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囂的耶誕節過後，上海迎來了第一場雪。
在一片銀裝素裹的世界裡，所有的躁動都開始安靜下來，整座城市變得靜謐而安詳，宛如在母親懷中恬靜沉睡的嬰兒。許多生活在這裡的南方人已多年未見這樣漫無邊際的雪。大雪無休無止地持續下了整整半個月，在耀眼的潔白映襯之下，天空顯出一片灰濛濛的顏色。
據美國最權威的氣象學家們宣稱，這場雪並不是全球變暖的反方佐證，而是氣候現象逐漸惡化的徵兆。意外的雨雪天氣迫使全國各地的空港陸續關閉，交通開始成為一樁難題，冬天凝固的凍土阻止了上海灘的商務精英們匆匆出行的腳步，蕭索的外灘因此變得擁擠起來。
對於許多辦公室中的白領們而言，這個冬天顯得特別寒冷。
臨近年末，一場前所未有的世界性金融風暴正從西方諸國漫捲而來，不斷地向亞洲、向中國、由沿海城市向內陸城市逐步逼近，以某些全球知名企業為首的上海各大公司，陸陸續續傳出了大量裁員或大幅度降薪的消息，每一位接到HR部門談話通知的公司職員，都能夠準確地預感到自己即將到來的命運，而其他僥倖沒有被裁的人，也或多或少地嗅到了危機來臨的氣息。
在這種境況之下，惡劣的天氣已不是最令人沮喪的事情了，如何在危機下維持職業生存已經成了白領們新一年的首要任務。各大高校畢業生一屆接一屆地冒出來，面對著不斷增大的就業和生存壓力，許多人腦海中醞釀的「跳槽計畫」漸趨遙遠直至湮滅。不久之前，一位著名HR職業經理人公開地勸誡大家說，未來一年內關鍵在一個「穩」字，無論投資、跳槽等等，皆不可輕舉妄動，務必以最低調的姿態度過這一段前所未見的寒冬，「不走」才是上上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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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色月光」咖啡廳地處在浦東一條僻靜的非主幹道上，附近就是赫赫有名的高級大樓「金盛大廈」。
一個身材高身兆纖瘦的女孩匆匆走出大樓，她的腳上穿著一雙平跟軟底鞋，步履雖然快卻並不穩，左足的關節有些僵硬，似乎是扭傷了腳。一陣冷風襲來的時候，她不由自主地裹緊了身上的粉紅色羊絨大衣，加快了腳步穿過街道。
她走到「藍色月光」門前，熟稔地推開大門，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
男服務生輕輕走到她面前，送上一杯溫熱的檸檬水，禮貌地問：「葉小姐，您今天喝咖啡還是巧克力奶茶呢？」
葉小荼取下圍巾放在沙發扶手上，換了一個舒服的姿勢依偎在沙發的一角，說：「給我一杯熱巧克力奶茶。」
男服務生微笑著點了點頭：「馬上來，請您稍等。」
「藍色月光」的女領班輕輕走過來站在她對面，用一雙深邃的秀眸注視著她，畫著精緻妝容的臉上帶著慣有的熱情笑容：「巧克力奶茶的熱量很高的哦，很多客人都很忌諱點這個，也只有葉小姐這樣的好身材才敢一直喝它。好久沒看見您過來，最近出差了嗎？」通常，她對於比較熟悉的客人會用一些適當的調侃和寒暄，這麼做並不一定就是唐突，反而容易拉近雙方的距離。
葉小荼倚靠著大沙發，抬起頭用一雙清澈的眼睛注視著女領班，回答說：「不是出差，是因為我的腳受傷了，在家休息了一段時間。」她的聲音很婉轉動聽，但並非毫無筋骨的柔軟，而是恰到好處地帶著一絲堅韌。
女領班低頭看了看她的腳踝，發現她腳上穿的確實不是名牌套裝配搭高跟鞋，立刻換上一副遺憾加驚訝的表情說：「那麼現在您的腳怎麼樣呢？康復了嗎？」
葉小荼搖了搖頭，將冰涼的雙手貼近溫暖的水杯，輕描淡寫地笑了笑：「已經沒什麼大問題了。」
男服務生很快將奶茶送過來，空氣中頓時瀰漫開一陣淡淡的巧克力香氣，女領班很識趣地走開，向葉小荼微笑著致意說：「馬上就到新年了，新年新氣象，葉小姐今年一定會有好運氣的！」
葉小荼豎直了脊背，喝了一口溫熱的奶茶，她以一隻手托著腮幫，轉過頭透過店堂的大玻璃窗向外看，天上依然飄揚著鵝毛般的大雪。中國俗諺常常說「瑞雪兆豐年」，新年即將到來，不知道今年會不會像女領班所祝福的那樣，有好運氣在等待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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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小荼大學畢業後來到上海，至今已經整整三年。
她出生在T市，T大法律系葉教授有一對雙胞胎女兒，葉小荼是其中一個。葉教授喜好崑曲，對《牡丹亭》杜麗娘「遊園」一齣情有獨鍾，葉教授夫人生女兒的季節正當荼蘼花開的時候，葉教授仰慕「那荼蘼外煙絲醉軟」的春天風情，索性給兩個女兒分別取名「荼、蘼」。
從上小學的時候開始，葉小荼就常常因為父親所取的這個名字而苦惱不已，總有眼神不好的新老師對著作業本上的名字親切地喊「葉小茶同學」。雖然當眾指正老師的錯誤不是一個聽話的好學生該做的事情，然而茲事體大，每當這時候，葉小荼不得不鼓起勇氣站起來更正說：「對不起，老師，那個字不是茶葉的茶，我叫葉小荼。」喊錯名字的老師往往會「哦」一聲。不料，在她三年級的時候遇到一個不但眼花而且還略有重聽的老師，聽見她的解釋後，誤會不但沒解除，還笑咪咪地說：「葉小兔，原來是小兔同學啊！」
葉小荼後來回憶，也許這就是她綽號「小兔」的起源，天長日久被人叫來叫去，葉小荼雖然不樂意，但是也忍了。
因為名字太生僻，她妹妹葉小蘼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自從不知哪年哪月何方神聖發明了「小蜜」這個詞兒以後，葉小蘼的同學就故意叫她「小蜜、小蜜」，氣得葉小蘼直跺腳，回家對教授夫人大發脾氣說：「媽，您看咱爸取名這水準！姊姊被人叫小兔，現在倒好，還小蜜呢！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
教授夫人曾經也是一個超級文藝女青年，趕緊解釋說：「哎呀，取這名字可別怪妳爸爸，荼蘼花是很美的花朵呀，開得燦爛又純潔如雪，《紅樓夢》裡群芳譜都有提到荼蘼花，別人不懂，妳們可以解釋給他們聽嘛……」
當時十七歲的葉小蘼哼了一聲，據理力爭說：「我也看過《紅樓夢》，『開到荼蘼花事了』，荼蘼可不是什麼好花，它一開花就代表春天要結束了！再說，靡靡之音、萎靡不振，也不是什麼好詞，因此我強烈要求爸爸給我改名字！」
要求歸要求，葉氏姊妹的反對在葉教授那裡被宣告無效。葉教授有一句口頭禪是：「我家絕對民主，我允許妳們提出意見，但是我不一定同意妳們所說的內容。」
高考那一年，葉氏姊妹同時考上了T大。大學二年級的時候，葉小荼和葉小蘼這對姊妹花分別都交往了一個男朋友。葉教授聞訊，心情自然大為不舒服，但是又無計可施，只能聽之任之。好在兩姊妹雖然都在校園裡談戀愛，學習成績倒也不含糊，每學期鐵定都能拿到二等以上的獎學金，葉小蘼大四時，還與男友雙雙爭取到了院裡的留學指標，即將一起前往德國攻讀研究生學位。這一個女兒不需要父母操心，葉教授於是將全部精力都放在另一個女兒身上。從為葉小荼選擇工作單位開始，他不遺餘力、不厭其煩地託熟人、找關係，立志要給葉小荼在本市安排一個好工作。
葉小荼學的是管理，她的學習成績很好，T大又是省內最有名氣的重點大學，長袖善舞的葉教授幾乎沒費什麼勁就給她找到了一個某壟斷行業的行政內勤職位，只等葉小荼畢業派遣入職。按照葉教授的設想，只要葉小荼聽從安排，老老實實、規規矩矩地留在父母身邊，她的人生應該是一帆風順的。
大四上學期寒假時，學校所有的課程基本都宣告結束，恰逢上海一家美商公司來到學校招聘，葉小荼嘗試著投遞履歷，居然被錄取了。隨後，她明確告訴葉教授，她不希望留在T市，她要去上海那家美商公司。
葉小荼的決定當然出乎葉教授的意料之外，他起初以為葉小荼是想和男朋友在一起才選擇離開T市，但是據葉夫人煞費苦心地從葉小蘼口中打探到的情況是，那個姓章的男孩一直致力於考公務員，他好不容易才獲得了一份廣東某省直屬機關的入職通知書，早已決定回老家廣州去工作，目標並不是上海。
葉教授開始有點犯胡塗了，他無論如何都想不通，既然不是為了愛情，這個向來乖巧聽話的女兒，為什麼會放棄眼前的大好機會，選擇到人生地不熟的城市裡，一個競爭激烈的外資企業？且不說她的選擇是否有道理，只要想想她將來的職業發展、所要面對的競爭對手和高壓力的工作環境，就足夠讓他寢食不安。這簡直就是將一隻不諳世事的小兔子丟到猛獸出沒的大森林裡去，後果一定不堪設想。
葉夫人見葉教授不停地長吁短嘆，葉小荼也毫無改變決定的打算，只好充當和事佬，勸解丈夫說：「既然女兒堅持要去，就讓她去吧。依我看，小兔沒那麼笨，外企那些『白骨精』也不是一生下來就厲害的，讓她去外面歷練歷練也好，吃虧就是佔便宜！」另一方面，她又暗自找了一大堆《××職場生存》、《新人入職必讀手冊》、《如何成為一個成功的OFFICE LADY》之類的「職場聖經」書放在女兒的枕頭旁邊給她看，希望她透過這些書了解一點職場知識，少碰點釘子。
葉教授經過一番痛苦的深思熟慮之後，終於將葉小荼叫到面前，慎重地告誡她說：「妳既然有妳的選擇，爸爸不想成為妳的阻礙。不過爸爸希望妳的每一份付出都能夠有所收穫。」末尾，他又加了一句極有餘地的話：「如果妳不能適應上海那邊的生活，隨時都可以回來，不過一旦妳回來，就必須按照我的規矩來辦。」
葉小荼眨了眨眼，信心十足地說：「放心吧爸爸，您給我三年時間，我會做出成就給您看！如果我確實做不好，再考慮您的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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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彷彿只在彈指之間。
如今的葉小荼早已不是初出校園、稚氣猶存的青澀女生了，在上海國際大都市裡，她開闊了眼界、增長了知識，更重要的是懂得了什麼叫「professional」（專業），但是說到「成就」，卻實在令人汗顏。
她所工作的美國JOY公司，是一家汽車零配件製造供應商，在上海的外資企業中實力屬於中等，給員工的福利待遇只能說還過得去，談不上優厚。她進入美國JOY公司之後，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地工作三年，一直和和氣氣做人，明哲保身是她的原則，沉默是金是她信奉的教條，她不居功、不樹敵、不恃才傲物、不蜚短流長，絕對屬於那種既能做事又不會爭搶功勞的「便利貼女生」。可惜的是，三年來她的職位毫無變化，至今依然只是美國JOY公司上海辦事處人力資源部一名小小的招聘主管，連公司中層管理人員都算不上，而昔日與她同一時間進入美國JOY公司做「招聘主管」的Sonia一個月前已正式升職人力資源部經理，成為她的頂頭上司。
這樣的尷尬境地，是初出茅廬的葉小荼當初所不曾預料到的。接踵而來的一件事，更讓她不得不開始反思，三年來的職場生涯是否真的鍛鍊了自己的閱歷和能力？「勝者為王敗者為寇」這條規則，是否適用於自然界的每一個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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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起因源於葉小荼的意外腳傷。
耶誕節前夕，葉小荼下班途中穿過馬路時，被一個風風火火騎自行車趕去學校上補習課的高中男生撞倒在地，腳踝當即宣告骨折，醫生診斷需要臥床休養三天。公司原定派遣葉小荼次日出差去北京辦事處招聘新員工，因為這意外的腳傷，她不得不打電話向新任上司人力資源部經理Sonia請假。Sonia聽說這個消息，雖然百般不願，迫於北京行政總監的催促和施壓，最後還是收拾行裝親自出馬了，她在雨雪交加的惡劣環境中親自趕赴北京，代替葉小荼主持招聘工作。
三天後，葉小荼一瘸一拐地回到公司人力資源部上班，薪酬主管立刻神神祕祕地湊過來，對她說：「Sonia這次走的時候很不高興，臉色比秋天的黃菜葉還難看呢。這種天氣誰願意出遠門？機場也關閉了，火車又一票難求，她只能坐十幾個小時的慢車，還不一定有座位，她一定懷疑妳是故意找個藉口不肯去北京的。」
葉小荼的腳傷還沒痊癒，委屈地說：「難道我是為了不去北京才故意偽裝被車撞嗎？你看看，我的腳背現在還腫著。」
薪酬主管惟恐她沒聽懂自己的話，好意提醒她說：「現在問題的關鍵不是妳的腳傷沒傷，妳想想，其實Sonia完全可以派別的人過去，她這一次居然親自去了，恐怕沒那麼簡單吧？我們的年終考核結果剛剛才提交上去，行政總監這週正好在北京，妳在這個節骨眼上出問題，恐怕會影響妳的考核成績，還會影響妳的年終獎金呢。」
美國JOY公司的年終績效考核是公司總部對所有員工全年業績最為關鍵的一次評定，一名「優秀」或「合格」員工的年終獎金幅度通常在當年三個月到九個月的工資之間，差別可謂相當巨大；反之，假如員工在各項考核中得到一個「不合格」，就會取消當年的全部獎金；如果得到兩個「不合格」，不但會取消當年獎金，同時兩年內不能獲得晉升和參加各種培訓的資格。
葉小荼倒沒覺得事情會嚴重到薪酬主管所說的這種地步。當初Sonia與她一起入職美國JOY公司的時候，兩人經常互相幫助，關係一直十分和睦，她與Sonia共事的時間長達三年之久，對Sonia始終存著幾分好感和情誼，覺得她算是一位不錯的同事，而且這件事算不上什麼特別的大事。即使Sonia現在升職了，招聘原本也是她的專職強項，代替她跑一趟也沒什麼大不了。
她沒將事情往最壞處想，然而事實卻不幸被薪酬主管言中。兩週之後，美國JOY公司公佈員工年度績效考核結果的時候，葉小荼發現，她的本次考核結果正如當初薪酬主管所擔心的那樣，在「工作態度」與「學習能力」兩項上，北京行政總監給她填寫的都是「不合格」。
葉小荼被這意外的打擊給震撼了。
她平時工作態度認真，每次不但能出色地、保質保量地完成招聘任務，還能準確地將招聘費用控制在公司預算範圍之內，就「招聘主管」這個職務而言已算稱職，甚至比Sonia當時的工作業績都好。相比之下，同部門的績效考核主管、薪酬主管、新來的兩名人事專員都只能算是中規中矩地完成工作，她的考核成績在人力資源部內就算不能排第一，也能穩穩當當排上第二，這個「不合格」來得確實有些讓人莫名其妙，讓她幾乎不能接受。在考核量化評分表中，「上司考核分」所佔的比重是百分之八十，Sonia對她的業績表現評分具有絕對的發言權，這一切顯然與Sonia有關。
可是，為什麼會這樣呢？難道真的僅僅是因為那一次腳傷導致的意外事件，讓Sonia覺得她不夠敬業，從而打低了她的考核分數？Sonia曾經是她的親密同事，為什麼在升職之後就開始這樣吹毛求疵地有意針對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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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著週末的時間，葉小荼將自己關在家裡，反反覆覆地思考，終於想明白了一個事實──這件事絕非偶然，即使沒有腳傷事件，Sonia也會這麼做。在企業中「做人」遠比「做事」重要得多，想獲得升職的機會只靠埋頭做事是絕對不行的，職場生存向來就如逆水行舟，當別人都在努力上進的時候，如果你只想原地踏步，面臨的必定是被淘汰的結局。
葉小荼進入美國JOY公司三年以來，只想獲得一份安穩的工作，從來都沒有太大的野心和升職慾望，眾所周知在美國JOY公司裡，論資歷、工作能力，唯一能夠與Sonia競爭人力資源經理職位的人只有葉小荼一個。Sonia能夠獲得公司高層的欣賞和提拔，在原來的經理升任行政總監之後成為新的部門經理，當然是因為她的「綜合能力」比葉小荼更強，但是行政總監之前同樣欣賞葉小荼，甚至誇獎過她的工作能力。情商極高的Sonia不可能不知道葉小荼是目前在人力資源部內對自己最具威脅力的人，一旦她的工作出現失誤，隨時可能被新人頂替下來。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Sonia升職之後就迫不及待地「掃蕩」對自己最有威脅的葉小荼，恰恰說明她內心充滿著危機感和不自信的情緒，或許她覺得只有徹底清理掉人力資源部中的「障礙」，工作起來才會安心一點。
更讓人鬱悶的是，考核結果宣佈次日，一向與Sonia關係良好、擅長察言觀色的績效考核主管客客氣氣地找到了她，藉著「績效面談」的機會，他很誠懇地告訴她說──她的工作態度存在一定問題，需要努力改進。如果她對考核結果有異議，也可以按照考核程序向人力資源部Sonia提出「考核申訴」。
葉小荼這下更明白了，目前這種狀況之下，Sonia對她的誤會和敵意只會越來越深，即使她對這次考核結果進行申訴，第一個看到申訴書的人也是Sonia，她會推翻自己曾經下過的結論嗎？雖然那位著名HR職業經理人「當下不宜跳槽」的諄諄告誡言猶在耳，但美國JOY公司顯然已經不是一個能夠「開心工作」下去的地方了。美國JOY公司所宣稱的企業文化口號是「happy work , happy to make money（開心工作，快樂賺錢）」，她很接受這種理念，無論從個人發展還是薪資水準來看，如今的美國JOY公司並沒有太多值得她留戀之處。
她這樣想著，心中暗自作了一個決定，打算主動辭職離開。她很快就向Sonia遞交了離職申請，Sonia接到她的申請之後，很痛快地批准了，她除了按美國JOY公司通行慣例給予離職員工三個月經濟補償金之外，另外多給了葉小荼一個月的薪水。對於這點額外的「補償」，葉小荼坦然受之，也並不感激Sonia。假如按照公平的考核制度來進行，假如她的考核成績中沒有刻意打低分數所造成的「不合格」，她今年應當得到的獎金將會遠遠高出這個數目。離開是她自己的抉擇，她不記恨任何人，當然也不會傻到去對這隻幕後黑手表示出虛偽的感情。
「君子斷交不出惡言」是葉小荼做人的準則。對於葉小荼的離職，每個人心裡都有一本帳，美國JOY公司人力資源部的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Sonia自己更是心如明鏡，沒有必要去點破。
丟掉一份工作，對葉小荼而言其實算不了什麼。只要她願意，她隨時都可以接受葉教授的安排回到T市去，重新開始一份舒舒服服的新工作。只不過，繼續留下抑或離開上海，卻是一個十分難以抉擇的命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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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葉小荼在美國JOY公司的最後一天，她很合作地按公司規定辦理好離職交接事宜，明天開始宣告失業。
每天午後三點到四點，美國JOY公司照例有一個小時的下午茶時間。她並不喜歡美國JOY公司辦公室內免費提供的即溶咖啡，之前的許多下午茶時間通常是在「藍色月光」裡打發的。即使她工作再忙，也會忙裡偷閒抽出空來，在這間距離「金盛大廈」僅有幾步之遙的咖啡廳裡，品嘗一杯帶著醇香泡沫的卡布奇諾，或者享受幾塊美味可口的提拉米蘇。「藍色月光」早已成為她最喜歡的棲息地，只有在這樣瀰漫著香濃的牛奶氣息和似有似無的音樂聲的一隅裡，她才能讓自己完全鬆弛下來，揉一揉發疼的腦袋，偷得浮生半日閒小憩片刻。
葉小荼坐在「藍色月光」裡，一邊看著窗外的雪景一邊喝著奶茶的時候，突然感覺到黑色手袋內的手機微微顫動。她打開手機，發現是一個遠方的陌生號碼，那區號是她曾經熟悉的「020」，來自廣州。
她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按下接聽鍵，說：「你好。」
電話另一端的男人聲音有些低沉，思緒彷彿有些游移不定，說：「小兔，妳最近還好嗎？我昨天給施莉莉打過電話，她告訴我，妳的腳踝受傷骨折了……」
她忍不住輕輕合了合眼睛，這個曾經給予過她許多溫暖的聲音，此刻聽起來是那麼的陌生與遙遠。
章南飛，章南飛，這個暗暗從心底抹去過無數次的名字，此刻又毫無遮攔地從心口跳出來。
她輕吸了一口氣，帶著笑回答說：「只是一點小傷而已，我一直都很好，不要聽施莉莉胡說。」
他說：「那就好。」停頓了一會兒，又說：「新年快樂。」
「謝謝，新年快樂！」
從認識章南飛的那一年開始，他的習慣一直沒有改，無論兩人相隔多遠，新年的前一天他都會給她一句「新年快樂」的祝福。
即使是他婚期臨近的那個新年，這句祝福也依然如故。
去年，似乎也是這樣的季節，身在廣州的章南飛除了帶給葉小荼一句節日問候，同時還帶來了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消息──他早在一年前愛上了另一個女孩，準備在新年到來的時候與她結婚。
「戀人結婚了，新娘不是我」，電視肥皂劇裡常見的劇情。
當時，葉小荼握住話筒的手一直在顫抖，腦子裡轟然作響，章南飛後面所說的話，她幾乎一句都沒有聽清楚。她依然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反常舉動，她很想按照朋友的交情對章南飛和他未來的新娘說一句祝福的話，心裡還是覺得有點堵。她不是一個虛偽的人，沒辦法說出那些虛偽的言辭，想想之後作罷了，只說：「恭喜你啊，抱歉我不能去參加你們的婚禮。」
聽到她的反應，章南飛的聲音居然有點澀塞：「小兔，是我對不起妳……但是妳不想知道我為什麼選擇她嗎？妳連問都不想問嗎？」
葉小荼確實無話可說，此時此刻，她還能說什麼呢？即將與別的女人結婚的前任男友居然問她，為什麼不問一問他另結的新歡是誰，難道他希望看到她痛哭流涕、在電話中像怨婦一樣哭哭啼啼求他回心轉意？難道他希望她像電視劇中所演出的那樣千里迢迢趕赴他們的婚禮現場攪局搶婚、讓他們當眾難堪嗎？誰都不是誰的附庸，章南飛有他重新選擇的權利，儘管是毫無預警的背棄與分手，儘管章南飛的突然告白讓她莫名地心痛，她不想說也不能說任何一句怨責他的話。
電話那端的章南飛深深吸了一口氣，聲音凝重地說：「小兔，其實我一直很喜歡妳，但是我不能不考慮一些現實問題，因為我爸爸媽媽覺得我與她更合適……」
葉小荼沒有讓他說完，第一次不禮貌地掛斷了別人的電話。現在不是封建時代，沒有父母可以包辦婚姻，章南飛的選擇絕對是他自己的選擇，與別人無關，既然已經作出了選擇，無論什麼樣的說辭，也只是為了讓他自己毫無負疚、心安理得地與另一個人攜手走進婚姻殿堂而已。
畢業的時候，章南飛曾經勸說過她跟隨他一起前往廣州工作，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偏偏那一年來T大招聘的大部分企業都來自上海，廣州的好公司寥寥可數，美國JOY公司又向她伸出了橄欖枝。葉小荼原本以為時空的阻隔不是什麼大問題，真要到論及婚嫁的時候，必定有一方會讓步作出犧牲。可惜大家之前都沒有想到，校園裡的卿卿我我、花前月下終究還是敵不過「現實生活」的磨礪與摧折，再深厚的感情也會因時空阻隔而黯然失色。在時下這個充滿著誘惑的世界裡，一場青澀的校園戀情能夠維持數年之久，已經殊為不易。可是，這份感情為什麼如此脆弱呢？難道從一開始，她與章南飛之間的戀愛就是一株經不起風吹雨打的菟絲花，而不是一棵堅毅不拔的橡樹？那麼，他們當初所戀上的究竟是對方的人，還是一種戀愛中的感覺，根本經不起考驗？
這個問題，她實在給不出答案。也許這就是「緣分」，她命中注定不能成為章南飛的終身伴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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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場也好，職場也好，譬如戲場，落幕即是結束，留戀已沒有任何意義。
葉小荼耗費了幾乎整整一年的時間來忘記章南飛，儘管在新年來臨前夕，今天再一次接到他的電話，她心中仍有意外之情，卻再沒有激動或開心、或痛苦的感覺。她第一次發現，原來忘記一個人是一件如此簡單的事，只不過以前將它想得過於嚴重，就好像一個著名品牌的廣告詞「一個人的能力極限往往出乎自己的想像」。
水晶杯中的巧克力奶茶漸漸變涼，葉小荼從回憶中回過神來，她喝掉最後一口奶茶，轉頭凝視著窗外飄揚的雪花。
或許她應該感謝章南飛，至少他能夠坦誠地說出他移情別戀的事實，趁早放棄一個並不是真心愛她的男人，是她的幸運；她更應該感謝Sonia，假如不是Sonia逼迫她做出選擇，她可能還會繼續在美國JOY公司待下去，一年、兩年、三年，然後等待那一點點渺茫的升職加薪的機會，像溫水鍋裡被煮沸的青蛙一樣，在看不見的火焰裡逐漸失去對外界的敏銳度，逐漸被活活煮死。
葉小荼對著光潔的杯壁做了一個頑皮的鬼臉，她的唇角漸漸漾起一絲笑意，心中忽然間有了抉擇，篤定的想道：「一個故事的結束，又何嘗不是另一個故事的開始？當初既然帶著希望來上海，現在怎麼能夠說走就走？我不能走，我絕不輕易離開上海。人生路上本就充滿坎坷，誰說荊棘叢中不可以跳舞？與其灰溜溜地逃走，倒不如勇敢地面對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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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灘風和日麗，東珠大廈寫字樓裡長年累月亮著燈光。
英國UP公司中國區行銷總監江尚坐在上海辦事處恆溫攝氏二十四度的辦公室裡，用流利的英文與中國區總經理麥克道爾通話。
英國UP是一家國際知名軟體公司，早已躋身世界五百強企業之一，主要從事ERP軟體研發和銷售，業務範圍涉及歐洲、亞洲和非洲的大部分地區，管理機構設在北京和上海，在中國各大城市都設有辦事處，公司實力相當雄厚。雖然他們在應用軟體方面確有其獨到之處，但是整體實力在行業內卻遠遠不及另外一家來自美國的DOOM軟體公司。其中，研發與銷售一直是令英國總裁最為頭疼的兩大難題，麥克道爾非常清楚目前解決銷售英國UP公司在中國的市場難題的根本核心在於技術，只有先解決研發問題，才能從根本上解決銷售問題。自從麥克道爾出任中國區總經理以來，他對英國UP公司原有的組織架構作過一些更改，單獨在北京成立了技術研發中心，研發總監Frank率領研發團隊在北京辦公，將行銷中心與其他支援部門設在上海。
麥克道爾此時正在美國芝加哥參加一個投資項目的決議，他在電話另一端的回答是愉悅而帶著期許的：「Johnson，我們所研發的這個ERP系統管理軟體技術專案，不但在中國，甚至在整個亞洲目前都處於領先地位，Frank的團隊解決了技術難題，下一步就看你的了！」
「是，我們會盡力做好。」江尚恭謹地回答著。「只要這項技術能夠順利發佈，我相信做好中國市場不是問題。只要我們將這項先進的系統管理軟體技術廣泛應用，甚至有可能藉此機會在中國區超越他們。」
這個全新的ERP軟體技術專案集中了英國UP公司研發部門全體人員整整一年的心血，但是新技術研發成功只是成功的一半，另一半需要人發揮主觀能動性來創造的商業價值。麥克道爾對新技術產品的市場佔有率期望值相當高，他希望能夠藉此機會在中國區開創新的局面，將那兩位來自美國的競爭對手遠遠地甩在身後。壓力與挑戰並存，這是英國UP公司給予他的一次大好機會，也是英國UP公司在中國區對兩名競爭對手所作的全力一擊。
麥克道爾很清晰地補充說：「Johnson，公司倫敦總部剛剛發生了一些人事變動，希望這些不會影響到員工的士氣。我會告訴所有支援部門，在我沒有回到上海的這些時間裡，讓他們全力配合你的工作，尤其是技術支援部。假如這次你能夠順利完成公司新技術產品的上市推廣計畫，我會向總部申請給你更合適的職位。」
江尚是一個有十年外資IT公司行銷經驗的行銷管理者，他從不畏懼挑戰。麥克道爾的最後一句話對他而言不啻是一劑強心針，更給了他無限的信心和希望。雖然麥克道爾是英國UP公司的中國區總負責人，但是他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英國，麥克道爾的意思十分清楚，在新技術上市推廣銷售階段，他希望上海能有一個人對他直接負責。江尚已經是英國UP公司的中國區行銷總監，就目前的狀況而言，江尚的職位幾乎等同於英國UP公司中國區的總經理，他將來可能獲得的「更合適的職位」其實並沒有太多懸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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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尚與麥克道爾講完電話，透過半落地的透明大玻璃窗看向對面的萬國建築群，只見景物依然，黃浦江面上泛起一陣陣的微瀾，一切顯得那麼舒適而隨意。
他伸手拿起桌上的內線電話，按下市場部經理Mary的號碼「6001」，對著話筒清晰地轉述了一遍麥克道爾的話，然後說：「總部同意全力支持我們，請部裡按我們的原定計畫舉行新聞發佈會。」
英國UP公司上海辦事處下轄市場部、銷售部、技術支援部和行政人事部，其中市場部、銷售部隸屬於行銷中心，匯報對象就是行銷總監江尚；技術支援部隸屬於北京研發中心，匯報對象是研發總監Frank；行政人事部則直接歸屬總經理管轄，匯報對象是麥克道爾本人。
市場部經理Mary是江尚的直接下屬，年近三十而未婚，姿色中庸，辦事風格極其幹練踏實。在江尚心目中，Mary是一個相當不錯的團隊合作夥伴，她不但有著超級敏銳的市場嗅覺，同時也有著最縝密的執行思路。
她「哦」了一聲，簡短而幹練地問：「麥克先生目前有沒有指導性意見？或者銷售部直接給我們具體意見？」
江尚說：「總裁對這個專案非常有信心，你們需要加快速度聯絡各方媒體，最好能夠在春節放假之前舉辦一個正式的技術新聞發佈會。據我所知，美國DOOM公司有一款類似的軟體已經在一個月前進入中國市場了。」
Mary很快地回答了：「我明白，我們會盡快將推廣方案做出來，然後請銷售部一起參與細節方面的討論。」
「我們的時間很有限，最遲本週內，可以拿出初步方案嗎？」
Mary略有猶豫之後，答覆說：「可以。」
江尚放下電話，順手輕輕打開筆記型電腦，集中精力看一份標題為「××專案行銷計畫書」的檔案，桌上的內線電話又響了起來，液晶螢幕顯示是「6004」行政人事部。
他接起電話，平淡地「Hello」了一聲。
話筒中傳來行政人事部助理張墨拘謹而謙恭的聲音：「Johnson，上次績效考核完成之後，我們收到幾封華東區銷售人員發來的郵件，其中反映了一些關於銷售部的管理問題。假如您有時間的話，我想就其中的一些內容與您具體溝通一下。」
在江尚的印象中，張墨是一個謹小慎微、唯唯諾諾的小夥子，類似這種員工資訊回饋的信函，通常是由行政人事經理沈若琳過目之後，由張墨轉給各部總監或經理，與他們「溝通」之後再行處理。江尚是英國UP公司中國辦事處的行銷總監，張墨顯然是擔心處理不好行銷部門的人事變動問題會引起他的不滿，因此事先徵求他的意見。
江尚問：「這一次要淘汰多少人？」
張墨回答說：「根據這一次績效考核結果和我們所編制的招聘計畫，這一次更新淘汰的總數大約是十五人左右。各銷售大區都有必須淘汰的人員，華東區雖然是業績最好的區域，但是也有三名員工沒有完成業績指標，需要更換新人。」
江尚眼下的重要任務是如何打開新技術產品的市場，因此他很簡潔地告訴張墨，他同意行政人事部的計畫，希望能夠盡快完成人員更替。張墨聞弦歌而知雅意，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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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臨時，江尚收到了今天的最後一封電子郵件，是華東區大區經理兼上海城市經理史迪文發來的：「截至今天，華東區本季度的銷售目標已經超額完成百分之二，我們一起去吃大餐慶祝，是否有興趣參加？」
一個成功的職業經理人往往會吸引很多下屬追隨，尤其是行銷部門，集體跳槽的事件常有發生。史迪文堪稱是江尚的老部下了，兩人共事長達六個年頭，相互之間的配合一直很有默契。大約兩年前，江尚以另一家世界知名IT企業華東區大區經理的身分跳槽到英國UP公司擔任行銷總監時，史迪文和另一位名叫孫凱平的銷售主管同時進入英國UP公司，他們三人構成了英國UP公司新的「行銷鐵三角」。史、孫二人很快以輝煌業績獲得了升職，他們分別榮升華東區和華南區大區經理，薪資和職位都水漲船高地升了一大截，只不過依然還是江尚的下屬。
銷售部舉辦的各種聚會活動，通常是為了增強團隊凝聚力和提高員工工作積極性，這樣的慶祝活動，江尚一向是很樂意參加的，他回了一個「My pleasure」後合上了電腦，結束了一天的工作。
他拎著黑色手提包走出自己的辦公室的時候，習慣性地向整個辦公室內掃視了一眼。透過半透明的玻璃隔板，可以清晰看見行政人事部經理沈若琳正在埋頭加班，隔壁的市場部辦公室內，市場部經理Mary同樣在加班。英國UP公司的組織架構十分簡單，宣導「扁平化」管理，因此除了行銷中心人員比較充裕之外，其他管理支持部門的人員並不多。雖然公司規定的是「朝九晚五」制上班時間，但這些部門加班是家常便飯，相對而言，行銷部門的員工具有較大的工作自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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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尚走到「東珠大廈」停車場內，正要伸手拉開車門，突然發覺有一個身穿粉紅色羊毛大衣的窈窕身影飛快地從他眼前閃過，圍巾掠起一陣風，他下意識抬頭向那個影子看過去。
那是一個年輕的女孩背影，身材纖秀而挺拔，手上拎著幾個巨大而結實的紙袋，她用一隻胳膊肘彎勉強勾著紙袋的細繩，另一隻手飛快地從白色背包中摸出一支白色的手機，按動幾個鍵後放在耳畔。
東珠大廈是上海浦東陸家嘴金融區物業管理最為嚴格的一幢寫字樓，外來人員不可能越過保安和電子防盜系統的監管進入大樓內。女孩顯然不是這幢大廈內公司的員工，似乎在聯絡大廈裡面的人。
過了好半晌，電話那端才有人接，女孩對著電話急匆匆大聲說：「施莉莉，妳還在公司加班嗎？我的鑰匙丟了……妳能抽空下來一趟嗎？」她打完了電話，神情變得舒展了一些，隨手將手機放回包裡之後，將其中一個有著英文「美國JOY」標記的大紙袋緊緊環抱在胸前，微微揚起頭，可憐兮兮地看向大廈樓上那些未滅的燈光。
寒風夾雜著雪粒簌簌地落下，一陣強勁的北風吹過來，將女孩手中的紙袋一下掀翻到地上，紙袋中裝的各種小雜物落了一地，其中有一張大紅色的聖誕賀卡，被風一吹恰好撞到江尚的車右側後視鏡，卡片如斷翅的紅蝴蝶一般打著旋兒飛舞，恰好卡在那面後視鏡的支架上。女孩一時有些手忙腳亂，她匆匆忙忙地彎腰下去，暫時顧不上那張賀卡，忙著撿拾雪地四散的其他資料。
江尚正在等候前面一輛車驗卡出門，他搖下車窗，從右邊後視鏡上取下那張紅色賀卡。他眼光無意中掠過賀卡封面，那是一張統一印製的新年祝福賀卡，印製單位是美國DOOM軟體公司。美國DOOM軟體公司正是英國UP軟體公司的重要競爭對手之一，他們向來有這樣的習慣，會在耶誕節之類的節日印製帶有公司LOGO的賀卡發送給有業務聯繫的客戶，以示友好和尊重，女孩使用的紙袋英文「美國JOY」應該就是她所在的公司名稱，他們一定是美國DOOM公司的客戶。
他情不自禁地抬頭看了女孩一眼，發覺她的個子很高，皮膚很白，眼睛很大，嘴唇微微上翹，神情略帶焦急卻並不懊惱，她安安靜靜地站在雪地裡，給人的感覺就像一隻溫順的小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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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小荼最近常常犯丟三落四的毛病，她今天從美國JOY公司離開的時候清查了許多物品，卻不小心弄丟了家門的鑰匙，只好向合租的施莉莉求救。
施莉莉是葉小荼的T大同系學姊，比她高兩級，祖籍江蘇揚州，目前在「東珠大廈」的一家台資企業裡做文祕。施莉莉畢業來到上海後住在她姑媽位於上海浦西的一套老房子裡，也並不是白住，每個月照樣付給她姑媽租金。葉小荼與施莉莉在T大的時候同屬於學校藝術團的隊員。葉小荼來到上海之後，找了好幾處房子都不合意，不是房子離公司太遠就是碰見屬於高度危險的男女合租房，她碰了幾次壁之後恰好遇見施莉莉，施莉莉主動提出讓她搬來與自己同住，每月只需要付一千元租金。雖然只是一套不到七十平米的兩房公寓，但是由於上海的房價近些年來節節上漲，房子臨近地鐵出口，又位於寸土寸金的浦西商業區，按照市場行情每月租金少說也需要四千元以上，施莉莉姑媽所開的價格已經是相當價廉物美了，因此葉小荼十分樂意地接受了施莉莉的建議。美國JOY公司給她的薪酬並不低，因此她每月的收入除了應付在上海的生活開銷之外，還有不少盈餘。葉小荼的性格比較大大咧咧，施莉莉比較精明細緻，兩人在一起共住了三年，相處得比親姊妹還親密。
葉小荼給施莉莉打完電話，老老實實地在雪地裡等待著她下樓，不料突如其來的一陣大風將她的紙袋吹翻，正在手忙腳亂四處撿拾資料的時候，她忽然聽見有人和自己說話，急忙抬頭看了看。
雪地裡光線清晰，眼前是一個三十開外、穿黑色西裝的男人，他的五官輪廓清晰，鼻樑挺直，白淨的臉孔配上波瀾不驚的表情和優雅從容的舉止，一看就知道是屬於「職場精英」的那類人。他從車窗裡探出頭來，伸手將賀卡遞給她，溫和地說：「給妳。妳是美國JOY公司的員工嗎？」
葉小荼迅速接過賀卡，禮貌地對他說：「我曾經在美國JOY公司工作過，不過已經不是他們的員工了。謝謝你！」
江尚同樣禮貌地回說不用謝，他回轉身坐進車內發動車子，飛快地將車開出了東珠大廈的停車場。
葉小荼被冷風吹得瑟瑟發抖，一邊低頭彎腰繼續撿拾四散的資料，一邊等待施莉莉出現。
沒過多久，施莉莉裹著一條厚厚的羊絨圍巾乘電梯到東珠大廈樓下，見她拎著一大堆紙袋，忍不住就問：「妳怎麼拿著這麼多東西？公司搬家啦？」
葉小荼看見施莉莉頓時眼前一亮，如獲救星一般拉著她的手說：「快給我鑰匙！公司沒搬家，是我今天辭職了。」
施莉莉有些意外，驚訝地問：「妳在美國JOY公司不是做得好好的嗎？為什麼突然辭職呢？再說，辭職也不該趕在這個時候呀，妳不想要年終獎金了？」
葉小荼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說：「我本來就拿不到年終獎金，早走晚走也沒什麼區別。我的腳傷還沒完全好，正好趁這個機會休息一個月，大不了年後再找一份新工作，妳還擔心我會失業呀？」
施莉莉料想其中必定有原因，一時不方便說太多，只說：「今天是週五，又是雪天，公車肯定擠不上去，地鐵估計也困難，我們打車回家吧。」
雪下得太大，街道上的TAXI幾乎都載滿了人，她們在寒風中等待了許久，才等來了一輛空車。
施莉莉和葉小荼剛鑽進TAXI裡，她的手機響起來，施莉莉按下接聽鍵，作甜蜜狀抱怨說：「是啊，好不容易才找到TAXI，剛上車呢……誰知道今天車這麼難打……你來接我們？早幹什麼去了？現在不用啦！」她煲了大約二十分鐘的電話粥，才依依不捨地合上手機蓋。
葉小荼看施莉莉的表情，就知道她正在和新交的男朋友通話。施莉莉剛剛與做健身教練的前男友分手，前不久認識了一位做國際進出口貿易的公司老總，兩人感情飛速進展，上週施莉莉還陪同男友回了一趟浙江溫州老家拜見他的父母，看樣子離談婚論嫁已經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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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回到家時已接近晚上八點，葉小荼開始埋頭收拾紙袋中從美國JOY公司辦公室拿回來的個人物品，施莉莉二話沒說就放下手提袋走進廚房煮雞蛋麵條。她們兩人其實都不太會做飯，大部分時候的晚餐都是叫外賣來解決，因此葉小荼買了許多冷凍和易於烹調的食物放在家裡，以備臨時晚餐或夜宵之用。施莉莉和新男朋友開始交往之後，突然對廚藝變得上心起來，經常親自下廚嘗試著做飯做菜，倒讓葉小荼乘機享了不少口福。
兩個人對坐在餐桌前吃麵條的時候，施莉莉終於忍不住問：「妳到底為什麼辭職呢？之前沒聽妳說起過，是另有高就了嗎？」
葉小荼覺得沒有必要隱瞞施莉莉，就將事情的大概經過述說了一遍。
施莉莉皺了皺細長的雙眉，帶著幾分不屑說：「妳就這麼走，連申訴都不做，未免太便宜她了！妳和Sonia共事那麼多年，難道她就沒有疏漏或者做錯事情的時候？妳是最了解她的人，反正妳都要辭職了，寫一封電子郵件，把這件事的真相和Sonia做過的壞事都寫進去，發給你們的行政總監和老闆！」
葉小荼搖了搖頭說：「我已經決定要走了，不用那麼做吧？」
施莉莉喝了一口水，接著說：「什麼呀，我們公司都有這樣的先例。Sonia對妳做的事情太過分，妳陳述一下事實而已，由他們愛聽不聽吧，總比妳這麼忍氣吞聲地走掉好得多！」
葉小荼想了一想，說：「算了，這樣做對我沒有任何好處，對Sonia未必有任何壞處。再說，我與其浪費那份力氣和那些時間，還不如好好琢磨琢磨，找一份更好的工作去。」
施莉莉立刻建議說：「既然這樣，妳就多多留意一下報紙和網路廣告。現在雖然大環境不太好，進行招聘的企業也不多，但是命中率反而比較高。妳做了那麼久的招聘主管，給自己找一份適合的工作應該難不倒妳。妳有新的職業規畫嗎？還是繼續做妳的招聘老本行去？」
她的話倒是讓葉小荼怔了一怔。三年來，作為美國JOY公司的招聘主管，她閱讀過數以萬計的求職郵件，與數千人進行過面試交談，可謂「閱人無數」，她既充分了解公司內部的每一個職位對應聘人員的要求，也充分了解應聘人員的大致期望值。面試過程中，她曾經向無數人詢問過他們對將來職業生涯的規畫，卻惟獨從來沒有這樣問過自己。
當一扇窗關閉的時候，上帝也許會給你打開另一扇門。
施莉莉的建議未嘗不是一個好的想法，在她三年的職業生涯裡，她所從事的工作既單調又枯燥，在程式化的人力資源部運作之下，人都已變成了機器，再也沒有當初的激情和動力。全新的職業規畫，全新的職場人生，看起來是一個非常有誘惑力的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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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之後，葉小荼回到臥室裡，打開床頭櫃上擱置的一台粉紅色SONY筆記型電腦。這台電腦是她在美國JOY公司第一次拿到年終獎金之後購買的。
粉紅色是她最喜歡的顏色，然而受職業所限，拉開她的衣櫥，裡面充斥的衣服顏色大多數都是黑、白、灰、藍。多年以來她已經習慣了這些顏色包裹的外表，似乎也只有這些顏色，才能與鋼筋水泥搭建的寫字樓風格最相契合。儘管如此，二十四歲的女孩子還沒有完全度過作夢的年紀，被職業化武裝的堅硬外殼下，她的內心深處依然藏著一些美好的夢想，關於青春、關於未來、甚至關於──愛情。
時間是最好的療傷聖藥，與章南飛分手至今，葉小荼漸漸地發現自己已經越來越少想起他，過去的記憶彷彿畫了一道休止符，儘管心口那痛楚還在，卻不再如昨日那麼清晰，她已經能夠心平氣和地接受章南飛另娶他人為妻的事實。用施莉莉的話說，也許僅僅只是因為她沒有遇上合適的人，每個人都會有一個注定好的Mr.Right，只要她願意等待、願意尋找，無論多久，總能找到這麼一個人，因此不需要為過去的感情而惋惜。
葉小荼在網路上閒逛，三年招聘主管生涯留下的職業病，讓她不由自主地點開了一個又一個招聘網站。她眼光隨意掠過液晶螢幕，立刻發現其中一家網站首頁正閃爍著一個碩大而醒目的招聘廣告──「英國UP公司高薪誠聘行銷英才」。
她試著點擊那個小圖示，連上英國UP公司網站的招募頁面，發現這家公司招聘的只是銷售人員，所用的措辭非常獨具一格，不像其他公司那樣寫著年齡、學歷、工作經驗等等要求，他們寫的是：
我們歡迎最優秀的人才加盟，我們可以無視你的學歷、相貌、家庭背景和過去的經歷，你的實際能力和品德永遠高於一切！我們為優秀者提供無限的事業發展舞臺、高額的目標工資和業績獎金，如果你是強者，來接受挑戰吧！
葉小荼很喜歡英國UP公司招聘廣告最後的一句話，帶著一點點激將和挑釁，足以充分挑動求職者的積極性。能寫出這樣一段招聘廣告詞的公司，必定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公司。她原本打算給自己放一個長假，等到年後找工作，但是英國UP公司所發佈的這個資訊引發了她的興趣，甚至讓她萌生了嘗試做一名英國UP公司軟體銷售人員的念頭。
雖然以葉小荼的資歷和工作經驗找一份工作並不困難，但是她依然比較傾向於歐美企業。誠然如施莉莉所言，在這個金融危機即將來臨的氣息籠罩全城的時候，上海市進行招聘的大型外資公司並不多，求職的人也並不多，大多數有跳槽計畫的職員都會等待公司發放年終獎金之後，在次年三月份左右尋找新的機會，所以在這個時候進行招聘的公司一定是出現了某種緊急狀況急需用人，被錄取的幾率也相對較高。
英國UP公司實力相比製造行業的美國JOY公司強大得多，員工福利方面特別完善，假如能夠進入英國UP公司，即使只做一名普通員工，薪資待遇也不會比美國JOY公司的招聘主管差。假如英國UP公司真的如廣告詞所說的那樣毫無門檻，更注重員工的個人潛質而不是經驗和資歷，那麼她自己應該是一個可塑之材。即使從前沒有從事過銷售工作，只要具備足夠的基本素質，一定有機會被錄取。
只是，從人力資源轉為做銷售，葉小荼有些猶豫和缺乏信心。她從來沒有從事過銷售工作，對很多人而言，轉型是一個非常艱難的過程，況且她在美國JOY公司的人力資源部已經工作了整整三年，對於人力資源的各個環節都相當熟悉，就此放棄有些可惜，而轉做英國UP公司的銷售工作，成功的幾率並不大。
究竟該不該去應聘這個職位呢？
葉小荼反覆思慮了一陣之後，勇敢地點擊了「發送」的按鈕，將自己的履歷發給了英國UP公司的招聘信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