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不能不是你
熱,很熱,非常熱。
一雙長腿跨在桌邊,長腿的主人雙手盤胸,上身貼在椅背上,呆望窗外。
午後的陽光將柏油路面烤得乾巴巴,每當有車經過的時候,沙塵飄揚,看起來就跟沙漠沒兩樣。長腿的主人將視線轉回螢幕上,那個記帳表格看起來一點都不吸引人。
炎炎夏日正好眠,當老闆的如果不會藉機偷懶,就太可恥啦!
眼皮愈來愈沉重,呼息逐漸悠長,他歪過頭去,切入睡眠模式。
下一秒,雞貓子鬼叫從遠而近飆進來──
「不好啦!力陽哥,出事了!」
「誰?什麼事?」他打了個機靈,瞬間清醒過來,搔搔後腦勺。
「力陽哥……」原來是暑期工讀生小七。
「停!不准叫。」他伸出手,摀住耳朵。「你聽過自己的叫聲沒有?青春期沒過,嗓音要變不變,叫起來像拔了毛的雞,能聽嗎?」
小七一臉尷尬。「別損我嘛!人家的毛很快會長齊的。」
「說什麼啊你!」幸好離得遠,不然他會一掌巴在他頭上。「怎麼回事?」
「那個女人又來了。」
「哪個女人?」他蹙起眉頭。
「前幾天到處打聽阿泰的消息,說要去做家庭訪問的女人,今天又來了。」
是她?腦中浮現一道身影,女人──一種與他無緣的生物。鄭力陽沒好氣的打個大呵欠,再度把腳抬回桌邊。「要來就讓她來,有什麼好吵的?」
「今天工地的機器出問題,湯叔提早下工了,里長看見他買酒回家。」
鄭力陽聽懂他的意思。「他喝醉了?」
「算算時間也差不多了,湯叔的酒量很差。」
酒品更差。想到這一點,鄭力陽的頭有些痛了。
「我爸又幹了什麼事?」另一個少年出現在門口,一手提著水桶,一手握著拖把柄,臉上看得出戒備。
「還有什麼事?不就是喝酒嗎?」鄭力陽再次把腳放回地面,雙手往椅子扶手上一拍,雖然不太甘願,還是站起身。「阿泰,你在這裡待著,拖完地之後,去顧櫃台。小七,你別閒著,提幾桶水去外面潑一潑,熱死人了。」他走出去,襲來的熱浪像一條條爬在身上蠕動的蟲。
如果阿泰不是他罩的,這時在太陽底下走路的人不會是他,但他已經答應教練,暑假這兩個月會罩著阿泰,不讓他惹上麻煩。
這本來不難辦到,但一場校際比賽砸壞了這種可能,現在就算阿泰乖乖的,麻煩也會主動來惹他,所以一有什麼人扯上阿泰,他都得放下手邊的事,過去關照。
之前麻煩來找過幾次,都被擋下來,想來躲在暗處的傢伙也知道他們不好惹。就在他認為對方要鳴金收兵的時候,出現了一個陌生女人。
那個女人,他遠遠的觀望過幾次,有別於之前來的打手,她嬌小玲瓏,看起來毫無威脅性。不是他歧視女人……好吧!他可能沒把女人的攻擊力看在眼裡,不過一個企圖用鞋跟彌補身高不足的女人,有何威脅可言?別說不確定她是不是敵方派來的,就算她是,敵方出的這招是哪招,他也看不出來。
他任由她天天造訪湯家,只確保她每次都撲空,心想,閉門羹吃久了,她早晚會放棄。然而,湯叔與酒精是最糟糕的組合,讓她碰見了還得了?
走不到幾步路,汗水冒出來,原本乾爽的棉質背心貼在身上,悶得像是第二層皮膚,他穿著夾腳拖的腳丫感受到來自地面的熱力,一腳踩得比一腳快,走過一排排透天厝,來到湯家那個巷口。
「鄭力陽,你終於來了!」里長擦擦汗,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裡面什麼情況?」他一副主事者的口吻。
「不知道,還沒進去看。」里長答得有點心虛。
「我先進去吧!」
「怎麼可以?我才是里長,保護里民是我的責任!」正氣凜然的話一說完,他馬上把脖子縮回去。「不過既然你堅持,就隨你的意思吧!」
鄭力陽懶得跟他辯,率先走過去。
門才剛拉開一條縫,一個啤酒罐飛射出來,他及時閃開,啤酒罐擦過身側,砸中跟在後面探頭探腦的里長。
「哎喲!」
「小心點。」鄭力陽的雙手往兩旁推,兩扇玻璃門被分開。
屋裡已是一片凌亂,原本放在茶几上的報紙、遙控器被掃到地上,啤酒泡沫流了一地,酒氣沖天。
一向沉默寡言的湯叔變了樣,此時他臉色潮紅,氣喘吁吁,像是經過劇烈搏鬥,那雙長了繭的手舉在身前,緊緊抓住一個真皮提把,齜牙咧嘴。
提把接在一個女用公事包上,包包底部,兩隻屬於女人的嫩手十指怒張,緊揪著。一個女人身體微弓,姿勢跟湯叔差不多,兩隻高跟鞋抵死踏在地上,完全是拿命出來拚了的架式。
「妳不是說有錢要給我嗎?拿出來啊!」
「不可理喻!這是我的包包,放手,快放手!」
「妳要是不給,我自己拿。」喝了酒的湯叔力氣奇大無比,而且很不講理。
她也不遑多讓,雖然一頭鬈髮濕漉漉,還是火力全開,狼狽歸狼狽,鬥志絕對高昂。
「老湯好像打過一輪了。」里長小聲嘀咕,指著那女人的額頭。「你看。」
她額頭上有一抹紅印子,跟里長頭上那個很像,鄭力陽一肚子火冒上來。他早該想到,一個連吃幾天閉門羹還不肯放棄的女人,性子一定很執拗,好不容易敲開湯家的門,又怎麼會因為幾罐亂飛的啤酒就打道回府?
她有沒有想過,她的個頭那麼小,怎麼跟湯叔拚?先別提那身上班族套裝綁手綁腳,她明顯也缺乏打架的經驗,只能被動的跟著湯叔甩來甩去。
「笨女人!」他低聲咒罵,卻有點佩服。照她那種豁出一切的氣魄來看,最後投降的人肯定是湯叔,不過到那時候,她就是沒死,也去半條命了。
這個想法令他蹙起眉頭,盤起雙臂,怒喝一聲,「住手!」
拔河兩方,沒有人要聽他的,只有里長急得猛撓臉頰。
看來只有動用以前的老方法了,鄭力陽朝里長抬了抬下巴,「你過去那邊,想辦法帶開湯叔。」
里長苦著臉,一把抱住醉漢,探頭出來勸道:「老湯,先放開人家小姐。」
「不放!你們來得正好,幫我問她,既然說有錢要給阿泰,為什麼不交給我?是怎樣?難道我不是阿泰的親爸爸?」
那女人聽了,雙眼噴火,「基金會又不是散財童子,才剛要做家庭訪問,怎麼會帶錢來?我們做事是有流程的。」她提起一口氣,「首先,要……」
「不拉不拉不拉!」粗魯的聲音打斷了她的話。
瞬間,除了湯叔以外,屋內每個人的神情都變得精采。
里長露出生吞雞蛋的表情,凸著眼珠,瞪著鄭力陽,活像他剛剛不是說了一句話,而是對著空中噴出一把火。
鄭力陽張著嘴巴,一臉不敢置信,好像自己突然擁有超能力。剛剛那串聲音是他發出來的嗎?他?看到年輕女人總是說不出半個字的他自己?
「你什麼意思?」她沉下臉,傻瓜也聽得出他的不耐煩。
里長古怪的瞧了鄭力陽一眼,「你那個……還是讓我來說吧!」
「不用,你抱好湯叔。」鄭力陽繞到她身後。她往後挺翹的臀部包在窄裙裡,勾出美好的曲線,跟她的拗脾氣一樣,讓人印象深刻,可惜此時不適合欣賞。他一臉凝重,緩緩的張開嘴,「我……是叫妳不要廢話。」這一次他說出了完整的一句話,雙眼因而迸出興奮的光芒。
她在設法奪回公事包的同時,分神瞪他。這一分神,她的手勁鬆開了點,公事包迅速朝湯叔那邊移過去。
看到這一幕,湯叔立馬來了精神,右腳一跺,要一鼓作氣把公事包搶走。
休想得逞!她也跟著加大了力道。
沒機會多想自己居然突破了恐女症的窒礙,鄭力陽瞇起雙眼,只得先處理眼前的問題。「我數到三,你們都給我放手。一,二……」
忽然,湯叔哼了一聲,雙手往自己這邊死拽過去。
沒人料到他會突然撒潑,尤其那女人更是無所防備,被拽著幾乎往前摔去。
下一秒,湯叔又往前猛推,然後鬆手。
「啊……」尖叫聲倏地響起。
屋外,幾隻在騎樓下避暑的小麻雀掀開翅膀,四散逃去。 |