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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夫~來自地府的你之五

  

  自他有記憶以來,他的生命就是在等待。
  冥府裡沒有生老病死、沒有四季交替,待得久了,便連時間也不記得。他唯一記得的,就是等。
  他已經等得太久,等到連自己在等什麼都不記得,等過了歲歲年年、暮暮朝朝,往著地老天荒的一日等下去。
  他是一個擺渡人,小小舢舨來回在此岸與彼岸。姓啥名啥已經沒有人記得,包括他自己。剛到岸邊不識得他的人喊他「船家」,認識他的人則喊他一聲「阿灰」。
  阿灰在這忘川上擺渡多久已經不可考,只知道不論是去問牛頭馬面、文武判官還是孟婆,他們的回答都是相同的一句:「我到任時他就在那兒了。」
  沒人知道忘川上那個毫不起眼的小小擺渡人,或許是冥府裡除了地藏王之外最「老資格」的存在。
  然而這對他而言並沒有意義,因為他的存在,只為了等待。
  冥府其實與人間沒有太大的差別,人間該有的冥府差不多也有,好比山水湖泊、世代交替。唯一最大的差別大概只有天空,即使在天氣最好的時候,冥府的天空也是一片陰霾。
  阿灰平日做得最多的事,除了擺渡,就是發呆。他總是蹲坐在岸邊某塊大石上,凝視那片灰濛濛的天空,又或是那開了一地的紅花。
  忘川旁長了不少的彼岸花,這些花並非時時都綻放著,每年到花季時,那沿岸朝天際鋪去的紅花,壯麗得讓人呼吸困難。
  似是火海、似是血海。
  那一地無邊的豔紅總讓阿灰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熟悉,胸口似有什麼在拉著扯著……
  疼得痛徹心扉,偏又移不開眼。
  ☆☆☆   ☆☆☆   ☆☆☆
  忘川。冥府分隔此岸與彼岸、生與死的一條河。
  其實忘川並不如世人所想的恐怖,大部分的時候它都是寧靜的。約莫百來尺寬的河面上平靜無波,只有舢舨划過帶出漣漪時,水面才會出現同心圓,一圈又一圈地漾開。
  小舟靠了岸。不多時,又歸回平靜。
  忘川兩旁是滿滿的卵石,大的有一張椅子那麼大、小的有時只有鴿卵大小,但大部分約莫都是巴掌大。岸上稀稀落落長著幾棵樹,只是都是枯的。忘川陰氣重,岸旁似乎只有彼岸花能夠生得燦爛。
  大部分時候阿灰都待在此岸,他是冥府少數可以光明正大待在此岸的人。他的存在是那麼理所當然,沒有人會擔心他意圖逃離冥府,就像他是河岸邊的一塊石、一棵樹,激不起人半點防心。
  說到阿灰,大家想起來的便是狹小破舊的船身,一身褪色嚴重的灰棉布衣、一頂老舊的斗笠,還有一頭與灰衣一般斑白的灰髮。
  曾有鬼差笑著跟阿灰說:「阿灰,你這船也該補補了。每次你一面撐篙它一面進水,到河中時我都怕自己要填川了。」
  忘川不恐怖,但不代表不危險。
  忘川底下是數也數不清的怨靈,無法安息、無法超渡、無法投胎。它們早在無邊無盡的痛苦中失去了理智,只剩下攀抓的本能。
  就像溺水的人,它們什麼都抓,哪怕是死靈鬼差,還是神佛妖怪,一年不知要抓多少填河。阿灰的小舢舨是唯一不會引起怨靈騷動,可以在河上自由來去的存在。
  阿灰壓了壓原本就遮去大半面容的帽沿,後腦露出一片年老之人斑白的灰髮,灰髮下的耳垂與後頸肌膚倒不特別顯老,至多三十來歲。嗓音倒是與老人無異,低沉沙啞。
  只聽他答道,「沒的事,沉不了。」音調就如平靜的水面無波無浪。
  於是便在這忘川旁過了百年、過了千年。
  一日,岸邊來了個小娘子。小娘子左顧右盼,遲遲不肯上船。
  「小娘子,上船吧。」阿灰的聲音幽幽響起,「既已來到此處,前塵已矣,莫再留戀。」
  忘川可以是個很安全的地方,也可以是最危險的地方,端看你如何面對。你舉止從容、坦然面對,它就激不起波濤;你心緒不定、念念不捨,它就能驚濤駭浪。
  「船家……你可曾見到我家官人?」小娘子含淚欲泣、楚楚可憐。
  「小娘子可是在等妳家官人?」阿灰問。
  相約忘川,這樣的人並不少見。
  「是的,我與我家官人相約在此。」小娘子細細說明了相公的模樣,美眸充滿期待,「船家可曾看見這樣一個人?」
  「小娘子,這忘川之所以名為忘川,是因為在忘川旁待得愈久、忘性愈大,最後別說為何而等、等的是誰,就連自己姓啥名誰都會忘記。」阿灰的聲音低沉,緩緩說著。
  「我要等我家官人。」小娘子搖頭,繼續徘徊。
  載著這樣執著的人過河很危險,阿灰沒打算陪她填川,逕自走開了。
  過了幾日,小娘子已忘了她家官人相貌。
  阿灰給一人渡了船,撐回此岸見著她便又勸,「若是有緣,你們自然能再相見的。待在忘川很危險,妳先過吧。」
  「不,我與官人約好,必等到他來。」小娘子答。
  又過了幾日,小娘子已忘了她家官人名姓。
  「過河吧,他來時我會告訴他,讓他去尋妳。」阿灰又勸道。
  小娘子搖頭,「不……我們約好了。」
  不知又過了多久,阿灰再去問她時,她已連自己是誰都忘記。
  阿灰說,「小娘子隨我過河吧!」
  小娘子又搖頭。
  阿灰不解,「妳既前塵盡忘,又何苦執迷?」
  小娘子幽幽一嘆,反問道,「船家,你可知何謂情、何謂愛?」
  「所謂情愛,苦不過一碗孟婆湯。」阿灰說著。這也是孟婆最常放在嘴上的一句話。
  「即便喝了孟婆湯,我也要等到我家官人來。」小娘子道。
  「妳等不到他了。」阿灰嘆道,「妳已認不出妳家官人。」
  「若等不到他,我就化成一棵樹;再等不到他,我就化為一塊石。」小娘子溫柔淺笑,「地老天荒,總有一天等到他路經此處。」
  之後,小娘子如願化成了忘川旁的一顆石。
  忘川旁有無數石子,沿著河岸向天際鋪去,無邊無際,數也數不過來,全是癡情人的化身。
  小娘子不是阿灰遇見的第一個,亦不是最後一個。她化為石後與旁邊的、與岸上的每一塊石都沒有什麼差別。
  沒多久阿灰就將小娘子忘得乾淨了,只是不知為何一直記得當初她問的那句話──
  你可知何謂情、何謂愛?
我要評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