些寒冷。

冷冷的感覺化成熱熱的淚水,從手臂壓著的眼睛裡,無聲地流下來。

 

★★★

 

有些人,傷心流淚的時候會想撞牆,尤諾拉不會,她傷心的時候通常只會埋頭猛寫企劃案。她很少流眼淚,就算流了眼淚,也不會歇斯底里的去撞牆。

她沒做錯什麼,傷人的是胡一哲。

身為一個愛情裡的被害者,她沒有必要去傷害自己,這點理智她是有的。

她不會像很多被害者一樣,被負心人傷害了還不夠,回過頭來,還要自己傷害自己。她不會那麼笨,不會笨到去撞牆,更不會笨到拿刀朝自己的手腕上割,也從來沒有爬上公司頂樓往下跳的衝動。

頂多流流淚,為胡一哲流眼淚也已經是夠傻的了。

其實她本來打算連一滴眼淚都不再掉,那天走在雨裡大哭一場已經是極限,沒想到兩個月後又在沒有人的辦公室裡哭得像隻小花貓,接著也像隻花貓似的抬手抹抹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拿起包包,離開公司。

也許痛哭一場耗盡了熱量,加班的時候才叫一個便當吃了,現在迫切又想大吃一頓的衝動,驅使尤諾拉在出了公司以後,選擇走向一條通往較多餐館的街道上去。

以前胡一哲常會把車子開到這條街上來,等她下班後,兩人就在這裡逛一逛,選一間感覺對了的餐館上門去,共享一頓晚餐。

跟胡一哲分手以後,這條街,她已經很久不曾走過了。

如今飢餓感戰勝了觸景傷情的恐懼。想想自己連眼淚都已經流過了,流過了也好,眼淚是一種哀悼,哀悼一份已經死掉了的愛情。

愛情已死,她還活著;眼淚已乾,她還活著。

活著,就要吃就要喝,就要想辦法讓自己好好的過下去。

走著走著,幾分鐘後,尤諾拉伸手推開一扇門,那是一家以功夫菜聞名的館子,她跟胡一哲經過好幾次,每次都因為人太多等不到位子而作罷,這一次……

快九點半了,依然是高朋滿座。

「小姐,抱歉,請問有預約嗎?」負責帶位的侍者過來招呼。

尤諾拉搖了搖頭。

「沒有預約的話,以目前餐廳的客流量計算,至少要等一個小時。」

「沒關係,我只是突然心血來潮想吃松鼠黃魚而已。」她搖搖頭,「我一個人到別處逛逛,很容易打發的。」

說完一轉身,侍者立刻趕在她前面打開門。

一個隻身上館子,身邊沒有男伴的女人,的確需要有人適時地開個門,或是拉張椅子什麼的……

尤諾拉給了侍者一個感激的微笑。

一名美麗卻眼中閃著孤寂的女子的微笑,讓侍者突然靈光一閃。

「等一下,小姐。」他開口道,「二樓有位先生訂了個小包廂要替女朋友慶生,也許他不介意跟妳併個桌……」

「我不想當人家的電燈泡。」她婉拒了侍者的提議。

「我看他的女朋友今年八成也不會來了。」侍者說。

「什麼意思?」尤諾拉聽得一頭霧水。

「我在這裡工作了好幾年,那位先生每年到了今天都會上門來點一大桌菜替女朋友慶生,可是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的女朋友。」

竟然有這種奇怪的事?

「聽起來好像怪怪的,實際上,那位先生是店裡的常客,人很好的……」

尤諾拉還想婉拒,肚子卻不爭氣地發出巨大的咕嚕聲,她窘得臉都紅了。

「我們店裡今天的黃魚特別肥美,希望小姐可以留下來嚐嚐看。」侍者用專業的態度和化解了尷尬場面。

「那就麻煩你問問看好了,如果不方便也不勉強。」尷尬的紅潮退去,換上不忍心拂逆對方好意的表情。

「我知道了。」

不一會兒,侍者就帶著滿臉笑容和好消息回來了,並且把尤諾拉帶上了二樓。

透過垂掛的透明珠簾她看到了包廂裡獨坐著的客人,瞬間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覺從腳底直竄上腦門,飢餓感也消逝無蹤,她什麼都不想吃了,只想離開。

「我想還是不用了……」她推託著。

「沒關係,那位先生人很好,一聽說有個漂亮的小姐等不到位子,二話不說就同意併桌了。」

「可是我……」

「不要緊啦,我們這裡的同事都迷夙先生迷得不得了,他又帥氣又幽默,跟他一起吃飯,保證小姐胃口大開,多吃兩碗飯。」

侍者趕鴨子上架,硬是掀開珠簾把尤諾拉給架了進去。

「是妳!」原本低頭看著報紙的夙斐懈抬起了頭。

尤諾拉沒有吭聲,侍者卻張大了嘴,看看美女又看看帥哥,「原來兩位認識?」疑惑地抓抓頭。

「認識!」夙斐懈把頭點了點。

「不認識!」尤諾拉把頭搖了搖。

「這到底是……」侍者聽得一頭霧水。

「沒什麼,小牧。」夙斐懈喊著侍者的名字,「我跟這位小姐有點誤會,多虧你併桌的提議,剛好給我們一個機會把誤會解開來。」

叫小牧的侍者還沒來得及回話,尤諾拉卻搶口道:「我不認識你,跟你之間也沒有什麼需要解開的誤會。」接著她轉向小牧,「謝謝你,小牧先生,我不想吃松鼠黃魚了,也不用麻煩這位先生併什麼桌……」

「可是我已經交代廚房,替妳先把松鼠黃魚下油鍋炸了。」小牧為難的說。

她愣了一下,沒想到小牧熱忱到這種地步。

不過看在對方一片好意的份上,怎麼她也得勉為其難把魚吃了再走。然而她還沒坐下也還來不及開口,夙斐懈倒是把發言權先搶走了。

「小牧,儘管叫人把松鼠黃魚端上桌來,算我點的好了。」

他一派瀟灑地說著,同時有意無意地淡淡掃了她一眼,好像她是上門來找碴的奧客,故意挑三揀四的為難人。

開什麼玩笑,就為了這淡淡的掃一眼,尤諾拉被激怒了。

這傢伙故意裝得一副溫良恭儉讓,來突顯她的不識好歹。

她偏不讓他稱心如意。

當下砰地一聲,她像從天而降的仙女落了坐。

「那條松鼠黃魚是我的!」她驕傲的仰起小臉宣稱。

 

<好勝的女人,不假辭色的男人,會激出什麼樣的火花?唐鏡《一夜情種》,珍愛11月11日發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